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給的一罐陽光

他抿緊唇,將渾身濕透的她從地上撈起來,裹進自己的懷裏。

“以沫,聽我說,你爸爸做出那麽大的犧牲,就是為了讓你好好活著。你不能辜負他最後的心願。”

即便再閃耀的明星,如果沒有話題,就會漸漸被人拋之腦後。

因為為人低調,從不主動和人說話,再加上表現中庸,辜徐行帶來的騷亂漸漸平複了下去。

高二(1)班一些女生起初以為近水樓台,使出各種招數想要和辜徐行走得更近些,然而,讓那些女孩子感到挫敗的是,他不但絲毫沒有為她們的各種伎倆動容,而且還在眼神裏透出一種大人對頑劣孩子的厭煩。

幾個回合下來,大家都清楚自己和這個冰山男不僅不在一個世界,甚至不在同一個次元,紛紛偃旗息鼓,不再做任何遐想。

除了在學校如此,辜徐行在家裏也是這樣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

回國大半個月以來,他不但從未和以沫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看過她一眼,兩人就算偶爾在廚房、客廳門口遇見了,也都很有默契地擦肩而過。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辜振捷找他深談了一次,語重心長地叮囑他:“以沫剛沒了爸爸,正是需要溫暖的時候,你應該像小時候那樣多關心她。我們大人就算再有心關懷她,可是在有的問題上,還是不如你們同齡人好溝通。”

說罷,他把眼神投向徐曼:“你也勸勸阿遲。”

徐曼倒是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漫不經心道:“不是我說你,孩子長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是非觀,哪裏由得了我們做主?他們以前固然好,可那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圈子裏,有共同話題。現在他們分開了這麽多年,又在不同的人文環境裏,你叫他們談什麽?讓那丫頭和我們家阿遲談怎麽麵試哈佛商學院,還是談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又或者,你讓我們阿遲和她談小女生間的粉紅話題?這不像話嘛!”

“我沒說他們要談什麽,就是讓他多關心關心以沫,你怎麽又扭曲我的意思來了?”說罷,他又將矛頭指向辜徐行,“你看看你,明明和她在一個學校,下晚自習的時候,也不說等等她,和她一起回來。這還像是個當哥哥的嗎?”

徐曼不滿道:“她不是天天跟默成家那孩子一起回來嗎?扯上我們阿遲做什麽?”

談話的最後倒以辜家兩個大人的爭執為收尾。

辜振捷那席談話並未對辜徐行產生什麽影響,他照例獨來獨往,照例對以沫客氣冷漠。

以沫漸漸的也習慣了這樣的他,反倒是江寧,橫看豎看都看辜徐行不順眼,不是對以沫抱怨他在學校裝不認識他,就是抱怨他不肯和他們一路回家,憤然指責他“裝清高”。

其實,以沫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曾經那麽美好的感情一眨眼就一去不複返了,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忽然從你手裏奪走了什麽一般。

多年後,以沫看美劇時,偶然聽到這樣一段很正確的話:

人在麵對感情挫折時,會經曆五個階段:抗拒、憤怒、自欺欺人、消沉,接受現實。

當江寧對徐行的巨大改變,從抗拒變為憤怒的時候,以沫已經提前進入了自欺欺人的階段,無論辜徐行表現得多麽冰冷,她都堅信,不是他變了,而是別的什麽變了。

有時候,自欺欺人能產生一種讓人平靜的強大力量,所以,當江寧表現得十分狂躁的時候,以沫總是輕言細語地安撫他,壓住他的怒火。

然而,江寧積壓數日的怒火,終究還是爆發了。

一天晚上,江寧早早的去以沫教室門口等她下自習。

以沫他們班剛好在模擬考試,循例又要拖堂。等到以沫拖到最後一刻出來,江寧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我還以為提前交卷出來就能早點回去了,結果白耗在你們教室門口了。”

以沫抿了抿嘴,低頭說:“不好意思,考卷有點難,我沒辦法早交卷。”

江寧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你日本來的啊?老低著頭,說話聲音跟蚊子叫似的幹什麽?抬頭挺胸,自信一點,說話要口齒伶俐。”

以沫垂著眼角,柳葉般微微上挑的眼睛光芒微轉,她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正看著她眼睛的江寧心中莫名動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以沫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雖然是上挑狀的,卻一點也不妖媚。平日裏看不覺得什麽,但是如果她的眼神不經意的一流轉,總會讓人聯想到春水漣漪。讓看到的人,有種被被鵝毛尖滑過心口的悸動。

江寧的火來得快去得也快,蹙眉丟了句“走吧”就快步往前去了。

等江寧他們到車站時,隻能趕到末班車了。

江寧他們上車一看,車上已經快坐滿了,隻剩下最後一排還空著三個位子。江寧和以沫在後排坐定,掃了眼車裏的人,幾乎被大院的家長、子弟包圓了。

“師傅,開車呀!孩子回去還要早睡呢。”

有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見車子快坐滿了,連聲催著。

公車司機慢悠悠地說:“急什麽?末班車,落了學生就不好了。”

