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的女兒

她看《海的女兒》時還在忖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是什麽滋味,沒想到這麽快她就嚐到了。她泫然望著他們三人的形影不離,暗想,也許化成泡沫並不是最壞的結局。

那個暑假最後的半個月裏,以沫終日早出晚歸,整天泡在新華書店裏。

江寧幾次尋她不見,隻得打消讓她做陪襯的念頭。

好在,經過這麽久的接觸,陶陶已經對江寧生出了新的認識,偶爾也肯接受他的單獨約會了。

相對於以沫的乖巧溫順,陶陶則桀驁難馴得多。雖然每次都是江寧主動約陶陶出去,但是到了最後,主動權都落去了陶陶手裏。陶陶的性格是一點也不能安靜的,什麽逛遊樂園、看電影這種約會老三樣統統被她槍斃,她不是拽著江寧去網吧和一群社會青年聯機打CS、星際爭霸,就是故意戴頂鴨舌帽裝男生,和江寧蹲在馬路邊喝啤酒,順便點評路過女生的長腿。

雖然現在的她和江寧初見時的她,已經判若兩人,但江寧非但沒有因此生出什麽嫌棄之心,反倒更加愛慕她。這種脫離他構想的、張狂叛逆的青春,剛好迎合了他內心的需要。

一天晚上,他們兩在網吧玩CS玩到近十二點才回去,走到大門附近時,陶陶忽然提議:“別走正門,翻牆吧。”

明明是沒事兒找抽的建議,江寧居然沒有異議,跟著她翻牆。結果倆人剛翻進大院,就被巡邏兵發現。他們玩了命似的逃竄,最後鑽進一個廢棄防空洞裏才躲過一劫。

倆人喘了半天氣,這才對視一笑。

慢慢的,一股尷尬曖昧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江寧有些不自然地掏出打火機,“啪”的打開,點燃一支煙,一邊默默地抽,一邊機械地玩著打火機。黢黑的防空洞裏,傳出倏明倏暗的火光。

好一會兒,陶陶說:“給我一支煙。”

“你會這個?”江寧把煙遞給她。

陶陶接過煙,在指間轉了一下,在火光中露出頑皮的笑:“我第一支煙。”

多年以後,江寧還是會反複看《羅馬假日》裏赫本吸煙那一幕來回憶此刻的心動。

江寧紅著臉將打火機遞給她。

陶陶推開他的打火機,湊上前,將叼在嘴裏的煙湊在他唇邊點燃。

她深深將一口煙吸進胸腔,勾起一絲笑,輕輕抽掉江寧的煙,湊近他的唇作勢欲吻。

江寧僵直著身體,羞怯地閉上雙眼,就在雙唇快要觸上的瞬間,陶陶忽然朝他臉上噴出一口煙氣,放聲大笑起來。

“我才不要把初吻給你呢。”一瞬間,陶陶又恢複了小女生似的扭捏。

說罷,她拋下江寧,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那年九月,辜徐行他們升入高三,以沫也進了初三。

報道那天,高三組傳出要分文理科的消息。在此之前,聿城所在的省份一直都是考大綜合,不知怎麽的,上麵忽然下達指示,從2002年起,高中分文理科參加高考。

消息一傳出,高三的學生們頓時怨聲載道,尤其是大部分花了無數精力,將文理科成績兼顧得很平衡,卻各科都不拔尖的學生。

以沫聽到消息後,忙跑去江寧班上問情況,卻見江寧、陶陶、辜徐行三個毫無壓力地湊在桌前打撲克牌。

“分科?愛分分唄!學哪科不是上大學?”江寧漫不經心地說,“話說,陶陶,你是讀文科嗎?”

陶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叫了起來:“你開什麽玩笑?我會去讀文科?誰不知道隻有讀不下去理科的書呆子才會學文科?誰不知道文科簡直是反社會和反生產力的存在?”

