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劃清界限

“我等你。”江寧的語氣堅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還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這麽巧碰見,讓你去湊湊熱鬧都不肯嗎?”江寧蹙起眉,“難不成當了優等生,就要和我們這樣的人劃清界限?”

辜徐行走後,以沫很長時間都陷在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裏。

白天的時候,她總是沉浸在回憶和幻想裏,回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幻想哥哥忽然從美國回來了,到晚上的時候,她則會因為幻想落空而默默垂淚。

她隱隱有種擔憂,擔憂總有一天,她和哥哥會互相忘記彼此,變成兩個陌生人。她比別人更加知道時間的殘酷性,就像媽媽剛去世時,她每天都哭著鬧著要她,但是時間久了,媽媽就成了一個符號,一個照片上的剪影。再怎麽植入骨血的親密,最後都會變成兩兩相忘的淡然。

思念的痛苦如跗骨之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她不敢路過辜徐行家,也不敢見江寧,甚至連“美國”兩個字都不能見,不忍聽。

這種失魂落魄,帶給她的直觀影響就是成績下滑。

進了五年級後,以沫身邊的小男孩們忽然從小豆丁長出挺拔的姿態,成績也突飛猛進起來,以沫年級第一的位置很快被一個男孩搶走,接著,她連進年級前三都吃力了起來。

一向厚愛以沫的班主任雷靖不免替她操心,數度找她談話,希望幫她重新拾昔日光彩。

讓班主任失望的是,以沫自己對此似乎並不上心,無論怎麽問,她都是一副和她年紀不相符的客氣疏離。

幾次談話下來,雷靖發現這個孩子變了,以前,她每分每秒都處在一種積極向上的狀態裏,好像要表現給什麽人看一樣,但是現在,那股勁兒從她身上卸掉了,她的光芒也被卸掉了。以前,她對班上的同學都很熱情,但是現在,她變得冷靜孤僻,連走路都是一個人沿著牆邊走。

同時,雷靖發現,以沫的作文越寫越好了,雖然她的作文成績一直都很好,但那種好隻是基於她的博聞強記,文章雖然漂亮激昂,卻空洞。如今,她的作文裏有了感情。就算她掩飾得再好,筆端不經意流露的文字卻映射了她逐漸細膩敏感的心。

富有教學經驗的雷靖知道,過早有了“心”對一個孩子來說,並不是好事,它意味著過早的成熟,過早的精力分散。

有了這一層意識,雷靖便不再對以沫施壓,轉而找以沫的爸爸寧誌偉談了一次話,提醒他要對女兒好一點。一個孩子,隻有在被嗬護、被保護的狀態下,才能將最美好的童真延續更長時間。就好比溫室裏的花朵,總比曝露在風雨中的花朵,花期更長一樣。

寧誌偉是個粗人,聽完老師的話後,當天傍晚就精心給以沫做了一頓雞肉,以為這就是嗬護了。結果那天的晚飯,以沫吃得並不開心。這時,寧誌偉才猛然發現,女兒長大了!

才一眨眼間,女兒就長大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抱著雞腿啃得滿嘴流油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不會隻為了晚上加頓好菜就歡喜得手舞足蹈了,再打眼一看,她的臉尖了、白淨了,一頭烏青濃密的長發順服地披在肩上,襯得整個人越見清秀,寬大校服包裹下的身體,已經有了少女的妍態。

寧誌偉惶然想,他怎麽就糊裏糊塗把一個繈褓裏的嬰兒養成大姑娘了呢?

直到五年級下學期,以沫才漸漸適應了沒有辜徐行的生活。

她的生活在一片荒蕪後,長出了新的綠色。她有了新的愛好——看各種閑書;她有了新的朋友,一個叫做許荔的女孩,她們總是手挽著手一起在校園裏漫步、聊天、分享零食;她有了新的生活習慣,每周末不是去泡書店就是和許荔打羽毛球。

