13.

英國安特路蘭在《文學的童話論》裏說,“童話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原始地古舊,而又有回複他的少年的無限的力。老婆子的故事,關於一個男孩子與一個女孩子,以及一個凶很的繼母,關於三個冒險的兄弟,關於友誼的或者被禁厭的獸,關於魔法的兵器與指環,關於巨人與吃人的種族的故事,是傳奇的小說的最古的形式。開化的民族把這些小孩子氣的說話修飾成重要的傳奇的神話,如〔取金羊毛的〕亞爾戈船,以及赫拉克來思與阿迭修思的傳說。未開化的種族如阿及貝威,愛思吉摩與薩摩亞人,保存這老婆子的故事,形式沒有那樣高雅,或者因此卻更與原來的形式相近。歐洲的鄉裏人保留這故事的形式,近於野蠻民族的而與希臘相差更多;到後來文人隨從民間傳述中采用了這種故事,正如他們的采用寓言一般。”婆羅門教與佛教的經典,中古基督教的傳道書裏,早已利用了民間傳說去載他們的教義,但其本意隻是宗教的教訓的,並沒有將他當作文學看待。這種新的傾向起於十七世紀之末,法國的貝洛爾(Perrault)可以說是這派的一個開創者。他於一六九七年刊行他的《鵝母親的故事》,在童話文學上辟了一個新紀元;但是他這幾篇小傑作雖然經過他的藝術的剪裁,卻仍是依據孩兒房的傳統,所以他的位置還是在格林兄弟這一邊,純粹的文學的童話界的女王卻不得不讓給陀耳諾夫人(Madam d'Aulnoy)了。她的四十一冊的《仙靈的宮廷》真可以說是仙靈故事的大成,雖然流行於後世的隻有《白貓》等若幹篇,她隻要得到傳說裏的一點提示,便能造出鮮明快活的故事,充滿著十八世紀的宮廷的機智。以後這派童話更加發達,確定為文學的一支,在十九世紀裏出了許多佳作,如英國庚斯來的《水孩兒》,拉斯庚的《金河之王》,麥陀那耳特的《夢幻家》,加樂耳的《阿麗思》等都是。丹麥的安徒生更是不消說了,“他在想象上與原始的民間的幻想如此相似,與童年的心的秘密如此相近。”戈斯說,“安徒生的特殊的想象使他格外和兒童的心思相親近。小兒正如野蠻人,於一切不調和的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徒生的技術大半就在這裏,他能很巧妙的把幾種毫不相千的思想,聯結在一起。”因為他是詩人,又是一個“永久的孩子”,所以在文學的童話上是沒有人能夠及得上的,正如蘭氏所說,他的《錫兵》和《醜小鴨》等才是真正的童話。王爾德的《石榴之家》與《幸福王子》兩卷書卻與安徒生的不同,純粹是詩人的詩,在這一點上頗與法國孟代的《紡輪的故事》相似。王爾德和孟代一樣,是頹廢的唯美主義的人,但孟代在他的故事裏明顯的表示出快樂主義的思想,王爾德的又有點不同。這九篇都是“空想的童話,中間貫穿著敏感而美的社會的哀憐,恰如幾幅錦繡鑲嵌的織物,用一條深紅的線堅固地綴成一帖”。(據亨特生著《人生與現代精神的解釋者》)王爾德的文藝上的特色,據我想來是在於他的豐麗的辭藻和精煉的機智,他的喜劇的價值便在這裏,童話也是如此;所以安徒生童話的特點倘若是在“小兒說話一樣的文體”,那麽王爾德的特點可以說是在“非小兒說話一樣的文體”了。因此他的童話是詩人的,而非是兒童的文學;因為在近代文藝上童話隻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內容盡多變化,如王爾德孟代等的作品便是這文學的童話的最遠的變化的一例了。

