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聽哥哥的話

“以後每周末,我教你數學,江寧哥哥教你語文,不準不聽話哦。”

以沫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那你說說,現在都知錯了嗎?”

“我知錯了……”以沫悶聲悶氣地說出了這句曆史性的台詞。

三人團體成立後,以沫沉悶無趣的生活便被這兩個少年打破了。

除了每周雷打不動地跟他們去後山偷學格鬥技巧,她還能經常跟著他倆一起壓馬路、放風箏、打撲克、聚餐。

辜江寧是個極會找樂子的人,連辜徐行也不得不佩服他總能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趣的點子。

開了春後,可玩的東西就更多了。

有時候江寧會神秘兮兮帶他們把三路車坐到頭,再七彎八繞地帶他們闖進一片遼闊的油菜花田,教他們兩個怎麽用空藥瓶逮蜜蜂;或者教他們把竹竿劈開,中間支個樹枝,粘上蜘蛛網,做成簡易網兜,舉著它在綠油油的稻田裏黏蜻蜓,一黏一個準;有時候,江寧會帶他們到近郊的農村摘桑葚吃,兩個少年賽著往樹頂上爬,以沫就隻管用肉呼呼的小手舉著衣服,等他們往下麵丟桑葚。

桑葚甜歸甜,可是吃多了,舌頭嘴唇就會被染成烏紫色,那時候,三人就會望著彼此的樣子笑得各具形態。以沫是不記得自己笑起來的傻樣了,用江寧的話說,就是笑得直抽氣,讓人以為她會笑背過去。

直到多年後,以沫都會記得當時的一切,綠色田野裏,少年飛揚的白衣;桑樹枝幹上,並排晃著的小腿;低氣壓的午後,布滿紅蜻蜓的原野……那樣的年華,如旭日始旦,如百卉萌動,是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除開這種三人集體活動,徐行和江寧偶爾也會單獨帶以沫玩,但這兩人的路數也太不一樣了。

江寧走的是旁門左道,怎麽壞怎麽帶,不是帶以沫去遊戲廳打電遊,就是帶她圍觀自己和社會小青年溜冰。以沫對這些東西完全不感冒,人就算去了,也隻是坐在角落發呆。江寧也不小氣,慷慨地給她買一瓶橘子水或者一包幹脆麵,讓她在角落裏也好有個寄托。有時,一些不良青年了會指著以沫嘲笑江寧:“又把你的小拖油瓶帶來了?孩子媽呢?”江寧聽了,也不生氣,咧著含著棒棒糖的嘴,壞壞一笑:“去問你妹啊。”

徐行則選擇走人間正道,怎麽健康向上怎麽帶她。起初,他教以沫唱歌,以沫學的好幾首歌,諸如《小小少年》《茉莉花》《蘭花草》,都是他教的。教她唱歌時,辜徐行會格外耐心地坐在一旁用鋼琴伴奏。奈何以沫的樂感實在太差,練到最後,辜徐行都是一副撫額搖頭,生不如死狀。

慢慢的,辜徐行就不再教她唱歌了,轉而給她講故事。

他講故事的水平遠不如江寧那麽信手拈來,他總是抱著一本《安徒生童話》,正襟危坐在鋼琴前,沉緩地念著他覺得很美的段落:“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麵,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

以沫便撐著腦袋,圓瞪眼睛聽。聽著聽著,她的眼皮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好聽的聲音就飄了起來,還顫啊顫的,她整個心神都隨著他的聲音往明亮的天空深處飛去。她的神遊不是終止於從凳子上滾落,就是終止於辜徐行拿紙巾擦掉她口水的瞬間。

以沫悲觀地以為他再也不會理她了,然而因為一件事,辜徐行反倒無處不在地管束起她的成長來。

那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卻成為以沫“被摧殘”史的導火索。

事情發生在以沫順利升入小學二年級後。

由於比班上的同學都小一歲,心智未開的以沫完全跟不上班。二年級已經開始教一些簡單的成語了,在老師的悉心教導下,很多優質點的學生都能用出二十幾個成語了。

那段時間,香港武俠片在內地很火,有些孩子耳濡目染地學會了很多台詞,比如,“做人呢,最重要就是開心”、“所謂吉人自有天相”、“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以沫家沒有電視,但也能偶爾從別處蹭到一會兒電視看,並零碎地看了好幾部武俠劇。

