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淑女變成女流氓

“我不管你多少歲,隻要我在一天,就要為你負一天責,由不得你亂來。”

“以沫,你不覺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長了?”

曾有人跟寧以沫說,生活能把淑女逼成女流氓,以沫姑妄聽之,直到生活把她逼進派出所,她才信了。

聿城東門派出所裏,值班民警李超靠坐在桌角上,目光炯炯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

女孩留著細細軟軟的劉海,膚色雪白透亮,五官細膩柔和,鼻子挺而不高,乍一看不驚豔,可這麽湊近著看,真讓人有點越看越喜歡的意思。

女孩似乎不敢與他對視,頭略略低著,眼梢微挑的雙眼垂著,長睫下的眼眸裏一派淡靜。

“寧、以、沫。”李超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名字,“下手挺凶殘的呀……練過?看著不像啊!”

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居然在一個小時前的一場群毆裏,把三個大老爺們兒打得哭爹喊娘,而且她下手很準,直接朝著人家麵部三叉、上腹腔的攻擊點去的,既讓對方痛得想死,又構不成什麽重大傷害。

寧以沫輕輕點了點頭,雙唇抿得越厲害了。

李超按了按太陽穴,合上本子說:“這都快淩晨兩點了,明天再說吧。你們幾個先在這候問室裏湊合一宿。既然也沒什麽大事兒,你們協商協商,能和解最好和解。”

“我們絕不和解,我要告她!我要她坐牢!”一個捂著鼻子的中年胖子怒嚎了一聲,“這事兒沒這麽善了!”

李超知道這胖子的背景,隻好給以沫投去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意思是讓她去道歉也好,賠償也好,最好把那邊擺平,省得鬧大了被拘留,留了案底,不好看相。

以沫站在候問室白慘慘的燈光下,一時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怎麽就一時衝動把自己弄進派出所了。

對麵那三個胖子鐵了心要把事情鬧大,萬一真被拘留,隻怕會影響自己拿畢業證,再者,以後哪個單位還敢要她?

但是轉念一想,如果時光逆轉到剛才,她還是要揍他們一頓——這口憋了幾個月的惡氣,不出不快!

幾個月前,以沫所在的財經大學搞了一場招聘會,以沫把簡曆撒出去幾十份,收回來的卻全是實習通知。這結果,她一早就能預料,哪個單位會招一個三流大學的應屆生回去做會計?

她和死黨管小潮、陳美莎合計了一番,決定自主創業當老板,三個愛財如命的窮酸一拍即合,熱火朝天地找起項目來。

很快,管小潮就發現了商機,他發現一片寫字樓區附近全是高檔餐廳,所謂高檔餐廳,就是門臉裝得像博物館,內裏裝得像大宅門,菜難吃得要人半條命,埋單時直接去掉整條命的妖孽所在。

“那附近隻有一家蘭州飯館,你們想,正常白領的工資哪夠在那些地方吃的?但又不能不吃吧,隻好全往那蘭州餐館奔。你們是沒見那蘭州飯館髒得、老板態度差得,就這,人還賺得盆滿缽滿!”管小潮說得直咽口水,小胖臉亢奮得直冒紅光,“你說我們要在那裏開一家走中低端路線的餐館,幹淨齊整地一收拾,認認真真地做點好吃的,一開業會怎麽樣?客似雲來啊!”

美莎咬了咬食指指節,和以沫目光交流一番後說:“我看成!做生意嘛,還是做衣食住行比較實在。”

以沫蹙眉一想:“可是店麵,資金怎麽辦?”

“店麵已經找好了,就在那個蘭州餐館對麵,前身也是準備開餐館的,不知道怎麽又不做了,現在把店低價轉了,就是資金……”

管小潮看看以沫又看看美莎,忽然捶胸頓足地說:“你們兩個長得這麽花兒朵兒的,怎麽連個大款都泡不到?”

