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人團” 最高

“我們兩個組個團體吧,等到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就一起出山,當真正的街頭霸王,怎麽樣?”

“我也要參加!”

上學後,以沫之所以不再纏辜徐行,並非是對他的興頭過去了,而是因為她被學校這個“小社會”弄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小學是中國孩子融入社會的第一步,在沒有上小學之前,孩子永遠都覺得這個世界是大的、是美的、是單純的。但是當他們入學之後,成人世界裏該有的一切複雜規則,會慢慢顛覆他們的世界觀。

剛讀小一的以沫漸漸發現,原來孩子和孩子之間是不一樣的,比如某個孩子用得起高檔文具盒,吃得起外國糖果,他就會很受歡迎;某個孩子學習成績好,他就會格外受老師喜歡;某個孩子的爸爸是軍官,那麽他就可以坐小車來上學,走路的時候還可以把頭昂得高高的。

她的世界裏多了很多新規則:上課聽講要把手背在後麵,中午一定要午睡,上課的時候一定不能看外麵……如果做不到這些,她就得不到老師發的小紅花,然後就會理所當然地變成一個差生。

以沫一點都不稀罕那種小紅花,但沒有小紅花的後果是,班上的女孩子都不願意跟她玩,體育課做遊戲的時候,她也找不到對家。別的孩子在放學後,總能三五成群地回家,但是她永遠隻能孤零零的一個人走。

因此,以沫陷入了人生最初的恐懼中——沒人玩、沒人理睬。

為了打破這種恐懼,以沫試著往女同學堆裏鑽,向那些人緣好的同學靠攏。漸漸的,她也有了些在大型遊戲裏跑龍套的機會。比如,當一群人玩跳皮筋時,她就要扮演牽著皮筋的樹,一站站到遊戲結束;當另外一群人玩丟沙包時,以沫又成了專門負責撿沙包的跑腿。

放學回到軍區大院後,她的境遇也並不比在學校時好。

軍區大院裏的孩子比外麵的孩子更加會玩,卻更加勢利,別看他們小,但是誰家裏有大內參,誰家大人幾杠幾星,誰在學校考前幾名,誰打架是最厲害的,個個門兒清。

往往一個小團體裏有某部長的兒子,也有司機的兒子,大家雖然在一起玩,但是司機的兒子就基本上沒資格插話。

以沫所在的那個小團體裏,頭腦人物是後勤部副部長的兒子,這個叫王宗遠的男孩和以沫同歲,個子雖比普通女孩還小一些,但是行事非常霸道驕橫。一幫孩子玩什麽,怎麽玩都得由他定,他有權對團體裏的孩子發號施令,而那些孩子則有義務被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以沫是那個小團體裏最小的小角色,理所應當地成了被欺負的對象,不但要裝樹、撿沙包、還要負責演壞人,最後被好人踩在腳下槍斃。

偏偏王宗遠還特喜歡玩抓壞人的遊戲,他最得意的時刻,就是把以沫踩在腳下,然後義正詞嚴地學電影主角說一句“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這時,小孩子們都會看著狼狽的以沫,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時候,以沫還不知道她其實是被欺負了。她反倒以為別人笑她,就是喜歡她的表現。直到那個星期天的傍晚。

那個星期天下了大半天雨,直到四五點才漸漸收了雨勢。以沫正在家裏翻連環畫,門外忽然傳來兩長三短的哨聲,那是他們那個小團體在操場集合的暗號。

以沫望著外麵又冷又陰的天,一萬分不願意出門,但是又不敢違逆王宗遠的意思。如果她這次不去,以後就永遠去不了了,不但如此,做了“叛徒”的人,以後隻要碰到小團體裏的人,輕則挨罵,重則挨打,下場十分淒慘。

她戀戀不舍放掉連環畫,磨磨蹭蹭地趕到操場上。

立了冬的下雨天,不到五點,天上就已經透出了鍋底黑,坑坑窪窪的廢操場上積了很多水。

大概是在家悶得無聊,王宗遠特別想玩抓壞人。當他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後,以沫弱弱地反對:“地上都是水,我不玩。”

王宗遠背著手,站在一排水泥管上怒視著她:“你想違抗我的命令,當叛徒?”