那天語文課,老師帶孩子們溫習前一堂的成語,讓學生通過老師的表情或動作猜成語。那個老師不知怎麽的就點起了以沫,她手舞足蹈一番,然後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讓以沫猜成語。

答案本來是:心花怒放。

但是以沫歪著腦袋想了很久,覺得老師剛才的動作很像電視裏主角中毒之後的掙紮,她冥思苦想了好一番才從記憶庫了找到一個詞,奶聲奶氣地答了出來:“含笑九泉。”

氣得這位班主任當場就把以沫的位置調到了最後一排。

以沫在班上本就算矮,往最後一排一坐,直接看不到黑板了。以沫可意識不到問題的重要性,反倒覺得坐後麵走起神來更安全。

於是乎,差生寧以沫徹底放棄了上進心,時不時就趴著發呆、玩小動作,並漸漸和同桌馬照熟了起來。

馬照是這個班裏年齡最大,成績最差的學生。馬照平實對以沫還可以,時不時會分她半塊橡皮,或是給她幾個糖果,但是他也有很多男生共有的惡趣味——欺負女生。什麽往女生桌子裏放毛毛蟲,在女生板凳上滴墨水,在女生領作業本時伸腳絆啊,他全都對以沫做過。他給以沫那些好處,在另一種程度上算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

年幼的以沫被他的棒子和甜棗攪暈乎了,一時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敵是友,隻好委委屈屈地跟他保持交往。

這天放學前,老師去開會,留全班自習。馬照突發奇想,拿出一支黑色水彩筆,朝以沫招了招手,提議她玩錘子剪刀布,三局兩勝,贏的人可以在輸的人臉上畫一隻小烏龜。

以沫想都沒想就說好。不動腦子的結果就是,她被畫了一臉小烏龜。

畫完最後一隻小烏龜時,馬照忽然爆發出一陣蓄謀已久的大笑,引得全班同學都回頭看,結果看到這一幕,全班同學都哄堂大笑起來。

那一瞬間,以沫終於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缺心眼的事情,因為自己的缺心眼,她再次受到了侮辱,還引來了全班的恥笑。

在怒火的灼燒下,她的臉越來越紅,她猛然站起來朝馬照撲過去,將他撲倒在地扭打起來。

以沫雖然年紀小,但是好歹也跟著兩個哥哥練了大半年,加上動作靈敏,竟讓人高馬大的馬照奈何不了。

兩個人正廝打得難分難解,忽然,一雙有力的手穿過以沫肋下,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以沫回頭一看,居然是辜徐行。

她懵了一會兒,羞窘不安地看著他。

他一雙竹葉狀的狹長眼睛眯著,裏麵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氣。

以沫見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哭了出來,傷怒交加的她一邊哭一邊甩他的手。

馬照得了勢,一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她做了個鬼臉,誇張地說:“羞羞羞,比豬醜!長大沒人要的九指頭!”

這時,一道刀刃般閃亮的淩厲目光落在了他臉上。

馬照抬眼看著這個高出他一個頭的“大人”,被他凜冽的臉色嚇得連忙噤聲。

以沫聽他這樣說,不知道從哪裏鼓起了一股氣,吼道:“沒人要我自己要!”

說完,她一把將書包從書桌裏拽出來,氣衝衝地往門外跑去。

辜徐行沒想到這個小東西生起氣來,居然能走那麽快,等他追上她時,她都已經跑到校門口了。

以沫聽見有人叫她,雖然沒有回頭,腳步卻慢了下來。

辜徐行快步上前,伸出食指,勾住她的衣領將她拽了回來,冷冷說:“別動!”