她再在軍區大院裏遇到江寧時,也不再刻意躲避了,但也絕不會像過去那樣甜糯糯地叫他“江寧哥哥”了,而是會落落大方地打個招呼,再匆匆錯身而過。

她和江寧之間,其實從未真正建立起過什麽牢固的關係,隻是因為辜徐行這個紐帶,他們才那麽親近,等到那根紐帶斷了,他們自然也會漸行漸遠了。

六年級是以沫小學生涯裏最短暫的一個學年,彈指一揮間就到了盡頭。

考完所有學科後,以沫和幾個班幹部組織了一場班級聯歡會,大家瘋一般的玩鬧了一場,卻在一首《朋友》裏哭得失了形態,仿佛都有預感,從此殊途。

隻有以沫沒有和誰抱著哭,她躲在一個角落裏,麵色平靜地玩著一隻氣球——她習慣了分離。

那個暑假,終於得到解脫的以沫和許荔整天泡在新華書店裏,惡補各種閑書。

在那個電視被家長管控,電腦還沒普及的年代,閑書就是孩子們最大的娛樂。除了租書店的漫畫,許荔最喜歡蹭新華書店的童話書、神話書,看完這些東西後,她又學著看架子上的瓊瑤小說。以沫的食性則雜了很多,什麽武俠小說、曆史小說、文學作品,她都有興趣翻翻看,就是除了言情小說。

這天,許荔好不容易啃完《一簾幽夢》,起身去找以沫,卻見她捧著一本書,站在書架前發呆。

大概是剛讀完一本言情小說,許荔還沉浸在細膩敏感的氛圍裏,她忽然覺得以沫的站在那裏的姿勢,透著說不出的孤獨寥落,整個人像籠罩在一片濃重的悲傷裏。

她試探性地叫了聲“以沫”,見她還在出神,她笑著上前抽出她手裏的書:“寧以沫,看什麽呢?看得這麽出神?我看看,《蘇軾詞集》……這也太……咦,你哭了?”

許荔訝然望著以沫的側臉,雖然她臉色很平靜,但鼻尖微紅。許荔下意識往她看的那頁看去,隻見一滴眼淚在一句古詞上暈染開去,赫然正是一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2000年9月,以沫正式成了一名初中生。

她在小學畢業考試中超常發揮,以全市第十的好成績考進了聿城一中,和許荔一起被分在了初一(1)班,也就是傳說中的天字第一號班。

剛分到班裏,以沫就被班主任當做了重點培養對象.班主任不但把她的座位放在講台後第三排的黃金分割點上,還任命她為學習委員。由於老師的排座位藝術,以沫前後左右,不是坐著班長就是數學課代表,她隻能遙望著後三排的許荔興歎。

剛進初中,這些各學校來的孩子並不是忙著搞學習,而是忙著拉幫結派,比如一完小的就隻跟一完小的玩,三完小的也隻跟三完小的套交情,仿佛曾經就讀過一個小學,就是要比別人多出一份親厚。其實,這種拉幫結派,不過是對舊日時光的一種緬懷。

等到拉幫結派完畢,各個小圈子裏就瘋狂地開始流行各種八卦了:某某某和某某戀愛了;誰和誰在食堂背後親嘴了;誰給誰寫情書了;哪個好學生開始墮落了……不一而足。

以沫他們這個小圈子也不例外,很快就有各種桃色新聞傳入耳朵,連許荔都八卦了起來。有天,許荔很沮喪地跑來跟以沫說,她的另一個好朋友,一個叫趙婷的乖寶寶,一進初中就變壞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穿緊身褲就是穿裙子,更過分的是,她天天泡在外麵的理發店裏,跟社會小青年混,還削了一頭社會青年的碎發。

以沫曾在租書店裏見過趙婷,記憶裏的她,老老實實地穿著校服,戴袖套,梳著兩條小辮,還打著蝴蝶結,怎麽也沒辦法和許荔口中的人聯係在一起。

許荔見她不信,硬是拉著她去了初一(8)班門口,找了個由頭把趙婷叫了出來。

一見之下,以沫不免驚呆了,眼前的女孩不但打扮得極社會化,頭發裏還隱隱挑著紅色,更加過分的是,她還打了兩個耳釘。

這種事情在以沫看來,可真算得上是離經叛道了。她實在不能理解,從小學到初中,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她們卻會變成那個樣子。