公車司機頂著壓力又等了很久,覺得責任盡到了,便發動了車子。

江寧和以沫正說著話,剛開出幾步的車子又停了下來,前門“嘩”的打開,與此同時,一個穿著深色大衣的身影挾裹著寒氣登進車裏。

他二人隨之看去,和來人眼神一撞,都愣了下。

辜徐行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滑過,又落在了那個唯一的空座上,片刻後,他默然收回眼神,將零錢投入投幣箱裏,兀自走到扶手邊,抱書靜立著。

以沫眼神暗了暗,低頭的瞬間,她瞟見江寧原本輕鬆的臉色一下子消失了,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捏了起來。

公車大門再度關上,飛快地前駛去。

那一路上,以沫明顯感到江寧在忍,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緊握成拳的手微微輕顫著,他的目光數度瞟向站在那邊的辜徐行,忍了又忍的怒氣在胸口鼓脹。

耳聽得他的喘息越來越粗,以沫預感不好,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江寧已經“刷”的起身,穩步朝辜徐行走去。

滿車人都驚訝地看著江寧,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辜徐行亦詫異地回頭望向他,卻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領。

“辜徐行,你什麽意思?”江寧鐵青著臉問。

以沫嚇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快步衝上去,又像忌憚什麽,不敢太上前,拽了拽江寧的衣擺:“江寧哥,你幹什麽?快放手。”

“你別管!”江寧冷冷地甩開她。

以沫被推得後退兩步,下意識地扶住就近的一個椅子背。

車上,膽小的人已經尖叫起來。

辜徐行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站著,語氣低沉卻透著股懾人威嚴:“你放手。”

司機見出了事,連忙刹車,從駕駛室裏走出來,嗬斥:“你們幹什麽?不許在車上鬧事,都鬆開!”

說著,司機上前去拉架,不料手剛觸到江寧的臂膀,就被他揮出了老遠。

司機氣不過,快步走回駕駛室,打開車門,指著外麵說:“你們要鬧都給我出去!”

江寧鬆開辜徐行的衣領,拉著他二話不說地就往車外走。

以沫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下了車,提心吊膽地跟著他們。

身後,車子已經開走,整條馬路上就隻剩下他們三個了。

江寧氣咻咻地走出了老遠才放開辜徐行,轉身揮手一拳砸在了他臉上。

辜徐行沒控製好平衡,差點摔倒在地,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就在江寧揮手準備落第二拳時,他飛快地出手,緊緊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氣,驟然睜眼,重重地把江寧的手甩了下去。

末了,他用大拇指輕輕抹了一下嘴角,目光銳利地掃向江寧:“我還想問你什麽意思!”

江寧大口喘了幾下,冷笑:“沒想到幾年不見,你裝模作樣的本事越來越好了!我問你,為什麽總躲著我們?我們是哪裏寒酸磕磣了,還是哪裏髒了臭了,惹得大少爺你這麽敬而遠之?”

辜徐行表情冷淡地說:“我一向都是這樣。”

江寧氣極反笑:“你一向都是這樣?那你告訴我,當年跟我們組三人團的人是誰?跟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笑的人是誰?又是誰說,沒有我們,青春很蒼白?原來,我記得的那個人,竟然不是你?!”

他話音落下後,四周為之一靜。

辜徐行緩緩垂下眼睛,不讓人看清那裏的神色。

江寧粗重的呼吸夾雜著異樣的聲音響起:“你想過我們的感受嗎?撇開我不談,說說以沫,這麽多年裏,她每天從不間斷地練格鬥術,就是為了有天能為你做些什麽;這麽多年裏,她每天都在認真學習,沒一刻敢放鬆,就是因為她答應過你要每門課都考九十分……她從沒說過她想你,可是你問問她,為什麽每次都走在我背後?為什麽?因為我的背影很像你!”

聞言,以沫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看向江寧。

良久,辜徐行抬起頭來,望著他淡淡說:“你說完了?說完我走了。”

在他轉身之際,江寧吼道:“辜徐行,你渾蛋!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大渾蛋!”

正穩步向前走著的辜徐行忽然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辜江寧,覺得物是人非的,並不是隻有你!”

回到家時,夜已有點深了。

辜徐行疲憊地將手裏的書丟在客廳桌子上,一言不發地去了浴室。

將淋浴開關擰到最大,他仰麵站在花灑下,熱水順著他修長的脖頸蜿蜒而下,流過他緊繃的身體,熱水的溫度讓他的僵冷的四肢再度複活。

他單手覆上雙眼,略做停留後滑上頭頂,他在熱水中睜開微微泛紅的眼睛,重重靠在浴室的牆壁上,隻有在這種密閉空間裏,他才可以卸掉全部偽裝。

不知過了多久,他關掉水閥,取下自己的浴袍係上,倦倦地打開浴室的門。不料剛一開門,就見以沫低頭站在浴室和洗手間相接的狹窄甬道裏。

門開的瞬間,以沫應聲抬起了頭,迎著他的目光看去。

這是這麽久以來,以沫第一次有勇氣正視他。

他有些蒼白的臉上透著熱氣蒸蔚出的潮紅,嘴角處隱隱有些淤青,因來不及掩飾,他的眼神裏不再是平日裏的冰冷,透著些茫然憂悒,甚至於脆弱。

他索性也不再掩飾,直勾勾地盯著她看,那目光倒像是一種詰問。

一滴熱水顫動著從他的長睫上滾落,他的眼睛濕漉漉的。

以沫移開眼睛,慢慢地說:“哥哥,今天的事,我代江寧哥跟你道歉,真對不起。”

