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要丟下我

“我不想回去。我誰都不想見,尤其是你。你時好時壞,時冷時熱,一會兒給我很多希望,一會兒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以沫

接下來的冬去春來,對閉塞視聽的以沫來說,既無失落,也無期待,就那樣倏忽間流轉而過了。

盛春再來時,她偶爾也會像去年那樣憑欄眺望,隻是一切都是不鹹不淡的,花開得不鹹不淡,她活得不鹹不淡,她身旁的人也亦然。

那天以後,辜徐行和陶陶並未如她所想般在一起,江寧也沒有從陶陶身邊淡出,一切照舊,他們還是保持著那種微妙的三角關係,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以沫是看不懂他們了,她也不想看。

2003年3月,辜振捷的調令下來,他先一步去北京軍區就職。

徐曼則留在聿城,一麵陪辜徐行迎接高考,一麵準備舉家遷去北京的事宜。

家裏的東西分批次地在往北京運送,貴重值錢的已先一步送走,而那些不值錢的零碎自然是能丟就丟。

等到四月裏的時候,該搬走的都已經搬走了,甚至連辜徐行收藏的所有航模都送去了北京,隻有以沫房間裏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動。

哪裏又會有人關心她的東西重不重要呢?

一種苦澀的不安從以沫心底滋生出來,她有一種預感,也許有什麽格局就要被打破了。

隨著她的不安日益以增,一場更大的災難降臨了。

2003年5月,隨著首例SARS病患被報道,一場肆虐全球的“非典”氣勢洶洶地襲來。

那段時間,整個一中裏都彌漫著84消毒水的味道,課桌上、垃圾桶裏到處可見非典預防知識傳單。學生們都人心惶惶的,無心學習,有些膽子小的學生甚至要求家長向學校請長假。

然而,受影響最大的自然是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的高三學生,他們既要抵抗高考臨近的壓力,又要在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襲來的病魔前忐忑度日。

生活和出行的巨大不便波及到了每個人,由於北京是重災區,徐曼不得不停下搬家工作,並且日夜擔心在北京的辜振捷。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那年的高考來得不聲不響,甚至有些灰頭土臉。

6月7日那天,一中給全校學生放了三天假,一來是給高三考生騰出考場,二來是避免不必要的喧囂吵鬧。

6月8日早晨,以沫醒得非常早。

她睜著眼睛想了一會兒,默然起身,穿好校服,戴上口罩出了門。

以沫到一中時,四麵人山人海。

一中的大門緊閉著,隻留下一條一人寬的過道。準備參加高考的學生在過道外排起長龍,接受體溫測量。

雖然學校不允許家長接送考生,但是一中的鐵欄杆外還是擠滿了家長。

以沫擠在人群裏,雙眼淡靜地看著排隊的高三學生。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麽,大約是想做個見證,因為這場高考落幕後,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很可能就要和她分道揚鑣了。

江寧是他們中來得最早的,沒人來送他,他騎著摩托風馳電掣地來了,摘下頭盔那一瞬,以沫看見他的右臉紅腫了一大片。他表情陰鬱地走到隊伍最前麵,推開擋在前麵的老師和醫生,大步流星地往裏麵走去。

陶陶是第二個到的,她從自家的車上下來,戴了一個骷髏頭口罩,打扮得像歐美大片裏的XX女俠。她明顯沒有把高考看在眼裏,即便在這一刻,她也隻想著好玩。

辜家的車逼近八點半才到,辜徐行下車後,徐曼搖下車窗,熱切地跟他說了些什麽,他回了一句話,隨著最後一撥人進了大門。

以沫緊緊盯著他的背影,滿心的思潮劇烈地湧動著。

就在這時,他若有所感地回過頭來,直直地往人群中看去,沒有片刻遲疑,就對上了她的眼睛。他隔空久久凝視著她,末了,輕輕點了下頭,轉身穩步朝大樓裏走去。

6月9日,高考最後一門考完,一中敞開了封閉的大門。

壓抑了一整年的畢業生不約而同地站在走廊上,將課本、試卷撕碎了往樓下丟。

整個校園裏到處飄飛著雪白的紙屑,像是一場六月飛雪。

校方破天荒沒人來管,因為管也管不住。

高三各班級的最後一個班會是有關畢業晚會的,校方要求全高三年級的同學於晚上七點準時到大禮堂參加畢業晚會。學校文藝部早已安排特長生準備好了部分歌舞節目,要求其餘師生踴躍去文藝部報名,準備晚上的演出。