美莎白了他一眼:“出息!姐姐我這是玉在櫝中求善價。”

氣氛不由凝重了起來。

三人對彼此的家底很清楚,管小潮家在東北農村,大學的學費都是靠練攤、打工賺來的,美莎從小跟媽媽在重慶長大,靠媽媽做點小生意度日,以沫更慘,直接就是一孤兒。

以沫和美莎是同寢好友,從大一開始就一起練攤賺錢,她們和管小潮的攤位相鄰,三人就這樣熟絡了起來。

以沫她們都清楚好店不等人,當天就跟管小潮去實地考察了一番,越看越覺得那個餐館可以開。於是,他們雷厲風行地開始籌錢,幾天後,竟也東拚西湊地弄了十幾萬。

簽轉讓合同那天,管小潮格外凝重地說:“這一簽,就押上我們仨的全副家當了。背水一戰,隻能贏不能輸。”

最後,三人以八萬三年的超低價拿到了店,三個二十好幾都沒敢上專賣店買過衣服的年輕人站在兩百平米的店裏,都有些眼含熱淚。

裝修店麵時,三人出了點分歧,管小潮是個務實派,他覺得從舊貨市場拉點東西簡單裝修一下就可以了,可另外兩個股東都是女人,女人就是務虛,她倆一致認為要把店裝得有小資情調,才更加吸引白領。

管小潮奈何不了她倆,隻好同意按上島風裝修。三個人找了個小施工隊,乒乒乓乓地裝了二十幾天,居然把一個灰頭土臉的小館子粉刷裝修一新:咖啡色、米白的基調襯得整個店麵優雅溫馨,再配上以沫精心從創意市場淘的一些掛畫擺件,整個店顯得既文藝又舒適。

裝修完工那天,美莎站在店裏環顧了一圈,咬了咬牙,跑到燈飾城買了一套近千的豪華吊燈,三個人費了一個下午才把那套水晶燈裝完,累得腰酸背痛。然而,當吊燈亮起來的一瞬,一切的疲累惶惑都消失了!

三人背靠背地坐在那盞吊燈下,朦朧璀璨的燈光沐著他們,周遭明亮美好得不像人間。

美莎怔怔地說:“以前,我媽老站在別人樓下看別人家的吊燈,羨慕得直哭,我小時候做夢都想在家裏裝這麽個吊燈……要不人家安徒生寫賣火柴的小女孩呢,原來有光真的就會特有希望。”

管小潮則咽著口水說:“滿客的話可以坐六十個人,就算人均消費二十,中午不翻台就有一千二,晚上加外賣,一天八千隨便賣呀!這樣下去,以後開分店,做連鎖,上市……咱也能是有錢人了。”

以沫眼睛明亮地看著他們,抿著唇,暖暖地笑了起來。

一切看似那麽好。

店開業後,果然不負管小潮的期望,每天賬麵流水都上萬,笑得管小潮臉都快爛了。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一個禮拜,他們店的玻璃就被人砸了,就在三人心疼地收拾殘局時,對麵蘭州餐館裏出來三個胖子,一邊抽著煙一邊對著他們壞笑。

那時候,以沫心裏就打了個咯噔。

又過了半個月,店裏的客人驟然少了起來,管小潮拉住客人問原因,客人回答說,菜裏的油特膩人,吃著很惡心。

管小潮一查,發現大廚居然放著好油不用用地溝油。他質問廚師為什麽要背著東家的意思用地溝油,結果那兩個廚師非常傲慢地辭了職,跑到對麵蘭州餐館做去了。

直到這時,以沫他們才知道,原來廚師早就被對麵的胖子收買,先是把他們店的口碑做砸,然後撂挑子走人,讓他們斷炊。

等到重新招來廚師開火後,店裏的生意已經回不到最初了。

三人又是發傳單又是搞特價,這才讓店裏的生意勉強有了好轉。就在他們以為雨過天晴時,城管來了。

兩個城管繞了一圈,二話不說,直指他們亂搭建,要求停業整頓。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又有相關部門的人指出他們店裏管道係統有問題,要求重新裝修!

