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他們就那樣靜默地望著彼此,誰也沒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可是他們明明又是那麽近,隻要一伸手就能切實地觸到對方。

直到第二天,以沫才得到確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長子辜靖勳不久前因救兩名溺水兒童犧牲。昨天夜裏,他的遺體便被送回了聿城。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中尉,原本有著不可估量的前程,卻因救人和家人陰陽兩隔。

接來下的幾天裏,全市各大媒體爆炸式地謳歌這位年輕烈士。以沫在報紙上見到了辜靖勳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臉陽光,剛毅英俊的臉上洋溢著笑意,仿佛這世間的一切疾苦都從未在他身上降臨過。以沫捧著報紙,望著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淚,連她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什麽而流。

辜靖勳的遺體告別式在聿城軍區的禮堂舉行,辜家的勢力,加上辜靖勳救人犧牲的影響力,來參加告別式的各界人士多達兩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為辜靖勳垂淚,天還沒亮就開始下雨。

以沫和寧誌偉早早就到了禮堂。遠遠見辜靖勳躺在白菊簇擁的水晶棺裏,辜振捷和徐曼相扶著站在最前麵。

短短數日,辜振捷的頭發竟白了一大半,他雖強打著精神,臉上卻是神情恍惚。徐曼整個人都軟癱在他懷裏,紅腫的眼睛像是不能視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亂,止不住的眼淚從她枯槁的臉上滑落。

他們身後,則站著辜家的其他親屬,他們各個神情哀傷,一眼望去,還是能看出各個英姿挺拔,氣度不凡。

禮堂裏,回**著如泣如訴的哀樂。

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裏,耳朵外像罩了一層膜,什麽聲音傳在耳朵裏都顯得極縹緲。

台上,辜靖勳所在部隊的首長含淚念著悼文,將死者生前事樁樁件件述來,人們默默低著頭,不時傳來哭聲。

門外不斷有晚到的人進來,皆自覺地在後排靜默立著。

以沫聽到悼文裏那句“為了救落水兒童,毫不猶豫地從十多米高的橋上跳進冷水裏救人”時,強忍了很久的淚水驟然落了下來。

這時,身後的禮堂大門出忽然傳來一陣紛遝的腳步,徑直往最前方走來。

以沫和眾人一同回頭望去,隻見一個身穿純黑製服的少年在幾個人的伴隨下走來,像是一路冒雨而來,他渾身已經被雨澆透,一道道雨水從他的發間滑落,沿著他蒼白瘦削的臉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緊,雙眸微微垂著,死灰般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半點人氣,明明是悲痛已極的神色,他卻錚然撐著,一絲不亂地越過人群。

在看清他麵容的瞬間,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隻手緊緊捏住了,無數個熱望叫囂著隨著血液衝向腦中,她張口想大聲叫什麽,可是那些話像打了結一般,卡在嗓子裏,她的唇動了好幾下,卻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她曾設想過千萬種和他再見麵的場景,獨獨沒有想過這一種。她曾攢了千言萬語要和他說,可是當他站在麵前時,卻連一個字都無從說起。

徐曼在見到他時,忽然竭盡全力地大叫一聲:“阿遲……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聲叫得太用力,她渾身脫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將她抱在懷裏,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抵在她頭頂上,緊緊閉著雙眼,在她耳邊輕聲說著安慰的話。

徐曼全身劇烈起伏著,嘶聲喊著:“靖勳!靖勳!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見不到了!”

她一邊喊一邊欲往棺木邊撲,卻被辜徐行緊緊禁錮在懷裏。

全場的人在見到這一幕時,紛紛啜泣起來。

棺木合上的瞬間,徐曼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辜徐行的雙手,撲到棺木前,卻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暈厥在地。

大部隊都隨著靈柩往外走去,一時間,堵在門口的黑壓壓的車子紛紛有序發動,跟著靈車去火葬場做最後的告別。

辜徐行並沒有跟著大部隊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勢抱著徐曼。良久,一行熱淚才從他眼角滑落。

以沫怔怔地看著他,理智告訴她應該跟著大部隊出去,可是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怎麽也邁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麽時候,江寧走到了以沫身邊,低聲說:“一起去打個招呼吧。”

聽見二人的腳步,辜徐行睜開眼睛,朝他們看去。

江寧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節哀。”

他微微點了下頭,目光轉到了以沫臉上。

以沫曲緊十指,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不敢錯過他臉上一點細微的變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無波的古井,饒是以沫怎麽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東西——久別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見的恍然如夢,往昔記憶的暗流翻湧,唯一可見的,不過是他澄明瞳仁裏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們就那樣靜默地望著彼此,誰也沒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可是他們明明又是那麽近,隻要一伸手就能切實地觸到對方。

以沫憶起他們上一次的重逢,他們是那麽自然親昵地相擁在一起,如今,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麽使他們變得生疏,是時間,是距離,抑或是人心?

