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輩子隻愛一個人

他格外堅定地說,“他們可以為了對方死,為什麽不可以一起活?”

江寧還不甘心:“人不可能一輩子隻愛一個人。”

徐行反唇相譏:“為什麽不可能?”

江寧氣堵,想了半天也沒辦法反駁他,氣不過地說:幼稚!

雖然電影已經快下檔了,但是上座率一點也沒降,三人排了好一陣隊才買到比較理想的位置。

第一次在電影院看大熒幕,以沫不免好奇,興奮地睜著大眼睛東看看西看看。

電影開始好一陣,她的心思還在影院的設施上。

掃了一圈電影院,她發現周圍的人都端坐著觀影,還有幾個比她小的孩子也是一臉認真投入狀,她再看兩個哥哥,都是安靜坐著,一絲不苟地觀影。她有些不好意思,收起蕪雜的心思,假裝認真地看起電影來。

看著看著,以沫的心便隨著電影劇情的推進沉了下來,起初的不適變為適應,整個人也漸漸隨著傑克登船進入了泰坦尼克的世界。

從傑克在甲板上初見露絲到傑克說出那句“You jump, I jump”,再到三等艙的歌舞狂歡,以沫正看得入港,身邊的徐行忽然不安起來。

他起初是有點坐不住,時不時地變換坐姿,後來又幾度側臉看以沫,像是有話要對她說。

以沫很快就感覺到了,輕聲問:“哥哥,你不喜歡看嗎?”

辜徐行欲言又止地搖搖頭,盯著電影熒幕的目光卻明顯閃爍起來。

以沫有些納悶,今天的哥哥好奇怪哦,他好像特別緊張,連搭在扶手上的手都緊緊握了起來。

電影劇情已經推進到露絲說要看傑克的畫了,辜徐行的脊背越繃越僵,忍了又忍,他終於沉不住氣低聲說:“以沫……可不可以幫哥哥去買瓶椰汁。”

以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口渴?”

辜徐行垂下眼簾,長睫顫了幾下,輕輕“嗯”了一聲。

那邊,江寧敏感地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可是……”以沫頓了頓,哥哥可從來沒對她提過這種不情之請,打斷別人看電影,怎麽說還是有點沒禮貌,不過既然哥哥想要喝,那自然不在話下,“好哦!”

她接過辜徐行遞過來的鈔票,貓著腰出了電影院。

辜徐行一口氣沒舒完,江寧已經悠然開腔:“椰汁啊,門口的小賣部可沒有賣,得跑很遠買吧?我怎麽不知道真口渴的人會這麽挑?哼哼,我看等她回來,大少爺又該想喝東莞荔枝水了。”

辜徐行抿了抿唇,沒有搭腔。

這時,影院響起一陣驚歎聲,辜徐行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女主角脫掉衣服,正麵**的鏡頭,他每次來看,隻要到這段戲就會聽到相同的驚歎聲。

江寧盯著電影畫麵,用一副“我早把你看透了”的語氣說:“我可算知道你說不來不來的,怎麽又跟著來看了!”

以沫出了門,發現電影院外的小賣部居然沒有椰汁賣,她望著一排排飲料發了會兒呆,隻好拔腳往外麵的商店跑,來來回回問了幾家店,才買到一罐椰汁。

她生怕哥哥久等,喘了幾口氣就飛奔著往軍區大院趕。好不容易趕回影院,她半天才適應電影院裏的光線。她小心翼翼地沿著甬道往下走,一邊走一邊分辨自己坐哪排。

磨蹭了好幾分鍾,她才從中間某排裏發現辜徐行的身影。她輕手輕腳地分開人群,彎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將椰汁遞到辜徐行麵前。

辜徐行回頭的一瞬,以沫從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緊張不安,他不但絲毫沒有看到飲料的歡喜,反倒像懊惱她回來錯了時間?