回到教室後,以沫開始觀察周圍的同學,他們確實都大不同了,可能他們還是舊日麵目,但已經不是舊日麵貌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以沫才漸漸明白,雖然初中與小學之間隻隔了幾個月時間,但就在那幾個月時間裏,他們都完成了成長的儀式,走過了一道大門,進入了新的人生階段。孩子們都希望用一些外在的東西表現他們長大了,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們迫不及待地往成熟上打扮,學大人那樣戀愛,做各種“有個性”的事情。所謂的學壞,不過是自我覺醒的一種表現。

當時,以沫並不能理解這種變化,她固執地以為是別人變壞了。

她拒絕和打扮得漂亮的女孩說話,也討厭用發膠的男生,隻和那些她眼裏的老實孩子打交道。她整天端坐在教室裏看書學習,以此證明自己是渾濁現實裏的一股清流。

直到初一第一學期的中考過後,這群鬧得雞犬不寧的孩子們才漸漸消停了點。大洗牌似的中考成績排名,猶如一記驚堂木,讓他們意識到,就算進了初中,他們還是擺脫不了學習、K書、考試的悲慘宿命。

就在以沫暗自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她被傳聞中的“粉色炸彈”轟炸了——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情書!

遞情書給她是隔壁班的一個男孩,以沫小學時曾和他打過幾次羽毛球。

那天,當那個男孩緊張兮兮地把她叫出教室時,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她剛打開那張粉色信箋,就被裏麵的內容嚇得打了個激靈。

裏麵抄著一首普希金的愛情詩歌,她剛掃了一眼就猛地將紙合上,驚慌失措地靠在了牆壁上。一眼之下,她看到了幾個罪大惡極的關鍵詞“躺在**”“思念著我的新娘”“溫柔的愛著你”。

這些詞語在她看來簡直是下流、變態、惡心!

她的神經繃得快要斷了,屈辱的眼淚在眼睛裏打著轉,渾身一陣陣地起著雞皮疙瘩。

她強忍著惡心反胃以及恐懼,把那份情書撕得粉碎,回家找了個打火機把那些碎片燒成灰燼,才安下心來。

那個男孩在沒有得到回應後,又見以沫對他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也就偃旗息鼓,懨懨消失了。

但是那封情書在以沫的心裏引發的震動從未消退,那封情書喚醒了她的性別意識,她終於意識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完全對立的兩種生物,他們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一起瘋玩胡鬧了,如果一個男孩子對她殷勤,一定不是因為想把她變成“哥們兒”,而是想把她變成女朋友。

“孩子”和“女孩子”之間雖隻有一字之差,卻有了天淵之別。

意識到這些後,以沫漸漸變了,她不再沒心沒肺的笑,不再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不再大步流星的走路,不再穿男式的衣褲鞋襪。

她開始像古裝片女主角那樣邁著小步子走路,開始學著用微妙的表情表達感受,開始在乎別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孩子的目光——盡管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有天晚上,她看完電視後去睡覺,忽然想起電視上的“太太口服液”廣告,廣告裏的女主角用手指在圓潤豐滿的手臂上戳了一下,頓時彈了回去,那樣成熟的女性身體,讓她很好奇。於是,她也試著在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卻被自己瘦瘦的手臂硌得發痛。她暗想,看來自己一點都不像個女人,那那個男孩喜歡自己什麽呢?

她越想越不明白,偷偷爬起來坐在鏡子前端詳自己。

缺了角的穿衣鏡裏,她發現了另一個自己:長發掩映下的小臉漸漸長開了,粉色睡裙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有了玲瓏的曲線。她端坐在鏡子前,柳葉般微微上挑的大眼裏閃動著慌亂、羞澀。鏡子裏的那個女孩,確實像春日枝頭靜靜待發的花蕾。

初一那年期末,忽然傳來噩耗,以沫鄉下的奶奶去世了。

還沒來得及期考,以沫就隨爸爸去鄉下致喪。

等到一切料理停當,新年都已過大半。

回城前一個晚上,寧誌偉坐在岌岌將傾的老屋子裏,含淚抱著以沫說:“爸爸現在什麽親人都沒了,隻有你了。”

以沫的鼻尖驟然就紅了。

聽聞他們父女要走,幾個舊鄰裏親戚來送行,寧誌偉不得已還要強打精神來應對他們。

一個被以沫喚作四姨娘的女人心疼地把以沫抱在懷裏說:“這個孩子福氣可真薄,從小沒了娘不說,也從沒有得過爺爺奶奶的好。”

以沫這才悚然意識到,原來和別的同學比,自己竟是那麽的無所依傍!