辜徐行木然不動,隻是那樣緊緊盯著他,浴袍下的胸口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喉頭動了動,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以沫站在滿室氤氳的水汽裏,緩緩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膝上,自己把自己緊緊抱住。

大寒後,聿城的氣溫跌到了史上最低點。

陰霾的天空,濕冷的天氣讓人心煩意亂,憂鬱不安。不知是因臨近期末考試,還是這天氣的影響,整個一中都萎靡不振。

周五這天下午,壓了數日的低氣壓終於化作了團團大雪發作,俄爾便天地一色了。

上下午課時,以沫忽然覺得肚子很疼,那種疼說不上來,墜脹難耐。起初,她還可以忍受,一邊按著肚子,一邊蹙眉做筆記,過了一陣子後,那種痛從小腹蔓延至大腿,並開始劇烈抽搐起來。她疼得臉色鐵青,終於忍不住趴倒在課桌上。

任課老師素來知道以沫是個學習態度端正的好孩子,所以沒有在課堂上指責她,下課後輕輕走到她身邊問她出了什麽事。

以沫咬著唇說:“老師,我沒事兒,就是肚子有點疼。”

那位老師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轉身去自己辦公室,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熱水給以沫:“沒事兒,這個痛一痛就過去了。下節自習課你趴著休息下,等好點了就先回去。”

以沫感激地點了點頭。

老師走後,許荔也湊上前來噓寒問暖。以沫捧著熱水,小口小口地喝著,有些虛弱地說:“沒事兒。”

等喝完那杯熱水,最後一節自習課的鈴聲也響了起來。許荔丟下一句“要是等會兒還疼告訴我,我送你回家”,就回了座位。

說來也怪,喝完老師給的那杯熱水,先前那陣**似的疼痛居然緩解了很多。以沫小心翼翼地趴在座位上,大氣也不出一下。漸漸的,那陣疼痛越來越輕,隻微微脹在那裏,接著,一股暖流從她小腹裏流出,疼了大半天的肚子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輕鬆。

下課鈴響了之後,同學們因周末到來而歡呼,他們收拾好書包絡繹散去。

以沫正在收拾書包,已經收拾停當的許荔走上前來說:“以沫,你肚子還疼嗎?”

“已經沒事兒了,你稍微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以沫,今天我家請客,我要趕時間去館子吃飯,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見以沫說“好”,她揮了揮手,快步出了教室門。

以沫收拾完東西,從座位上起身,一股更大的暖流從她腹中流了出來,她一晃眼,赫然見椅子上出現了一灘血跡!

她腦子一炸,下意識地原地坐下,六神無主地抱著書包。

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全躥了出來,她是不是得了絕症要死了?

如此想著,她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和她年齡極不相符的苦笑來。

心“怦怦”地亂跳了好一陣,她轉念一想,不對啊,自己一向身體健康,怎麽會忽然就得了絕症?肚子疼……流血……莫不是?莫不是有些女生說的月經?

初一下學期時,以沫班上很多早熟的女孩經常偷偷的在一起議論什麽“月經”,並且還說,女孩子一旦來了這個,就真正變成了一個女人。

在那個生理衛生知識還沒有普及的年代,這種事情根本上不得台麵,也不能放在大眾口裏議論。有些家裏的家長也不敢和女兒談及這個,隻偷偷地往孩子書櫃裏放衛生巾,期望孩子能自學成才,知道那個是幹什麽用的。以沫也是從許荔嘴裏知道月經這件神秘事情的,大致是說,每個月都會流幾天血,但是流得不多,死不了人。

坐實這個想法後,以沫才回過神來。她麵紅耳赤地望著身邊走來走去的人,好像剛做完賊一樣。

怎麽辦?褲子後麵一定也全是血了。如果被同學看到該怎麽辦?那還不如殺了她算了。

定了定神,以沫強作鎮定地翻出卷子,假裝認真地做了起來。她一邊做題一邊琢磨,為什麽一來這個,自己就變成真正的女人了呢?她又偷偷拿文具盒背麵照了下自己,沒變啊,眉毛還是那個眉毛,眼睛還是那個眼睛嘛!

這時,下了課的江寧來接她,一看到江寧,以沫的心就懸了起來,她故意一臉嚴肅地做著卷子說:“江寧哥。你先回去,我們班主任留我有點事情,我晚點自己回來。”

她裝得很那麽回事,江寧也就信以為真,自行離開了。

以沫長舒了口氣想,等外麵天都黑了,等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走,到時候小心一點,就沒人看得見了。

如是想著,她索性認真做起卷子來。

一個小時後,天已經完全黑了。以沫看看天,滿心怨念地看著前麵幾個湊在一起打牌、看閑書的男生,抱怨他們怎麽還不回家,難道不餓嗎?