以沫深深低著頭,像個受氣包似的待在原地。

“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辜徐行也動了真怒,“我站在窗戶外麵看你好一陣了,不是發呆就是和人玩小動作。你就是這麽讀書的?”

以沫用腳尖在地上戳著,眼底的淚水早把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怪不得你每次考倒數第幾名,原來不是笨,是一點都沒認真學!”越想越來火,辜徐行加重了語氣,“我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妹妹!”

以沫抹了一把眼淚,隱忍地抽噎著,小小的肩膀還打著顫。

見狀,辜徐行的心一下軟了。他牽過她的手,黑著臉走到學校小賣部買了手帕和香皂,將她帶到食堂後的水龍頭前。他將帕子打濕,蹲在她麵前,一手抬起她髒兮兮的小臉,抿唇給她擦了起來。

以沫撅著嘴,一抽一抽地看著他。

好不容易將她臉上的烏龜全洗掉,辜徐行伸手理了理她額角的頭發,語氣一鬆:“這還像個人了。”

以沫憋了滿腔的委屈終於爆了出來,嗚嗚大哭著,一邊哭一邊大聲抽著氣,哭得幾乎厥過去。

辜徐行連忙拍著她的後頸幫她順氣:“別哭了,現在還哭什麽?”

哽咽了好久,以沫把氣稍微喘勻點,大聲說:“他……他說……他說我長大沒人要!”

一句話說完,一聲更驚心動魄的哭聲爆了出來。

辜徐行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把頭扭去一旁。

其實以沫根本就不懂“長大沒人要”是什麽意思,但是結合起馬照的表情,她覺得這一定是種天大的侮辱。

辜徐行默然看了她好一會兒,見她的哭勢降了些,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好了……別哭了。”

“不……”

辜徐行極耐心地擦去她的眼淚,認真地說:“沒人要,以後哥哥要。不哭了,乖。”

以沫的眼淚立馬就收住了。

辜徐行滿意地看了看現狀,不失時機地循循善誘:“那以沫以後都要聽哥哥的話哦。”

“嗯。”

“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嗯。”

“期末每科都要考九十分。”

“嗯。”

“以後每周末,我教你數學,江寧哥哥教你語文,不準不聽話哦。”

以沫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那你說說,現在都知錯了嗎?”

“我知錯了……”以沫悶聲悶氣地說出了這句曆史性的台詞。

辜徐行終於寬慰地笑了。

從那以後,這句“我知錯了”幾乎伴隨了以沫的整個童年。

考試不及格說“我知錯了”,和小朋友吵架被發現又說“我知錯了”,跟江寧去遊戲廳被逮到還說“我知錯了”……

一開始,她還要被辜徐行苦心教導一番才妥協似的說這句話,漸漸的,她就摸索出了一套對付辜徐行的方法:先低頭,不說話,等他氣消了,抬頭含著淚說一句“我知錯了”,一切錯誤就煙消雲散了。

直到跟辜徐行回了家,以沫才知道為什麽辜徐行會出現在她教室外麵。

那天是辜徐行十一歲生日,辜家專門擺了晚飯,請親朋好友吃飯慶祝。

辜徐行早上臨出門前,被辜振捷一再交代接以沫一起放學回家。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以沫的惡劣表現才被提前接人來的辜徐行撞見。

辜徐行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烏龜”事件後,他一絲不苟地當起了以沫的數學老師,每周都會抽兩個晚上給以沫上數學課。他還軟硬兼施地把江寧變成了以沫的語文老師。上課地點就定在辜徐行家的書房。

兩個辜老師上起課都很像那麽回事,尤其是辜徐行,一手清秀剛勁的行楷寫在小黑板上,格外醒目,他抱著書本站著講課的樣子,比學校的老師還多幾分師者氣質。每到他上課的時候,以沫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

江寧則不同,每次上語文課時,都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跟以沫瞎扯。他從小就喜歡看國內外名著,扯起來沒邊沒際。偏偏他還有表演欲,一邊說還一邊配以動作表情,活像演話劇,逗得以沫捂著嘴樂。