她有些失望地落座,下意識往電影屏幕上看去,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溫潤的手飛快地覆上她的眼睛。眼前光明盡失之前,她晃眼瞧見傑克和露絲在一輛紅色的車邊說話。

她抬起雙手,有些不解地扳他的手:“哥哥?”

“別動。”

耳畔傳來他清潤沉穩的聲音,以沫雖不解他的用意,但還是緩緩放下了手,任憑他捂著自己的眼睛。

在一片驟然而來的黑暗裏,她的感官反倒變得異常敏銳起來,她聽見電影裏響起一陣古怪的喘息聲,像是很難受又像是很快樂。她愣愣聽著,卻無法想象那聲音源於什麽事情。哥哥的手緊緊地貼在眼簾上,此時已微微濡濕了,一股屬於他的清新香氣蒸騰而出,悉數灌進她鼻端。

隨著那聲音加劇,以沫漸漸覺得周圍的氣氛也有點不對了,大家好像都因電影裏的聲音緊張不安,她好奇不過,又去扳他的手,不料剛觸上他的手,他的手便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隨著那一顫波及進以沫心裏,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動起來,越跳越快,像是有什麽從她心底破土而出。她僵僵地坐著,屏息感觸著這奇異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手才從眼前移開。

她緩緩回頭,借著大熒幕的光芒看他,他微蹙著眉,像是還沒從先前的尷尬中抽離出來,一雙薄唇抿出拘謹的線條。

先前那股古怪的氛圍被接下來的劇情**滌一空,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屏幕上,載著數千乘客的泰坦尼克號兼程航行。然而,隻有以沫自己知道,有什麽在這這一滅一明中變了。

“不得不說啊……”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江寧,不屑地諷刺說,“你可真會‘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你以後幹脆去廣電總局工作好了,保準把片子剪得幹幹淨淨,一點也不汙染祖國花朵純潔美好的心靈。”

辜徐行斜睨了他一眼,冷道:“不說話會死?”

江寧很識相地住了嘴。

三個小時的電影播完後,影院裏的人們絡繹散去,然而徐行和江寧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不約而同地在哀涼淒婉的片尾曲中靜坐。

兩個哥哥都不動,以沫也不敢動,她悄眼去看徐行,他望著大屏幕出了神,眼神飄得極悠遠,清俊的臉上透著泫然欲泣的神情。以沫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不覺看得有些癡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寧歎了口氣,幽幽地問:“如果傑克和露絲都沒死,他們以後會怎麽樣?”

見沒人答,他俯趴在前排的椅背上說:“估計是不能在一起的,因為不是一個階層的,生活環境相差太大,就算結婚了,也會天天吵架,最後因為因為平庸的生活,埋沒**。”

十四五歲的少年,說出來的這些假設,未免太沉重悲觀。

以沫強烈反對:“肯定是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那是童話的結尾,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傑克和露絲,一個是公主,另一個卻不是王子啊……”

以沫啞口無言,隻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辜徐行:“哥哥,傑克和露絲會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會,當然會。”頓了頓,他格外堅定地說,“他們可以為了對方死,為什麽不可以一起活?”

江寧還不甘心:“人不可能一輩子隻愛一個人。”

徐行反唇相譏:“為什麽不可能?”

江寧氣堵,想了半天也沒辦法反駁他,氣不過地說:“幼稚!”

爭論還沒能展開,清場的工作人員已經前來驅趕了,三人隻得戀戀不舍地離場。

出了電影院大門,刺眼的陽光和喧鬧的人群將三人拉回了現實世界。

三人買了一堆零食走在大院的主幹道上,一邊吃一邊說笑。

江寧大冬天咬著雪糕,壯懷激烈地說:“我決定了,以後我要去美國,去好萊塢,我也要拍這麽牛的電影!”