結果到了晚上,很多考的不盡如意的學生根本沒有來參加畢業晚會,倒是其他年級、其他學校的人來的比較多,理由隻有一個——主持人是聞名遐邇的陶陶。

以沫也參加了那天的畢業晚會。

那天的晚會準備得極其粗糙,大禮堂的前排坐滿了學生老師,晚到的人便七七八八圍在後麵,吃零食的吃零食,喝酒的喝酒、談戀愛的談戀愛,幹什麽的都有。

以沫和江寧、徐行到的時候,已經在調燈光、音響了。化著大濃妝,一襲紅禮服的陶陶忙著試音,根本無暇顧及旁人。人群後麵,好幾撮外校男孩拚命朝陶陶吹口哨。

江寧從禮堂後排拖了一張課桌出來,又搬出三張廢棄椅子。以沫配合地拿出紙巾,細細地擦拭起來。江寧環顧四周一圈,跟他二人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

江寧前腳剛走,陶陶就從幕布後轉了出來,快步走到辜徐行麵前,拽著他就走:“男主持人感冒了,來不了了,趕緊幫我救場子。”

辜徐行還未來得及拒絕,就被她風風火火地拽去了後台。

等江寧抱著一大堆零食啤酒回來時,晚會已經在鋼琴聲裏開幕了。

彈鋼琴的是高三年級的藝術生,身材細瘦,長相甜美,後麵這群邊緣人哪裏顧得上欣賞節目,紛紛議論著那位鋼琴女的生平八卦。所以,傳到以沫耳朵裏的全是嚶嚶嗡嗡的議論聲,那低微的鋼琴聲,倒真像飄在遙遠的海上。

鋼琴演奏完畢,聚光燈亮起,陶陶攜著穿一身白色西裝禮服的辜徐行出場。

雷鳴般的掌聲落下,一陣更喧嘩的嗡鳴聲傳來:誇辜徐行帥的,誇陶陶好看的,貶低陶陶的,說他們金童玉女的,說他們穿得像結婚禮服的,不一而足。

以沫靜靜看著台上的辜徐行,那麽俗氣的禮服穿在他的身上,居然也很熨帖優雅,襯得他麵容清俊,氣度沉穩。

以沫恍然看著燈光下著正裝的他,生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陌生感。她晃了晃頭,努力回憶他穿校服,穿休閑裝的樣子,居然有些想不起來了,好像他天生就是該著正裝,站在聚光燈下的。

這樣的他,真的很完美,台上的兩人,怎麽看都像是天生一對。

她看得出神,江寧忽然將一罐啤酒遞給她:“喝吧,心裏痛快點。”

以沫看著那罐酒,聽從了心底叛逆、放縱的聲音,接過來喝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寡淡苦澀,卻沒有白酒那種攻擊性,她皺了皺眉,借著剛才那股氣勢,又灌了一大口。

江寧漫不經心地撕開一罐酒的拉環:“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麽爽快的時候。”

以沫不知不覺地喝了整整一罐酒下去,一股熱熱的躁動在身體裏升騰起來,她忽然特別想找個人說話,又想躲著一個人哭,那些被她壓抑多日的情緒蠢蠢欲動。

她疑心自己醉了,可是她的腦子反倒比平日更加清醒,一些一直想不通的問題,在這股呼之欲出的情緒裏都想通了。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興許在酒精的刺激下,另外一個自己被激活了?

她紅著臉又去拿另外一罐,小口小口地抿著。

台上輪番上演著水平參差的節目,以沫暈暈地看著,她覺得沒剛才那麽難受了,因為她什麽都看不清。

她的身體變得很軟,連支撐自己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哪裏又還有計較什麽的力氣?