有時候,辜徐行也會來聽下他的課,他就隻好應付差事地在黑板上板書點東西,他寫字的時候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著粉筆頭在黑板上橫豎撇捺地畫著,渾然不管別人看不看得清,講課的聲音更像是在夢囈。

這時候,倚在窗邊看書的辜徐行則會輕輕搖幾下頭,不齒他這種虛浮的做事態度,但是又暗暗欣賞他的藝術才華。

一般一個小時的課上完,時間才不到晚上八點,要是徐曼不在家,幾個孩子就會圍在客廳裏說笑玩鬧。

一次課後,三個人開著電視在客廳裏拍畫片玩,玩了一陣,電視上開始播當年的大熱劇《梅花烙》,一聽到主題曲,江寧就丟開手上的畫片,抓走幾顆奶糖,萬分投入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了起來。

辜徐行對這類片子從不感冒,以沫也因這個片子裏沒有人會飛而興趣寥落,所以兩人依然興致盎然地玩著自己的畫片。

辜徐行似乎很享受逗以沫玩的過程,有時候故意連著贏她幾局,有時候又故意一直輸。

以沫輸的時候,就會很焦躁,恨不得去搶他手裏的畫片,贏的時候,就會包著一嘴巴奶糖,歪著彤紅的小嘴朝他壞笑。

兩人正玩著,電視上忽然傳來一陣高音量的咆哮,聲音來得突然,以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也瞄了幾眼,瞄著瞄著,她忽然指著電視問:“哥哥,他們在幹什麽?”

正在整理畫片的辜徐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臉驟然紅了。電視上的男女主角在吵鬧一番後,正深情地擁吻,而且還是個正麵特寫。

那時候的電視劇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俠片裏的男女主角擁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裏能看到這樣的清晰特寫。辜徐行扭回頭,抿唇不語。

“哥哥,他們到底在幹什麽呀?”以沫的好奇心一旦上來,哪裏是那麽容易過去的。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尷尬地低聲解釋:“他們……那個哥哥在搶那個姐姐的東西吃。”

江寧恰巧聽見了,回頭朝辜徐行丟去一個萬分鄙視的眼神。

“哦。”以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抬頭朝辜徐行露出一個小壞小壞的笑容,猛地朝他懷裏撲去,“啊嗚”咬在他唇上,含糊不清地說,“我也要搶。”

坐在沙發邊上的辜徐行當即就被嚇得翻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冷厲的斷喝:“你們在幹什麽?”

剛好撞見這一幕的徐曼站在門口,氣得有些發抖。

辜徐行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尷尬地從地上站起來,束手低頭。

“我們搶糖吃。”以沫的興奮勁還沒褪下,包著一嘴糖,含混不清地說。

徐曼臉色鐵青地看著她,倒像是自己受到了褻瀆。她本想開口罵些什麽,但是麵對著那樣一張天真無邪的臉,那些罵人的話又全說不出口,隻好憤怒地走到電視機前,“啪”的關上電視,指著江寧和她說:“你們都給我出去!別帶壞我兒子!”

江寧知道這個伯娘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咬了下唇,上前把以沫從沙發上牽下來,一言不發地帶著她出了辜家大門。

徐曼餘怒未消地盯著辜徐行說:“你自己說說,成何體統?”

辜徐行正自尷尬,紅著臉不敢回話。

“你一向都是個聽話孩子,怎麽越長大越不走正道,跟這些歪門邪道的孩子攪在一起?”徐曼在沙發上坐下,撫了撫胸口,痛心疾首地說,“我不是反對你交朋友,可是交朋友也要講層次。江寧是你弟弟沒錯,可是他有那麽個媽媽,爸爸又不上進,自己也甘於墮落,天天跟地方上的一些孩子混,遲早是要變壞的!還有那個小女孩,她是什麽出身,你是什麽出身?你還真拿她當起妹妹來了。”

連珠炮地說了一通,她的情緒才稍稍緩和:“你年紀小,不懂交朋友的重要性。現在看起來,他們確實還不壞。但是看人要用發展的眼光看,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開始打你的主意、拖你的後腿!我聽說有個部長的兒子就是交友不慎,天天跟社會上的壞小子玩,最後被人下了毒品,不明不白的就變成癮君子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不要以為我危言聳聽。”

聽到這裏,辜徐行忽然抬頭回了一句:“媽,如果你不高興,想怎麽說我都可以,但是請不要這樣說他們。我不知道什麽是層次,我隻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一樣的。”

“好啊!”徐曼的眼圈一下子紅了,顫聲說,“你果然是被他們蒙心了,居然為了他們跟媽媽頂嘴!”