徐行含笑看他:“很羨慕你,有理想。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想做什麽。”

江寧捶了他一下,大笑著說:“你什麽都別想了,你看看你媽天天讓你看的那些經濟學書,就知道她以後想讓你幹什麽了。以後你就負責賺錢,給我的電影投資吧!”

江寧越說越激動,一口把雪糕吞掉,握住辜徐行的肩膀:“我肯定拍出比泰坦尼克號更賺錢的電影回報你,怎麽樣?”

徐行推開他的手,唇角微微一翹:“不怎麽樣。我覺得進廣電總局,沒事兒專剪你的片兒,比當投資人有趣多了。”

“你!”江寧氣結,但又不敢拿他怎麽樣,隻好一把搶過以沫吃得正香的薯片泄憤。

徐行眉一揚,側過臉,發出一陣清朗的笑聲。以沫還從沒聽他這樣暢快的笑過,微眯著雙眼仰臉看他。

他且笑著,緩緩回過頭,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前方,卻像撞上什麽極恐怖的東西,瞳孔驟縮,臉上的笑瞬間收斂,幾乎是無意識的,兩個字從他唇齒間吐出:“媽媽……”

以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穿著一件黑色皮草大衣的徐曼,抱臂站在正前方不遠處盯著他們,目光冰冷如刀。

以沫看著辜徐行垂頭跟徐曼回家的背影,總覺得他們二人間壓著股巨大的陰霾,像有什麽要爆發。然而徐曼始終沒有發作,不但沒有破口大罵,回去後看也沒看辜徐行一眼,自顧上樓拿了證件,當夜就飛去了美國,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

然而,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的熱度還沒有從大街小巷裏散去,就傳來了辜徐行要去美國念書的消息。

消息來得很倉促,連辜徐行自己都措手不及。徐曼一向都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不聲不響地給初二的徐行聯係了一所頂尖的寄宿高中,有條不紊地辦好一切手續,才飛回國,不容絲毫質疑地責令徐行收拾行李跟她去麻省麵試。

辜徐行甚至來不及動怒,就眼睜睜地看著保姆王嫂將自己的全部行李打包好。不過談笑間的工夫,他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完全由不得他選!

那一晚,辜徐行通宵未眠,他圓睜著雙眼看著天花板直到淩晨五點,才在敲門聲傳來的一瞬,絕望地合上眼皮。

出發時,天還沒亮透,大院裏的路燈還亮著,周遭雖已不冷,卻飄起了那個殘冬的末雪。

勤務員在徐曼的指示下往後備箱裏搬運行李,辜徐行則遙遙站在路燈下,愣怔地抬頭,從路燈下麵往天上看,紛飛大雪繞著路燈和電線飛速地旋著,洋洋灑灑地落在他眉睫上、鼻尖上、嘴唇上,那雪落到臉上很有分量,涼得他的頭皮忍不住地發麻,可他還是執意仰著臉,就是想再多看一會兒。

徐曼冷眼看了他一會兒,直到行李全裝運好,她才冷冷發話:“阿遲,上車。”

辜徐行垂下眼睫,捏緊十指,一言不發地上車。

車子發動的瞬間,他的心隨之一震,一絲水汽順著長睫滑下。他側眼往窗外看去,斑駁的樹影從他臉上滑過,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盯著窗外的一切,像是想記住大院裏的一切:那是去以沫家的路口,那是他們一起練格鬥的操場,那是他們經常邊吃零食邊嬉笑打鬧的林蔭道,那是江寧書房的窗口……這些最平凡不過的景象,卻在這一刻成了他最大的眷念。

車近大門,他收回眼神,淚眼迷蒙地望著前方。

隨著車子的前進,一高一矮兩個灰蒙蒙的身影漸漸晨霧中凸顯出來,辜徐行猛然坐直身子,死死盯著那兩個身影。

徐曼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禁一愣,隻見兩個小孩手牽著手站在崗哨附近的樹下。因為受不了淩晨的逼人酷寒,兩人還在跺著腳。

司機敏銳地將車燈光掃向那邊,像是有誰驟然擦去了眼前的雲隱霧障,那兩個孩子,不是江寧和以沫是誰?