這樣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牽掛的感覺真的很好,如是想著,她又去抓麵前的酒,一口一口的往下吞。

江寧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看見他的嘴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她使勁辨聽身邊的聲音,灌入耳朵裏的全是她聽不懂的語言,周圍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她輕輕趴倒在桌上,朦朧睡去時,依稀聽見一個啤酒罐掉在地上的聲音——“啪”。

以沫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她嚇得蘧然坐直身體,茫然向四周望去,見自己還在那個大禮堂裏,不禁有種黃粱一夢的虛幻感。

她頭暈腦脹地往旁邊看去,江寧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

此時,晚會已經快落幕了,台下的人癲狂了般朝台上的主持人起哄:“我們要對唱!對唱、對唱!”

台上的兩人有些措手不及,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對唱,對唱!”

陶陶看著下麵群情激昂的觀眾,咬唇想了想,湊過去跟辜徐行說了幾句耳語。見他點頭答應,陶陶轉過頭來對著觀眾說:“那我們就唱一首《鐵血丹心》吧!”

下麵的人靜了靜,紛紛叫了起來:“我們要情歌對唱!”

畢業離校,意味著花季雨季的結束,他們的起哄,其實是對美好愛情求而不得的憧憬。

陶陶和辜徐行對視了一眼,他們對台下同學的要求,都有一種感同身受的體諒。他們關了話筒,商量了一陣。末了,陶陶打開話筒:“那就《相思風雨中》吧。不過有個要求,大家一起伴舞吧。”

她的話音剛落,頓時響起滿堂喝彩。

懷舊的前奏應聲響起,一束暖色調的柔光落在兩人自然牽起的手上。

像有一把匕首驟然捅進心口,以沫失態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難解百般愁,相知愛意濃

情海變蒼茫,癡心遇冷風

分飛各天涯他朝可會相逢

蕭蕭風聲淒厲暴雨中

……

啊……寄相思風雨中

啊……寄癡心風雨中。”

原本淒豔的歌詞,被他們唱來,竟是那般繾綣婉轉。

那把刺進心裏的匕首狠厲地攪動著,以沫死死抓住桌角,直抓得指節發白。

不過是三五分鍾的歌,卻長得叫人難耐。

以沫看著眼前雙雙對對起舞的人群,又看看洞開的後門,臉色煞白地朝那裏走去。

在台上唱歌的辜徐行一早就發現了以沫的異狀,一首歌唱完,他匆匆謝幕,來不及脫掉禮服就往外跑。

偌大的校園裏,四處亮著明晃晃的燈。

他往校門口追了幾步,一眼就看見一個柔柔弱弱的白色身影在往多媒體大樓裏走。

他隔著人群大聲叫她的名字,她卻全然不察,頭也不回地往裏麵走。

他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卻沒有叫住她,默默尾隨她往天台上走去。

夏日的天台被四麵刺槐的濃蔭遮住,斑駁的月影、燈影落在灰白的地麵上。

她緩緩爬上他素日讀書的台階,站在一盞路燈下,扶著鐵欄杆眺望遠方。她的站姿筆直,瘦削的背影看著很柔弱,卻不嬌怯。

溫熱的夜風將撩動著她的長發,在她的衣襟、裙角出鼓脹,讓人生出點錯覺,隻要她這樣縱身一躍,就會憑虛禦風而去。

這個聯想讓辜徐行驚了一下,他快步上前,叫了一聲“以沫”。

以沫應聲回過頭來,淡淡看著他。

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一片反射出月光的湖澤。但是她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直愣愣地盯著他看,又像什麽都看不見。

他嗅到她身上的酒氣,輕輕蹙了下眉,試圖向她走去。

“你別過來。”她冷冷地說。

“你醉了。跟我回去。”他不容反抗地下命令。

以沫忽然歇斯底裏地喊了一句:“我不回去!你憑什麽管我?”