說罷,她懊惱地緊閉雙眼,默默流淚,露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沉悶得令人窒息的氛圍像一座山那樣壓在辜徐行身上,他望著媽媽,唇動了幾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說他錯了?不,他沒有錯!可是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就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一種不好的預感開始在他心底盤桓:他們也許真的會被分開。

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徐曼的行為是一種典型的軟暴力,像徐曼這樣的人,習慣於用感情為武器操控別人的行為。他也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沒有活得像自己,而是活成了一個好孩子標本。

見辜徐行絲毫沒有認錯的樣子,徐曼又大聲哭了起來:“你還不承認自己被帶壞了!子不教,母之過,你這樣,我以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們會說我不會教兒子……靖勳啊,你回來看看你這個好弟弟啊!媽媽真想你啊!”

辜徐行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晦暗了,蹙了蹙眉,他啞聲說:“對不起。媽媽。”

徐曼這才漸漸止住淚,像是哀求地說:“乖,以後都不要和他們玩了,好嗎?”

“好。”他輕輕應了聲,乏乏地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從沒有一刻,他這麽想從她的身邊逃開。

“搶糖果”事件發生後,徐曼給辜徐行請了家教,又額外給他報了兩個班。似嫌這樣都不夠徹底,她還強行將五年級的徐行轉了校。那兩年正是辜振捷忙著組建作戰實驗室的時候,一年也回不了趟家,根本無暇顧及徐曼在後方做了什麽事情。所以就算辜徐行百般不願意,卻也申告無門,隻好一一就範。

這樣一來,辜徐行不但沒有時間再給以沫上課,連見她一麵的機會都沒了。

在這樣惡劣的大環境下,辜徐行隻好把對以沫的教育工作轉到地下。他擠出一切能擠的時間,就小學二年級的數學課本寫了本教案,每次撕幾頁讓江寧帶給以沫。為防以沫覺得枯燥,他還別出心裁地用漫畫來表現內容。

江寧轉了幾次教案後,也被辜徐行打動了,再教起以沫來也用心了不少。

起初,以沫還不明白哥哥怎麽忽然不肯見她了,堵著氣不肯好好學習,還故意在考試時交白卷。江寧被她鬧得夠嗆,隻好哄她說:“你哥哥是閉關修煉去了。你看過《蜀山奇俠》不?就是像上官師兄那樣修煉去了。如果你期末考試能夠考到班裏前十名,他就會出來見你一麵。”

江寧更想說的是,她哥哥其實是像白娘子那樣被“法海”壓去雷峰塔了。

以沫半信半疑地盯著江寧不說話,江寧又補充說明:“你哥哥出關以後,就會變成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是他妹妹,不但要成績好,而且還要把功夫學好,這樣以後他遇到危險了,你才有能力保護他!明白嗎?”

以沫的眼睛倏地被這句話點亮了。她忽然想起很多電視劇裏的片段,武功高強的女主角不但不會拖男主角的後腿,關鍵時刻還能衝上去幫男主角打退敵人,如果敵人實在太強大,女主角還能飛上去幫男主角擋刀。

是的,她要變強大起來,至少要強大到有能力在關鍵時刻為哥哥擋刀。

持著這個信念,以沫不再哭著鬧著找哥哥,她甚至希望,在自己沒有變得足夠強大之前,不要再見到辜徐行。她格外刻苦地學起功課來,並且風雨無阻地跟江寧去後山偷學格鬥技巧。

當她端正地坐在最後一排聽課時、積極舉手回答問題時、認真寫作業時,她總覺得哥哥可能就在某個窗戶後麵,微笑著看她。於那時的她而言,辜徐行仿佛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光芒,時刻照亮著她即將行進的前路。