焦頭爛額的三人又是說話好又是送錢,卻全不奏效,好像一夜之間,他們這個店就怎麽也不能再開下去了。

這時,這家店的房東提點了下他們,問題很可能出在對麵那三個蘭州老板身上,讓他們上門說情。

管小潮隻好厚著臉皮過去套交情,請他們手下留情。結果那三個老板說“行啊,你也知道,拉麵是我們蘭州的,你們不準賣麵,任何麵食都不準賣。還有,你們這店一開,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生意了,每天至少少了五千流水,我也不多要你們的,把每天的流水補償給我們,你們這店就能開下去”。

管小潮當場就差點揍人。

談判崩了之後,雙方的鬥爭開始白熱化。很多電影裏才能看見的惡俗段子輪番在他們店裏上演,不是有人在菜裏吃到蟑螂了,就是有小混混吃霸王餐打服務員。

三人這才明白為什麽之前那家餐館會做不下去。

眼見店是開不下去了,三個人和廚師一起吃了頓散夥飯,準備關店轉讓。

吃飯時,美莎見氣氛太凝重,強打精神說:“別這麽沮喪,我們的店裝得這麽漂亮,回頭十萬塊轉讓也有人要,算一算也沒賠太多,就當交學費了吧。”

話音還沒落,一輛小麵包車忽然在他們店門口停下,五個拿著鋼管的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打砸,砸完後一陣風似的出了店,開車逃竄了。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分鍾,卻毀了他們長達三個月的奔走辛勞,更加毀掉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美莎最先尖叫起來,一邊大哭一邊發出歇斯底裏哀號。本來還縮在桌腳邊,抱著頭的管小潮忽然撈起桌上的啤酒瓶,血紅著雙眼,瘋了似的往對麵跑去。

那三個老板本來都蹲在街邊抽煙看熱鬧,看見管小潮這樣,先是嚇了一跳,很快就一擁而上把管小潮撲到在地上踢打起來。

美莎哭著提起一把椅子衝過去,一邊砸人一邊用重慶話叫罵。

就在那三人返身攻擊美莎之際,管小潮從地上爬了起來,抄起美莎的椅子狠狠朝他們店的玻璃砸去:“我操你們大爺!”

那三人一個揪住美莎,另兩個撲上前打管小潮。管小潮被那兩人按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就在他們對管小潮拳打腳踢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那是他們的人。

那兩人訝然回頭,就見一個穿著白色大衣的、蹬著黑色長靴的瘦弱女孩筆挺挺地站在他們身後,她的臉隱在陰翳裏,看不清表情,她的右手上,緊緊握著一條一米長的鋼管。

兩個大男人莫名的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竟都愣在了原地。

那女孩“當啷”一聲丟掉手上的鋼管,活動了一下指節,快步朝他們其中之一走去,那人來未及反應,上腹就挨了一肘,頓時捂著下腹倒地翻滾起來。

另外一人猶自愣怔,那女孩已經閃到了眼前,張開雙臂將他的雙手絞到背後,同時腳下使勁將他踢得跪倒在地,他大吼一聲反手去抓女孩的頭發,女孩飛快出手,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驟然一黑,暈頭轉向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醒來時,一群人都已經在110的車上了。

派出所候問室裏,鼻青臉腫的管小潮從條椅上起身,拽了拽以沫的領子,示意她坐下。

以沫坐定後,美莎撞了撞以沫,狐疑地看著她:“以沫,真沒看出來。”

“是啊,你剛才打人的時候,動作也忒專業了。”管小潮心有餘悸的說,“當年你和我搶攤位的時候,我幸虧憐香惜玉了一把,不然真上去和你動手……”

見以沫低著頭不說話,兩人都打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美莎幽幽地說:“看架勢,我們的畢業證可能拿不到了。那三個人那麽有背景,隻怕非要搞到我們坐牢了。”

管小潮聽了,也跟著歎了口氣。

美莎越想越傷,低低啜泣起來:“店開不成了,畢業證要拿不到,連找工作都不行了……我對不起我媽,她賣板鴨供我讀書容易嗎?”