一行忍了許久的熱淚驟然滾下,辜徐行啞聲說:“停車!停車!”

司機聽命立刻停了車,徐行伸手去掰車門把手,徐曼卻先他一步按住門把手,厲聲叫道:“阿遲。”

辜徐行不管不顧地掰開她的手,打開車門,衝下車。

下了車,他卻僵在了車門邊,凝眉望著他們。

兩個幾乎凍僵的人也呆呆看著他,好像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道幾米寬的車道,而是一道天塹。

辜徐行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擠了點笑走了過去:“你們……”

“就知道你們至少也得從大門出去,看,這不是能送你了。”江寧的聲音微微發著顫,後麵的話幾乎說不下去,不知道是冷的,還是難受的。

辜徐行壓下心中翻滾著的酸楚,低聲問:“你們等了多久了?”

“沒多久。”江寧黯然搖了搖頭。

辜徐行垂眸目注著以沫,她緊緊拽著江寧的手,眼中亮光閃動,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樣子懵懵傻傻的,卻透著可憐氣。

他的眼睛驟然就濕了。

他緩緩蹲下身子,抬手撫她臉頰:“穿這麽少,不冷嗎?”

以沫愣愣看著他,繃著臉,始終不說話。稚嫩孱弱得像四年前初見她的樣子。

“以後要聽江寧哥哥的話,不過……也不能全聽。”不知怎麽的,他隻覺得胸口那股酸楚快要爆炸了,難受得幾乎說不出話。他吸了吸鼻子,起身拍了拍江寧的肩:“好好照顧咱妹妹。等我回來。”

“別騙人了。你媽不會讓你回來的!”江寧重重吸了吸鼻子,頓了頓,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堅毅決絕,“不過沒什麽的,你不回來我過去,我以後考美國的大學,直接去好萊塢!”

他見辜徐行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故作不滿地說:“你不相信?辜徐行,我哪裏比你差了?你去得了的地方我就去得了!你等著吧。”

說罷,他飛快地抱了下徐行,在他肩上砸了一下:“放心走吧,我替你看好妹妹。”

“你們多保重。”且說著,辜徐行緩緩看向以沫,她仍舊是一副凍得麻木的樣子,木木看著他。他遲疑了一下,垂頭返身朝車那邊走去。

就在他打開車門的一瞬,身後傳來以沫低低的聲音:“哥哥。”

他的身體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以沫望著他的背影,那麽認真地說:“我以後也去美國。”

車門邊,辜徐行始終低著頭,背向他們,江寧看見他飛快用手抹了下臉,決然投進車中。

幾乎與此同時,大院大門轟然打開,再度發動的車子平穩地朝門外駛去。

以沫“哇”的大哭一聲,甩開江寧的手,快步往前追去,一邊追一邊哭喊:“哥哥,我以後也去美國!我以後也去美國!”

江寧快步追上她,想要拽住她,卻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她哪裏來的力氣,一次次掙脫他,哭著追那輛車子。然而那輛車卻絲毫沒有停頓地在他們的視線裏越變越小,直至消失在路麵盡頭。

江寧一把抱住哭得幾乎虛脫的以沫,哄著:“你哥哥聽到了,肯定聽到了!”

以沫卻像聽不見他的話,像被什麽傷透了心一樣的放聲大哭,怎麽哄也停不了。

天色在她的啼哭聲中放亮,飄飛的雪花越發肆意地狂舞著,倒像透著點幸災樂禍的歡喜。

不知道過了多久,以沫才止住了哭泣,頂著大雪,抽噎著往回走。

江寧慢慢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卻是心疼。他朝她的方向伸了幾次手,卻因為找不到話起頭縮了回來。就在江寧糾結得要死的時候,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中年男人推著單車朝他們走來,江寧趕忙上前買了一串個大溜圓的糖葫蘆,快步追上以沫,遞了過去。

以沫停下腳步,失魂落魄地看著那串火紅的糖葫蘆。江寧把她牽到公車站的椅子上坐下:“吃吧,你不挺愛吃的嗎?”