對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來說,可以不用回家,不被關著讀書,還能夠有個暖和地方打牌、看閑書,肚子餓算什麽?

他們又玩了一個多小時,中途還吃了不少零食,並且朝看似用功的以沫投去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目光。

那一瞬間,以沫真的很想就此死了算了。

心焦加胃火,以沫頭開始發暈,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煎熬地等啊等,等到那群人散去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以沫如蒙大赦地起身,沒有關燈,試探性地往門外走去。她剛走到樓下,就見幾個高年級的住讀生迎麵朝她走來,緊接著,幾個晚歸的初中學生也說笑著下了樓。以沫嚇得踮起腳,靠著牆壁站著。

等那群人全散去,以沫已經完全沒了勇氣,灰溜溜地回了教室。

此時的她,已經徹底絕望,身後的血漬讓她像一個滿身罪證的殺人犯。

她緩緩攤開課本,木然看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夜色越來越深,外麵的雪越來越大,以沫終於委屈得“嚶嚶”而泣。這一刻,她多想爸爸!如果爸爸還活著,她就不用受這麽多委屈了。如果爸爸還活著,她就不用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了。

還未來得及多想,教室的大門“吱呀”被推開了。

以沫趕忙擦去淚水,抬眼看去,隻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辜徐行站在門口,眉心微鎖,定定地看著她。

以沫以為是看錯了,眨巴了下眼睛,見他還在,一大滴眼淚又滾了下來。

辜徐行收了傘,走到她身邊,淡淡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以沫緊張地盯著他,強作鎮定:“我……一會兒回去。”

辜徐行將傘放下,靠著她附近的桌子坐下:“那我等你。”

“不用……真不用……你先回去,我自己等會兒就回去!”

“還有十分鍾就九點半了,你現在還不去趕末班車,是想走回去?”

以沫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我說了,不要你管。你先走。”

辜徐行狐疑地看著她,加重了語氣:“你到底怎麽了?”

“我讓你走!”

以沫的也來了脾氣,捂著耳朵大聲說。

辜徐行意識到什麽不對,起身來拉她:“起來,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

以沫十指緊緊摳著板凳,就是不肯動。

她的倔強,他從小就領教過,他不再和她廢話,蹲下身,抿唇去掰她的手指。

她掰得可真牢,他費了好一番巧勁才掰開她一根手指,見她還準備往回縮,他索性緊緊將她的手指握在掌心裏。掌握了技巧後,他掰開一根手指就握住一根,直到將她整隻手都緊握在手裏。

“還是不起來?”

見她還要負隅頑抗。辜徐行來了脾氣,一手緊握著她,一手伸到她膝下,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以沫嚇得尖叫一聲,板凳“當啷”一聲掉了下去。她又羞又窘,雙手掙紮著亂揮。

“別動。”

辜徐行雙手收緊,將她緊緊禁錮在懷裏。將她徹底降服後,他這才去看那凳子上的蹊蹺。見到那灘血跡,他恍然大悟,垂頭去看懷裏的以沫。

她的臉近在咫尺,紅得像隻番茄,她一雙眼緊緊閉著,長捷輕輕打著顫。他越看她,她的臉就越往裏縮,恨不得鑽進他胸口。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悄無聲息地翹起了嘴角。

他的語氣難得的溫柔:“好了,沒事了,我們回家。”

說罷,他將她輕輕放下,拿起傘,牽著她的手就往樓下走去。

出了大樓,以沫又不肯往前走了。

她怯怯地看著外麵的行人,躑躅不前。

辜徐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脫下身上的羽絨服披在她身上。

以沫側臉看他,他裏麵隻穿著一件白襯衣,外加一件黑色毛線背心。

以沫望著天寒地凍的天,忙去脫那件羽絨服,不料卻被他握住了手:“穿著。再囉唆,我真的會感冒。”

說罷,他撐開傘,牽著她快步往雪地裏走去。

回到家後,以沫發現整個院子裏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都沒有。

辜徐行一邊開門一邊解釋:“爸爸受了點輕傷,在醫院做手術,他們都去醫院了。”

“伯伯不要緊吧?”

“輕傷。”辜徐行打開燈,“先去洗澡吧。”

以沫見他一副惜語如金的樣子,也噤了聲,默默去了浴室。

站在熱水裏衝了很久,以沫才回過神來。從尷尬、惶恐、不安中走出來後,她整個人漸漸舒展了開來。眼前閃過剛才的一幕幕情景,他的懷抱,他溫熱的氣息,在一刻,竟像揮之不去般縈繞在身旁。她的心緊緊縮著,連帶著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

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和衣服後,以沫不安地走進客廳,寄希望他不在。

不過那天似乎是她的災難日,她希望什麽,什麽就會落空。

“把桌子上的東西吃了再睡。”

坐在沙發上看書的辜徐行頭也沒抬。

“哦。”

以沫低聲應道,走到桌子前。桌上放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汁水,裏麵放著兩顆荷包蛋,上麵還飄著幾個紅棗。

以沫紅著臉,端起那碗湯,抿了一小口,甜的,是紅糖水。她知道這是補品,遂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慢吞吞吃完那碗東西,以沫覺得身體熱乎了起來,尤其是胃裏、小肚子裏,暖和得格外舒服。