以沫垂著頭,小聲地說:“我沒想當叛徒……要不然,等下你別真把我推到地上。”

“不把壞人踩在腳底下,叫什麽大英雄?”王宗遠十分火大地說,“你們說是不是?”

反正又不是把自己推到泥水裏,那些孩子當然都齊齊說是。

“你想反對大家的意思嗎?”王宗遠盛氣淩人地問。

以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了看地上的泥水,小手握了握拳,一言不發。

“你說話!”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以沫忽然抬起頭:“我不玩!”

王宗遠氣得從水泥管上跳下來,一把擰起她的頭發,奮力晃著她的頭:“你再說一遍‘我不玩’了!”

以沫被他扯得吃痛,連忙伸手去護自己的頭發,一邊護頭發一邊使勁拍打掙紮。王宗遠雖然是男孩,但是力氣遠不如比他高幾寸的以沫大,很快就被以沫掙脫,自己還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周圍的小孩都看傻了,哪裏還敢吱聲?

王宗遠吭哧吭哧地喘著氣,忽然衝過去,再度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以沫吃痛,轉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王宗遠低號了一聲,一拳打在以沫額上,把她推了開去。他吸了幾口涼氣,定睛看向以沫。隻見她颯然站在原地,雙手握拳,冷冷地盯著他,一雙澄澈的眼睛裏像有火焰在跳躍。

他的氣焰驟然降了下去,再不敢上前了,但是口氣卻一點也不鬆:“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操場,以後我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以沫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群呆若木雞的小孩一眼,心底發出一聲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嗤——若這些人也算是朋友,那她不要也罷!

朋友有什麽稀罕的?別人喜歡不喜歡她又有什麽稀罕的?她想坐在熱乎的屋子裏看連環畫,立刻、現在、馬上!

一念轉過,她錯開他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往操場外走去。

王宗遠愣了一下,從地上撈起一把小石塊,拈起一個砸到她腿上。

緊接著,小石頭源源不斷地砸在了她的肩上、背上、腰上。

身後爆出王宗遠的辱罵聲:“打死你個小殘廢、九指頭!”

那一路,以沫走得很慢,那些石頭砸在她身上並不疼,可是她的全身卻像被什麽點燃了一般。

就在她即將步出操場的一瞬,一粒冷硬的石子“砰”的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幾乎與此同時,以沫驟然轉身,裹著一股怒氣快步衝了回去。她扯住嚇呆了的王宗遠,將他拖到最大的一個泥水坑邊,重重地將他推了進去。

王宗遠一邊大叫一邊胡亂揮動著雙手反抗,以沫使出吃奶的勁兒將他摁進泥水裏,大力喘息了幾口,大聲宣告:“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

場麵詭異地靜了下來,整個操場上傳來“呼呼”的陰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壓抑的哭聲從泥水坑裏爆了出來,越哭越響。

以沫收回腳,繃著臉往家的方向去了。

那是以沫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轉折,盡管隻有五歲,她已經從被侮辱與被損害中真切地懂得了什麽叫做尊嚴,就算她身份低微,就算她身體殘缺,但是如果誰要再因此瞧不起她,她便不懼同那些人永遠決裂——無論那決裂要付出什麽代價。

不遠處的香樟樹下,將事情全過程看在眼裏的辜徐行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他渾然沒有察覺,因為太過用力,他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

他的身側,一個懶洋洋的少年望著以沫的背影,忽然笑出了聲兒:“這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你認識?”