江寧冒了一滴冷汗:“太誇張了吧?你這是歧視。”

陶陶一本正經地說:“反正我就是看不上文科生。愛殺愛剮,悉聽尊便。”

以沫聽了,微微蹙了下眉。

陶陶打出一張牌後,像想起什麽,好笑地指著以沫:“不對啊,你們倆比她大五歲,怎麽才比她高三屆?”

江寧滿不在乎地笑了下:“因為某人讀書早,某人留過級,還有某人本來應該在哈佛讀大一了……炸彈!輸的洗牌!”

以沫正準備說些什麽,不料撞上辜徐行的眼神,她心一慌,連忙告辭,匆匆走了。

上了初三後,以沫很不幸地被江寧言中,她被新增的幾何和二次函數打趴下了。

第一次模考時,她拿了有史以來第一個78分。饒是她其他科目分數都高,還是被這一門拖出了班級前三。

這並非她人生中第一個滑鐵盧,可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恐懼感朝她襲去。她坐在椅子上捫心自問,如果她連自己的成績都無法掌控,她還有什麽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她沒希望改變命運,又憑什麽奢望和辜徐行並肩而立的未來?

痛定思痛後,她對自己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魔鬼式訓練:每天早晨五點鍾起床做兩個小時題後再去上學,晚上繼續熬夜做題。她固然沒有學數學的天賦,但是天道酬勤,即便不求十耕十收,十耕一收也是好的。

這樣打仗似的高強度學習,把以沫折磨十分疲憊。但是,隻要一想到那種失去未來的恐懼,她就會強打精神逼迫自己埋首書案,在一堆堆演算紙之間奮鬥。

通過半個月的苦學,她漸漸摸到了二次函數的邊。攻克難題的所帶來的興奮,就像是觸到幸福的興奮。在這種成就感的刺激下,她迷上了函數,她別出心裁地把題庫書上的函數題全剪下來,做成一本袖珍冊子隨身帶著,走路時心算,坐車時心算,連吃飯的時候也會不停心算。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函數的迷戀,不過是一種心理上的移情。相對於她對辜徐行那可望不可即的禁忌之愛,她對函數的愛起碼是可以通過努力,通過自虐似的付出得到回報的。何況,這兩者間還有著奇妙的聯係——學好函數等於光明的未來等於有朝一日能與他對等而立。

相較於以沫的辛苦,進入高三的其他三人則顯得壓力全無。他們無一例外,全都選了理科,因為減少了學習的科目,他們反倒過得比高二時更輕鬆。

期末中考時,不負以沫的努力,她以數學滿分的好成績重新殺回年級第一的寶座。

隻是這一次,她覺得,這個寶座越來越難坐了。

高三那邊,江寧的成績自不必說,徘徊在倒數線上。奇怪的是,陶陶和辜徐行的成績也未見多好,不溫不火地浮在十幾二十名附近。

如此一來,以沫不禁對高中學習望而生畏:連他們那樣的全才都隻能考十幾二十名,那她以後豈非更加落魄?她不知道,有一類人,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會將自己的實力藏得很深。

國慶節,學校結結實實地放了幾天假。

陶陶嚷著要去麗江旅行,卻因那邊連日下雨作罷。

十一假的第一天,大院的電影院循例開了,整天免費放一些紅色懷舊影片,跟電影頻道似的。軍區裏組織士兵觀摩了幾次後,電影院基本上就沒什麽人去了。

江寧逮著這個機會,總是約其他三人去電影院裏聊天。

對江寧這種電影發燒友來說,坐在大銀幕聊天這種隻有張藝謀才能有的待遇,是最奢侈的放鬆。

以沫本來以學習為理由推拒,卻被江寧直斥“迂腐”“書呆子”“木頭”。以沫知道在這種事情上逆了江寧大少爺的意,準會被罵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隻好去了。

這天晚上,他們四個又去看電影。

大抵是最後一天的緣故,放映人員播了一部英語原聲片。這樣一來,連原本坐著的三四個人都走了。

陶陶好奇地說了一句:“什麽狀況啊?連字幕都沒有,玩兒誰呢?”