她瞥了辜徐行好幾眼,他都是一副認真看書,完全無視她的樣子。

把碗送去廚房後,她挪到客廳裏:“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嗯。”

他低低應了聲,將手裏的書翻到了下一頁。

以沫推開房門,在黑暗裏發了一會兒呆,轉身鎖門,開燈。

燈亮起來時,她一眼就看見書桌上多了兩樣東西:一個黑色塑料袋和一本書。

她疑惑地上前,打開黑色塑料袋一看,見是一包衛生巾,忙將袋子合上,剛平靜下來的心又亂跳起來。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書一看,幾個碩大的字闖進眼簾——青春期生理衛生。

她趕忙丟掉那本書,抱著那包衛生巾,一頭鑽進被子裏,緊縮成一團:她又一次希望自己幹脆死了算了。

那年寒假,以沫過得並不快樂。

因為長期失眠的緣故,以沫在期考中發揮失誤,從班級第一掉出了前五,這在以沫他們班上,著實是個爆炸性新聞。反倒是以沫自己,在拿到成績單後,一臉淡然。

大雪封城的季節,外麵冷得無處可逃,學校又不能去,以沫隻能整日窩在臥室裏看書學習。

隨著年關逼近,以沫越覺淒惶。她不知道在別人家過春節是什麽感覺,她要怎麽表現,才能讓別人覺察不出異樣,她又要怎樣,才能打壓掉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淒涼感。

即便心事重重,她卻也從未再流過淚。她一再告誡自己要堅強,要逆來順受,決不可做林妹妹。然而她控製得住自己的眼淚,卻控製不住自己的失眠症。

臘月二十五那天,以沫正精神恍惚地背著英語課文,保姆王嫂敲門說是有人來找。她按壓著心頭好奇,跟王嫂下了樓,發現上門的竟是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來人程式化地問了她一些生活方麵的問題,便將存有她生活補助的折子交給了她。

以沫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終是默默接過了那個折子。

是夜,以沫又是徹夜未眠。

次日天剛拂曉,她便起身換衣,穿戴整齊地出了門。

等以沫坐公車趕到第二人民醫院時,天已大亮。

以沫站在醫院大廳裏,也不知道失眠到底該看什麽科。一番谘詢下,工作人員建議她看看內科。見她一個小女孩子自己來看病,那工作人員也動了惻隱之心,又補了一句:“你先買個病曆本,掛上號,問問專家。別急著亂買藥,這種病最好還是去專業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們醫院雖然好,但是重點科室是腫瘤和骨科。聽明白了不?”

冷不丁地聽到“腫瘤”二字,以沫的心猛跳了幾下。她道了謝,精神恍惚地去排隊掛號,最後用一塊錢買了本病曆冊。

以沫從未想過這麽輕鬆就能得到一本病曆冊,她以前一直以為,非要看完病之後,醫生才會給病人寫一本病曆冊,她忽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病曆冊的藍色封皮,目光掃過“第二人民醫院(腫瘤醫院)”幾個字時,她一下子怔住了。

她捏著那本冊子,快步跑到剛才的谘詢處,驚恐地問:“叔叔,為什麽是腫瘤醫院,以前沒有這四個字啊!”

那個工作人員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們醫院的重點科室是腫瘤,說白了,來這裏看病的,主要還是看腫瘤的。我們醫院年後就要正式更名為腫瘤醫院了。”

以沫“哦”了一聲,發跡間沁出些冷汗:“請問,你們醫院有個叫唐易德的醫生嗎?”

“有啊,他是我們從上海請來的肺癌專家……小姑娘,你怎麽了?”

以沫目光直直地看著他,夢囈般說:“請問,唐醫生的辦公室在幾樓。”

“在三樓。小姑娘,你沒事兒吧?”

“沒事……謝謝了。”

三樓。

以沫怔怔地坐在唐醫生的辦公室外。

坐在她身邊候診的全是形銷骨立,不斷咳嗽的中老年人,他們見以沫這樣一個年幼的小女孩也在這裏,紛紛朝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以沫泫然看著那些麵色枯敗的人們,仿佛又看到了幾個月前的父親。

那一刻,以沫終於有了一種此身臨淵的暈眩感。

“小姑娘?你是陪人來看病嗎?”

身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虛弱地跟她搭話。

以沫木然搖頭。

老太太駭了一跳:“你自己來看這個?”

以沫已經失卻了應對的力氣,機械地又搖了搖頭。老

太太正欲發話,裏麵傳來醫生醇厚儒雅的聲音:“徐彩蓮……”

那老太太便在她兒子的攙扶下進去了。

壓抑了數月的猜疑,終於就要水落石出了。她現在就坐在真相的門口,可是她要不要推開這扇門?她看過藍胡子的童話,深知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扇禁忌之門是不可以被打開的。可是,如果不打開這扇門,她一生都會被門後的內容所困擾。

她手腳冰涼地坐在那裏,腦子裏天人交戰。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前那個老太太從裏麵走了出來。以沫渾身打了個激靈,驟然起身,攔下她問:“婆婆,能不能借你的病曆看一下?”