是啊,除了爸爸以外,她還有什麽呢?軍區大院那間小屋子?不,那是國家的。可安此心的故鄉?隻有這棟被常年煙氣熏黑的老屋子。她對這個叫做故鄉的地方沒有任何記憶。

原來,在學校裏風采出眾的寧以沫,隻是一個沒有退路的可憐蟲,哪怕一個鄉下婦人都可以憐憫地說她“沒有福氣”!

離開故鄉的那天,以沫心情很凝重。那種說不出的憋屈和陰鬱,一直縈繞在心頭,直到過完整個寒假,她的心情才略微排解些。

新學期開始後,以沫變得比以前更愛學習了,連下課、午休時分,她都端坐在課桌前看書、做題,無論外界多麽喧嘩吵鬧,她充耳不聞。她習慣於低垂雙眼,讓人無法看見她長睫掩映下的眸中,到底裝著什麽。

老師們對這樣的以沫都很滿意,隻有許荔覺得擔心,她總覺得現在的以沫哪裏不對了,現在的她,沒有了以前的輕盈天真,眉宇間有多了些老成氣。她雖然還是成績出眾的學習委員,但是一舉一動間已經不再有發自內心的自信、篤定。

那期中考,不負以沫的刻苦,她以甩開第二名二十幾分的好成績拿下了年級第一。

接下來的全校大會上,表現出眾的以沫被年級組選為初中部的優生代表上台講話。

那是以沫第一次站在全校學生麵前講話,當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時,排山倒海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盡管緊張,但是早已爛熟於心的演講詞還是冷靜機械地從她口中冒出來。

她一邊講話,一邊放眼去看底下人的反應,幾乎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人是崇拜、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嫉妒、有的人是不屑。

很快,她就從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束特別的目光,她定神迎著那目光看去,遙遙對上了一雙意味深長的熟悉眼睛,她的演講打了個磕巴,慌忙移開眼神,直到演講結束。

等到所有光輝事跡都表彰完畢後,學生處的負責領導繼校長之後上台,他嚴肅地指出,最近有一批高年級的學生和社會上的小團體勾結,在學校搞破壞活動,打架鬥毆,勒索低年級學生。

學生們的議論轟然炸開了,這種勁爆新聞明顯比優生表彰來勁得多。

那位領導喊了幾次“安靜”後,宣布了一批勸退名單,念完那串名單後,他又宣布,還有一部分人,因為錯誤情結較輕且悔過態度良好,學校做留校察看處分。但是校方決定讓這些學生在主席台上集體亮相,念他們的悔過書,以儆效尤。

說完,他開始點名。被點到名的學生垂頭喪氣地出列,慢吞吞地上台站好,很快,台上就站了五六個高個子的學生。

以沫抬頭掃視了下那群人,果然都是一副神情頑劣、吊兒郎當的樣子。

她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一個聲音傳來:“高一(5)班,辜江寧……”

以沫耳畔轟然一響,她疑心自己是聽錯了,驟然往人群裏掃去。

隻見一個穿藍白製服的高挑身影從人群中走出,從容自若地跨上主席台,轉身麵向主席台下站定。

在看清楚他臉的那一瞬,女生群體裏響起了一陣“嚶嚶嗡嗡”的低聲議論。

許荔激動地拽了拽以沫:“天哪,這人好帥啊!太帥了!好可惜,是個壞學生!”

以沫一言不發地看著台上多日不見的江寧,他是那群人中最高的一個,一般人高則容易瘦,但是他的身材很勻稱漂亮,哪怕是學校土得掉渣的藍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格外熨帖瀟灑。

他半垂著頭,略長過眉的細碎額發,略遮住他的水墨畫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一雙天生帶笑的菱唇微微挑著,透著一絲漫不經心的輕蔑。

領導無奈地又叫了幾次“安靜”,這才讓這群人一起念悔過書。

這群壞學生個個蔫頭耷腦地捧著打印好的悔過書,和尚念經般地“嗡嗡”念著,隻有江寧,他依然站得筆直挺拔,帶著那股壞壞的傲慢氣,朗聲讀著那篇悔過書。

彼時,清晨的陽光透過主席台上附近的大葉梧桐,格外柔和地灑在他身上,在他優美的聲音裏,所有人都忘了,他念的是一篇討伐自己的檄文。連以沫都生出一種錯覺,覺得又回到過去聽他上語文課的舊時光。