小學二年級的課程其實很簡單,以沫雖然懵懂,卻不笨。刻苦加上高人指點,她的成績一日千裏地往上躥。

以沫第一次在小考中拿到兩個九十分時,班主任還懷疑她作弊,找了套老卷子,讓以沫單獨再考一次,結果以沫憋著一股氣,給老師做了個雙百出來,直接跌破了老師的眼鏡。

那一年期末,以沫以每科一百的好成績,和幾個孩子並列年級第一。第二學期開學後,“寧以沫”三個字便成了老師掛在嘴邊教育差生的典範。

隨著學習成績的變化,以沫的生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還是同樣沉默寡言,但是老師再也不會說她是孤僻內向,轉而讚美她沉穩可靠。

因為成了老師器重的尖子生,很多女同學都開始向以沫靠攏,爭著搶著要跟她一起玩。

二年級期末的時候,孩子們中開始流行講故事,誰的故事講得好,誰的“粉絲”就越多。有個別會講故事的女生,會在故事講得最精彩的時候扮俏,不是說口渴就是說想吃酸梅粉,指使別人跑腿。

以沫在江寧的影響下,講起故事來更加繪聲繪色,她不像別人隻會講老三樣,滿腦子素材的她今天講聊齋裏的故事,明天講格林童話,後天講名著故事。雖然都是複述江寧的故事,但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說來,特別吸引人。而且以沫人品好,從不借故拿喬,總是認認真真地把故事講完。

這樣一來,不但老師器重她,連同學們都打心眼裏歡迎以沫。

從備受冷落到眾星拱月,外界環境的變化改變了以沫的心境,步入三年級的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脫胎換骨了,一年級時的卑怯冷傲從她身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陽光明朗的蓬勃之氣。

江寧雖然隻是以沫的“二師父”,但是見她取得這樣的好成績,也不免欣慰,時不時向徐行報告她的成績:“你妹妹當學習委員了”“你妹妹又考雙百了”“你妹妹作文獲獎了”“你妹妹掛三道杠了”。

說到後來,他開始不滿革命果實全被徐行一個人占了,漸漸的就改了說法:“咱妹妹當升旗手了”“咱妹妹長高了,都齊我胸口了”……

辜徐行聽了這些,總會情不自禁地噙起笑來,倒像那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榮耀。

三人團的地下活動直到1997年才轉到地上,那一年,辜徐行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了省重點聿城一中。小他半歲的江寧也勉勉強強擠進了一中大門。

由於兩年多來,辜徐行一直表現良好,徐曼漸漸放鬆了警惕。加上那年徐曼爭取到了一個去美國進修兩年的機會,她忙著各種手續,自顧不暇,根本沒時間管自己兒子在做什麽。當初的三人團,才得以恢複舊交。

辜徐行再次真切看到以沫時,以沫都已經是四年級的半大丫頭了。

小孩子本來就長得快,兩年多不見,以沫已經從當初的小不點躥至一米五,一張小臉雖還透著一團孩子氣,但當年的嬰兒肥已褪去了大半,透著股靈秀氣。

他恍然望著以沫,遲遲沒有上前,以沫亦然,死死盯著他不敢認。

進了初中的辜徐行變化更大,逼近一米八的個子越見秀頎挺拔,臉部的輪廓更是利落成熟了許多,雖不似少時精致完美,卻透著更加英氣的俊朗。

兩人隔著幾米之遙望著對方,不知道是誰先笑了,那笑像是感染了彼此,兩人唇角的笑紋擴散至整張臉,眼睛裏都漾起了喜悅的縠紋。

“哥哥!”

以沫飛奔上前,幾乎是用撲的,重重投進辜徐行懷裏,攬著他的腰撒嬌:“哥哥,你出關了啊!”