以沫的喉嚨沒來由的一緊,隻覺得再不能在他麵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說了聲“節哀”,在眼淚滾下來之前轉身離去。

當天夜裏,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來得很蹊蹺,不咳也不頭疼,就是暈暈沉沉,渾身乏力,胸口像有什麽憋著,喘不過氣來。

她翻出體溫計量了下,見沒有發燒,也就沒放在心上,早早的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以沫覺得身體好了些,隻是胸口那股鬱悶勁兒依然在,她起床給爸爸和自己做了早點,正吃著,江寧就來了。

江寧的氣色似乎不好,整個人有點發蔫,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剛吃過準備去上班的寧誌偉同他打了個招呼後便出了門。

以沫指著饅頭說:“吃了嗎?再吃點吧。”

江寧在她麵前坐下,單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喂,聽說那個家夥還要待幾天才去美國。”

以沫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他變了,好像跟我們生分了。”

以沫尾指幾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輕咬的饅頭,抬眼看他。

“不過,在昨天那樣的場合裏,換了我,也隻怕誰都顧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計還有些雜事要忙,明天怎麽樣,明天我們請他吃個飯怎麽樣?”

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輕輕點了下頭。

第二天的飯局約在了下午五點,還在他們以前老愛聚的多功能廳。

出發前,以沫把櫃子裏的衣服全翻出來,平鋪在**。她以前從沒覺得自己的衣服那麽上不得台麵,如今看來,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腳就是太土氣。最後,她隻得翻出江寧給她買的那件白裙子。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這條裙子,外麵秋意已經很濃了,但好在是個陽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隻好翻出一件半舊的格子襯衣穿在外頭。

等到都收拾停當,趕到多功能廳時,他們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邊聊天。

以沫剛進門,撞入她眼簾的就是穿著白色襯衣的辜徐行。

江寧在跟他說著什麽,他端坐著在聽,目光雖瞧著他,但是那裏麵透著股旁人難以察覺的淡漠疏離。

以沫輕盈的心驟然墜了下去。

以前她總是在記憶裏描摹他去美國後的樣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礎上,他一定會變成歐美片裏那些ABC的優越樣子,明朗俊逸,開朗健談。但是她想錯了,即便在那樣一個熱情自由的國度裏,他還是按著自己原有的軌跡,成長為一個冷靜內斂,寂默少言的人。

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了她臉上。

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後像叫江寧那樣叫他一聲“徐行哥”,卻在他目光掃來時,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江寧回頭見了她,笑著揮手:“過來!”

她緩步越過人群,在江寧身邊坐下。

落座時,她敏銳地發現辜徐行眉眼間有些細微的變化,隻一瞬,卻讓以沫讀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悵然。

與此同時,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總是坐在他的身邊。

那頓晚餐吃得不盡如人意,以沫和辜徐行沒怎麽說話,都是江寧在問,問徐行在美國過得怎麽樣,準備考什麽大學,有沒有交洋女友。說到後來,見他談興寥寥,江寧也便不怎麽說話了。三個人靜默地吃著飯,江寧尷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江寧點的,全是徐行和以沫喜歡吃的菜式,以沫看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堵在胸口,遲疑了一下,她挑了一隻蝦球小心翼翼地放進江寧碗裏。

江寧看著那隻蝦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沒有說話,微微將臉側向了窗外。

窗外,夕陽斜斜地透過玻璃,悉數落進他的清明如水的眼底,將那雙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頓飯到最後算是不歡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廳外的主幹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以沫和江寧往南。

她回頭去看徐行的背影,他去勢決然,絲毫沒有猶疑留戀。再回頭看江寧,也是蹙著眉,一臉冰冷。

走在主幹道上,以沫回憶起這麽多年來,他們三人的無話不說、休戚與共。那些歡笑、淚水、感動依稀還在眼前,可是現下的他們,竟是如此生分疏離。

如此想著,以沫竟有些怔忪,連身後有車開過來都未曾察覺。還是江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到身後。

“你是仗著那些車不敢撞你嗎?”