那場大會散了後,被記住的不是以沫和高中組那位績優生代表,而是險些被開除的差生代表辜江寧。

上初中以前,女孩子們幾乎都統一喜歡那些學習成績好、教養好、看著有點小靦腆的男生,但是上了初中之後,這類男生就被女孩子們冠以“書呆子”之名打入冷宮,她們開始迷戀那些壞壞的冷酷男。

如果該壞男長得帥,成績不差,又有一兩項“書呆子”們不懂的特長傍身的話,那簡直足以秒殺八成以上女生。所以,符合上述所有條件的江寧很快就成了女寢室熄燈後的熱議人物。據說喜歡江寧的女生很多很複雜,不但有本校全年級段的女孩,還經常很多外校的女孩、小太妹慕名在一中門口圍堵,想看看他的風采。

有關江寧的謠傳很多,傳到後來,他幾乎被神化了。

所以,當民間消息傳出學校建校五十周年晚會上,辜江寧會代表他們班表演街舞秀時,全一中八成的女生都沸騰了。

消息閉塞的以沫是在拿到節目單後,才知道江寧會有獨舞表演,而且不巧的是,以沫他們班的群舞,就在江寧的節目後麵。

以沫他們班的文藝委員江橙看到節目單後,不禁抱怨說:“怎麽這麽倒黴,偏偏排在他後頭?他一演完,很多人就不看節目了,剩下那些人,估計也沒心思看咱們的舞了!”

以沫他們班作為天字第一號班,很受校方重視,所以班上的學生都有一種非常極端的集體榮譽感,無論什麽方麵,都想做全校第一。

他們對這次文藝晚會非常重視,花班費請了一個舞蹈老師,編排了一支雲南竹竿舞,全班女生一起上,意欲從聲勢、氣勢上壓倒別的班。

可是上天這次好像偏不眷顧她們,竟抽到了這樣一支烏龍簽。

文藝晚會那天,以沫在後台見到了江寧。

彼時,以沫她們二十個女生都穿上了統一的舞蹈服,化好了舞台妝,拿著道具在後台候場。大家正說話間,就見江寧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擁下走進了後台。

他戴著頂耐克帽子,穿著件寬大的T恤,脖子上掛著根銀鏈,站在人群中間,很有些鶴立雞群。以沫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他臉上化了妝,不是以沫她們這種黑眼圈、大紅臉的鄉土妝容,他的妝容很自然,看著真有些明星範兒。不過這樣透著社會氣的江寧,讓以沫接受不了,所以當他從她麵前走過時,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她相信頂著這樣一臉濃墨重彩,就算是她爸爸來了,也未必能很快從人群中認出她來。

以沫班上的女孩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往前台走去,等到他人走過了,卻又一窩蜂地跟上去,站在幕後,想看看他的風采。

以沫猶豫了一下,也湊上前,站在人群後麵。

說實在的,以沫從小看他跳舞,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完全可以想象會是什麽場麵。

勁歌熱舞一起,台下果然跟瘋了似的,叫的、吹口哨的,驟然而起的熱浪似乎要把大禮堂的屋頂掀起來。底下的女老師們紛紛搖頭,眼睛卻一點也沒從熱舞中的江寧身上挪開。

熱舞中的江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翻轉騰挪地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等到一曲跳完,他微喘著氣謝了幕,謝幕時,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斜向了以沫她們那邊。

主持人報完幕後,以沫她們匆匆地上了台。

結果如江橙所想,台下不斷有觀眾在走,這群沒怎麽見過世麵的小女孩頓時亂了陣腳,跳得大失水準。不過好在她們的陣仗做得大,外行看著也算熱鬧。

回到後台時,她們發現江寧居然還在後台化妝間裏,大咧咧地蹺著二郎腿和先前那幾個人聊天。

江橙白了他一眼,快步朝外間的更衣室走去。

以沫她們都懨懨地跟著她魚貫往外走。

就在以沫快要擠出門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寧以沫!”

聲音很響,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以沫遲疑著回頭,就見江寧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麵前,有些戲謔地緩緩說:“怎麽?想裝不認識我?”