老人家有些不解,但還是把病曆給了她:“病曆看不出什麽的,還是要去做掃描。”

以沫快速翻開那本病曆,幾排剛勁清秀的藍墨水字撞進她眼簾,她愣愣看著那本病曆,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的字……”

將病曆還給老人後,她一言不發地拖著腳步往樓下走去。

連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麽回到家的。

一進門,王嫂就被她蒼白的小臉和空洞的眼神嚇了一大跳,追上去問她怎麽了,她乏乏地搖頭,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倒下。

她直直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白生生的屋頂上投映出一大堆淩亂的畫麵,那些畫麵最終拚湊成一大片濃重的色塊,向她壓去。她陷在那片色塊裏,暈乎乎地睡去。

等到王嫂來敲門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以沫醒來時,發現自己沒有蓋被子,好在屋裏暖氣大,倒也不曾怎麽涼著,她從**爬起來,頭重腳輕地去開門。

門剛一打開,王嫂就叫了起來:“哎喲,臉怎麽紅成這樣了?別發燒了?”

說著,她趕忙拿手試她的額頭:“是有點發燒了!出去著涼了吧?這年邊上,可不興感冒。等會兒洗澡,阿姨給你刮刮痧。”

以沫望著她,眼窩熱熱的。

晚上,王嫂依言給以沫刮了痧,刮完後又給她喝了一大碗紅糖薑水。她二人滿以為睡一覺就能好起來,不料以沫早上起來卻咳嗽起來。

因為燒已經退掉,所以她們也都沒拿這點咳嗽當事兒,卻沒想到以沫這一咳竟咳了十幾天。那個以沫抗拒了很久的春節,居然就這樣被她咳過去了。

過了初七,大人一上班,年味隨之淡了,一切秩序又恢複了正常。

這天晚上,辜振捷兩父子在客廳裏看新聞。

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徐曼皺著眉把王嫂叫了過來:“去,把洗手台下的頭發清一下。怎麽回事?這麽年紀輕輕的就掉頭發,一掉掉那麽多。”

辜振捷立馬別過頭,壓低聲音說;“又怎麽了?別沒事找事。”

徐曼尖著嗓子說:“你可別搞錯,我這不是找事,我這可是在關心你那個幹兒女。你見過十五六歲的女孩那麽掉頭發的嗎?我可是警告你,這不是個好現象,怕是她身體哪裏出毛病了。”

“大過年的淨不說點好話。誰沒掉過幾根頭發?”辜振捷不滿地嘀咕了幾句,顯然是沒放在心上。

王嫂生怕他們起矛盾,飛快地去衛生間把頭發清理掉了。

次日一早,辜徐行在以沫洗漱完後去了趟洗手間,他打開燈,蹲下腰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認真細看,若有所思地拈起幾根黑直長發來。

怔了怔,他將那些長發全撿起來打結,丟進馬桶放水衝走。

傍晚吃飯的時候,辜徐行刻意觀察了下以沫的臉色,一雙修眉下意識地緊蹙起來。

因為徐曼和辜振捷都沒回來吃晚飯,以沫便放膽發著呆,木然吃著碗裏的東西,渾然不察有人盯著她看。

心不在焉地吃完飯後,她一聲不響地出了門。

辜徐行望著她的背影,心微微地一沉。

“這孩子,最近透著奇怪,失魂落魄的,像又回到她爸爸剛沒那段時間裏了。”王嫂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歎息著說。

辜徐行心思複雜地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出起神來。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辜徐行才聽見院外傳來她的腳步聲。

他眼睛一亮,卻不動聲色地拿起遙控器,挨個換起台來。

以沫一如既往地輕聲進門,低頭快步越過客廳往樓上走,辜徐行微微回頭看去,她抿著唇,像在想著什麽心事,麵色很凝重。她的手裏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眼之下,還是讓他看見了袋子口邊露出的白色**。

清晨,一身黑衣的以沫走進了烈士墓園。

入春來,聿城連日陰雨,直到昨天才晴了會兒。以沫踏著濕漉漉的青石台階,走到蒼鬆翠柏圍繞的一排墓碑前。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爸爸墓前的落葉,將昨夜買來的水果、**、蛋糕依次放在墓前。

做完這一切,她盯著那張黑白照片出了會兒神,緩緩伸手在那方寸小照上摩挲:“爸爸,生日快樂。”

她在墓碑旁坐下,將頭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緩緩閉上眼睛:“爸,我想你。以沫真的很想你!”