一句話吼完,她脫力地跌坐在台階上,自以為很大聲地說:“你又不是我的親哥哥,憑什麽讓我往東,我就一定要往東?我一點要不想回那個家,因為一回去,我就要提醒自己是個可憐蟲,是個被人用同情心、內疚感圈養起來的阿貓阿狗。”

她使勁撐著地麵想要站起來,但是腳底下綿綿軟軟的,怎麽都站不穩,耳邊,像有一群煩人的蜜蜂在飛舞,她用力揮了揮,喃喃地說:“我不想回去。我誰都不想見,尤其是你。你時好時壞,時冷時熱,一會兒給我很多希望,一會兒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

辜徐行一言不發地抓住她揮動的手,將她從地上拖起來:“跟我走。”

她搖搖晃晃地推他,瞪著他說:“其實我特別討厭你,比江寧哥還討厭你。如果可以,我真的寧願從來沒有認識你。不過現在好了,你馬上就要上大學了,慢慢的,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念著,蒼白秀氣的臉上浮現出孤獨無助的表情,空洞迷茫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莫大的悲傷:“再也看不到了……”

像有什麽在心口蟄了一下,辜徐行深吸了口氣,忽然低頭朝她唇上吻去。

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他自己的思緒都震亂了。

他怔怔鬆開她,腦袋一片空白地看著她。她依然那樣哀哀地看著他,仿佛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但是她臉上、唇上還是本能地透出了一層迷人的嫣粉。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攬過她的腰身,一股溫熱從傳遞到他掌心,那團溫熱沿著他的手心燒進心裏,他覺得身體像是猛地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一般。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含住她濡濕柔軟的雙唇。他呼吸之間充斥著她的氣息,他聽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這一刻,他不想尋找理智,他貼著她的唇,脈脈輾轉,繼而試探性地探出舌尖,抵開她的唇齒攪動起來。

以沫圓睜著沒有焦距的眼睛,她已經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她覺得好像有人在拿勺子喂她吃果凍,那果凍滑溜溜的,卻一點兒也不甜。可是那種感覺又不像是在吃果凍,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下意識地抱緊麵前的人,努力含住那顆滑動的果凍,使勁吸了幾下,想往下咽。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回抱住她,緊貼著她的身體,越吻越深。他的手沿著她的背部曲線一路往下,觸上她後背光裸的肌膚,那裏的每一寸曲線都透著神秘的**。他微顫著咬住她的唇,灼熱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去。

以沫本能地繃直了身體,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像一瓢冷水兜頭淋下,他驟然清醒了過來。他收回手,羞愧地將她裹進懷裏,席地坐下。

他的腦子嗡嗡直響,一顆心狂亂地跳著。他屏著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身體裏的燥熱才漸漸退去。

夏天的夜燠熱難當,半夢半醒的以沫隻覺胸口像有火在燒。腦子裏放電影似的過著些畫麵,時而是畢業晚會,時而是爸爸終縱身跳進火海,時而是自己站在人去樓空的辜家院子裏,時而又是陶陶和辜徐行結婚的場麵,所有的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天旋地轉。她蹙著眉,輕輕說了句:“哥哥,別丟下我。”

朦朧間,一隻手從她眼角撫過,又輕輕落去她頭頂:“不會的。”

那隻手溫柔地撫過她的眉骨,撫她的臉頰,落在她的唇上:“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但是無論世界怎麽變,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

以沫醒來時,看見窗戶外麵透進來的陽光,覺得有些不對。意識到外麵已經是中午了,她忙掀開毯子,翻身坐了起來。

剛一坐起來,她的腦仁子晃著痛了下,她閉了閉眼睛,仔細回憶昨天的事情,好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喝酒了。繼而,她又想起陶陶和辜徐行主持畢業晚會的事情,再往後的事情,她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她飛快地起床,下樓。

徐曼正在客廳裏看電視,聽見響動,眼角斜了下,不冷不熱地說:“喲,醒了。”

以沫有些不自在地點了下頭,閃身進洗手間洗漱。

王嫂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直到以沫都收拾妥當,才把飯菜擺了上來。

以沫坐等她們都開動,才猶疑地端起碗筷,看了眼外麵:“不等哥哥了嗎?”