以沫愣愣站在路邊,暗想,剛才江寧諷刺辜徐行說,如今他和他們吃飯,竟有了餐桌禮儀,渾然不記得當年他們是怎麽一起搶零食,分一塊雞蛋灌餅的。這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見了。這樣走了,下次見麵,他們之間隻怕不單是餐桌禮儀,而是社交禮儀了。

他二人都不說話,卻不約而同地走到當年偷學格鬥的小山崗上,並肩站著。

時隔數年,聿城軍區大院早已經沒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雜亂從生,山下,訓練的隊伍早已散去,操場沉在半明半寐的黃昏光線裏,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線越來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們身上壓,壓得他們幾欲無法呼吸。

就在最後一線天光收攏的瞬間,江寧喃喃說了一句:“變了。他瞧不起我們了。”

他忽然大聲朝著遠處喊道:“美帝有什麽了不起的?軍長兒子有什麽了不起的?擺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給誰看?我,辜江寧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羨慕我所擁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連綿秋雨。

辜徐行在客廳陪了會兒父親,接過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窩往徐曼的臥室裏走去。

寬大的歐式大**,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軟的鵝絨被裏,隻露了一張憔悴的臉在外頭。見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裏略略有了些神采,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辜徐行將她從**扶起來,用銀勺舀了燕窩遞給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聲說:“過來。”

辜徐行溫順地俯身湊近她。

她伸出毫無溫度的手,觸上他的臉,沿著他的眉骨、鼻梁、臉頰輕輕摩挲著,幹涸枯井般的眼裏漸漸泛起了點水汽:“兒子……我的寶貝兒子。”

辜徐行抿唇不語,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個人,摩挲的也是另一個人。

他和哥哥麵容肖似,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開朗一個內斂,一個熱情似火一個靜水深流。自他有記憶起,哥哥就是這個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總是哄得父母和爺爺開懷大笑,他聰明靈敏,天生熱愛軍事政治,連辜振捷都一再誇他“類己”,是個能繼承衣缽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則太不討喜,辜振捷和徐曼經常議論說,這兩兄弟應該換個位置,當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靜持重。雖是誇他的話,但是大人從來都不會偏愛冷靜持重的孩子,他們都喜歡把家庭生活鬧得五彩繽紛的貼心棉襖。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們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軍校,指望他在軍界做出成績,延續他們這一脈的輝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對寬鬆的環境裏成長,全麵發展。

哥哥的去世,摧毀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們失去的,不但是一個兒子,更加是辜家在軍界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點,她捧著辜徐行的臉說:“阿遲,媽媽隻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懷裏,輕輕“嗯”了一聲。

“你是媽媽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嗎?”

“明白。”

“以前聽人說心碎、心碎,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心碎。我的心雖然還跳著,但是連我都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就會爛成一地渣滓。阿遲,答應我,以後要聽媽媽的話。”

靜默了良久,辜徐行終於又應了聲。

“像你哥哥那樣,什麽話都聽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闔上眼睛,半晌說:“好。”

徐曼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像是又有了氣力一般,她撐著坐起身:“阿遲,你要明白,我讓你聽我的,是為你好,不讓你走彎路。以前你不能走錯路,現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錯,你不但要為自己活著,還要為你哥哥活著。不要怪媽媽自私,給你這麽大壓力,可是我們老了,爺爺也老了,我們的希望隻有你了。”

辜徐行緩緩起身,垂首舀了燕窩,又遞去她嘴邊:“我都記住了。”

“好,好。”

徐曼鬆開緊握著他手腕的手,勉強扯出了點笑意,將那勺燕窩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窩,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陣,她才漸漸安然睡去。

出門下樓,回到客廳時,那裏已空無一人。

王嫂聞聲出來說:“首長已經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飛機早!”