以沫愣愣地將糖葫蘆舉到嘴邊,含著眼淚咬了一口,眼淚無聲地滴落在了糖稀上。

江寧破天荒撫了撫她的頭,望著她黯然想,這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衝刷去的不單是他們三人的友誼,更加是這個孩子無憂無慮、天真懵懂的童年。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痛哭的意義了,痛哭意味著嚐試到了人生的無奈與苦楚,意味著麵對現實,開始成長,人們往往欣喜於痛哭後的成長,卻忽略了這成長是以妥協與遺忘為代價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替以沫痛哭,這樣,她還能好好地活在那個現世安好,沒有痛苦別離的童真世界裏。隻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七歲那年,他就已經哭盡了畢生的眼淚,從此再無為誰號啕的能力。

七歲之前,辜江寧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盯著媽媽看。

他天生比別的孩子更懂得美,當別的孩子都追著電視劇《西遊記》看的時候,他卻追著《紅樓夢》看,因為《紅樓夢》裏的漂亮姐姐比《西遊記》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不會有隻臭猴子一棒敲死他喜歡的漂亮姐姐。

不過,電視上的環肥燕瘦固然美,卻沒一個比得上媽媽那樣光彩流轉,風情萬種。在他看來,媽媽的每一笑每一顰,每一個動作都是藝術,她從來不會有醜陋平庸的樣子,哪怕起床時,未梳洗的她,也總是透著一副美豔的頹靡氣。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話說,她就是上天的禮物。

隻可惜張遇這個禮物卻被上天錯丟在江蘇一個窮鄉僻壤裏,所以,這個生錯地方的“公主”,每天幹的都是砍柴、砍豬草、帶弟弟、喂豬之類的瑣事,如果她還像童話裏的公主那樣單純天真,那麽不難預見,她未來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個窮鄉僻壤,繼續喂豬喂雞,直到她玫瑰般嬌豔的麵容腐朽風幹。

雖然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是張遇格外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孩要改變命運,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學會在有限的條件下保養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著熱氣的水壺上,就是把手暖在火邊,盡管她不知道這雙漂亮的手還可以幹什麽,但它們絕對不是用來長凍瘡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湯,因為據說這個東西比牛奶還養人;她說服她爸爸風雨無阻地去河邊釣魚,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魚湯,因為她說那樣會讓她膚白如雪、聰明過人,以後至少能嫁給村長家的兒子。

其實,她從來沒有把什麽村長的兒子看在眼裏,她每天都在偷偷攢錢,打算等錢攢夠後就逃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她以為隻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麵上,就會有無數人爭著搶著要把她娶回家供養。她並不知道,很多像她這樣漂亮卻一無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爭著搶著帶去做了飯店服務員,甚至更加不堪。

不過她的運氣很好,還沒等她攢夠錢,一支煤炭勘探隊便進駐了他們村,隨勘探隊進村的還有七八個維和部隊骨幹。

當時,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勘探隊工作,她也跟著去看,她看的卻是人,她一眼就從眾人中挑出了年輕英俊的辜默成。

雖然都是維和兵,可辜默成和別人不同,一身的確良白襯衣永遠幹淨挺括,無論多忙多亂,他的氣度都紋絲不亂,在一群工人、軍人中格外打眼。盯準這個人後,她旁敲側擊打聽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發起了攻勢。不到一個月,辜默成便被這個鄉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從那以後,辜默成的人生便因愛她而改寫:他先是被部隊記大過,再是被父母威脅斷絕關係。可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他都咬定寧願不要前途,也要娶張遇為妻。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應張遇進門,卻始終不肯見這個兒媳婦一麵,更不肯在仕途上幫兒子一絲半點。他們想著,總有一天兒子會長大,會拋棄這個居心叵測的禍水,總有一天,兒子會從這場迷戀中清醒。