“我好像聽到德普的聲兒了?我知道是什麽了,大片兒!”

以沫瞄了眼銀幕,是一部風格詭異的哥特式動畫片,畫麵陰鬱,人物造型也古怪奇特,完全不同於她喜歡的迪士尼。她仔細聽了下台詞,隻有個別幾個單詞能聽懂。

她側頭看了眼他們,他們似乎都沒有聽力障礙,都認真看了起來。

在自尊心的驅使下,以沫也假裝認真地看了起來。好在該片的畫風很空靈奇詭,光看畫麵也是一種享受。看著看著,以沫就看出了故事脈絡,腦子裏的函數題便被浪漫唯美的故事壓了下去。

隨著劇情的發展,以沫聽見身邊傳來壓抑的呼氣聲。

她眼角輕輕掃了過去,見陶陶咬著唇,緊緊憋著氣,努力地將眼淚往回憋。

以沫收回眼神,暗想,不知道剛才電影裏的新郎對新娘說了什麽誓言,竟然讓陶陶這樣感動?

一念轉過,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剛才,他說的是什麽?”

話音剛落,以沫就為自己在陶陶麵前露出無知一麵而臉紅。

陶陶的沒有立刻回答,以沫以為她沒聽到,暗暗出了口氣。這時,她低低說:“With this hand,I will lift your sorrows.Your cup will never empty,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I will light your way in darkness.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她的語速很慢,發音很清晰,以沫卻也隻勉強抓住後半段幾個關鍵詞,她發揮聯想拚湊了一番,估計大意是“用蠟燭照亮你的黑暗,用這枚戒指,請求你嫁給我”。

她咀嚼了下這段話,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特別的。

正自出神間,身邊的辜徐行忽然開口:“剛才他說的是:執子之手,承汝之憂。願為甜釀,盈汝之杯。願如明燭,為汝之光。永佩此誓,與汝偕老。”

以沫懵然“哦”了一聲,等她慢半拍把全句吃透時,那句“願如明燭,為汝之光。永佩此誓,與汝偕老”如一道閃電般從她腦海中閃過。

那些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的夜裏,是誰用光明驅逐了她的黑暗?又是誰執著她的手,分擔了她的全部憂傷?

一股暖流從以沫心底湧出,呼嘯著流向四肢百骸,五味雜陳的酸澀甜蜜自心裏侵上鼻根,她微微吸了口氣,她想,人世間最美好的誓言,也就不過如此吧?

以沫走出電影院時,心底湧動著一種求仁得仁的幸福感:她找到了他也愛她的明證。

她一路上掩不住地微笑,眼神裏流光溢彩。雖然她始終靜默,但是這種快樂很快還是波及到了身邊的人。

江寧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問:“你樂嗬什麽呢?”

以沫飛了一個“我不告訴你”的眼神,笑得彎了眼角。

江寧從未想過一個素淡如百合的女孩居然也可以露出那麽奪目的笑顏。他失神地看著她軟軟的笑,心神不知不覺地晃了一下。

那天晚上,以沫揣著她的小歡喜躺在黑暗裏,翻來覆去地傻笑。夜已經很深了,但是她一點也不想睡,隻恨不得翻身而起,隨便拉上一個陌生人訴說,她有太多歡喜,太多憧憬,太多忐忑,太多患得患失想要表達,她一點也駕馭不了腦中野馬奔騰般的狂熱思緒。

她忽然憶起曾經讀過的一闋詞: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喜歡一個人的煎熬與羞怯,也莫過如是了。

直到東方既白,以沫才在極度幸福中淺淺地睡去,在醒與未醒的間隙,她暗暗禱告:讓這一刻的幸福停留吧。

然而人世間最大的遺憾莫過於,那些很美好的事情,往往如花開花落般,盛開有時,寂滅有時。

一個周天的下午,以沫從數學補習班放學回來,剛進院子就見王嫂蹲在廚房門口清理一大堆鄉下收來的幹菜。

以沫見有那麽多等著清理,忙放下課本,蹲著幫她一起整理。

王嫂笑看了她一眼,窩心地說:“這長豆角要折幾道,用細線綁著才好看。”

兩個人正收拾著,就見陶陶滿臉笑容地跑了進來,她看也沒看以沫,直接跟客廳裏的徐曼打了個招呼:“阿姨,好久沒看到你了,想死你了!”