辜徐行點了點頭,走到客廳一隅,推開窗子,憑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麵襲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隨之灌入耳中,將他渾身的疲憊衝淡了不少。

他借燈光望著漫天針尖似的細雨,發了會兒呆,忽然折身取了把傘,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王嫂連叫了幾聲,見他不應,又不敢驚醒樓上的人,隻好作罷。

辜徐行撐傘站在他們小時候偷學格鬥的山崗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燈火闌珊的軍區大院,雨水“滴答”“滴答”的打在傘麵上,他緊繃的神經在這單調的聲音裏漸漸放鬆下來,在這樣混沌不明的冷雨夜裏,他竟覺得舒服了很多,以至於他想這樣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見是為了下一次更為浩大的離別,如果再見是為了讓彼此再嚐一次那種被剝離的痛苦,不如就這樣錯開,後會無期吧。

以沫胸口憋悶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初冬才見好。但是她爸爸寧誌偉的咳嗽越發厲害起來,以前,他隻是白天咳,現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著覺。

有好幾次,以後都在半夜裏聽見他忍痛發出的悶哼聲。以沫心疼得寢食難安,一再勸他去大醫院檢查,但是他都推說沒事兒,堅持用枇杷葉和糖水梨將養著。

直到有一次,寧誌偉當著以沫的麵咳出血來,以沫終於忍不住,哭著求他去醫院檢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醫院。

在等爸爸回來的那段時間裏,以沫心裏忐忑得要命,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裏盤旋。當天,寧誌偉回來得很晚。以沫眼巴巴望著他,卻遲遲不敢開口問結果。

寧誌偉站在橙黃的燈影裏,不敢正視她,表情有些發僵。

以沫忽然發現,燈影下的父親,臉頰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驚。

“爸……”以沫強忍著眼淚,叫了他一聲。

寧誌偉勉強一笑,咳著說:“吃了嗎?檢查費了點時間,沒能趕得及給你做晚飯。”

以沫的眼淚“刷”的滾了下來,哽咽著說:“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兒都給自己做了些什麽。”寧誌偉走到飯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飯菜熱一熱,你跟我一起再吃點。”

見以沫站著不動,含淚望著他,他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傻孩子,用這種眼神看爸爸幹什麽?檢查結果出來了,不怎麽好,是慢性支氣管炎,以後一年隻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見以沫還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曆,翻開說:“你幫爸爸看看,醫生都寫了些什麽,龍飛鳳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以沫接過那本第二人民醫院的病曆翻開一看,上麵確實寫著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氣管炎,隻開了些鎮咳消炎的藥。病曆末尾,還有醫生“唐易德”的簽名。

以沫終於放了心,一下子撲進爸爸懷裏大聲哭了起來。他身上混雜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聞,但那是她聞了十幾年的,屬於爸爸的味道,隻要這種味道在,她就會覺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以沫睡得很安穩。半夜時,她感覺有人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那種感覺讓她覺得幸福,嘴角微微一翹,遂又墮入更深的睡眠裏了。

清晨醒來時,以沫怔怔坐在**發呆,暗暗納罕為什麽前段時間自己竟會有那麽強烈的不祥預感,總覺得爸爸會離開自己。

到了學校後,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訴了江寧,江寧聽完,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隻看到病曆?”

以沫點了點頭,不解地問:“隻看到病曆又怎麽了?”

江寧眸光暗了暗,說:“沒什麽……你沒看到醫生開了什麽藥?”

以沫回憶了一下,將藥的名字一一道來,江寧聽了,點頭不語。兩人閑聊了幾句別的,上課鈴便響了。

又過了幾日,以沫和許荔一起去新華書店買書,回來等公交時,忽然看見一個人騎自行車載著花圈從她麵前駛過,原本是極平常的畫麵,可不知怎麽的,以沫的心驟然一跳,嚇得臉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後,默默爬到**,抱著被子縮在角落裏,咬著被角,悄無聲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沒辦法驅散心頭漂浮著的陰霾,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她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證明爸爸會好好的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曆。可是,那種不好的預感如一跳無形的巨蟒,緊緊纏繞著她,讓她透不過氣來——直到那個預感變成現實。

寧誌偉死於一場大火。

初冬,他負責看守的倉庫半夜突發火災,他是第一個發現火險的。在沒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況下,他拎著滅火器,一次次衝進滾滾濃煙中,抑製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趕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烈火燒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說他用生命保護了國家財產,組織上將他追認為烈士。以沫一夜之間成了烈士遺孤。根據《烈士褒揚條例》,以沫一次性獲得烈士褒揚金、撫恤金三十多萬,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補助。

因為以沫的情況特殊,作為孤兒的她,既無法留在軍區大院的職工房裏繼續居住,也沒有別的去路,組織上開會商量了好幾次都沒有敲定如何安置她。

就在這時,辜振捷提出了收養以沫。

組織上一致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此事便就此定論。

就收養以沫一事,辜振捷和徐曼狠狠地吵了一架,麵對徐曼的阻擾,辜振捷惱道:“拋開我和以沫的感情先不提,就說小寧,五年前,他運輸物資去西藏,一輛軍車出故障,是他強忍著高原反應,冒著零下十幾度的低溫鑽進泥水裏,在車底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檢查,排除了故障,這才落下了肺病!