他的聲音裏透著點漫不經心的興味,像是一個挑剔的食客,發現了一盤別有滋味的點心。

辜徐行側臉看了他一眼,撇開他循著以沫的方向追了去。

以沫正走著,聽見身後腳步響,愕然回頭,見是辜徐行,慢慢轉過身子,仰麵望著他。

她的眼睛特別亮,還有點濕濕的,看上去像是哭了,但是她沒有。

辜徐行眼垂眸看著她,一雙薄唇抿著,似想說點什麽安慰她,卻遲遲開不了口。

這時,先前那個少年趕了上來,微喘了一口氣,他在以沫麵前蹲下,一雙水墨畫般的斜飛長眉揚了起來:“小鬼,還挺凶的嗬!”

以沫戒備地望著他,麵前的少年有著和辜徐行一樣的秀頎身材,然而一張臉美得近乎陰柔,幽深的眼裏藏著鬼魅。他生的是那種唇線豐潤飽滿的餃子嘴,嘴角天生微微上翹著,即便不笑,也像透著點壞壞的笑意。

以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明的,他們往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可以親近的好人,哪些不是。

見以沫不說話,那少年伸手勾住她的肩膀,將她帶近了一點:“你剛才做得很對,二啦吧唧的人,就該好好教訓。不過如果我是你,肯定不會在白天當著那麽多人打他,知道麽,教訓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氣,又不留下證據,既要讓被打的人痛得想死,又不能給人留下傷口——做壞事兒可是一門藝術喲。”

辜徐行越聽眉越皺得厲害:“江寧,不要胡說。”

像是嫌他三觀不正,教壞小孩子,他伸手將以沫從他的臂彎裏牽出來,一言不發地帶著她往北邊走去。

“喂,你幹什麽去?”少年沒好氣地問。

“善後。”

少年頓了頓,不得已還是跟了過去。

辜徐行一路將以沫帶到王副部長家裏。

王副部長和夫人見了辜徐行,都有些詫異,招呼著要保姆拿水果點心來,卻被辜徐行攔了下來,他有條不紊地把事情經過向兩位大人述說了一番,末了,他說:“雖然雙方都有錯,但我還是要代我妹妹先向你們道歉。”

“哪裏哪裏。”王副部長略有些尷尬地說,“這是我們家宗遠不對,哪能欺負女孩子呢?”

說著,他還象征性地摸了摸以沫的頭,以示親近。

道完歉後,辜徐行正了正顏色,恭恭敬敬地說:“從小,我爺爺就教我不可以仗勢欺人,作為小輩,我沒有立場去教宗遠什麽。但是五歲真的也該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嚴加管教,以免再發生今天這種不愉快的事情。”

冷不丁被一個小輩教訓了一番,王副部長臉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辜振捷的情麵,又不好發作。

辜徐行也不管他臉色如何,有禮有節地告了辭,帶著以沫揚長而去。

出了王家大門,那個叫江寧的少年壞笑著說:“你還挺懂惡人先告狀的,等會兒那小子回去,肯定挨揍。”

說著,他蹲下身擰了擰以沫嬰兒肥的臉問:“你什麽時候多了個妹妹?當了你這麽多年弟弟,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這麽護犢子的一麵?當年我被二炮那群小子摁在地上打的時候,可沒見你幫我出過頭!”

說完,他眼簾微微一斂,像在回憶什麽,眸中漫上了些複雜情緒。

江寧的爸爸辜默成是辜振捷的堂弟,當年和辜振捷一起入的伍,然而他好文不好武,沒事兒就喜歡耍筆杆子,眼見著辜振捷一路立功升做了副軍長,他還才勉強混了個正團職。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自願請降到聿城,新近帶全家搬到了聿城軍區大院。

因此,辜江寧和辜徐行確實是同宗同祖的遠親兄弟,隻是境遇上相差得太多,一個係出名門,高高在上,一個卻因父輩的荒疏,泯然眾人。

從小到大,這兩兄弟的關係都非常冷淡。辜徐行貴胄天成,不善於向人表達情感,辜江寧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卻有一副傲骨,也不願沾他這個哥哥的光。但是看見辜徐行對一個陌生小女孩都這樣維護,他還是難免有些嫉妒。

