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哥哥”是種傲嬌生物

“你說是你的樹就是你的?你有證據證明麽?我用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不換。爸爸說這是我的樹,讓我保護它。”

寧以沫和辜徐行相識,始於一隻陀螺。

1993年春,一陣玩陀螺的風氣在聿城軍區大院裏刮了起來。90年代的軍區大院雖已失去了當年的活力,但這股沒落氣沒有影響到大院的孩子們,他們照樣風一般在大院裏呼嘯來呼嘯去,玩著層出不窮的小遊戲: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滾鐵環、踩高蹺、跳房子、跳繩……

這些遊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流行一個月後,又改換那個了。

所以,當有的孩子還遲鈍地滾著鐵環時,高學年的孩子們已經“啪”“啪”的抽起陀螺來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從長輩那裏偷到一根純牛皮的皮帶,用皮帶抽起陀螺來,聲音既響亮又給勁,顯得非常富有男人氣。

因此,當時的小孩都特別夢想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歲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軍區,是某集團軍副軍長辜振捷的兒子,更是北京軍區第一政治委員辜鬆柏的孫子,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再典型不過的高幹子弟。由於剛隨父母到聿城軍區來,清高孤僻的他不願主動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個子生得比同齡人高挑挺拔,總能把白襯衣和去了領章的軍裝穿得格外熨帖帥氣,加上麵容生得異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婦女們掛在嘴邊教育小孩的“別人家的孩子”。更讓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彈一手好鋼琴,辜徐行還會一口流利的英語,越加襯得那群小孩烏眉皂眼,舉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們年紀雖不大,但個個眼高於頂,誰也不願和一個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約而同地孤立起這個首長公子來。

由於被孤立,辜徐行越發想弄一隻陀螺來證明自己就算沒有他們,也能自得其樂。

通過觀察,他發現隻要有一根好木頭,自己動手做個陀螺並非難事。於是他留了心,滿大院地找這樣一根木頭。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後,他在南邊一個院子裏發現了一棵瓷缸口粗細的棗樹,而棗木剛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觀察了兩天後,他拎著一把鋒利的小斧子,趁黃昏食堂開飯的時候摸到那個院子。不料剛進院子,他就見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棗樹下畫畫。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小女孩身側站定,琢磨怎麽開口讓她走開。

那小女孩畫得入了神,全然沒有留意身邊站了一個人,將鼓鼓的小臉擱在小桌子上,半垂著眼睛,十分專注地描畫著。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畫,居然還挺不錯,不禁正眼打量了下這個女孩。女孩四五歲大,一頭還泛著點黃的細軟長發紮了個小馬尾頂在頭上,一雙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裏的黑玻璃珠。她的臉還遠沒有長開,肉嘟嘟的像隻白嫩嫩的小籠包子。辜徐行正看得有趣,小女孩忽然抓起橡皮擦,笨手笨腳地擦了起來,末了,她輕輕用小指掃掉紙上的橡皮沫,鼓起臉蛋把橡皮沫吹走,那小樣兒,倒活像隻小湯圓。

辜徐行低下頭,抿唇一笑。片刻後,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小鬼,起來,去別的地方畫。”

小女孩嚇了一跳,握著橡皮,怯生生地看著他不說話。

辜徐行不願和一個小女孩多說什麽,徑直上前挪開她的小桌子,拿著斧子對著那樹比劃,作勢欲砍。

小女孩見架勢不對,衝上前抱住那棵小樹,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不給砍,這是以沫的樹。”

辜徐行沒想到砍棵棗樹還能節外生枝,不悅地說:“你有什麽證據說這是你的樹?”

小女孩不懂什麽叫證據,但見他麵容冷峻,氣勢逼人,委屈得眼淚水直打轉。盡管如此,她抱著樹的手反倒更加緊了。

辜徐行見了,未免心軟,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我用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小女孩嘟著嘴,懷疑地搖了搖頭說:“不換。爸爸說這是我的樹,讓我保護它。”

眼見飯點就快過了,隻怕很快就有人回來,辜徐行不免有些著惱,但又不能上前動粗,隻能僵在原地,氣惱地看著她。

小女孩抱了一會兒,體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轉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就算你把樹砍下來種在自己家裏,也吃不到棗子的。”

說著,她從衣兜裏掏啊掏的,掏出兩三隻紅棗,遞出去:“你要是想吃棗了,我這裏有,隻要你不砍樹了,這些全給你。”

辜徐行盯著她那幾顆棗,計上心來,裝出考慮的樣子,很不甘願地說:“不夠,起碼要十個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計,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我這就回屋裏給你拿。”

見她歡快地撲進了屋子,辜徐行揚起斧子,二話不說地砍了起來。棗木固硬,卻敵不過那斧子的銳利,才幾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動了下手掌,剛揚起斧子準備下斧的時候,身後忽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樹!”