管小潮見不得女人哭,黑著臉說:“都這時了,也別說這些了,再說下去,我們該內訌了。還是想想誰有認識的人,把我們弄出去是正經。最好現在就找人,天一亮,審完定了案,一切都來不及了。”

美莎嘎嘣一下住了,手忙腳亂地翻手機:“王老板……不行啊,他這人有事兒找不上;趙總……他出差了;吳哥,我試試。”

她抖著手撥電話,不久就絕望地放下了:“關機。”

管小潮懊喪地抓了一把頭發:“我那些朋友都沒這個能耐。這次真栽了。”

這時,美莎忽然將目光投向以沫:“以沫,你男朋友……你男朋友他爸爸不是個公務員嗎?他有沒有什麽辦法?”

說到這裏,美莎黯淡的眼中忽然有了點光:“你男朋友肯定有辦法的!”

以沫看了她一眼,輕聲說:“我試試吧。”

她左手頗有些吃力地將手機摸出來。她的右手剛才用力過猛,這會兒已經動不了了。

想了想,她把手機遞給管小潮:“你幫我寫條短信,把事情簡單說一下,讓他回電話給我。”

管小潮不解:“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

“這個點,他不是在片場,就已經睡了,手機一定是靜音……隻能賭一把,賭他盡快看到短信回電話。”

管小潮下意識地看了眼以沫的左手大拇指,以沫目光一顫,飛快將拇指縮進手掌中。

侯問室靜了下來,耳畔隻有管小潮“卡卡”按手機的聲音,幾分鍾後,他展開眉頭:“寫好了,你男朋友叫什麽?”

“辜江寧。”

“辜?哪個辜?”管小潮有些回不過神。

“辜……”以沫頓了頓,“辜負的辜。”

“這姓可真是……”管小潮翻了一陣通訊錄,“好了,發出去了。”

末了,他合上手機問:“你有男朋友,我怎麽不知道啊?美莎,你見過?”

美莎像在想什麽想出了神,好一會兒才說:“見過,特別帥,說是個導演,在北京還開了個小文化公司,以沫,對吧?”

以沫淡淡“嗯”了一聲。

“帝都?導演,文化公司?看樣子有門路啊。”管小潮忽然來了勁兒,“以沫,你這保密工作可真好,我們多少年交情了,你都沒告訴過我。手機裏有照片嗎?看看啊。”

美莎不禁也有些期待。

以沫搖頭:“沒有。”

就在這時,以沫的手機亮了一下,管小潮低頭一看,是信息報告,他望著那條信息報告,忽然問:“以沫,這個辜徐行是誰?我光顧著看姓,把短信錯發到這個人手機上去了。”

“你說、什麽?”

以沫的臉驟然白了。

“以沫,你怎麽了?”

美莎覺察到以沫的失態,扶住她的肩問。

以沫僵僵地坐在椅子上,蒼白的臉上,一雙細長的眉輕輕蹙著,半垂的眼睛下,目光不安地微微閃動著。良久,她吸了口氣,搖頭:“我沒事。”

管小潮湊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太晚了,我腦子有點不靈光,光想著那個‘辜’,結果一看到‘辜’就發過去了,我再重新給你男朋友發過去吧。”

以沫咬了下唇,低低應道:“好。”

美莎握住以沫冰冷的手,一言不發地看著以沫靜默的側臉。她總覺得今天的以沫哪裏不對,陌生得讓她有點不敢認。想到“陌生”二字,她越發沒底,大學四年,她又何曾真正了解過這個安靜的女孩?

管小潮的短信發出去後,半天都沒個回音。他左等右等,有些耐不住,試著給以沫的男朋友打了幾個電話,結果不出意外,電話雖然是通的,卻沒人接。

管小潮懊喪地丟開手機,垂下頭,將十指插進頭發,喃喃說:“真完了。就算打通了,大半夜的,人上哪裏想辦法去?”

