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近來看到一本很好的書,便是趙元任先生所譯的《阿麗思漫遊奇境記》。這是“一部給小孩子看的書”,但正如金聖歎所說又是一部“絕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經做過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種快樂的。世上太多的大人雖然都親自做過小孩子,卻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蟲”的變了胡蝶,前後完全是兩種情狀,這是很不幸的。他們忘卻了自己的兒童時代的心情,對於正在兒童時代的兒童的心情於是不獨不能理解,與以相當的保育調護,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兒童倘若不幸有這種的人做他的父母師長,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損壞,後來的影響更不必說了。我們不要誤會,這隻有頑固的塾師及道學家才如此,其實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價值而專講實用的新教育家所種的惡因也並不小,即使沒有比他們更大。我對於少數的還保有一點兒童的心情的大人們,鄭重的介紹這本名著請他們一讀,並且給他們的小孩子讀。

這部書的特色,正如譯者序裏所說,是在於他的有意味的“沒有意思”。英國政治家辟忒(Pitt)曾說,“你不要告訴我說一個人能夠講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夠講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夠講得沒有意思麽?”文學家特坤西(De Quincey)也說,隻是有異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寫沒有意思的作品。兒童大抵是天才的詩人,所以他們獨能賞鑒這些東西。最初是那些近於“無意味不通的好例”的決擇歌,如《古今風謠》裏的“腳驢斑斑”,以及“夾雨夾雪凍死老鱉”一類的趁韻歌,再進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敘事歌了。英國兒歌中“赫巴特老母和她的奇怪的狗”與“黎的威更斯太太和她的七隻奇怪的貓”,都是這派的代表著作,專以天真而奇妙的“沒有意思”娛樂兒童的。這“威更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經了拉斯庚的增訂,所以可以說是文學的滑稽兒歌的代表,後來利亞(Lear)做有“沒有意思的詩”的專集,於是更其完成了。散文的一麵,始於高爾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曆史》,到了加樂爾而完成,於是文學的滑稽童話也侵入英國文學史裏了。歐洲大陸的作家,如丹麥的安徒生在《伊達的花》與《阿來鎖眼》裏,荷蘭的藹覃在他的《小約翰》裏,也有這類的寫法,不過他們較為有點意思,所以在“沒有意思”這一點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夠趕得上加樂爾的了。然而這沒有意思決不是無意義,他這著作是實在有哲學的意義的。麥格那思在《十九世紀英國文學論》上說,“利亞的沒有意思的詩與加樂爾的阿麗思的冒險,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義觀點的滑稽。他們似乎是說,‘你們到這世界裏來住罷,在這裏物質是一個消融的夢,現實是在幕後。’阿麗思走到鏡子的後麵,於是進奇境去。在他們的圖案上,正經的〔分子〕都刪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兒童喜悅;但是覺著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之永久的兒童的喜悅,卻比〔普通的〕兒童的喜悅為更高了。”我的本意在推舉他在兒童文學上的價值,這些評論本是題外的話,但我想表明他在〔成人的〕文學上也有價值,所以抄來作個引證。譯者在序裏說,“我相信這書的文學的價值,比莎士比亞最正經的書亦比得上,不過又是一派罷了。”這大膽而公平的批評,實在很使我佩服。普通的人常常相信文學隻有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學上又隻有莎士比亞是正宗,給小孩子看的書既然不是這一派,當然不是文學了。或者又相信給小孩子的書必須本於實在或是可能的經驗,才能算是文學,如《國語月刊》上勃朗的譯文所主張,因此排斥空想的作品,以為不切實用,歐洲大戰時候科學能夠發明戰具,神話與民間故事毫無益處,即是證據。兩者之中,第一種擬古主義的意見雖然偏執,隻要給他說明文學中本來可以有多派的,如譯者那樣的聲明,這問題也可以解決了;第二種軍國主義的實用教育的意見卻更為有害。我們姑且不論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隻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驗的分子綜錯而成,但就兒童本身上說,在他想象力發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我們大人無論憑了什麽神呀皇帝呀國家呀的神聖之名,都沒有剝奪他們的這需要的權利,正如我們沒有剝奪他們衣食的權利一樣。人間所同具的智與情應該平勻發達才是,否則便是精神的畸形,劉伯明先生在《學衡》第二期上攻擊毫無人性人情的“化學化”的學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對於精神的中毒,空想——體會與同情之母——的文學正是一服對症的解藥。所以我推舉這部《漫遊奇境記》給心情沒有完全化學化的大人們,特別請已為或將為人們的父母師長的大人們看,——若是看了覺得有趣,我便慶賀他有了給人家做這些人的資格了。

對於趙先生的譯法,正如對於他的選譯這部書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的佩服:他的純白話的翻譯,注音字母的實用,原本圖畫的選入,都足以表見忠實於他的工作的態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書《鏡裏世界》能夠早日出板。——譯者序文裏的意見,上麵已經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全體看來,卻不免是失敗了。因為加樂爾式的滑稽實在是不易模擬的,趙先生給加樂爾的書做序,當然不妨模擬他,但是寫的太巧了,因此也就未免稍拙了。……妄言多罪。

我在要談到鬱達夫先生所作的小說集《沉淪》之先,不得不對於“不道德的文學”這一個問題講幾句話,因為現在頗有人認他是不道德的小說。

據美國莫台耳(Mordell)在《文學上的色情》裏所說,所謂不道德的文學共有三種,其一不必定與色情相關的,其餘兩種都是關於性的事情的。第一種的不道德的文學實在是反因襲思想的文學,也就可以說是新道德的文學。例如易卜生或托爾斯泰的著作,對於社會上各種名分的規律加以攻擊,要重新估定價值,建立更為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從因襲的社會看來卻覺得是“離經叛道”,所以加上一個不道德的名稱。這正是一切革命思想的共通的運命,耶穌,哥白尼,達爾文,尼采,克魯泡金都是如此;關於性的問題如惠忒曼凱本特等的思想,在當時也被斥為不道德,但在現代看來卻正是最醇淨的道德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