那小女孩步履蹣跚地跑到樹下,大叫著要往樹上撲,一把暗紅的棗子骨碌碌滾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絕望的哭叫嚇得一愣,然而已經來不及控製斧子的去勢,直直往樹幹上剁去。與此同時,那個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樹幹,隻聽“哢”的一聲悶響,一道寒光從女孩的拇指上閃過,頓時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連叫都沒來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鮮血霎時蜿蜒一地。

辜徐行臉“刷”的白了,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個人立時癱倒在地。他望著那攤不斷蜿蜒開去的血跡,雙唇哆嗦著,想叫,喉嚨卻像被什麽卡著,怎麽也發不出聲。

院外傳來紛遝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回來了,他圓睜著眼睛就地癱坐著,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當時的場麵,辜徐行已經記不確切了,依稀記得有三個人抱著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壓根沒人管地上的他。緊接著,院外傳來很多小孩的腳步聲,有人叫嚷著“出事兒了,趕緊上軍區醫院看看”。

一時間,好像整個大院都空了。他合著眼,蜷在地上,臉貼著透著潮氣的地麵,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正縛著他,越收越緊。天地間滲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從小到大,他沒有一刻像那時一般害怕,他懵懂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是的,罪,他的雙手不再清白,連他的靈魂也不再清白,他欠下了別人永遠都還不起的債。他小小的心髒猛烈地收縮了幾下,胸口跟著大力起伏著,豆大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滾。

他會被抓去上軍事法庭嗎?他會被槍斃嗎?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長不回去了。那是一雙多麽漂亮的手,卻因為他而終生殘缺。一輩子這個概念,對那時的他來說,太長了,他無法想象終生殘缺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麽大的痛苦。

遠處,天光已經被層雲收了起來,周遭越來越暗。他覺得自己被人遺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氣逃開這個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媽媽徐曼才找到了這個院子。她心疼地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一把裹進懷裏:“阿遲,不怕,你爸爸已經去處理了。一個後勤兵的女兒,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軍長,沒人敢說你什麽的。跟媽媽回家,睡一覺就沒事兒了。”

辜徐行用陌生目光打量著媽媽的臉,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猛地把她推開,瘋一樣地往軍區醫院跑。

直到軍區醫院的大門撞進眼簾,他才停下腳步,畏懼地望著裏麵,好像那是一個巨大的獸口。

醫院裏,陸續有看完熱鬧的人走了出來,見著他,他們都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

他捏緊拳頭,一步步往醫院裏麵走,十幾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幾分鍾,直到最終站在了病房門口。

他僵直地站在門口,裏麵傳來爸爸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的聲音,爸爸用他從未聽過的歉疚聲音連連道歉。

他緩緩伸手,將病房虛掩的門推出一道小小的縫。他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正視裏麵的一切。

屋內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臉上。

“你給我過來!”

耳畔響起爸爸嚴厲的吼聲。

他緩緩抬起頭,看了眼靠坐在病**的小女孩,她的左手手指已經包紮好了,手背上還連著輸液器。她麵前放著一個小桌子,桌上擱著一個小镔鐵碗,碗裏放著糖水梨罐頭。

因失血過多,小女孩的臉白得像紙,整個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靜,唯一雙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靜靜地看著他,那種眼神,直到十數年後,辜徐行仍記憶猶新,那眼神裏沒有畏懼、委屈、怨恨,更加沒有痛苦脆弱,反倒充滿了與她年齡不符的寧靜、堅強、平和,以及聖潔的原宥。

就在他出神望著她的時候,一隻大手驟然將他從門口拖了進去,一個響亮的耳光冷不丁落在他臉上。

幾個隨行的軍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長,孩子還小,什麽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你們都起開!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數。”

辜振捷掙脫那群人的手,刷地抽出皮帶,對著辜徐行劈頭蓋臉地抽過去,不料卻被女孩的爸爸一把抓住了,那個老實畏縮的男人緊緊攥著皮帶,低聲說:“首長,不要把孩子打壞了。”

**的小女孩也聽話地一骨碌跪坐起來說:“伯伯,你別打哥哥了,我的手不疼了。”

說著,她晃了晃包得厚厚的左手:“真的,一點都不疼了。”

辜振捷望著小女孩的臉,心一軟,垂下手,冷冷對一旁的辜徐行說:“在那邊好好站著,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說著,他走到小女孩床前坐下,端起糖水罐頭,用勺子細心將裏麵的梨肉切碎,喂到她嘴邊。小女孩生怕他再去打辜徐行,連忙大口大口地吃罐頭,一邊吃還一邊朝他露出可愛的笑。

辜振捷愛憐地用拇指揩掉她嘴邊的糖水汁:“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寧以沫,今年五歲了。”

“以沫?”