“阿遲早走了。”

以沫“哦”了一聲,不解地問:“他去哪裏了?”

“跟陶陶出國旅遊了。陶陶大清早就來了,說國內到處鬧非典,不如一起去搞個什麽間隔年旅行……現在的小年輕做事情都風風火火的,好像出國就跟去隔壁串門一樣。”

以沫頓了頓,忍不住又問:“這麽快?不等高考放榜嗎?”

“他們哪用得著在乎這個?”

以沫還欲開口,慢條斯理吃著飯的徐曼低聲咳了下,示意她安靜吃飯。

飯畢,以沫找到江寧家,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跟他們一起旅行去了。她剛走到他們家門口,就聽見門內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以沫驚了一下,愣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該敲門。

裏麵傳來江寧的咆哮聲:“你們愛離不離!都別拿我撒氣!”

以沫嚇得倒退了一步,剛準備溜走,門“砰”的打開了,一身怒氣的江寧紅著眼衝了出來,見以沫在外麵,不禁一愣。

他的臉上、手臂上都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鞭痕。以沫下意識往屋子裏看去,隻見一個紅色的皮箱被撞翻在地上,地上丟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江寧的爸爸頹喪地半跪在地上,像是一尊絕望的雕像。

江寧有些遷怒地瞪了眼以沫,快步衝下樓去。

等到以沫追到樓道口時,他已經騎著摩托轟然往外麵駛去。

收假後的第二天,聿城下了場小雨,因為沒有帶傘,以沫和許荔跑到車站時,被夜雨淋了個半濕透。

慣於淋雨的以沫並沒把它當回事,回家衝完澡,吹幹頭發就睡了。不料第二天起來,她的頭腦就開始發暈,嗓子也癢得難受。

吃早餐時,她剛把一勺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放進口中,冷不防就咳了出來。她連忙撕了張紙巾,掩住嘴連連咳了幾下。等到氣息平定下來,她拿起勺子準備接著喝粥,就見那邊的徐曼忽然放下了勺子,奪過一張紙巾掩住口鼻,麵色警惕地盯著她:“你感冒了?”

王嫂也有些緊張地放下了碗,關切地朝她看去。

以沫剛準備開口解釋,渾身忽然打了個激靈,瞠目看著徐曼:她不會以為自己得非典了吧?

“王嫂,你趕緊摸摸她的額頭,看發燒了沒。”

王嫂應了一聲,探手觸她的額頭,有點擔憂地說:“有點發燙。”

“你快去拿體溫計來,把口罩也拿兩個來!”

徐曼死死掩住口鼻,嫌惡地說:“這大熱的天,你怎麽會感冒?”

以沫也有些急了,連連擺手解釋:“阿姨,您先別擔心,昨天放學時下了雨,我被淋了,可能是有點感冒。”

“你起開,離我遠點。”徐曼抓著椅子扶手,抓過王嫂手裏的口罩戴上,“王嫂,你也戴上,趕緊給她測一下。”

王嫂知道她的脾氣,一貫的小題大做,隻能順著她的意思戴上口罩,把電子體溫計放進以沫耳朵裏一測:“哎呀,是真有點低燒。”

“那怎麽辦?”徐曼“騰”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會不會是非典?”

“您先別急,不會那麽巧。”

“怎麽就不會那麽巧了?咱們聿城已經有三十幾例了!非典多容易傳染啊,這孩子整天東遊西**的,怎麽就不會是得非典了?”

“東遊西**”四個字聽在以沫耳朵裏,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憤懣。她咬住唇,低下頭去,不再辯解。

“要不我們帶她去醫院驗驗血吧。”

“誰帶她去?醫院現在是SARS病毒傳播的高危地方,誰敢帶她去?你去嗎?萬一你被傳染了,家裏這一大攤子事情怎麽辦?”

以沫有些心冷地說:“阿姨,我先去上學,中午的時候自己去醫院做個血檢。”

徐曼反應激烈地說:“你這個孩子還有沒有心了?你現在時非典疑似病人,怎麽還能出去?萬一感染了別人怎麽辦?退一萬步講,就算你隻是普通感冒,這個時候傳染了別人,不是給人家增加壓力嗎?”