以沫還沒來得及答,一個燙著卷發,頗有幾分像電影明星舒淇的妖嬈女孩走了上來,伸手挽住江寧的胳膊,拿眼睛瞅以沫,問:“這是?”

“我……妹。”

“你妹妹可真多。”那個卷發女孩不滿地說,眼睛又瞟向以沫,見她化成那樣,土裏土氣的,眼神裏頗有點看不上她。

見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以沫隻好朝他點了個頭:“江寧哥。”

“等會兒我幾個哥們兒請吃飯,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一起回去。”江寧笑笑說。

以沫看了看他身後那群“哥們兒”,又看了眼門口朝他們這邊張望的許荔,搖頭道:“不了,我卸妝還要很久。”

“我等你。”江寧的語氣堅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還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這麽巧碰見,讓你去湊湊熱鬧都不肯嗎?”江寧蹙起眉,“難不成當了優等生,就要和我們這樣的人劃清界限?”

以沫覺得再說什麽,就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隻好說:“那等我一下。”

說罷,她錯開身子,默然走進更衣室。

更衣室裏,其餘女生都看著她不說話,氣氛很詭異。以沫不聲不響地換好校服,洗掉臉上的油彩,用力揩幹淨臉後,放下盤成發髻的長發。怕

江寧他們久等,她隻簡單跟許荔交代了兩句就出了門。

江寧見了她,不自覺地笑了。

先前那個女孩起初沒認出她,見她朝他們走來,才反應過來,瞳孔驟然縮了。

眼前的女孩褪去重彩後,清純靜美得像一支出水芙蕖,清瘦的身體裹在大一號的舊校服裏,別有一點怯不勝衣柔弱感。

她撇了下嘴巴,箍著江寧的手就更緊了。

那是以沫第一次和那麽多社會青年吃飯,江寧的那些哥們兒年紀都不大,可都透著一股邪氣。席間,那群人吆五喝六,觥籌交錯,不停地朝江寧敬酒,起哄讓先前那個女孩子親他。那個女孩也不推拒,示威似的勾住江寧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以沫靜靜坐在江寧身邊,埋頭吃著眼前的東西。她見江寧來者不拒地喝著那些酒,眉蹙得越發緊了。江寧勸了好幾次,讓她吃菜,見她不動,索性一再選了好菜往她碗裏堆。

散席後,江寧的一個哥們兒親自開車送他們兩到了軍區大院門口。

在那個年代,十八九歲的少年擁有自己的車可真是件稀罕事兒,以沫不禁瞟了那個開車少年一眼,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客套地笑了笑。

等車走遠,本來醉意熏熏的江寧忽然站直了身子,臉上的醉態一下子沒了。

他見以沫一臉詫異,解釋道:“剛才是裝的,像嗎?”

以沫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徑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麽了?今天一晚上都沒見你有個笑臉。”江寧追上她,問。

以沫停下腳步,猶豫了幾下,還是脫口而出:“你為什麽要和那些人玩?”

“原來是為這個!”江寧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你覺得我應該和誰玩?和考第一名那些書呆子?他們能幫我賺錢,能帶我見世麵嗎?以沫,實話告訴你,什麽知識改變命運,都是騙人的。以後的社會,是用人脈和出身說話的。”

以沫完全聽不懂他的話,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抿唇快步往前走。

江寧叫了她幾聲,見她不應,快步走到她麵前擋住她:“你怎麽也不能理解我?剛才那個開車的小子,以前就是東城胡同幫他爸爸賣羊肉片的,現在,他們家一年都賺五六十萬了,我們這些大院子弟呢?除了點人脈關係,有什麽?”

“可是學生就應該好好讀書,想那麽多賺錢的事情幹什麽?”以沫義正詞嚴地說。

江寧有些動怒了:“因為有錢就不用讓人欺負,因為有錢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以沫胸口大力起伏了幾下,也怒道:“你強詞奪理!你那叫墮落!”

既然道不同,那自然不相為謀,她錯開他,快步朝家那邊走去。

江寧望著她快速遠去的背影,頹喪地低下頭,姿態寥落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在黢黑的夜裏,幽幽地說:“因為有錢,就可以讓我媽別去跟那些有錢人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