但是這個“總有一天”終究沒有隨著時間推移到來。

進了城的張遇不但沒有如別人所想那樣,很快變成個畏首畏尾的黃臉婆,反倒表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能力,她瘋狂地惡補一切高貴女人該有的學問:俄語、英語、法語、跳舞、化妝、時裝、油畫、音樂、藝術賞鑒……

如果說,之前她隻是一朵純白美麗的鄉間梔子,結了婚後的她便成了一隻萬花筒,你可以通過她看到瞬息萬變的美麗,她時而是個不懂事的小婦人,時而是個嬌俏的精靈,時而是個充滿愛心的天使,時而是個抱著貓的頹廢壞女人。她像極了一個沒有舞台的電影明星,隨時能夠演出各種風情。

漸漸的,他們夫妻的關係開始失衡,張遇撐著腦袋聽辜默成講外國文學,一臉崇拜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她開始嫌他乏味無趣,連華爾茲都不會跳。

不過這並不妨礙辜默成越來越愛她,因為愛她,他開始討厭兒子江寧,討厭他搶走了妻子一半的愛與時間。這個臭小子無時無刻不黏著她,母子倆親熱得密不透風,讓他這個當爸爸像個局外人。

他忍耐著這種冷落,想著等到兒子進了小學,就沒有時間黏著媽媽了,一切就會恢複原樣了。可是等江寧進了小學,張遇不但沒有對他熱情起來,反倒更加冷落他了。

她開始忙於響應改革開放的號召,下海經商,十天半個月的不著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麵的世界裏翩飛,製造著各種緋聞。

他質問她、責罵她,她卻輕蔑地說她張遇一生隻跟有財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樣都不占。她冷笑著質問,憑他的工資能給保證她有不同的夜禮服和珠寶換嗎?憑他的地位能調得動豪華名車接送她嗎?憑他的能力能讓她過上一流的生活嗎?

幾度爭吵後,她提出了離婚。

但是,她忘了他們是軍婚,隻要辜默成一天還是現役軍人,隻要他一天不願意離婚,她就沒辦法擺脫。隻要她一天處在軍婚的關係裏,就沒有別的男人真的敢帶走她。她這才意識到,當年的自以為是,成了現在的作繭自縛。

江寧漸漸發現媽媽變了,她不再對他笑,也不再同他親熱,她的眼裏隻有衣櫥裏的裙子和首飾盒裏的石頭。慢慢的,她連家也不回了。有好幾次,他怯怯地站在媽媽臥室門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著她的衣角,說他病了,要媽媽。她也隻是草草伸手在他額上一摸,說沒事兒,然後毫不留情地起身離開。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那些丟掉,媽媽就會愛他了。於是他偷偷潛入她的臥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丟去了垃圾堆。結果,他等到的是一記重重的耳光,和媽媽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媽媽第一次打他,他嚇得號啕大哭,她卻連安慰他的工夫都沒有,匆忙下樓,投進一輛轎車裏。

他哭叫著追到窗口,哭得越發響亮——

其實他已經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會那麽狠心,丟下他不管,他賭她會回頭。他不記得當時自己哭了多久,隻記得哭到後來,眼睛裏再也沒有一滴淚,胸口是痛的,嗓子是幹的。最後,他暈乎乎地靠著窗口睡著了,被晚歸的爸爸抱回了臥室。

次日醒來,他木木地躺在**,再度回憶昨天被媽媽拋下時的痛苦,他悚然發現,他居然覺得沒那麽難受了,他試著繼續大哭,可是心裏空空的,像被什麽掏了一個洞,以前滿心裝著的,對媽媽的愛與依賴全沒了。