辜徐行覺得這個弟弟敏感複雜,又愛惹是生非,不太願意和他往來。對他問的這些問題,他一律以沉默對答。

辜江寧自覺沒趣,撇了下嘴,將注意力集中在了以沫身上。麵前的小不點雖然弄得一頭狼狽,卻一點也沒掩去她的可愛。他盯著她鼓鼓的小臉,忽然伸手,食指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按下,手一鬆,她臉頰上就露出一個凹下的白印子,才一瞬,那白印子又恢複成了蜜桃粉。

以沫瞠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一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樣子。

他越看越有趣,又飛快地按了下:“挺可愛的嘛。”

就在他準備再按時,辜徐行“啪”地揮開他的爪子:“有完沒完?什麽惡趣味!”

辜江寧這才意猶未盡地起身。

“你先去我家,往回走,第三個口那裏右拐,直行兩百米就到了。”

“那你呢?”

“送她回去。”

簡單交代一番,辜徐行便領著以沫往南區步去。

擺脫了辜江寧,以沫的表情明顯輕鬆了很多。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跟著辜徐行,起初還勉強跟得上他的腳力,不料越往前走就越跟不上了。眼見被他丟出了好幾米,以沫有些急了,跑步追了上去,抬手抓住他的衣角。

辜徐行低頭一看,便瞧見了她笑得皺起來的小臉。

他意識到自己走快了,放慢腳步,任她拽著自己的衣角,一前一後地往南行去。

把人送到南院門口後,辜徐行轉身欲走,像想起什麽一般,回頭看了下以沫。

以沫撲閃著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往前邁了幾步後,他遲疑了一下,返身折了回來,像江寧那樣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臉頰上按出了一個更深的印子。手彈回來的一瞬,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還真挺可愛的。”

說罷,他嘴角一翹,終於忍俊不禁地笑了。

是夜家宴,辜徐行見到了江寧的媽媽張遇。

他對這個這個嬸嬸的印象格外深,因為她是徐曼第二嫉妒的女人。他是從徐曼不斷變換的坐姿、縮小的瞳孔、下意識的冷笑中判斷出她嫉妒張遇的。

在張遇之前,徐曼隻會在她姐姐徐茜麵前,不經意流露出上訴表現。

徐曼是個得天獨厚的女人,她出身高幹家庭,麵容姣好。身邊的女人,出身比她好的沒她漂亮,出身和外貌都比她好的,沒有她嫁得好,就算上述一切都比她好的,也沒她肚子爭氣,接連生下兩個出色的兒子。如今她在某部隊信息工程大學掛了個政治經濟學教授的職,除了每周上幾節課,她基本上過著逛逛街、做做投資,連飯菜都有警衛員送到手邊的生活。

女人做到她這個份兒上,真的用不著嫉妒別的女人,除非對方美得刺眼。

張遇就是那種美得刺眼的女人,別的美女,或清純、或柔弱或放浪,總歸是單一的,但是張遇的美卻像一條河流,時而平緩,時而活潑,時而深沉,那種美是流動的,瞬息萬變,叫人應接不暇。

在她的光芒下,滿屋子人都被照得很黯淡。尤其是江寧的爸爸辜默成,在她的映照下,慘淡得像抹可有可無的青煙。

明明是不相配的一對。

那天飯後,徐曼特意做了個麵膜,一麵按著眼角一麵冷嗤:“你看看這個辜默成,當年和你一個起跑線,現在你都授銜大校了,他還是個團職!當年我巴巴的給他介紹了個空四軍大院的女孩,他非要娶個地方上的妖妖嬌嬌的女人?現在怎麽樣,不但家事鬧得一團亂,還把自己的前程毀了!我看他再這麽不溫不火的,回頭一轉業,他這一脈氣數就算完了。”