以沫埋頭做事,暗暗羨慕她怎麽時刻都這麽有活力,再普通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都帶著熱情和勁道。

徐曼一見她,下意識地從沙發上起身了:“陶陶啊,阿姨可不也想你!快過來和阿姨說會兒話。”

陶陶乖順地挨著她坐下,陪她說了會兒話。

徐曼也很識趣,沒久耽誤她,愛憐地拍著她的手說:“我不拉著你囉唆了,趕緊上去找阿遲去吧。”

陶陶笑著“嗯”了一聲,“噔噔噔”地跑上了樓。

辜徐行坐在窗前的大書桌前看書,十月裏下了好幾天雨,難得這日陽光明媚。

他看了會兒人物傳記,將椅子滑退到窗邊,懶懶地靠後仰躺,享受落在臉上的初秋暖陽。

出了會兒神,他想,這麽好的陽光,某個家夥肯定待不住,八成會來煩他。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門上果然傳來剝啄聲以及一個故作溫柔的女聲:“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辜徐行暗覺好笑,故意把書蓋在臉上,就是不理她,看她能裝到什麽時候。

“快點開開……”陶陶的耐煩心瞬間用完,原形畢露地咆哮,“快點兒!開開!我要進來!”

辜徐行輕笑出聲,快步上前把門打開。

陶陶進門瞟了眼窗邊的皮椅:“大爺您可真會享受。”

“你來得正好。”辜徐行笑吟吟地說,“我剛剛還想找人幫我一起掃掃灰。”

說著,他打開儲物室的大門:“進來。”

陶陶揮了揮眼前鼻尖的飛灰,尾隨著他進去,好奇地問:“什麽?呀!航模!”

隻見十幾平米大的儲物室裏,放著四排大木架,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航模。

陶陶雙眼放光,表情震撼,猶如掉進“琅嬛玉洞”的段譽。

她的目光緩緩從各個航模上流過,目光落在其中一個藍白機身的航模上,她雙眼瞬間亮得發賊。她按捺住心跳,眼睛轉了幾下,故作淡定地繞著架子走了一圈,背著手老神在在地說:“我終於逮著一個當年跟我搶限量渦噴機的渾蛋了!小辜啊——你說吧,咱倆是翻臉成仇呢,還是你拿幾個彌補下我曾經破碎過無數次的心靈?”

“想都不要想。”

辜徐行警惕地說,大有一副引狼入室的後悔感。他此生隻有玩航模、收集航模這一個不務正業的愛好,童年時,他曾迷航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把所有錢都花在買航模上,甚至不惜裝乖巧哄爺爺從國外給他帶。入小學後,徐曼怕他玩物喪誌,就再也不準他玩了。但是這麽多年來,他收集航模的癖好一點兒都沒變。

陶陶哪裏管他什麽態度,直接將魔爪伸向剛才那架模型。見辜徐行一臉緊張,她壞笑了一下:“別怕,我就摸摸……這麽輕便還能飛的F16老機子,可真少見。就算在當年,這一套下來,起碼也要一兩萬塊吧?小辜,別的我不要了,就單送我這個吧。你不知道,當年為了這個機子,我曾發生過一段很悲慘的故事……”

“停……你出去。”辜徐行一手把她往外推,一手去拿那台機子。

陶陶立刻掩了懷,把那台一米長的機子死死抱在懷裏,蹲在地上眼巴巴地說:“要不,我花錢買。”

辜徐行推開儲藏室的門,站在門口,用絕無商量餘地的口吻說:“出去。”

陶陶拖著長長的鼻音,撒嬌似的“嗯”了一聲:“小辜,求求你了,賣給我吧!你放在這裏,又不見你飛,這完全是占著茅……這完全是明珠暗投吧。這樣吧,你借我玩一下好不好。”

“不好。出去,慢行不送。”

陶陶萬分痛苦地低下頭,就是不撒手。賴了好久皮,她緩緩抬起頭,可憐巴巴地說:“要不,我和你換。”

辜徐行有些好笑:“你拿什麽換?”