一旁含笑看著的江寧“噗”的笑出了聲。

辜徐行輕輕撫著她的頭,將她推開了些,訝異地說:“出關?什麽出關?”

一句話說完,以沫整個人都傻掉了,她仰麵看著辜徐行,半天才說:“哥哥,你生病了嗎?聲音怎麽了?”

以沫並不知道辜徐行已經到了變聲期,聲音自然不會再像少時那樣清越,而是變得低沉渾厚,隻當他生病啞了嗓子。

江寧在她額頭上敲了個栗暴:“笨,你哥變聲了。這麽大了還像以前那樣說話,別人會說他是娘娘腔的。”

“那以後都要這樣說話了嗎?”以沫一下子悵然若失起來。

“廢話!你聽習慣就好了。”

以沫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江寧的聲音也和早些年不同了。

她眼珠動了動,目光落在辜徐行的脖子上,她好奇地踮起腳,伸手在他咽喉處的突起點了下:“哥哥這裏長包了。”

辜徐行喉頭微微一動,有些尷尬地垂下了眼簾。

江寧諷刺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見麵又占你哥哥便宜,還嫌害得你哥哥不夠。”

以沫白了他一眼,朝他做了個鬼臉。

“哼,你看你哥哥可看得真仔細啊,你怎麽沒看到我也長喉結了,我們還經常見呢。”江寧不忿地說,“白教你了,真是白教了。別人家的孩子,真的養不熟!”

兩人拌了會兒嘴,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

為了慶祝辜徐行重獲新生,江寧慷慨解囊,自掏腰包了在大院俱樂部包了一個多功能廳,點了百來塊的西餐小點。

三人且說且鬧地吃完東西後,又打了陣牌,直玩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以沫起先還在為辜徐行的聲音耿耿,但是幾個小時聽下來,漸漸習慣了,反倒覺得他這樣說起話來更加好聽。

經曆過失去,三人比以前還黏糊。

初一年級一放學,徐行便準時會和江寧一起騎車接以沫回家,到了周末,三人不是在徐行家看書,就是去江寧家聽音樂。

江寧的爸爸辜默成雖是一介武人,但是性好文藝,家裏屯滿了各種唱片。

徐行從小學習鋼琴,喜好古典音樂,江寧則偏好搖滾樂。他帶著徐行從羅大佑聽到崔健,再從國內搖滾聽到西雅圖、英國。徐行則帶著他聽巴赫、貝多芬。兩個音樂發燒友泡在一起品評音樂,一玩就能玩上半天。

江寧雖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卻透出了風流倜儻的妖孽氣質,不但會玩音樂,還早早地學會了跳舞,他時不時教他們兩個跳扭扭舞和爵士。

和兩個舞姿性感瀟灑的哥哥比起來,以沫在這方麵蠢笨得像隻小鴨子,跟在後麵跳得烏七八糟,時常換來江寧刻薄的嘲笑。

說起來也怪,雖然江寧爸爸薪金一般,江寧家卻不乏非常奢侈的配備,比如從日本進口的高檔音響、意大利的烤箱、回彈性很好的德國地毯,甚至連他家的空氣裏都飄著高檔的法國香水味,而這些東西即便連徐行家,都很難找到幾樣。有時候江寧還會偷偷拿出來一些特別好的咖啡煮給他們,或者親自出手烤麵包給他們。

相比之下,辜徐行作為一個堂堂首長公子,生活環境反倒還不如江寧小資愜意。

直到後來,以沫他們才知道江寧家的音響、地毯、藍山咖啡全是拜江寧媽媽張遇所賜,像那樣一個女人,不論在什麽境地裏,都不會缺少頂級奢侈品的供養。

美好的日子總是流逝得特別快,三人還未來得及細細享受這如在雲端的輕暖日子,寒假就早早到了。

那個寒假是屬於《泰坦尼克號》的。

幾乎是一夜之間,《my heart will go on》響遍中國大街小巷,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聲將98年初的中國染上異域情調。