她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有理,以沫隻好噤聲:“那我請假,等會兒自己去醫院。”

“在家也不行!這兩個月暑假,我都在家裏待著,你萬一是非典,我們怎麽辦?”

王嫂有些看不過意了,賠笑反問了一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看要怎麽辦?”

徐曼想了想說:“現在去醫院血檢不合適,不管是不是非典,被留下觀察都是很危險的。這樣吧……你一會兒帶她去城北,讓她自己去那裏住。你幫她請一個星期假,觀察觀察情況再說。”

王嫂想了想,問:“要不給北京打個電話,問問首長的意思?”

“你糊塗了?我們老辜現在哪裏還有時間管這個?你這不是給他添亂嗎?”徐曼說完,指著以沫,“快去收拾幾件換洗衣服,跟王嫂去城北。”

以沫靜靜看著徐曼的眼睛,已經冷透的心,一點點碎裂開去。

回到房間,她麵色平靜地將所有課本和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收拾好。臨下樓前,她站在樓梯口,久久環顧四周。

王嫂接過她手裏沉甸甸的箱子:“怎麽這麽重?不用帶那麽多東西,住幾天就回來了。”

以沫鼻尖一酸,勉強笑著回道:“噯。沒事的。”

車開到城北時,入目便是黃土矮坡和坑坑窪窪的宅基,放眼看去,滿目榛荒。

徐曼就職的某部隊信息工程大學就坐落在這荒郊野外,作為該校教授,徐曼名下有一套兩室一廳的職工住房。那房子簡單裝修過,她從來不去住,隻作為偶爾午休的場所。

以沫進屋時,一股淡淡的濕氣傳入鼻端。她站在空曠的屋中心,暗想,此時此刻的她,多像是被流放了。

王嫂又奔波了大半天,為她置辦了各種瓜果食材、感冒藥,這才放心回大院。臨走前,王嫂說:“我一回去就要圍著她轉,很難來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身體,一有情況就給家裏打電話。你徐阿姨是在更年期,脾氣有點壞,但心是好的。你別多想,感冒一好就趕快回大院。”

以沫乖巧地點頭,目送王嫂出門後,以沫靠著門合上了眼睛,心裏慢慢浮出幾個大字:再也回不去了。

以沫在屋裏走了一圈,一應家電都很齊全,她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如王嫂所言,她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以沫待在這被人遺忘的角落,每天平靜地自學複習。她很享受久違的安靜和自由,在這個屋子裏,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她可以在睡不著的時候把臥室燈打開。她不需要擔心有人說她浪費電,更不需要擔心有一雙不冷不熱的眼睛挑剔著她的言行。

她的感冒,在第三天就已經痊愈了,但是她一直拖著沒有回大院,也沒有回學校。

第四天、第五天她還活在一片虛妄的其樂融融裏,等到第六天、第七天時,那種強撐的堅強還是自行破裂了——沒人接她回去。她被遺棄了。

人都有預見悲傷結局的能力,以為自己打夠了預防針,到時候就不會那麽痛。其實等到結局真正到來的時候,才發現那比想象中的還要痛。

第八天晚上,她一個人抱膝在燈光裏。郊區的夜闃寂得嚇人,好像整個黢黑的世界裏,隻有籠著她的這麽一小團光。她直觀地覺得自己漂泊在一片海上,不明前路,也不知道自己將何時覆滅,前所未有的淒惶。

那是她人生中最長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她默默背上書包,像往常那樣去了學校。

除了許荔,沒人留意到她消失了八天,也沒有人關心她在那八天裏經曆了什麽。像她那樣一個人,即便消失了,人們也隻會當她從未出現過。

她以前會為這點而自哀,但是現在,她不會了。

以沫期考完的第三天,辜家派了司機來接她回去。

她默默收拾了東西,一言不發地跟司機回去了。

王嫂見了她,表情有些尷尬內疚,她將以沫拉去一旁解釋了很多,以沫善解人意地表示她都能理解。末了,她問:“是哥哥還是伯伯要回來了?”