“我讓你吻我一下。怎麽樣?”

辜徐行萬萬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頓時愣住了,片刻後,他臉上泛出一絲尷尬的紅暈:“你胡說什麽呀!”

陶陶放下那個航模,起身走到他身邊,目光灼灼地說:“你吻過女孩子嗎?”

辜徐行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別鬧。”

陶陶步步逼近,一雙大眼睛微微含起一點嫵媚:“你難道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辜徐行斂了心神,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低斥:“陶陶,不要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你不覺得這很正常嗎?難道這不是女生問男生要東西的原始手段嗎?日本女孩子都這樣幹的!”陶陶強忍著笑,緩緩貼上前,壓低聲音說,“正常男人,像你這麽大的,很少有不幻想女孩子的身體的吧?”

辜徐行微蹙了眉,伸手去推她,她雙手拽住他的手臂,踮著腳往他唇邊湊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低柔平靜的女聲:“哥哥。”

兩人都愣住了,回頭往門外看去,隻見以沫表情淡淡地站在門外。

“徐阿姨說,讓你們下樓吃水果。”

說完,她麵無表情地轉身而去。

“以沫!”

辜徐行追出去幾步,黯然停在原地。

陶陶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異常,還在撒嬌:“你就答應送給我吧,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天天來纏你,纏到你答應為止!我是真的真的特別想要。”

失神地默了好一會兒,辜徐行倦倦地說:“你拿去吧。我還有點別的事情要做,先不下去了。”

陶陶歡天喜地地抱起那架航模,快步越過他身邊,末了,像想起什麽似的,她回頭盯著他說:“小辜,我忽然覺得,不如以後我就嫁給你吧。這樣,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辜徐行輕歎了口氣,摁了摁額角:“真的,別鬧了……”

陶陶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太可惜了……”

她緩緩走到他身邊:“我跟你說個秘密吧。”

還未等他回應,她踮起腳,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頓了頓,她飛快往門外跑去:“不要跟任何人說哦!”

“飛咯……飛咯……”陶陶雙手舉著那架航模,興高采烈地跑下樓梯,跟客廳裏的三人打個招呼,“阿姨,我不吃了,我出去玩了!”

徐曼詫異地叫住了她:“那是阿遲送給你的?”

“嗯!”陶陶不解地眨巴了下眼睛,“就是他送的呀。”

徐曼喜笑顏開地說了句:“這太稀罕了!這些是阿遲的**,你手上那個,是他最喜歡的!他怎麽可能答應送人呢?”

陶陶狡黠地笑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給我了。阿姨,我走了,拜拜!”

徐曼望著她的背影樂嗬了好一會兒才說:“真是一對兒!”

王嫂看了眼以沫,她垂著眼簾,默默吃著一隻梨,好像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

末了,徐曼長長鬆了口氣,像是一塊壓在胸口的巨石放下了。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這麽多年來,我最怕一件事,就是阿遲交錯女朋友,但是現在啊,我可是放心了。”

王嫂笑著說:“我隻聽說過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辜家高門大戶的,您怎麽反倒愁起他找女朋友來了?”