她爸爸寧誌偉忙答道:“相濡以沫的以沫。”

辜振捷點了點頭,仔細端詳了下寧以沫的臉,意味深長地感歎了一句:“你這女兒養得好啊。”

寧誌偉忙說:“哪裏哪裏。”

辜振捷撫了撫以沫的頭,含笑問:“給伯伯當幹女兒好嗎?”

以沫眨巴了下眼睛,像在想什麽是幹女兒,想了會兒,她眯著眼睛,鬼機靈地笑了笑:“爸爸說好就好。”

辜振捷點了點她的鼻子:“小滑頭,那好,我就問你爸爸。小寧啊,你介不介意女兒多個幹爸爸?”

寧誌偉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不緊不慢的女聲就從門外傳來:“嗬,這一轉眼的,我就多了個幹女兒了?自家兒子都管不好,你還真不怕管壞別人的女兒。”

來人正是晚一步趕來的徐曼。

徐曼見辜徐行臉上多了道五指印,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繼而走到以沫爸爸麵前,從包裏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這裏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回頭給孩子買點營養品補補。你可千萬別推,推了就是打我們家老辜的臉。”

將信封塞進以沫爸爸手裏後,徐曼走到病床前說:“老辜啊,時間也不早了,別耽誤小孩子休息了,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北京開會嗎?”

辜振捷見狀,隻好起身告辭。

一旁的辜徐行看了以沫好幾眼,唇動了動,直到離開,那句堵在喉間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直到進了自己家門,徐曼才把火發了出來。

“辜振捷,你倒是沒有十月懷胎把孩子生下來,打起來一點也不心疼。可是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她一把將辜徐行拉到身邊坐下,心疼地撫著他的臉:“我通共就兩個兒子,靖勳才十幾歲就被你送軍校去了,身邊就剩阿遲一個了,你要把他打出個好歹來,我跟你沒完!”

辜振捷貴為一軍首長,威震一方,卻拿自己的老婆沒有絲毫辦法,隻能坐在沙發上抽悶煙。

“我告訴你,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怎麽管教是我的事,你不能用你那套來管孩子,會把孩子管出毛病來的。”

抽泣了好一陣子後,徐曼拍了拍辜徐行的肩膀說:“媽媽給你做了好吃的,這就熱給你吃。乖,什麽都別想了,以後不要去南邊,也別再見那個小女孩了,知道了嗎?”

其實不用徐曼提醒,辜徐行也不會再去那個院子。

在他年幼的心裏,從此多了一個禁區,那裏住著一個叫做寧以沫的女孩,是他永遠也不想再去麵對的。

“陀螺”事件後,辜徐行變得越加孤僻。

過去他也羨慕別的孩子意氣風發,三五成群,為了不動聲色地融入他們,他時經常抱著羽毛球拍坐在廣場上,等人找他打球。

那件事以後,他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了開來。路過人群時,他都會低頭匆匆走過,他怕遇到那個小女孩,也怕從別人眼中讀到和那件事相關的訊息。

他強迫自己忘記那件事情,可有些事情,越想忘記反而會記得越清楚。

每當他坐在鋼琴前,看著靈活的十指在琴鍵上遊走時,他就會想起有個無辜的小女孩因他的傲慢霸道,留下終身殘缺,內疚感便會像蛇一般鑽透他的心髒。

一個低氣壓的午後,他獨自坐在家裏彈鋼琴,彈的是一支剛上手新曲子,其中某個篇章十分沉重暗澀,指法也特別難,他反複彈了很多次都發出那種蹩腳的聲音,煩躁的他猛地從鋼琴前起身,將左手大拇指放在琴鍵上,放下重重的琴蓋,狠狠往拇指上壓去。

直到拇指上傳來錐心的疼痛,心裏那股躁亂才漸漸服帖了些,他緩緩鬆開琴蓋,站在光線暗沉的琴房裏無聲的啜泣。

那是辜徐行經曆過的,最難熬的一個春天。

再見到寧以沫,已是時序入夏。

那是個黃昏,辜徐行和徐曼正在客廳裏看電視,剛出差回來的辜振捷大笑著從院子外進來,懷裏抱著一個正在玩泥巴的小人兒。

“告訴伯伯,你準備捏個什麽?”