王嫂愣了下,說辜振捷後天回來。

以沫點了點頭,若非他們要回來,徐曼又怎麽肯把她接回來?

見氣氛有些尷尬,王嫂連忙跟她說了些新聞:

因非典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製,北京已經解禁了。等辜徐行過幾天回來,全家就一起搬去北京。末了,王嫂又歡欣地補充,辜徐行和陶陶都考上了清華。

以沫微微笑了下,波瀾不驚地問:“那江寧哥呢?”

乍然聽到“江寧”這個名字,王嫂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以沫想起高考那天江寧臉上的紅腫,有些不放心,放下東西就準備往外走。

王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要去找江寧?”

以沫點點頭。

王嫂表情怪異的說:“別去了。”

“怎麽了?”以沫的聲音揚了下。

“他們已經不住在大院裏了。”

“為什麽啊?”以沫有些詫異,同時,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向她籠去。

“他爸爸已經轉業了。”

消息來得太突然,以沫一時難以接受。她想過彼此的分離,但是沒想到分離來得這麽快。

“是轉業去了外地嗎?”

“那倒沒有,還是在聿城,聽說他爸爸轉業後在城建局當領導。”

“哦……”以沫鬆了口氣,隻要還在聿城,那就不算遠,“那他家是不是搬去城建局了?我去上那兒找他。”

“哎!”王嫂拽她的手緊了緊,“這孩子!說了別去就別去。”

以沫一下子急了:“王嫂,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江寧哥出什麽事了?”

王嫂心知是瞞不過去了,猶豫了好久才說:“不是他,是他家裏出事了。前幾天,他媽媽跟一個深圳富商私奔了,這事兒在軍區裏鬧得沸沸揚揚的。他那個媽媽可真狠,他爸爸這邊剛一轉業,她就大張旗鼓地拎著箱子私奔,一點顏麵都不給他留。他爸爸一路哭著求她留下,走到大門那兒都給她跪下了,她愣是連頭都沒回一下。他爸爸回家後,當場就想不開跳樓了。好在人沒死,但是一條腿斷了。你辜伯伯也是為這個事情,才這麽急著往回趕的。”

王嫂後麵的話,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忽然覺得很累,就像身陷泥沼,苦於無法自救時,還有什麽拖著她往下墜。

那天夜裏,以沫用家裏的座機斷斷續續給江寧打了很多個電話,但是他的手機始終沒有開。次日,不知如何是好的以沫又接著打電話,耳邊依舊是那句冰冷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等到下午四點的時候,以沫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和不安,換了衣服準備上城建局碰碰運氣,不料人剛出門,客廳的電話就響了。

王嫂從廚房出來接起電話,吃驚地叫住以沫:“以沫,找你的。”

以沫直覺是江寧找她,著緊跑上去,捧著電話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邊默了很久,才傳來江寧喑啞疲憊的聲音:“你來大院門口接一下我,他們不讓我進。”

軍區大院一向管理森嚴,不管你曾經在這裏住了多少年,對這裏有多麽深厚的感情,一旦離開,就再也沒有自由進入的資格。就算哪天你想再回來看看,也要由熟人接引,在指定的時間裏探視。

以沫有些不是滋味地掛了電話,她的一無所有,哪裏又比得過江寧的失去一切?

大半個月不見,江寧瘦了很多,他穿著件寬鬆的煙灰色T恤,頭發淩亂。以沫定定看著他的雙眼,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木然冷淡。

以沫領他進了大院後,他就撇下她,僵硬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像被一股力量狠狠壓住了一般,滿身落魄頹唐。以沫蹙眉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堵得厲害。

一路上有不少人看見了他,都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像是要從他臉上尋找那樁家庭倫理新聞的後續。