初春料峭的寒風從鬆柏枝椏間穿過,其聲嗚嗚,像是悲鳴。幾大點水珠隨風而落,冰冰涼涼地砸在她臉上。

她緩緩抬手,撫住自己單瘦的臂膀,然而還是抵不住那內外交加的寒冷。她將自己縮得小點,再小點,縮得像一隻停落在爸爸墓前的寒鴉。

她久久地坐在那裏,坐得越久,空氣中的寒冷便越往她骨髓裏鑽,她冷得發僵,幾乎顫抖起來,可是內心底卻有一種自虐的快意:很快,這寒冷便會凍住她,凍住她片刻不得安寧的心,最終凍住她所知的一切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冰涼又落在她臉上,繼而又有幾點落在她眼皮上、唇上、手指上。

她輕輕掀起眼皮,緩緩抬眼往上空看去,淅淅瀝瀝的春雨如斷線玉珠般開始往下墜。

上天竟殘忍到連讓她和爸爸多聚一會兒的機會都不給。

聚集在心頭多日的情緒在這一瞬間達到臨界點,幾欲從她胸腔裏爆發出來,她不走,她偏不走,哪怕天塌地陷,她就是不走。

不過瞬息,雨勢驟然加急,又冷又硬的,砸在她身上如初冬的雹子。

委屈、憤恨、悲痛、怨懟,種種情緒在她心裏翻湧著。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發酸,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命運要對她如此不公。

她返身半跪在墓碑前,雙手牢牢抓住墓碑,像抓著爸爸的臂膀,想要哭叫,胸口卻堵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隻能望著爸爸的照片大口大口喘息。

她的腦子越來越漲,心抽搐著疼。就在她幾乎暈厥過去的時候,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未及反應,整個人已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裏,她憋住氣,睜眼朝來人看去,在看清來人麵容的瞬間,那股哽在胸口的氣終於迸發了出來。

“以沫,不要胡思亂想。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別人的英雄,他都是你的英雄。”

“哥哥,我好難過!好難過!你知不知道,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他被燒得不成人形的樣子……他是為了我,才死得那樣慘!”

他抿緊唇,挺直腰身,半跪在雨地裏,將渾身濕透的她從地上撈起來,裹進自己的懷裏。

“以沫,聽我說,你爸爸做出那麽大的犧牲,就是為了讓你好好活著。你不能辜負他最後的心願。”

“可是我好怕!”

聞言,辜徐行鬆開她,伸手用力擦去她的眼淚。

她哀哀地看著他,頭發散著貼在臉上。

他出神地看著她,依稀有一種錯覺,覺得什麽正從她身體裏流逝,他悚然心驚,再度將她攬進懷裏:“不怕,哥哥在。”

她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像是溺水者摟住一片求生浮木。辜徐行感同身受地將她抱緊,再抱緊,他一手抱住她的後腦,一手勒住她的腰,下巴重重抵在她頭頂。

她在他懷裏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外麵的雨勢越來越大,像是想將她的哭聲鎮壓下去。

整個世界都被茫茫的水汽漫漶了去,可是她忽然不怕了,她不再身陷絕境,她不再孤立無援,她在他的懷裏找到了靈魂的安妥。

等以沫情緒平定了些,辜徐行起身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那場大哭衝走她積攢數日的負麵情緒,也衝走了她全身的氣力,她剛起身,整個人又脫力似的往下墜。

辜徐行一言不發地在她麵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以沫恍然看著他的背,溫順地趴了上去。

辜徐行背著她走出烈士墓園,又走了數百米才打到車。坐在出租車裏,被暖氣熏了好一會兒,辜徐行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得冷。

他回頭看靠在車窗上的以沫,她像是睡著了,慘白的臉上泛著詭異的酡紅。

他隻當她累極了需要休息,所以也沒叫醒她。

車開到軍區門口時,辜徐行跟門衛說了特殊情況,車子才得以直接開到他們院子門口。下車時,他拍了拍以沫的肩:“以沫,醒醒。”

以沫絲毫反應也沒有,像是睡死了過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臉,指尖剛觸到她的臉,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臉燙得像火燒一般。

來不及多想,他坐回車裏,急急讓出租車往軍區醫院開。

下了車,他毫不猶疑地將她從車裏抱了出來,快步往醫院裏跑去。

他剛跑進醫院大廳就被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江寧拽住了,江寧微喘著問:“她怎麽了?大老遠就看你抱著她往醫院跑?”

江寧哪裏肯依,伸手去搶以沫:“你去叫人,換衣服,這裏我來。”

辜徐行將以沫抱得更緊些:“不要廢話,你去!”

說著,他抱著以沫快步衝進診室。

等江寧把王嫂帶來時,以沫已經靠在長椅上掛水了。

見江寧問及病人情況,醫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燒40度,幸虧趕來得及時。還有,她現在有點脫水。先打退燒針看看,再等她她醒過來觀察。”

王嫂手腳麻利地單手抱起以沫,一手舉著輸液瓶,將她背去住院部的單間裏,幫她把衣服換了。

末了,她拿出了點家長做派,對辜徐行說:“阿遲,這邊交給江寧看著,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換了。你爸爸媽媽前腳剛去北京開會,你們兩個後腳都全病了,我怎麽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以沫,轉而定定看著江寧:“好好照顧她。”

江寧冷著臉說:“還要你說!好像這麽多年是你在照顧她一樣。”

等他們全出了病房,江寧快步下樓去小賣部買了塊幹毛巾,扶起以沫的頭,輕柔地擦了起來。

兩瓶水掛完,以沫才悠悠醒來,她虛弱地抬起眼皮,好一會兒,她眼前的青黑才消退。

“醒了醒了。”