一句話粉碎了三人的自欺欺人,美莎雙肩無意識地一垮,乏乏地將頭枕在了以沫的肩上。以沫的肩瘦削得厲害,卻端得極板正,像是有什麽撐著她的脊梁。

美莎閉著雙眼,思緒陷入了一片紛亂,周遭死一般的寧靜潮水般從她耳孔裏擠入,壓得她連眼皮子都動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半夢半醒的美莎被一陣嘈雜的開門聲、人聲驚醒,她懵然從以沫的肩上抬頭,看向門口。

門口,一個還有點沒睡醒的矮個子男人在兩個民警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那三個蘭州老板一見來人,立刻跳起來上前打招呼:“馬所長,這時候您怎麽來了?您天亮來也沒事兒!還害得你覺也沒睡好,大半夜地跑過來放人。”

那姓馬的所長黑著一張臉,搭也不搭理他們直接走到以沫麵前,堆出些笑:“哎呀,誤會啊誤會,真是委屈你們了,讓你們在這裏待了大半宿。事情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你們都早點回去休息吧,該依法處置的,我們會嚴厲依法處置!”

美莎望著那所長擠出來的笑臉,真以為自己在做夢。她茫然和管小潮對視了一眼: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以沫緩緩起身,望著那個馬所長不說話,顯然也有點一頭霧水。

馬所長愣了會兒,搓了搓手:“噢,還有一個多鍾頭天就要亮了,要不一起坐我的車過早?”

還是管小潮反應快,連忙握住馬所長的手:“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既然沒事了,我們這就走。”

美莎如臨大赦,忙附和:“真不用,我們——真走了?”

“我送你們到門口。”馬所長說話間就要往門外送。

美莎一把拽過以沫:“不用,您忙您的,我們出門打車就走了。”

她在忙亂中朝馬所長揮了揮手,勾著蹙眉出神的以沫,將她帶出了門。

門後,值班的李超百思不得其解地湊上前問:“所長,怎麽回事兒啊?”

馬所長神神秘秘地湊近他,壓低聲音說:“天知道這姑娘是哪路神仙……上麵大半夜的派人上我家敲門,讓我親自過來放人。”

李超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緩了神:“那他們三個怎麽辦?”

“嚴辦哪!”馬所長打了個哈欠,不耐地擺擺手,“就他們那些事情,早該好好喝一壺了。”

三人出了大門,被門外的寒氣凍得一哆嗦。

“下雪了?”管小潮吸了吸鼻子,望著台階下空曠的大馬路,愣愣地說。

隻半宿時間,外麵竟已薄薄地積了一層雪。天還沒有大亮,遠處仍是一片冥蒙,然而近前的雪光卻映得他們眼睛發痛。

以沫暗想,無怪前一日陰霾壓城,讓人心裏不受用,原來是要下雪。她仰臉看天,下意識伸手,幾點鹽屑子似的雪花落在指尖,給她冰冷的手指上添了點清涼。

美莎縮了縮脖子,攏緊大衣,跺了下腳:“完了,這鬼天估計打不上車了。”

管小潮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栗暴:“能出來就不錯了,還打車,往學校走吧,我請客吃早飯。”

他的話音剛落,台階下的街邊,驟然亮起了一片暖黃明亮的燈光。

那光亮得極突兀,像是誰猛不丁按下了舞台的主光源,唬得三人一愣,這才注意到街道邊竟泊了一輛車。

此時,密密麻麻的雪花被那車燈照得顯現了行藏,急促地漫舞著。

“媽呀,加長國賓啊,靠,別是邁巴赫吧?”管小潮往手心裏嗬了口氣,轉臉看向以沫,“抓緊看幾眼,這車可不容易見。”

卻見以沫一臉不安地望著那車,像是見到了什麽不該見的東西。

與此同時,後排的車門無聲洞開,一個男人從車裏躬身而出,一把黑傘“砰”的在他頭頂撐開。那人撐著傘,不徐不疾地拾級而上,傘沿壓得很低,辨不得麵容,但見他身形挺拔秀頎,頭頸微微昂出些傲然的弧度,透著點不同常人的氣度。

以沫定定看著那個身影,雙肩微微發著顫,雙腳像灌了鉛似的墜著。

那人在離他們兩級台階開外的地方頓住了腳步,饒是地理位置居下,仍高出了他們三人一點。

美莎停下放在嘴邊嗬氣的手,訝然望著來人,下一秒,那人將傘往後一傾,從傘下抬起一張格外醒目的臉。

以沫瞳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眯著雙深沉如水的鳳眼,隔雪看了以沫好一會兒,才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以沫啊,好久不見了。”

聲線低沉,倒像是句歎息。

以沫唇動了動,將所有該收拾好的情緒收拾好,老老實實地低聲喊了句:“哥哥。”

“還是穿這麽少,你就真的不怕冷嗎?”