他無視那些目光,拖著步子一路前行,走到他家以前住的地方停下。

以沫順著他的視線往三樓看去,那裏的窗戶洞開著,一扇窗支棱在微風裏,透著種下世氣。

樓下的水泥地上,隱約還有幹涸的血跡。想必那就是他爸爸跳樓的現場。

江寧站了很久,舉步朝南邊走去。

以沫隨著他默然前行,直到走進那片暌違已久的荒地。

當江寧再次打開那扇木門時,以沫的心境已不同上次的心酸,而是有了一種洞悉世事浮沉的慨然。

地下的萋萋綠草在他們腳下發出窸窣的響聲,江寧一路走到那個廢棄水塔下,沿著鏽蝕的鐵皮梯子往上爬。

以沫沒有絲毫猶豫,也隨著他爬上了水塔。兩人並肩坐在那水塔的邊緣,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過了很久,江寧嘶聲說:“我們都是被圈子拋棄的人,拋棄你懂嗎?”

以沫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她記得這是江寧跟她在這裏說的第一句話。不知怎的,以沫的眼圈驟然紅了,她輕輕頷首:“懂了。”

這回,她是真的懂了。

江寧從衣兜裏翻出一盒煙,取一支點燃:“很奇怪,有時候,你越怕什麽,什麽就來得越快。”

說完這句話,他望著天邊的雲霞開始沉默。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身邊七零八落地丟了很多支煙蒂。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以沫抓住他點煙的手:“別抽了。”

江寧側臉看定她,咧嘴笑了一下:“怎麽?你心疼我?你喜歡我?”

他的笑容充滿了諷刺,他的眼神陰翳得叫人心寒,如此陌生的他讓以沫很害怕,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江寧一把鉗住她的手腕,忽然將她按倒在地上,貼著她的臉問:“你不是一直很愛他的嗎?怎麽現在突然關心起我來了。哦……我知道了,是他不要你了,所以你就想起我來了。”

以沫羞怒交加,使勁掙紮著:“江寧哥,你亂說什麽呀?你快放開我!”

江寧死死按著她,一手輕輕鉗起她的下巴:“你難道不知道,這種時候是不能掙紮的?”

以沫頓時停止反抗,臉色慘白地看著他,一滴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江寧緩緩鬆開她的下巴:“你愛他,陶陶也愛他,世人都愛他,連老天爺都他媽偏愛他!為什麽?為什麽命運要這麽不公平?他已經擁有一切了,為什麽還要搶走我的陶陶?”

以沫又是害怕又是難過,眼睜睜看著他,不敢說話。

提到“陶陶”二字,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泌出,沿著他白得青蒼的臉滑落,滴在以沫臉上,冰冰涼涼的。

以沫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卸下滿心的防備,期期艾艾地安慰他:“哥哥……沒有搶走陶陶,他們隻是好朋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他們都一起旅遊這麽久了,還可能隻是好朋友嗎?我要多傻,才會這麽以為?”江寧圓睜著眼睛,含淚質問,“就算他們什麽都沒發生,可是未來呢?他們都考上了清華,以後朝夕相對,遲早要在一起!我呢?我隻考上聿城大學!你說說,我現在還能憑什麽和陶陶站在一起?”

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楚襲上以沫心頭,她哽咽了一下,卻強忍著沒有落淚。

江寧鬆開她,重重地躺倒在地上。絕望、痛苦狂暴地在他身體裏翻滾,他用手背擋住酸疼難耐的眼睛,額角爆出駭人的青筋。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很久,眼淚一滴滴從他指縫裏落下。

就在這時,一隻溫熱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的頭上,輕輕地撫摸著他的發。他心中重重一動,起身一把抱住她的腰,大聲慟哭起來:“你告訴我,我是有哪裏做得不好嗎?我那麽愛他們,可是他們一丁點愛都不肯給我?他們一個個說走就走,說跳樓就跳樓,說利用我就利用我,好像我的心一點也不會痛!”

以沫輕輕摟著著他,腰被他勒得發痛,無數的情緒在她心底湧動著。天際,暮雲瞬息千裏地變換著,在迎麵射來的夕陽微光裏,她緩緩垂下幽黑的長睫,灑下一片濃重的悲憫。

他的眼睛不再像剛才那樣呆滯無光,幽邃得像一個長焦鏡頭,她努力朝裏麵張望,卻怎麽也看不透鏡頭後的世界。

從那一刻開始,以沫再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