說著,她扭頭對一旁的辜徐行說:“知道我為什麽叫你在這裏聽著,這是在給你上課,雖然你還小,但是一定要明白,一個男人要成功,哪一步都不能走錯,包括未來結婚。”

“說這個幹什麽?”辜振捷不悅地打斷她,指了指辜徐行,“你上樓去。”

走上樓梯時,辜徐行聽見爸爸歎了一句:“是啊,這樣的女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留在身邊,不是好事。”

那句話說得極沉重,像有什麽在辜徐行心口上戳了個印痕。幾年後的事情,都印證了那句“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爸爸那時的話,倒真的成了一句讖語。

自從打了王宗遠後,以沫學會了一個人玩。像是一夜之間看透了孩子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別人的言談歡笑。如果再有人叫她幫忙牽橡皮筋,她就會丟給對方一個冷眼,徑自離開。

那些砸在她身上的石頭,讓她學會了反抗。

以沫是個很會自得其樂的孩子,不久她就在澡堂後發現了一扇鎖著的木門,她好奇地撥弄木門上鏽蝕的鎖,居然發現那把鎖不知道被誰撬開了。她興奮地拿下鎖,推開那扇木門,竟發現了一片新大陸。

木門裏是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廢棄的水塔,那片空地大得看不到頭一樣,綿延至遠處黛色的群山下。

從那以後,以沫多了一個愛好,隻要天晴,她就會鑽進那片荒地裏玩。

那片荒地成了以沫所轄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她是蟋蟀們的王,是蒲公英的主人。有時候,她頂著冬日暖陽在草地裏追一隻蛾子,有時候她在草溝裏摘下上百朵野花,用一根狗尾巴草串成花環,更多的時候,則是選個草坡抱膝坐下,靜靜眺望遠方。

這天,她正坐在草坡上曬太陽發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身影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小東西,知道嗎,你搶了我的地盤。”

辜江寧且說著,將一本厚厚的白皮書枕在頭下,悠然在她旁邊躺下。

以沫這才知道鎖是被他撬開的,瞥了他一眼。

他閉著眼睛,卻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小東西,幹嗎不去找別人玩,一個人來這種荒涼的地方幹什麽?”

以沫鼓著嘴,說了一句在她看來很長的話:“你幹嗎不去找別人玩?”

他不屑地“嗤”了一聲:“沒那個必要。我們都是被圈子拋棄的人,拋棄你懂嗎?被拋棄的人就應該坐在這種沒人記得的地方。”

他的話,以沫一點也聽不懂。直到多年後,她回憶起他們這次相遇,這才發現,她和江寧其實是一類人,被圈子拋棄,承擔孤獨的壓力,最後被這股壓力打磨出了一副孤僻離群的傲骨。

江寧明明還小,但是身上透著一股特別強大的頹廢力量,以沫不知不覺地就被那股力量攫住了。她悶悶地坐在那裏,心情低落卻又不願離去。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詭異的氣質,你明明不喜歡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關注他,他像一扇窗口,透過他,可以看到另一個不可抵達的奇異世界。

丟開手上的書,辜江寧用雙手在眼前搭起一個鏡頭樣的方框,對著天邊左移右晃。好像他手搭成的框後有一個別人看不到的世界。以沫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

江寧看穿了她的心思,將那個“框”移到以沫眼前,托著她的臉往四周緩緩轉去。

以沫驚訝地發現,世界竟然被他巧妙地切成了一幀幀圖畫,在那個框裏,她清晰地看到一隻蝴蝶停在藍色小花的花蕊裏,她看到天邊的一朵雲被切成了小狗的形狀,她看到一棵枯樹的枝杈割據了整個天空。

“你現在在用我的眼睛看世界。”

說著,江寧將手從她眼前挪開,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依舊那麽空曠、那麽荒蕪。

以沫歪著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他。

他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一隻漂亮狐狸的嘴臉。他指著遠處問:“你知道那邊山上有什麽嗎?”