小人兒糯糯地說:“我要捏個坦克。”

“哈哈,好,捏個坦克,我們一起打壞人。”

辜徐行“騰”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眼神戒備地望著爸爸懷裏那個小女孩。

乍見以沫,連徐曼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她快步走到辜振捷身邊,壓低聲音惱道:“髒不髒啊?就把人這樣抱回來了?被人看到多不好?”

辜振捷哪裏還有心思理會她的情緒,把以沫放下,一邊往沙發邊牽一邊說:“也真是巧了,車一進軍區就看見這個小丫頭蹲在路邊玩泥巴。這不,就抱來玩玩咯。”

彼時,茶幾上還放著一盤小肉卷,吃過軍區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種小肉卷,正正經經是一層皮一層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頭。但是那種肉卷供應的不多,被首長家的勤務員幾下裏一分就所剩無幾了,尋常家屬也非得趕巧了才打得到。以沫一見到那肉卷,哪裏忍得住饞,伸出手就去抓。

說時遲那時快,徐曼飛快地打開她的手斥道:“你媽媽怎麽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亂抓東西吃,你這髒手一抓,東西還能吃啊?”

不過一瞬,辜徐行還是看見了她左手上的殘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殘留的指節怪異地伸著,直指他心底。

以沫被這樣一訓,低了頭,且是委屈地說:“我沒有媽媽。”

辜振捷聽得心疼,轉頭對辜徐行說:“快去帶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裏來的火氣,辜徐行對著父親一聲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說完,他恨恨地瞪了父親一眼,轉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樓,“砰”的摔上了房門。

以沫被他一嚇,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辜振捷隻好讓保姆王嫂把她拉去衛生間清洗一番,親手將那盤肉卷裝好給以沫,派人將她送了回去。

“滿意了?”徐曼冷哼了一聲,“你還嫌兒子不夠煩的,非把這個小東西弄回來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發上坐下,摁了摁額說:“你懂什麽?兒子不是討厭她,是不敢麵對她。我這是給他機會,讓他像個男人那樣麵對自己的過錯。還教授、知識分子呢,連這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兒子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自我救贖,長大之後隻能是個懦夫。他不想讓兒子成年後回首過往,發現什麽無法彌補的缺憾。

“辜振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呢。”徐曼一向強勢,半點也不肯落下風,“你無非還惦記著你前妻,惦記著你倆那個夭折的女兒!”

“怎麽又扯到這個上去了?”

辜振捷有些心虛。

他也不清楚為什麽看到以沫就那麽喜歡,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話點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個女兒過世的時候,比以沫小一點。那孩子的樣子,他記不確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以沫一個模樣。

雖說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以沫這件事情上,他一直沒向徐曼妥協。他時不時地抱以沫來家裏玩,指著辜徐行對她諄諄教誨“這是哥哥,以後要聽哥哥的話”,以沫便望著辜徐行怯生生地點頭。

徐曼雖霸道,卻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隻好對他和以沫的互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那以後,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雖然辜徐行不怎麽待見她,不是躲著她就是一張冷臉,但是她偏就喜歡這個哥哥,一逮著機會就想黏他,辜徐行則像躲一隻臭蟲那般躲著她。

以沫仗著自己身輕如燕,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附近,讓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時候辜徐行看動畫片正看到關鍵時刻,一個小身影就像通了靈一般出現在他身邊,毫不知趣地在他旁邊坐下,和他並排觀影;有時候他正在屋裏練鋼琴,冷不丁的,一張小包子臉就擱在了琴架邊上,他一頭黑線地看過去,就能看見她那雙無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燦爛的笑臉。

這樣你纏我躲了一個月,辜徐行也乏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到星矢這個衰人在被無數次打到吐血後,終於穿上黃金聖衣準備爆發時,你會一再為了小小的氣節棄電視機不顧嗎?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當隱形人,隻差真的就從她身體裏穿過。

由於大院裏別的男孩對自家妹妹的態度也差不多,所以,以沫一點都沒體味到辜徐行不喜歡她,反倒以為“哥哥”就是這樣一種傲嬌的生物。

是年九月,五歲的以沫早早進了小學一年級,入了學,以沫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任意纏著辜徐行了。隻有周末,她才有機會跑去找辜徐行。