他微蹙著眉,解下脖子上的圍巾,不由分說地給她圍上,妥帖地係好,頓了頓,伸手拍去她肩上落的雪粒子。

以沫緩緩抬頭看他,窸窸窣窣的雪越下越大,幾乎漫漶了他的容顏。此情此景下相見,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

暖氣襲人的車上,坐在後排的三人都有些惴惴。

管小潮一邊端正坐著,一邊拿眼睛掃車裏的裝備。

以沫見氣氛實在尷尬,隻好開腔:“我們到明珠路三十五號的財經大學。這兩個是我的朋友,陳美莎、管小潮。”

“幸會。”前排的人沒有回頭,淡然致候。

以沫繼而又向管小潮介紹道:“這是我哥哥,辜徐行。”

“啊,你就是那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以沫已經不動聲色地踩了他一腳。

管小潮識趣地閉嘴,訕笑道:“幸……幸會。”

說完他差點沒掐自己一把,這詞兒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怎麽就那麽膈應人呢?

美莎倒比以沫還大方些,笑吟吟地將尖下巴往前排一送,透過後視鏡打量他:“你是以沫的哥哥?親的嗎?我怎麽沒聽以沫提起過?以沫叫你哥,我也叫你哥吧。”

後視鏡裏,那雙靜川明波似的透亮眼睛一抬,銳利的目光便落在她臉上。

他雖隻是那麽淡淡地瞧著她,卻瞧得她後背冒了絲涼氣——那目光像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似的。

管小潮見要冷場,一把將美莎拽回椅子上坐著:“廢話啊,你家親哥姓李,你姓陳啊?”

美莎白了他一眼沒說話。管小潮又說了些插科打諢的話,才把僵冷的氣氛緩和了些。

車到財經大學時,管小潮暗暗鬆了口氣,跟前排的辜徐行道完謝,拉著美莎匆匆下了車,坐在最裏麵的以沫一邊往車外鑽一邊想告別台詞,不料人剛到車門邊,便被前排的辜徐行叫住,口吻一如既往的不容反抗:“以沫,你留下。”

以沫隻得朝管小潮他們丟下一句“你們先回去吧”,老實縮回車裏,緘口坐著,倒像前麵坐的,是一位嚴父。

等到車子開遠,美莎望著車開走的方向罵了一句:“傲什麽傲?”

說著,她撩了撩一頭濃密的卷發,迎著破曉的晨光吸了吸鼻子:“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以為自己是誰?”

風情萬種的她從未在男人那裏受過這樣的冷落,自尊心頗受打擊,此時恨不得把那個辜徐行生吞活剝了。

管小潮出神地說:“人家開京A8不跩,誰跩?”

“京A8又怎麽了?”

“掛這個牌的人,不是行走‘尚書房’的顯貴,就是真正的貴族紳士,再不濟也得是一高幹家的衙內。一句話,不是自己牛就是爹媽牛。看八卦不?炒得轟轟烈烈的京城四少,未必配給剛才那小子提鞋啊……”說到這裏,管小潮又是一陣心神激**,“有這樣一個哥哥,甭管是不是親的,能混成今天這慘樣,以沫也是一朵奇葩啊!”