“現在他為國家犧牲了,留下以沫這樣一個孩子,無論出於什麽考慮,我都要收養她!徐曼同誌,你也是軍人,你應該有對革命烈士有最起碼的尊重,和做人最起碼的良心。”

結婚多年來,徐曼從未見過辜振捷如此疾言厲色,哪裏還敢頂撞他,隻得默默忍受。事後轉念一想,如今正是辜振捷往上走的關鍵時刻,收養個烈士遺孤,也算是件好事,於是也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下來。

以沫住進辜家那天,辜振捷親自下廚給她做了一桌好吃的。

席間,以沫始終紅著鼻子低頭不語。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忽然就成孤兒了,不知道自己怎麽忽然就變成辜伯伯的女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裏吃飯,更加不知道她為什麽還要活著。

她不相信爸爸已經死了,她想證明自己是在夢裏,所以拚命地掐著自己的手——告別遺體時如此,父親下葬時如此,獨自坐在家裏時如此,無時無刻,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陣劇痛裏醒過來,然後發現爸爸坐在自己身邊,一如既往地對她微笑。

那頓飯是怎麽吃完的,以沫全然不知道,耳邊有很多人對她說話,可是那些聲音像從卡帶的磁帶裏傳來的,她一個字都聽不真切。

最後,整個客廳裏就隻剩下她和辜振捷了。

辜振捷紅著眼睛看了她很久才緩緩說:“以沫啊,想哭就大聲哭吧,伯伯在這裏,伯伯不是外人,以後就是你的爸爸。”

聽到“爸爸”兩個字,以沫的心像被紮了一下,一聲哭聲猝不及防地從她緊咬的牙關裏溢出,那哭聲越擴越大,最終化成了肝腸寸斷的號哭:“爸……爸……你說過要看我穿學士服照相的!你說過要等我拿工資給你買煙的!你怎麽說話不算數,你怎麽可以不等我?”

辜振捷心疼地將她拉進懷裏,與至親的生死離別,他剛經曆過,沒有人比他更懂那種痛苦。

以沫在他懷裏哭得半隻肩膀都麻木掉,這才漸漸止住哭,按住心口哽咽:“伯伯,痛,心裏、好痛!”

她好痛,無時無刻不在痛,連呼吸都是痛的。

“伯伯知道。”辜振捷輕撫著她的肩,“比子彈打進肉裏還要痛千倍百倍……不過再怎麽痛,咱都要堅強地挺過去。”

以沫憋著氣,抽噎著點頭,心卻縮成了一團——她不知道要怎麽挺過去。

良久,以沫的氣才漸漸順了些,她木木地坐在原地,不再說話。

辜振捷見她情緒穩定了些,牽著她起身往外走去,一一給她介紹:“這是洗澡間,這是衛生間。”

及至上了樓,他將她帶到最裏頭的一間屋裏,屋子被裝修得煥然一新,堆滿了各種女孩子想要的公仔、玩偶、裝飾品,以沫盯著這間屋子輕輕拂動的白紗蕾絲窗簾發呆,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臥室吧,可是這一刻,她非常懷念自己那個陰潮的小窩。

“這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我讓家裏的王嫂給你買了一些新的衣褲鞋襪,生活用品,都在櫃子裏放好了,你先用著,有什麽需要,隻管跟王嫂說。你安心住著,不要和你徐阿姨見外。”

末了,辜振捷又做了一番別的交代,才略微放心地離開。

那以後,以沫正式成了辜家的一員。

住進辜家後,以沫變得謹言慎行起來,雖然辜伯伯和王嫂都對她很好,但她就是無法身心舒展地麵對他們,尤其是有徐曼在場的時候。

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徐曼,脾氣比幾年前好了很多,在以沫搬進去之後,她從未給以沫臉色看過,但也不熱絡,眼睛從來不往她身上看,仿佛坐在桌邊吃飯的,隻是家裏豢養的一條新寵物。