以上關於王爾德童話的一點意見,譯者在序裏也已約略說及,我現在隻是略加說明罷了。譯者在原本九篇裏選了《漁夫與他的魂》,《鶯兒與玫瑰》,《幸福王子》,《利己的巨人》與《星孩兒》這五篇,對於這個選擇我也完全同意。關於譯文我沒有什麽話說,不過覺得地名的譯義似乎還有可商的地方。如《利己的巨人》裏的“穀牆地方的食人鬼”一句裏的“穀牆”,現在雖然是稱作康瓦爾(Cornwall)可以作這兩個字解,但據貝林戈爾特的《康瓦爾地誌》說,這個名稱起於十世紀,當時讀作科倫威勒思(Cornweales),意雲〔不列顛的〕角上的威爾士人。這本來不過是些小事,但使我最不滿意的卻是紙張和印工的太壞,在看慣了粗紙錯字的中國本來也不足為奇,但看到王爾德的名字,聯想起他的主張和文筆,比較攤在眼前的冊子,禁不住發生奇異之感。我們並不敢奢望有什麽插畫或圖案,隻求在光潔的白紙上印著清楚的黑字便滿足了,因為粗紙錯字是對於著者和譯者——即使不是對於讀者——的一種損害與侮辱。

波蘭顯克微支的名作《你往何處去》,已由徐炳昶喬曾劬二君譯成中國語了,這是一件很可喜的事。

顯克微支在本國的聲名,第一是革命家,第二是小說家;小說中的聲名,又以短篇居第一,曆史小說居第二。但在外國恰是相反,大家隻知道他是小說家,是曆史小說家,而且曆史小說之中又最推賞這部“描寫當希臘羅馬文明衰頹時候的社會狀況和基督教的真精神”的《你往何處去》,至於描寫波蘭人的真精神的《火與劍》等三部作卻在其次了。就藝術上講,那三部作要較為優勝,因為他做《你往何處去》雖然也用該博精密的文化史知識作基本,但他描寫裏邊的任何人,都不能像在三部曲裏描寫故國先人的樣子,將自己和書中人物合一了去表現他,其次則因為寄托教訓,於藝術便不免稍損了。但大體上總是曆史小說中難得的佳作,波蘭以外的國民把這部書認為顯克微支的最大的著作,卻也是當然的了。

這部書是表揚基督教的真精神的,但書中基督教徒的描寫都不很出色,黎基與維尼胥的精神的戀愛是一件重要的插話,可是黎基的性格便很朦朧的幾乎沒有獨立的個性,克洛福特在《外國文學之研究》上說,“黎基是小說裏的一個定型的基督教處女,她的命運是從獅子圈裏被救出來,”可以算是確當的評語。在全書裏寫得最好,又最能引起我們的同情的,還是那個“豐儀的盟主”俾東。他是一個曆史上有名人物,據撻實圖的曆史裏說,“他白天睡覺,夜裏辦事及行樂。別人因了他們的勤勉得成偉大,他卻遊惰而成名,因為他不像別的浪子一樣,被人當作**的無賴子,但是一個奢華之專門學者(Erudito Luxu)。”撻實圖生於奈龍朝,所說應該可信的。就俾東的生活及著作(現存的《嘲笑錄》的一部分)看來,他確是近代的所謂頹廢派詩人的祖師,這是使現代人對於他覺得有一種同情的緣故,其實那時羅馬朝野上多是頹廢派氣味的人,便是奈龍自己也是,不過他們走到極端去了,正如教徒之走向那一個極端,所以發生那樣的衝突。在或一意義上兩方都可以說是幸福者,隻有在這中間感到靈肉的衝突,美之終生的崇拜者,而又感知基督教的神秘之力的,如俾東那樣的人,才是最可同情,因為這也是現代人所同感的情況了。顯克微支自己大約也就多少如此,隻是心裏深固的根蒂牽挽他稍偏於這一麵,正如俾東的終於偏在異教那一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