為了更加徹底地擺脫這個小跟屁蟲,辜徐行索性報了兩個特長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麵。他暗忖,那小東西對他的熱情不過是一時興頭,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樣,興頭一過,再寶貝的東西也會被棄如敝履。他想,隻要一段時間不接觸,她就會找到別的樂子,不再黏他了。

不負他所望,不到半個月,那個小東西就不再上門了。

他暗暗鬆了口氣,卻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來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姍姍而來。

徐曼是個很講究傳統的人,每逢過節都喜歡把事情張羅得熱鬧喜慶,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務員掛燈籠,宰雞鴨,就是讓保姆王嫂在院子裏設香案,擺月餅果品,結果那頓晚飯直到天擦黑才置辦齊備。

辜徐行剛上桌,就見爸爸牽著寧以沫,同寧誌偉有說有笑地走進院裏。

辜徐行的臉瞬間就黑了下去。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轉身就走的他,壓低聲音說:“月團圓人團圓,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氣,在這節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夥吃!你要實在不高興,吃飯的時候就不說話,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間去。”

說著,她笑容疏淡地朝寧誌偉打了個招呼:“喲,小寧來了?早知道你們也來,真該多備幾個菜。”

言下之意是,我們家沒備你們的菜。

寧誌偉尷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剛才他帶著以沫去食堂打飯,回來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從外麵回來,辜振捷見他們父女拿著兩盒飯菜就準備過節,二話不說就把他們一起接到家裏來了。以寧誌偉的性情,吃這頓飯,真比吃槍子兒還為難他。他隻是礙於辜振捷的麵子,不敢推卻罷了。

辜振捷將他們父女倆拉入席,親自給寧誌偉倒了一杯酒:“來來,這可是正宗的茅台。”

寧誌偉唯唯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對麵,默默吃著飯。

說來也怪,今天的以沫安靜得異常,看也沒看辜徐行一眼,抱著一隻鴨腿,小口小口地咬著。

倒是辜徐行有些捺不住,抬頭掃了她幾眼。直到一頓飯快吃完,以沫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辜徐行忽然就沒了胃口,簡直一刻都不想在飯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準備起身的時候,徐曼忽然發話了:“真奇怪了,這孩子今天怎麽這麽安靜啊?”

快到嘴邊的一句“你們慢吃”立時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覺地端起了飲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麽了?”辜振捷也有些納悶。

寧誌偉忙不好意思地說:“剛才說了她幾句,生氣呢。”

辜振捷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麽生氣了?跟伯伯說說。”

“爸爸不給買雞腿……”

以沫細聲細氣地說著,眼眶裏閃了點委屈的淚光。

聞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覺地一滯,飛快地掃了她一眼。

辜振捷意味複雜地“哦”了一聲,默默又翻了一隻雞腿放進她碗裏。

眼見氣氛有些冷,徐曼忙說:“食堂現在都用良種雞做菜,那些雞腿看著大,其實一點都不好吃,好像還有激素,小孩子吃不好,我從來都不準小王往家裏打食堂的雞肉。”

寧誌偉籲了口氣,忙附和著她說了幾句。其實實情是,他一個後勤兵,既要負擔老家的老母,又要負擔女兒上學,經濟上有些捉襟見肘。這天為了應節,他給以沫買了隻雞腿,以沫忍不住要在路上吃,不料剛咬了一口,雞腿就掉在泥地了,他不好撿起來,又實在舍不得再買,見以沫吵著要吃雞腿,就說了她幾句,把她說委屈了。

徐曼這人最怕意頭不好,生怕中秋節這樣的好日子冷清,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從“良種雞”說到寧夏的“枸杞雞”,又從雞身上扯到了各地美食。

寧誌偉生在長江流域,小時候跟爸爸上長江裏打漁,河鮮可真沒少吃過。他就著徐曼的話題說了會兒著名的美食“明前江刀”,繪聲繪色地說了一番刀魚的做法和妙處,引得徐曼食指大動。

末了,徐曼神往地說:“我確實聽人說過這是一等一的美味,但是產量少又貴,一般人吃不上,也很少有人像你那樣,能吃到剛從長江裏撈上來的刀魚。你可真把我饞蟲引出來了,我就最喜歡吃海鮮河鮮,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年年中秋都有特供的大閘蟹吃,個個黃滿膏膩。”