因此,每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時,以沫總覺得芒刺在背,不但不敢抬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每每吃完飯,她都會主動幫王嫂收拾下家務,然後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間裏寫作業、學習,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段日子裏,以沫整晚整晚的失眠。在外人眼裏,她雖還處在悲傷裏,但情緒已經日臻穩定,除了不愛說話以外,該做的事情,她都有條不紊地在做。但是真實的她是什麽樣的,隻有她自己清楚。

她每天都會從淺睡中驚醒,然後莫名其妙的害怕,無法入睡。黑暗中的她是如此脆弱,以至於很細微的事情,都可以讓她淚流不止。她想開燈,可是又怕被別人發現,說她浪費電,隻好眼睜睜等著淩晨四點的到來。

因為淩晨四點的時候,大院的清潔工就會準時出現在她窗下灑掃,清潔工掃得很慢,不斷有輕微的“沙沙”聲傳入她耳朵裏,這時,她焦躁的心就會漸漸被安撫,才能勉強睡上幾個小時。

這天夜裏,她正盯著天花板發呆,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她悚然從**坐起來,開燈下床,警惕地站在門邊。

接著,門外傳來一係列響動,隻聽徐曼哭叫著從她的臥室裏衝出來喊:“阿遲,你不能死,你不要也丟下媽媽!”

以沫如遭雷擊,涔涔的冷汗從額上冒出,她隻當自己聽錯了,隻當徐曼喊的不是“阿遲”而是“靖勳”。

就在她的心跳幾乎窒住的時候,外頭傳來辜振捷的聲音:“曼,別怕,你是做噩夢了!阿遲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我不信!”徐曼歇斯底裏地聲音傳來,“我要你現在就打電話給他,馬上!”

“好好好,我這就打,不要怕!”

外頭又傳來一些紛亂的人聲、腳步聲,以及辜振捷打電話的聲音,良久才歸於平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以沫才躡手躡腳地爬回**,瞪著眼睛直到天亮。

因為那個噩夢,徐曼最終決定將辜徐行接回國。

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反複無常很愚蠢,可是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無法容忍另一個兒子也不在身邊,她必須妥妥地看著他在自己眼皮子下,安然無恙地活著,這比什麽都重要。

她的決定一旦做出,施行起來自是雷厲風行。

很快,正在美國準備哈佛商學院麵試的辜徐行就踏上了回程。

在徐曼的安排下,他回國後,會在聿城一中就讀高二上學期,適應一年後,參加來年中國的高考。

冬至那天,漫天飄著雪花。

以沫放學回來的時候,王嫂正端著盤餃子往飯廳走,見到她被頭上肩上都是雪花,一邊幫她拍打一邊說:“趕快進屋啊,別著涼了。”

以沫猶疑著往熱鬧喧囂的飯廳走,飯廳裏坐了很多人,連江寧他們一家人都來了。

飯桌中心煮著一大鍋羊肉火鍋,騰騰地冒著熱氣。以至於以沫有點恍惚。

辜振捷起身招呼她:“趕緊坐下吃飯,就等你了。你看看,誰回來了。”

以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數月未見的辜徐行坐在桌子的正對麵,隔著霧氣看她。

他背後的玻璃窗外,雪花洋洋灑灑地篩著。

以沫恍然想,他們的分分合合,好像總是和雪有關。

她很快收回眼神,默默在椅子上坐下。愣了一下,似覺不妥,遂又抬頭朝他看去,低低地叫了一聲:“哥哥。”

辜振捷頗有些開心地笑了:“好,好。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跟著你哥哥玩了,以後你們兩兄妹就又有伴了。”

以沫怯怯地看了眼徐曼,她沒有什麽表情,自顧給徐行拌著火鍋作料。

辜振捷舀了碗羊肉湯放在以沫麵前,朝那邊說:“阿遲啊,以後要多照顧妹妹,知道嗎?”