“你這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我們家看著風光,可是隻有老爺子和老辜這兩代人兢兢業業,根基是穩不了的。阿遲進軍界是沒戲了,他又不喜歡政治,隻能隨著他的愛好往商界走,可是,如果家族裏沒有政軍界的人協從,他的事業很難走到巔峰。他靠爺爺和爸爸又能靠多少年?所以必須要找個賢內助!”徐曼娓娓說著,“陶陶他們家不但和我們門當戶對,而且她的誌向是從政,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這孩子性格好,模樣好,和我們家阿遲感情基礎也好。他們倆越早結婚,越早開枝散葉,我就……”

“阿姨,我吃好了,你們慢聊。”

以沫放下手裏的果核,快步往樓上走去。

回到房間,她掩上門,重重靠在牆壁上,臉色一點點灰白下去。

她木木地站著,覺得身體哪裏都冷,她僵僵地繃著身子,努力控製著開始顫抖的肩膀。耳邊有個聲音急促地安撫著她:不能哭。

她死死睜大眼睛,好像那樣眼睛就會因過於脹痛無法流出淚來。可是她竟錯了,仿似有千萬根利刺在紮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在堵也堵不住的眼淚裏不停地搖晃。

她淒然想,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誤解,也是,她愛他,可是他對她是什麽樣的感情呢?她樁樁件件地回憶起那些她誤認為他也愛她的事情,或許,那些事情的存在,不過是為了證明他是個體貼入微的稱職哥哥。

她滿以為這樣想著能讓自己舒服點,可是越這樣想,一股錐心蝕骨的痛楚幾乎將她整個人摧毀。她想放聲痛哭,可是這棟屋子裏沒有她發出異響的一席之地。這裏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這天下的一切也都是別人的,現在,連他都是別人的了。

她雙手用力捂著口鼻,將一切痛苦、不甘、絕望、恐懼都壓在胸口,壓得她軟軟地朝地上滑去。

一夜之間,以沫學會了微笑著沉默。因為,如果總是微笑,別人就不會發現她難受,自然也不會生出哪怕一絲絲擔心記掛來。

她以前覺得這種沉默很虛偽,可是如果真實的底色是那麽殘忍,那麽披上濃墨重彩的偽裝,至少是對別人的仁慈。

也許是她偽裝得太好,竟真沒有人發現她無時無刻都在痛,連吸進一口氣都是痛的。不久前,她看《海的女兒》時還在忖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是什麽滋味,沒想到這麽快她就嚐到了。她泫然望著他們三人的形影不離,暗想,也許化成泡沫並不是最壞的結局。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站在他們身邊,不知道為什麽已經決定關上心門,卻要在最後關頭留下一道縫隙,然後透過那縫隙看他們親密無間。她覺得自己賤透了,但她無法停止這種自虐似的行為,她還是愛看他的笑容,愛聽他的聲音,因為曾經擁有,所以她知道那是怎樣的美好。

也或許,她還有最後一絲妄想和不甘吧?

11月11日,不知出於什麽目的,陶陶搞了一個光棍節派對。

那兩年,社會上開始流行過光棍節。這個看上去和校園學生完全不搭界的節日,漸漸還是波及到高三準畢業生那裏。

從高三走過來的人都知道,在高考的巨大壓力下,早戀反倒蔚然成風。他們有些人戀愛是為了緩解高考壓力,有些人是為了互相鼓勵,更多人是出於對現狀的不滿,期望用戀愛的方式挑戰壓迫。而那些沒有戀愛的人,在周圍風氣的刺激下,會產生一種失衡感,這種失衡感非常需要一個宣泄渠道。

光棍節剛好成了他們惡搞發泄的渠道。

十號那天,陶陶提前包了一個KTV,強拉上江寧和徐行幫忙布置。

布置完場地,陶陶再三猶豫後,把徐行偷偷拉去一旁,說了一番悄悄話。

辜徐行聽完,麵露難色,遲遲沒有說話。

陶陶見他不答應,急得快哭了:“除了你,這件事沒人能幫我。江寧也不行,一來他不夠分量和那個人爭,二來,江寧自己就對我有想法,我不能有什麽誤會。你要是不幫我,那個人再這麽纏下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麽事。求你了!”

辜徐行凝神細思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未知可否。

陶陶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要求有點過分,破天荒地沒有死纏爛打,愁眉苦臉地作罷了。

回去的路上,辜徐行低頭躊躇了良久,最終還是返身出去買了一束玫瑰花。

第二天,等以沫他們三個到歌廳時,發現陶陶請了很多人。

以沫大略地掃了一眼,有些是江寧他們班的熟麵孔,有的是大院裏的子弟,還有的像是社會青年。

陶陶見他們進門,下意識地去看辜徐行,見他手上隻拿了一個長方形的原木盒子,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她勉強地朝他們笑了笑:“HI,來了?”