一提到大閘蟹,徐曼明顯對眼前這桌東西意興蕭索了,她滿臉追憶地說:“我兩個兒子都特別愛吃蟹,以前大兒子靖勳在家的時候,老跟他弟弟賽著吃。”

說著,她愛憐地抓過辜徐行的手:“但是這孩子他斯文,無論多急,吃東西都慢條斯理,哪裏搶得過他哥哥,才吃幹淨一個,他哥哥已經胡吃海塞三四個了。最後啊,他也委屈得直想哭,也這樣悶悶的不搭理人。”

那邊,以沫聽得很入神,眼睛晶亮地看著辜徐行,像是想到了什麽,偷偷地樂了。

第二天,放了學的辜徐行正在客廳看動畫片等晚飯,剛下班回來的徐曼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說了一句:“哎喲,你是沒見你爸爸那幹女兒,皮得!”

辜徐行的視線從電視上斜到媽媽身上,像是在等她的後話。

“我下班去國稅局辦點事,結果看見她跟著一群地方上的孩子在河裏打打鬧鬧。”

國稅局在城東,圍牆外的坡下就有一條小河,夏天的時候,好些孩子會舍棄大院裏配備良好的遊泳池,跑好幾裏路去那條河裏遊泳。

“真沒見過女孩子像她這樣野的,這麽涼的天,赤著腳丫子在河裏鬧,弄得一身一臉的水,也不怕感冒。”說著,她搖了搖頭,“這沒媽教的孩子,就是要不得。”

辜徐行聽了,眯著眼出了會兒神,若有所思地將視線轉回電視上。

吃過晚飯後,辜徐行上樓回房寫作業。此時,外麵天已經擦黑了,寫著作業的他中途停了幾次筆,時不時地瞟桌角的鬧鍾。

寫到後來,他厭煩地丟了筆,起身走到窗邊張望。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張望什麽,擔心什麽。

在窗前站了好一陣,他鬱鬱地回到書桌前,人剛坐下,樓下院子就傳來徐曼的聲音:“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我來找哥哥。”稚嫩的聲音裏,像是透著些畏懼。

乍然聽見以沫的聲音,辜徐行“騰”的站了起來,快步朝門口走去。他人剛下樓,就聽見徐曼不耐地說:“哥哥在寫作業,忙著呢,沒工夫和你瞎胡鬧。這麽晚了,還不趕快回家去?”

“我有東西給哥哥。”以沫垂著頭,雙手藏在身後,小聲說著。

“什麽東西?給我吧,我給他。”徐曼沒好氣地說。

以沫往後縮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一眼就看見從徐曼身後走出來的辜徐行。

辜徐行麵無表情地越過徐曼,走到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垂眸看著她。

她果然玩得很野,不但鞋襪全濕透了,褲子也濕了大半,連帶著整個外衣都浸濕了。彼時,院子裏已升起華燈,透過黃橙橙的燈光,隱約能見被她身上熱度蒸騰出來的水汽,如果估計不錯,她是一路跑回來的。

辜徐行越看眉皺得越緊,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訓話,以沫忽然獻寶似的伸出手:“給你。”

辜徐行一驚,定神看去,隻見她手上拎著一個注滿了水的紅色塑料袋,裏麵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動。

“都是什麽呀?”徐曼眼尖,立馬發現那袋子不對勁,快步上前搶過袋子打開一看,當場叫了起來,“螃蟹?”

隻見厚厚的袋子裏裝了十幾隻大大小小的河蟹,一個個正橫著身子往上爬。

辜徐行一怔,腦中像有一道光閃過,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他心裏翻滾著,他緩緩垂頭,目光對上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裏麵寫滿了一個孩子童稚的熱望。

“你弄這個東西來幹什麽?”徐曼一把擰緊袋子,嫌惡地問。

以沫低低地說:“你昨天說哥哥喜歡吃。”

“天啦,大閘蟹不是……”

“媽。”辜徐行忽然打斷徐曼的話,伸手接過袋子。

頓了頓,他轉向以沫說:“東西我收到了,你……回去吧。”

“嗯。”

以沫老老實實地轉身往門外走去,像是想到什麽,她忽然回過頭朝辜徐行露出一個極歡快的笑,那笑容像一道閃亮的光,隻一閃,便隨著她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裏。

辜徐行目注於她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濕漉漉的鞋印,清冷的眼裏終究還是糅進了些許暖意。

後來,辜徐行將那些蟹養在了自家的魚池裏。而以沫則很不幸地被徐曼說中,結結實實地感了一場冒,直到十月才漸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