徐曼抬頭瞟了眼辜徐行,他表情淡漠地“嗯”了一聲,連看都沒看以沫一眼。

辜徐行隻在家裏倒了一天時差,隔日便去一中報了道。

報道當天,辜徐行就在一中引起了動亂。

因為在美國待了四年,他的身高體格較國內同齡人秀頎飽滿,加之卓越的氣質和俊美的外表,他一走進校園就引起所有學生的注意。

幾分鍾後,連坐在教室裏入定的以沫聽到了傳聞:一中來了位新的體育老師,帥得驚天地泣鬼神。

幾十秒後,又有人出來刷新剛才的傳聞:剛才那個不是老師,那個好像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大學生,來這裏拍戲的。

又過了陣,消息才靠譜了些:剛才那個居然也是學生,校長親自把他帶去高二(1)班的教室了!

接下來的那節課,大家都上得心浮氣躁的,大半學生都在傳著小紙條議論剛才見到的轉校生。

以沫一邊記著隨堂筆記,一邊注意著那些傳紙條的小動作,暗想,這還隻是低年級組,不知道高二年級都議論成什麽樣了。

果然,下課鈴剛響,班上的同學一窩蜂地往教室門口湧去,直奔高中組教學樓。

許荔是個半點也不肯落於人後的,趕忙拽著以沫去湊熱鬧。

等到以沫他們趕到高二年級所在樓層時,高二(1)班的窗戶、後門縫都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

高二(1)班正在上語文課,照例的拖堂,那語文老師像是很享受自己班瞬間走紅,隻恨不得拖到下節課去。

“哎呀,看不清啊!”許荔站在人群後麵,拚命地往上跳,偶爾晃到兩眼後說:“真的好像明星呀!”

不知怎麽的,以沫也被說得有些好奇,明明是那般熟稔的人,可是被這些人的瘋狂舉動一渲染,她也忍不住踮起腳尖,往教室裏看去,一眼望去,隻見穿著深黑羽絨服的辜徐行端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的位置上,雙唇輕抿,認真翻看著語文教材,他的目光十分淡靜,意態紋絲不亂,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以沫踮著腳,隔著窗,出神地看著他精致的側臉。

“怎麽樣?怎麽樣?”許荔著急地問道,見以沫不說話,矮個子的她又開始上躥下跳。

像是感應到她的目光,那邊,辜徐行終於放下書,蹙眉轉臉看了過來,他沒料到是他,微怔了一下。

那一瞬間,像有一隻手重重按在了以沫肩頭,她整個人頓時矮了下去。

人群裏一陣嘩動,與此同時,高二(1)的後門“轟”的被擠開了,擠在前麵的幾個人被壓得撲進了教室裏。

後麵的人嚇得往後退了幾步,再不敢上前。

這時,忍無可忍的辜江寧“騰”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後門邊,盯著還在門口猶疑的那群人喝道:“你們想怎樣?沒見過男的是不是?”

辜江寧的校園惡名早已聞名遠近,那些人被他一吼,膽小的早已鑽了出去。

江寧吸了口氣,一手扶在後門框上,怒目看著那些原地猶疑的人,一字一句地說:“不想挨打的,都給我滾!”

說罷,他“砰”的將後門重重摔上。

以沫接連被嚇了兩次,忙拽著許荔低頭回了自己教室。

見人群絡繹散去後,高二(1)班的語文老師搖頭撫額,暗想,班上有了這兩個人,隻怕好一段不能消停了。奈何他們都太有背景,她真做不了把他們轉去別班的主!

中午放學的時候,江寧黑著臉走到以沫教室門口:“你出來!”

以沫見他語氣不善,不知哪裏得罪了他,一頭霧水地收了書本,走出教室。

“寧以沫,我說你是有毛病吧!”

以沫低頭不語。

江寧皺著眉說:“別人看就算了,你也跟著湊什麽熱鬧?是沒見過還是怎麽的?”

以沫也覺得自己有毛病,怎麽就去湊那個熱鬧了,所以任由他訓斥,也不還嘴。

以沫沉默地隨著他們走進食堂裏,找了個空位坐下。在江寧問她吃什麽時,她把飯卡遞給他,心不在焉地說:“牛肉米線。”

見江寧去買飯了,她這才抬起頭,放眼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卻始終沒找到那個身影。她不禁暗想,他會在哪裏吃飯呢?

他環顧了下四周,對這片掩映在刺槐枝杈下的天台很滿意。

冷固冷了些,但好在清淨,人跡罕至,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中最後一片淨土。

曲了曲手指,他翻開法博齊的《投資管理學》,凝神細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