連以沫都覺察出了她語氣裏的落寞和生分。

這時,一個高高壯壯,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年輕男人走了上來,曖昧地貼著陶陶,朝辜徐行點了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辜徐行似乎也認識他,淡淡回了個禮。

陶陶蹙了下眉,不動聲色地離那人遠了點,對以沫他們介紹:“這是王仲偉少將家的公子王興華,現在在武裝部工作。”

王興華笑著伸手搭陶陶的肩,曖昧地勾下頭,在她耳邊說:“用不著介紹,大院裏的人,誰不認識誰啊?”

陶陶的眉蹙得更緊了,她縮了下肩膀,不著痕跡地躲開他的鹹豬手。

以沫瞟了眼王興華,見他長相凶悍,不禁有些畏懼,忙垂下眼角。她以前也聽說過這位王公子的大名,知道他驕縱跋扈,經常惹事,據說他有次和一個富二代爭女孩,竟拖了一車軍人上門嚇唬那個富二代,嚇得人家跑到軍區大院裏跪著向他請罪,這才了事。也不知道陶陶怎麽會和這種人扯上關係。

王興華拿眼覷了下陶陶,臉色沉了沉,又伸手去勾她的肩膀。

就在這時,辜徐行不動聲色地牽起陶陶的手,將她拉離王興華身邊,把手裏的盒子遞給她:“給你的。打開看看。”

其餘的人紛紛起哄:“什麽東西呀?陶陶,趕緊打開啊。”

陶陶納罕地打開那個盒子,剛一打開,不覺驚喜地“呀”了一聲,臉上隨即浮上一絲感動。

那群人按捺不住好奇,全湧來上來,一見到盒子裏的東西都叫了起來:“哇!真好看。”

其中一個女孩搶過那個木盒,驚叫著:“啊,要是有帥哥這樣送玫瑰花給我,折壽十年都願意!”

聽見“玫瑰”二字,以沫心底冰涼一片,她黯然朝那個盒子裏看去,隻見三十幾朵被凍在奶白色冰塊裏的鮮紅玫瑰靜靜躺在一層碎冰上,雪白血紅相互映襯,醒目得刺眼,也襯得沙發角落裏放著的那一大捧玫瑰花異常俗豔廉價。

那群人興奮之餘,異口同聲地指著陶陶和辜徐行,曖昧地說:“哦!我們知道了!”

陶陶羞澀地笑了一下,用撒嬌的口吻說:“什麽呀!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像是為了撇清關係,她故意把那個盒子放在茶幾上:“不就是玫瑰冰激淩嘛,你們誰都可以吃啊。”

剛才那個女孩聽了,馬上拿起一個放在嘴邊逗她:“那我們就真的吃了?某人等會不要哭呀!吃了,吃了,真吃了哦!”

陶陶飛了她一個白眼:“愛吃不吃。”

說罷,她返身拉著辜徐行:“我們出去,我有話和你說。”

兩人從他們三人間擦身而過,屋裏有幾個青年吹著口哨起哄:“幹什麽啊?深情擁吻也不用背著人啊!當著我們麵來吧,我們不介意被刺激!”

王興華尷尬地站在原地,目光閃爍了幾下,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明顯有些掛不住。良久,他陰著臉去沙發角落拿起那捧玫瑰,狠狠地砸在茶幾上,二話不說地帶著他的人走了。

屋裏的人麵麵相覷,幾個女孩子驚魂未定地問:“什麽狀況啊?”