他在一夜間長大。

那以後,他學會了冷眼旁觀,冷眼看著她打扮得像隻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麵跑,冷眼看著她怒斥爸爸窩囊沒用,冷眼看她極不耐煩地做出難吃的食物敷衍他。

麵前的她還是以前的她,在法國化妝品的滋潤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總覺得那美麗底下掩藏著什麽讓人討厭的東西。

隨著媽媽夜不歸宿的次數增多,院子裏的孩子都開始孤立起他來,他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讓人惡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慣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隊伍居然不聲不響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讓他覺得屈辱的是,他們寧肯用一個曾經被他們嘲笑的“鼻涕蟲”,也堅決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為是這個“鼻涕蟲”背著他做了什麽手腳,憤怒地衝上去打他,結果那一群人衝上來,像打一隻野狗那樣踢打他,讓他滾蛋。臨了,那個“鼻涕蟲”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口口水,極盡侮辱地罵道:“破鞋養的,滾!”

他大哭著回家問爸爸什麽是“破鞋”,卻換來爸爸更重的體罰,他把他綁在廁所裏,用皮帶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響,他順手抽出一條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帶著恐懼與憎恨,翻著白眼倒下。

他再醒來後,漠然望著坐在床邊自責垂淚的爸爸,隻覺得心裏那個空出來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寧最終還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歲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豐台爺爺奶奶家過節。那天,爺爺的一個新疆舊部下來家裏做客,給他們帶了一筐新疆紅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麽好的大石榴,個個顆粒飽滿,比上佳的紅寶石還色澤濃豔,吃進嘴裏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媽媽最喜歡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歡把石榴籽剔進碗裏,一邊用銀勺挑著吃一邊看書,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喂他吃幾口。

不知怎麽的,一股對媽媽的愛和眷念又從他的傷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樹溢出樹脂那樣,他忽然想要和媽媽重修舊好,讓一切回到從前。

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石榴,背著家人,偷偷坐了三個小時車回到家裏。到樓下時,他看見家裏的燈亮著,於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樓上跑,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見媽媽被一個男人抱著半躺在沙發上,那個男人粗短的手在她瑩白的胸口上遊走,她的臉和如瀑般的長發從沙發上倒掛下來,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畫。

他張著嘴,看著這一幕,想要叫卻叫不出來,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冰天雪地裏——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媽媽。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誰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滾落,滴溜溜地滾到沙發邊上,與此同時,媽媽睜開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見了一條讓人厭惡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寧想,哦,原來她這樣討厭他!原來她也有這麽醜陋的時候!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和爸爸緊張的聲音:“江寧,你怎麽一聲不響的自己跑回來了?我們都急……”

他的聲音在看到客廳裏這一幕時戛然而止。緊接著,他衝進臥室,拿了一把槍出來,漲紅著眼睛朝那個男人開了一腔,他的眼淚在槍聲、尖叫聲中決堤……

那個男人沒死,卻徹底毀了辜默成的前途。張遇也被那一槍嚇得老實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邊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著被槍擊的危險找她,她被迫滯留在那個陰暗的家中。

她憎恨那座軍區大院,憎恨那個連拿著槍都殺不死人的廢物男人,更加憎恨越來越像她的兒子——如果不是他那個石榴,她至少還能和他們父子倆維持表麵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毀了。她不甘心,她怎麽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誰讓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還,讓他們雞犬不寧。

江寧七歲到十歲的那三年,是他們全家在北京的最後三年,也是江寧如在地獄的三年。前途盡毀的爸爸學會了酗酒,一喝醉就會紅著眼睛打他,媽媽則會抱著手臂冷眼旁觀,嗤笑著慫恿他往死裏打。因為臉越來越像媽媽,爺爺奶奶也不那麽喜歡他了。起初他還會哭,可是後來他就失去了那種能力。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與尊重,沒有溫暖,不過十歲,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明明健康,心卻有了殘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