美莎若有所思地站在寒風裏發了會兒呆,丟下管小潮,徑自往大門裏走了去。

管小潮看著她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小狐狸,又在尋思什麽呢?唉,女人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也不明白……回去補覺咯。”

下了車,以沫低頭跟辜徐行走進遠洋賓館。

剛進門,已經有工作人員迎了上來,眾星拱月地將他二人帶到了頂層套房門口,領頭的經理識趣地沒有囉唆打擾,很快就帶人告辭了。

進了門,辜徐行將外套脫去掛好,露出淺藍色襯衣包裹的清頎身體,他一邊走一邊解著襯衫領口第二個扣子。

以沫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他們果然已經分開太久了,她竟不知何時起,他也開始穿白色以外的顏色了。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臉上,抬頭一看,隻見辜徐行已經在沙發上坐定了,此時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暖黃的燈光將他臉部陽剛的線條凸顯得格外清晰,一雙淩厲的修眉下,雙眼在燈影下透著些陰翳。

以沫不敢和他的眼睛對視,眼神閃爍了幾下,落在他緊抿的唇上。她一看他的架勢就知道秋後算賬的時刻到了,忙往痛裏掐自己的手心,以便能及時紅著眼圈回話。

算著時間,看嚇也嚇夠了,辜徐行拿出手機,起身步向陽台。

以沫一動不敢動地站在原地,站了近半個小時,也不見他的電話有停的意思。她不由腹誹,這麽多年了,他的氣量不見大,磨人的耐心倒是比以前好了。

一宿沒睡的她在這暖氣房裏一醺,隻恨不得能就地躺下,她小幅度地活動了下肩膀,又曲了曲膝,見他背對著她了,忙彎腰去揉膝蓋,不料剛一起身,就見那人站在門外,不冷不熱地盯著她。

他隨手掩上陽台門,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放,終於開了口:“寧以沫,我怎麽不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是去賣蘭州拉麵啊?”

以沫的耳朵尖瞬間就紅了。

“你看看你,哪裏還有小時候的樣子?”

麵具一旦拿下,辜徐行的樣子也並不比任何一個苦心孤詣,要把妹妹教育成四有青年的哥哥更脫俗些。

“掛科、不積極考研、不認真找工作就算了,居然淪落到和那樣一群人打架!”他深吸了一口氣,“打架也就算了,還差點把自己弄坐牢!你看看這些,哪一件是女孩子會做的?”

以沫哪裏敢和他頂嘴,他罵,她就低頭,他再罵,她就再低頭。直到以沫的下巴快戳進胸口,辜徐行才頓住了。

以沫估摸著他心軟了,半抬起頭,駕輕就熟地含了點淚光說:“哥哥,我知道錯了。”

辜徐行冷眼望了她好一會兒,唇角幾不可察地一挑。搖了搖頭,他和緩了語氣說:“你啊,就是認錯態度好,抗罵,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以沫聞言,偷偷瞄了眼他,但見他眼中陰翳盡散,知道這一劫又算是過去了。

“過來。”

以沫往前走了幾步,離他遠遠的站著。

“再過來點。”

她隻好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麵前站定。

他冷不丁地抬手,拇指在她右臉頰的瘀傷處輕輕撫了撫,聲音柔和的有點兒不像話:“還疼嗎?”

乍然嗅到他指間熟悉的氣息,以沫全身神經都緊繃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忙機械地搖了搖頭。

“去洗個澡,選個房間睡一覺吧。”

以沫如聆天聽,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下午。”

以沫一口氣還沒鬆完,那邊已經用不容違抗的口吻補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

見以沫半天沒有回音,他訝然回頭,卻見以沫整個人僵在了原地,一張臉繃得有些異常。

“我剛給你聯係了一家銀行,後天麵試完上班。”辜徐行格外耐心地解釋。

像忽然換了個人一般,以沫用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說:“我不去。”

房內的氣氛倏然冷了下來。

辜徐行像是不確定剛才聽到的,慢慢轉過身看著她,她避開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說:“我不去北京。哥哥,你不能總這樣控製我的人生。我已經長大了,能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辜徐行深呼吸了幾口氣,竭力冷靜地說:“你當初選擇一個人留在聿城,說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可是寧以沫,你睜大眼睛看看現狀,這就是你所謂的負責的人生嗎?”