以沫搖頭。

他的眼神一下悠遠起來:“我告訴你哦,那邊山頂上有一片很大的葡萄田,那些都不是普通的葡萄,是神仙種的,所以那些葡萄特別大、特別甜,紅的像瑪瑙,白的像珍珠,還不用剝皮。葡萄的葉子也特別厚,特別大,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可以站在上麵。”

以沫聽得入了神。

“我去過一次,我躺在葉子上吃了很多葡萄,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葡萄。後來我踩著葡萄葉子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雲裏麵。雲很厚很軟,扯一塊放在嘴裏,是棉花糖的味道。”

就在這時,以沫忽然打斷了他:“你騙人!老師說雲是水做的,不是棉花糖。”

冷不丁被她戳破,江寧還嘴硬:“是你們老師騙了你,雲就是棉花糖做的。”

“你騙人。”以沫“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懵懂意識到,這個男孩和哥哥不一樣,他會給她看一個很美的世界,但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不可靠近的。哥哥雖然不像他這樣愛笑,也不像他這樣態度親昵,但是哥哥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喂,你別走啊。”

江寧有些急了,拿起書快步追上她:“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江寧所說的好玩地方是軍隊訓練基地後的一座小山崗,盡管山崗下掛著“禁止攀登”的牌子,但是江寧視若無睹地帶她溜了上去。

他駕輕就熟地在山頂的一個位置趴定,把以沫按倒,示意她不要說話。

以沫順著他的視線往山下看去,不禁瞪圓了眼睛。

隻見一支穿迷彩服的軍隊正在下麵的基地上做負重跑訓練,時不時穿來響亮淩厲的口號聲。

以沫記得爸爸三申五令過,不準跑來這邊玩。她掙紮著起身要走,卻被辜江寧按在了地上:“你想不想以後不被欺負?想不想以後別人都聽你的?”

見以沫不回答,他又說:“如果想就要讓自己變強。”

以沫不想別人都聽她的,但她想讓自己不被欺負,所以老老實實地趴下了。

“一會兒就該訓練擒拿格鬥了,要是你能偷學會一招半式,你就是這個。”辜江寧朝她豎了豎大拇指。

說罷,他抿著唇,雙目炯炯地盯著下麵的訓練。

“快看,他們開始練‘鴨步”行走了,這是練大腿力的。”江寧一邊看一邊給以沫解釋。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以沫嚇得起身回頭,一隻極溫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後頸,將她輕輕按回了原位。

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的辜徐行貓著腰移到她身邊,動作利落地趴下。

以沫愣愣地看著他的側臉,冬日的暖陽給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和暖的光暈,出乎意料的相見,讓以沫覺得他有些失真。

他眼睛沒有看她,卻輕輕笑了。以沫確定,是笑給她的。

不知怎麽的,見他笑,以沫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新了起來,先前那股頹喪孤獨被一掃而空,一股堅定溫暖的力量從心髒裏流向全身,她也跟著笑彎了眼睛。

“你怎麽才來?”江寧有些不滿地問。

“有課耽誤了。”

“你上次也沒來!他們上次還練泰拳了。你老這樣,一會兒被我打趴下了別哭。”

辜徐行沒回答。

以沫替他白了江寧一眼。

江寧好像長了複眼,能看見三百六十度範圍內的事情,不聲不響地在她背上掐了一把,以示報複。

也就這麽會兒工夫,格鬥訓練開始了。

見辜徐行看得認真,以沫也對下麵的訓練產生了新的興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群士兵靈活地反擒拿、摔打、奪械。