“明擺著的啊,剛才那男的在追陶陶,現在見到真命天子,知道沒法兒比,自動讓路了。”一個青年陰陽怪氣地說。

等屋子裏氣氛安定了些,這群人的目光才落去門口泥胎木塑般的兩人身上。

江寧吸了口氣,平靜地拍了拍以沫,帶著她走到茶幾前坐下。

見再無異狀,那群人的興趣點又被那盒玫瑰冰激淩吸引住了。

“哎,你們說能吃嗎?”剛才那個女孩明顯對這盒手工冰激淩掛了心,眼巴巴地看著問。

“能吧?陶陶不是叫咱吃了嗎?再說,大冬天的,她哪裏吃得完這麽多?我先來一個。”

一個戴眼鏡的女孩率先抓了一個丟進嘴裏,表情豐富地嚼了半天,艱難地咽了下去:“白瞎這麽好看,一點不好吃,冷得心都涼了,玫瑰花是苦的,嚼著還特渣。”

其他人見她喝了頭湯,都不甘落伍地抓一個放進嘴裏,結果再沒人吃第二個。眾人說笑了一陣,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鬥酒的鬥酒,玩得熱火朝天。

而另一邊的以沫和江寧,卻猶如坐在一個寒冷的隔音玻璃罩裏。

以沫附近坐著的兩個女孩一邊等著歌一邊八卦:“你說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哪兒有那麽快,我和我男朋友,有時候一親能親一個小時呢?”

“親什麽要親那麽久啊?”

“就是要那麽久。”

在各種嘈雜的聲音裏,以沫伸手從盒子裏拿了一塊玫瑰冰激淩放進嘴裏。

那味道如旁人所言,苦澀冰冷,難以下咽。她反複嚼著,終於咽下,又去取第二塊。

她一塊一塊地往嘴裏塞著,表情麻木,動作機械。

江寧匪夷所思地看了她好幾眼,直到那兩個女孩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盒子裏剩下的冰激淩已經被她吃去了大半,她卻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江寧實在看不下眼,抓住她拿冰塊的手:“別吃了!”

以沫麵無表情地抽回手,繼續抓著吃。

江寧冷冷盯著她,胸口大力起伏著。眼見她一顆顆拚命地塞著,他終於發了火,一把將那個盒子拂到地上:“我叫你別吃了!”

以沫沒有理他,兀自蹲下身子,將地上的那幾個撿起來,逐一放進嘴裏。

江寧一把將她從地上揪起來,看著她凍得發青的嘴唇,強忍了好久才沒破口大罵。

兩人僵持了好久,江寧才疲憊地鬆開她。

以沫也不理他,直愣愣地往門外走去。

深秋的夜空很高,稀稀朗朗地綴著幾顆星子。

以沫繃著臉看墨黑的夜空,幹冷的夜風吹在身上,一刀刀割著她的皮膚。

她一步步向前走著,胃裏的東西開始發脹,她的喉嚨像有被什麽死死卡著,小腹傳來刀攪一般的劇痛。

“寧以沫,你站住!”

身後傳來江寧冷厲的聲音。

她頓了一下,咬著唇繼續往前走。

江寧快步衝到她麵前,將她死死按住。

腹中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好像所有內髒都緊縮成了一團。

她緩緩蹲下身,強忍著惡心,掩著嘴不讓自己吐。

江寧借路燈光看見她慘白的臉色,心驟然一縮,他五味雜陳地蹲下,撫著她的肩:“以沫,聽話,把那些東西全吐了。”

以沫死死捂著嘴,拚命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湧。

“聽話,吐了,不就是幾朵花嗎?不代表什麽的。”

以沫發出幼獸掙紮般的“嗚嗚”聲,卻不是在哭。

江寧隻得起身,一動不動地在她麵前站著,眼神憂悒地垂注著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以沫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吃力地起身,失魂落魄般地朝前走去。

江寧一眼就看見她身後洇開了一大片血跡。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快步追上她,狠狠捏著她的肩膀,低聲吼道:“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生理期,還吃那麽多冰!你不知道後果嗎?”

一滴眼淚“啪嗒”從她幹涸的眼眶裏落下,她是瘋了,她就是想瘋一次,因為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麽能夠讓她像這樣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