以沫抿緊唇線:“我知道在你看來,我現在的生活糟透了,可是哥哥,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就算再不堪,這也是我要走的路,要過的人生。”

明明是傷人的話,以沫自己倒先紅了眼圈。

辜徐行閉了閉眼,壓住一口氣:“我半夜收到你短信的時候,不知道多開心,我以為你終於懂事了,不跟我們鬧別扭了。沒想到我巴巴的趕來這裏,竟然是自作多情。也許你需要的,不過是我一個放人的電話。”

以沫感覺自己的眼淚在眼睛裏轉啊轉的,緊握的十指處,關節都有些發白。

“七年前,你說要和我們劃清界限,我當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一切由著你,可是以沫,你不覺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長了?”

以沫哽咽了一下,一邊解脖子上的圍巾一邊說:“哥哥,請你不要拿叛逆期說事,我已經二十二歲了,不是十二歲。今天的事情,很感謝你能來幫忙。我學校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她將圍巾往辜徐行麵前一遞,轉身欲走,不料手臂卻被他緊緊抓住。辜徐行往後用力拽了她一下,她便踉蹌地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氣息因怒氣蒸騰而出,是記憶裏幹淨而蓬勃的清香,然而這味道卻讓她恐懼得想奪路而逃,她用盡全身力氣想從他遒勁的臂彎裏掙脫,卻哪裏敵得過他的力道?

“我不管你多少歲,隻要我在一天,就要為你負一天責,由不得你亂來。”他明顯動了真怒,喘著粗氣將她拉到沙發邊按坐下,“你指責我控製你的人生,我既擔了這個名,就不怕讓你看看,什麽叫做真的控製。”

以沫不敢在他怒火正當頭時和他正麵衝突,僵僵地坐在沙發裏,抿著嘴不說話。

辜徐行將身體投進沙發裏,襯衫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一手搭著著沙發背,一手胡**出電視的遙控,閃了幾下,將畫麵定格在一個相對安靜的頻道上。

驟然響起的人聲衝淡了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兩人各守一隅,默然對峙。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扮演一隻溫順小貓的角色,他已經習慣這隻貓懶洋洋地趴在他腿上曬太陽的情景,卻從未想過這隻那麽親他、黏他的貓有天會真的朝他揚起反抗的利爪。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杯溫水遞到了以沫麵前。

以沫機械地接過那杯水,手心裏傳來的溫度反倒讓她整個人顫抖了起來。她望著水麵因她顫抖生出的縠紋,定了定神,緊握著那杯子說:“哥哥,你其實從來沒有正視過我們的關係,你對我好,隻是因為你內疚,但是當年的傷害,已經過去了。是,我是少了半截拇指,可是那裏早已經不疼了。你現在這樣,真的讓我很為難。我現在是江寧的女朋友,以後能為我人生負責的人,隻有他。”

房間裏靜了靜,電視上斑駁陸離的燈光激烈地頻閃著,各色光線在辜徐行臉上明滅交替,他的臉色很白,神情透著一股疲憊。他垂下頭,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謂地笑了,那笑像暗夜裏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暫:“看來,你真的長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頓了頓,他虛弱地揮了下手:“你走吧。”

以沫一言不發地起身,頭也不回地開門、關門。門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淚才像一條線似的滑落。身體裏,像有什麽被掏空了一般,她輕輕靠著那厚實的暗紅桃心木門滑下,倚坐在那裏。

緊握的左手緩緩攤開,一隻少了半截的拇指猙獰而無辜地躺在她的掌心裏。

有時候,人是一種很善於忘記疼痛的動物,如果沒有什麽痕跡留在那裏提醒他們,也許很多在當時看來極其慘痛的事情,就真的會被丟失在時光之外,不知所終。以沫誠然是不幸的,因為她所受過的每一次傷害都會在身體上留下無法愈合的痕跡,比如這少了半截的拇指。她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隻要她的手還要動,就會有個東西提醒她,那段歲月在那裏,那個人也在那裏,就像她對他的記憶,永不磨滅,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