真正精彩激烈的東西,它的受眾是沒有年齡分段的,很快,以沫看懂了其中的美,興奮得眼睛直閃光,恨不得馬上起來照樣比劃兩下。

直到隊伍解散,三人才意猶未盡地翻轉過身子,並排在草叢裏躺著,看著落上了些晚霞的天空。

他們雖然都沒說話,但腦子裏盤桓的東西都差不多,無疑都是剛才的精彩場麵。

很久,三人才懶懶起身,臨下山前,辜徐行不著痕跡地摘去以沫頭上的幾顆蒼耳。

下了山,他們兩個直奔一塊背人的空地比劃切磋起來。

以沫作為編外人員,被丟在外麵幫他們看管衣物。

兩個少年起先還像模像樣地按照套路近身纏鬥,但是他們學到的東西畢竟支離破碎,很快就撐不住場麵了。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哪個也不肯認輸,索性拋開那些花架子,你伸手扯我的頭發,我抬腳踢你肚子,發展到後來,索性抱成一團滾到地上互毆。

以沫被他們倆逗得咯咯直笑,樂得隻差長翅膀飛出去。

那兩人互毆完,精疲力竭地回到以沫旁邊。

辜徐行從以沫手上接過外套,從裏麵摸出幾顆進口巧克力,丟給他們。

江寧剝開,大嚼著咽下,喘著氣笑了。

以沫把巧克力含在嘴裏,鼓著腮幫子翻著辜徐行的筆記本,暗紅牛皮封麵的本子裏,記著密密麻麻的英文筆記。

以沫看不懂,吸了一口口水,翻到封皮處,盯著“辜徐行”三字發呆。

江寧壞笑著說:“你認得這是什麽嗎?”

“是哥哥的名字。”

“你知道你哥哥叫什麽嗎?”

“叫阿遲。”

“噗……”

江寧驟然噴了出來。連帶著辜徐行都一頭黑線。

“阿遲是你叫的嗎?阿遲是他爸爸輩的人叫的小名!”江寧戳了下她的額頭說。

辜徐行這個小名有個來曆,當初徐曼生他的時候,過了幾次預產期,才生下來,足足晚到了十天。被折騰得夠嗆的徐曼便給了這麽個小名,寓意姍姍來遲。

但是以沫哪裏知道這隻是個小名,身邊從沒有人當她的麵叫過他的大名,江寧叫他都冠以“喂”“哎”。

見以沫有點不自在,江寧伸出食指點著那個名字,一字一頓地教她拚:“辜,G-U,徐,X-U……”

這時,以沫忽然指著那個“行”字說:“我知道這個,H-A-N-G,銀行的行。”

那年頭,很多大人都喜歡給小孩子取這個多音字當名字,以沫班上有個同學就叫楊行,發音是銀行的行。

江寧敲了下她的頭:“自作聰明,是行,行走的行!辜徐行!一看就知道他爸姓辜,他媽姓徐……”

“不是,”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打斷他的話,淡淡說,“是‘何妨嘯吟且徐行’的徐行。”

江寧就這個名字和辜徐行爭論了好一番,堅持不肯相信他的名字還有這麽優美的意境,咬定他本來是要叫“辜徐”的,後來他爺爺嫌不好聽,翻了很久字典,又加了個“行”字。他說得好像自己親自在場一樣,但這種侮辱國家元首文化程度的言論,是不會被人取信的,哪怕被騙方隻有五歲。

等到巧克力全吃完,江寧不知道哪裏來的**,意氣風發地說:“喂,你說再偷學一個學期,我們會不會就是這裏最牛的?”

辜徐行未置一詞。

“我們兩個組個團體吧,等到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就一起出山,當真正的街頭霸王,怎麽樣?”

辜徐行表示對他的價值取向很不讚同,但也有點小憧憬他說的那種情形。

“我也要參加!”以沫生怕自己被遺忘,忙舉手找存在感。

“你會打嗎?”江寧不屑地說。

“我可以學!”

考慮了一會兒,江寧說:“不過,曆史上比較強大的組合都是三人團,‘最高三人團’、‘中央隊三人團’,小虎隊也是三個人的……可是你是女的啊,會拉後腿。”

這時,辜徐行插了句話:“街霸裏,春麗好像也不差吧。”

話已至此,江寧隻好點頭認可:“那好,勉強算你一個吧。”

達成共識後,他們這個以成為真正街霸為目的的三人團體便正式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