這部全球轟動的大片,在媒體的轟炸式的宣傳下,在國內掀起了觀影狂潮,不但各大城市的電影院場場爆滿,連很多小城市久不啟用的電影院都為這部電影重新開放。電影院外,盜版的碟片也被人們大肆傳播,除此之外,什麽泰坦尼克號T恤、泰坦尼克號臉盆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幾乎人人家裏都能閃到一兩眼和泰坦尼克號沾邊的東西。

那段時間,泰坦尼克成了所有人的談資,相熟的人見了總會互相問句“你看了那電影了嗎”,仿佛沒看過這部電影,就是大大的落伍。

緊接著,因江主席一句提倡廣大人民群眾觀看該片,很多單位都開始組織職工家屬集體觀影。

聿城軍區大院的電影院也因這部電影走俏起來,以前數月開一次電影院,通共也坐不到十個人,但是放映泰坦尼克那個月,每天都座無虛席。

大院裏的女孩子們為傑克和露絲的愛情動容,一再購票觀影,男孩子們一再觀影的目的則複雜多了,有的是衝著女主角的正麵**去的,有的是衝著車震戲去的,有的是衝著沉船特效去的,不一而足。

最後電影院方一統計,平均每人至少四次觀看該片。

當然了,大院裏也不乏拉低平均觀影率的特例,比如以沫,她就對這部片子完全不感興趣,一來她看不來據說帥到爆的李奧納多,二來也實在拿不出二十塊大洋去電影院。所以,她遲遲沒能趕上潮流。直到該片快下檔時,消息閉塞的寧誌偉才從外麵借來一盤盜版碟回來,那碟不知道經過多少人手,花得不成樣子,不但奇卡無比,而且畫質模糊發藍,以沫跟在後麵看了兩眼,忍到“海洋之心”出場後,她終於受不了出去了。

畢竟當時議論最多的還是那顆巨大的藍寶石,在以沫看來,隻要看過那顆寶石,就算跟上潮流了。

次日,她和江寧去徐行家玩,剛進門,就聽見樓上傳來一陣優美的鋼琴聲。江寧駐足聽了下,感歎:“那家夥琴越彈越好了。”

陶醉地聽了一陣,他才帶著以沫上樓。

推門而入時,江寧望著鋼琴前彈得投入的白衣少年,銜起一抹壞笑:“你這樣子,還真有點像傑克。”

以沫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暗想,哥哥可比傑克好看多了。她可不喜歡外國人。

見徐行不答,江寧直接走過去,在他的鋼琴上坐下,俯下身,睜著眼認真打量了徐行好一會兒說:“喂,說真的,你這樣子,簡直可以迷倒一百個露絲。”

徐行被他這樣一鬧,直接沒了情緒,停下彈鋼琴的手。

以沫緩緩走到鋼琴前,好奇地問:“哥哥,你彈的是什麽,真好聽。”

話音剛落,江寧一個栗暴敲在她頭上:“你侏羅紀來的?《my heart will go on》啊!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啊。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徐行瞟了江寧一眼,對他老是敲以沫頭有點不滿。

樂感奇差的以沫確實聽不出這是那首爛大街的名曲,遂老老實實搖頭:“我沒好好聽過。也沒看過這個電影。”

“天啦!”江寧誇張地從鋼琴上跳下來,躬身抱住她的肩膀晃了兩下,“趕緊的,這就跟我去電影院看看!”

作為一個文藝青年萌芽,江寧起碼去電影院看了十遍泰坦尼克號。可以說,他爛熟每一個橋段,每一句對白,每一處起伏。

且說著,江寧朝徐行揚了揚下巴:“喂,一起去吧。”

徐行麵有難色:“我媽媽打電話說今天回來拿證件。”

江寧理解地說:“好吧,那我帶她去了。”

江寧拽著依依不舍的以沫往外走去。

身後的辜徐行垂頭凝思,正準備彈琴,像想起了什麽,雙眼中驟然閃過一道光亮:“等一下!”

他掩上琴蓋,起身套上羽絨服圍巾,蹙眉淡淡說:“我跟你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