王嫂最警醒,一下子就發現了。

她趕緊衝了一碗葡萄糖水,坐在以沫床前細心喂了起來。

如醫生所言,以沫一醒來就開始咳,而且越咳越厲害,幾乎連水都喝不下去。

醫生聞聲趕來,又是檢查,又是量體溫,最後做出診斷,說是肺炎,必須留院治療。

確診後,護士小姐端著一盤子打針小針前來“伺候”,看得江寧都有些膽寒。

等所有針都打下來,天已經黑了。

以沫喝了點粥,沉沉睡了下去。

王嫂見她臉色轉好,似乎沒白天那麽咳了,好說歹說地讓他們各自回了家,自己留下照顧。

入夜,忙了一陣天的王嫂疲乏地在旁邊的小**睡下了。

腦袋裏嗡鳴了半天,她的意識漸漸鬆弛下來。她不敢睡得太死,哪怕困得厲害,也一直強迫自己保持半寐半醒的狀態。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朦朦朧朧聽見一陣粗重的喘息。她起初不以為意,隻當自己聽錯,不料那陣喘息越來越急促,像是誰被卡住了喉嚨。

王嫂一個翻身爬起來,打開燈一看,隻見以沫的死死摳著床單,大口口地喘息、咳嗽著,喉嚨裏跟隨著發出哨鳴一樣的音。

王嫂立馬意識到不對,連忙去按呼叫鈴。

等護士們趕來時也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說:“怕是哮喘!”

另外一個急急地去找值班醫生,留下另一個做急救。

王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瞞,隻好打電話讓徐行趕緊過來。

他怔怔地在急診室外坐下,神情透著憔悴。。

急救做完,已經深夜一點了。

值班醫生出來時,幾乎累得直不起腰來。饒是如此,他還是很負責問了辜徐行一些病人的情況。

“你們當家人的也太馬虎了,總拿咳嗽不當病。她年前就開始咳嗽了,這麽久不好,就是有問題的前兆了。十五歲才得這個病,不是太妙,現在雖然可以治好,但是以後是否會反複發作,甚至延續到成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複發作?”辜徐行心跳緩了一拍。

醫生揉了揉太陽穴:“這個病很麻煩,你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發作,又會被什麽東西誘發。一旦發作,得不到及時緩解、治療,很可能會致命。”

他見辜徐行的臉色白得厲害,接著又說:“不過也不要那麽害怕,隻要平時注意點,不要有什麽不良習慣,發作的幾率就會小很多。等會兒我給你們開一個哮喘噴霧,你讓她以後隨身帶著,一覺得難受就噴一下。”

辜徐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沒什麽事的話,你們……”

“醫生……”辜徐行忽然抬頭問,“像她這麽大的女孩子總掉頭發是怎麽回事?”

醫生蹙眉想了想:“可能是氣血不足,還有可能是壓力大、焦慮。我看她黑眼圈那麽重,估計可能是壓力大、失眠引起的。”

辜徐行思忖片刻,這才向醫生道謝告別,回到病房內。

病房裏,病情穩定下來的以沫睜雙眼,雙手有些局促地抓著被子角,像是為給他們添亂而自責。

辜徐行對一旁的王嫂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看著。”

王嫂剛欲開口,就被他打斷:“去吧。”

見王嫂出了門,辜徐行緩緩在旁邊的小**坐下,靜靜看著以沫。好一會兒,他才說:“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以沫“嗯”了一聲,趕緊把眼睛閉上。

辜徐行起身關燈,手指剛觸上開關,以沫忽然低低地說:“能開著燈嗎?沒有光我睡不著。”

辜徐行眼波一閃,垂下手,返身坐下:“好。”

以沫嘴角動了動,輕蹙著眉,在一片光明和安穩中睡了過去。

以沫整整在醫院待了七天才被放了出來。

出院後,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說“不能淋雨受寒”,又給了她一支小巧的哮喘噴霧,讓她以後隨身帶著,不能掉以輕心。

以沫本來就為給大家添那麽多麻煩而內疚,哪裏敢不聽,態度十分良好地表示一定聽話。

回到家後,王嫂專門按家鄉習俗給她泡了一盆柚子葉水,讓她洗去病氣。

以沫吃完晚餐,回到臥室時,天已經黑了。

回到久違的溫馨小窩,告別了滿是消毒水味的醫院,以沫忽然對這裏產生了一點歸屬感。

掀開被子躺下時,她的手在枕畔觸到了一個東西。她訝然拿起一看,竟是一隻手工做的陽光罐。

她曾在電視上見過它的介紹,節目上說,隻要將一種特殊的化學物質放在裏麵,再安上感應開關,就能做成一隻白天吸收陽光,晚上發光的陽光罐。

她抑住心底汩汩流出的暖意,飛快爬起來關掉房裏的燈。感應到黑暗的瞬間,那隻罐子周身自動開始發光,那光越來越亮,像花開一般在她掌心裏綻放。

她捧著那罐暖黃色的光芒,一抹笑容無聲在她唇上綻開,幸福感像點燃了爆竹一般,劈裏啪啦地在她四肢百骸裏炸開。

良久,她將那個陽光罐抱在懷裏,安然睡去。

她的世界不再黑暗,她的世界永遠會有他給的一罐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