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兩個被世界拋棄的人

他即將完成自己的作品,卻並沒有絲毫欣喜。這世上壞人太多,終究得靠公檢法來解決,哪是憑他一己之力能消滅幹淨的?

目前警方已經撒下天羅地網,他明白,自己很難在這樣一個年代殺了人還逃之夭夭。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他並不害怕被警察抓住,也不眷戀一個漫長的生命。和廣闊的宇宙和無窮的時間相比,再長的生命都無足輕重。

他隻是希望活得有價值,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不求留名青史,也不求在世的時候就走進盧浮宮,但他要努力讓自己滿意。當然,讓自己滿意的方式有很多種,他選擇了這條短暫而絢麗的路,也許意味著放棄另一條漫長而厚重深沉的。

像櫻花那樣突然熱烈地綻放又突然消逝,或是像梅花那樣挺過嚴冬默默將幽香延續到下一個春天,到底哪一個才更接近人生的終極價值?日本人極力推崇櫻花,而中國傳統畫家卻畫了幾千年的梅花,幾乎絕不畫櫻花。不同民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已經躍然紙上。落實到行動上,前者似乎傾向於在曆史的某個節點突然震驚世界,而後者則選擇起起落落地綿延不絕。

作為一個個體,他根本無力回答這個問題。但如果這不是一個民族或全人類共同的問題,而是一個私人選擇題,那麽對他來說,隻要落下的每一筆都值得,無論活成什麽樣子,他都會滿意。他想要永恒,可是人生和曆史的選擇,有時不正是因為一時腦熱?他可謂一時腦熱地選擇了短暫的絢爛,但他沒有後悔。這一筆,值得。

雖然和自己的學生在胡求之案中鬧出些許不愉快,但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她在他眼裏還是個小姑娘,盡管她強調自己已經過了二十。

他最近總是頻繁約她到自己的住所,給她講畫,為她彈琴。這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女生,什麽東西一點就會,將來定是棟梁之材。他恐怕自己的日子不多,總想把知道的一切傾囊相授。當然,是藝術方麵的。

這個學生的心靈太幹淨,她應該成為一位震驚世界的藝術家,而不是第二個殺手。她疾惡如仇的善良品格,應該轉化成鼓舞人心的作品,而不是被狹隘而扭曲的仇恨所裹挾的行動。如果自己沒能在最後幫她擺正人生的軌道,那就不配讓她叫自己一聲老師。

她剛剛吃了他做的晚飯,很簡單的家常菜,卻讓她感到幸福。她是一個孤兒,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什麽是幸福。

飯畢,他盤腿坐在落地窗前,再次彈起《瀟湘水雲》。這是一首變化萬千的曲子,作於一個山河動**的年代,卻更像是一段雲水蒼茫、奔騰歸寂的人生。無論是開始那飄逸憂鬱的泛音,還是之後反複交織的按音、泛音、散音,都讓他深深著迷,沉吟至今。人這一輩子也是這樣,每個階段都應有不同的美好作為注腳。無論在哪裏結束,結束不是重要的,美才是。

想著,他不禁暗笑自己未老先衰,仿佛進入耄耋之年,在總結自己的一生。自己最近是怎麽了?他搖搖頭,笑著停下正在輕揉琴弦的修長手指。

“怎麽停了?”她挪到他麵前問。

“你的茶已經沏好很久,我不敢辜負。”

她不說話,隻是開心地看著老師捧起自己沏的茶,慢悠悠喝下去。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仿佛一件藝術品。

“最近和你聊了很多,你都記住了嗎?”

“記住什麽?”

“記住我對你說的每一個字,它們都是我想讓你記住的。”

“哈哈,老師的教誨,我當然銘記於心,幾乎倒背如流。”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我們聊藝術和人生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嚴肅。”

“哦。”

“你一直說自己長大了,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有能力照顧好自己,還有孩子們。”

她終於聽出這話裏的古怪意味。事實上,這些天她一直覺得老師有點奇怪,居然主動頻繁讓她來上課,還說了許多形而上的東西。之前即便他想說,也總會將那些大道理融入書畫教學,甚至日常瑣事。像這樣直白而大量地告訴她,似乎從來沒有過,仿佛兩人再也無法相見似的。

“老師,你最近是怎麽了?”

他有一瞬的愣神,但很快抿了口茶,朝她笑道:“可能突然發現你這小姑娘長大了,為師不得不努力賣弄了。”

她莞爾:“老師不也沒大我幾歲?”

他笑笑,沒接她的話。然而她卻突然沉聲道:“老師,對不起。”

“小丫頭,怎麽突然給我道歉了?”他帶著開玩笑的口氣。

“老師,這麽多天我一直在想,是我害了你,我一直在自責。你本來可以……”

“別說了。”

“你別打斷,聽我說完!”她坐直身子,鄭重道,“老師,你如果不讓我說完,我渾身不舒坦。這麽多天我一直在想,要不是我年初突然告訴你自己的遭遇,你就不會下決心殺他,你就不會去調查他,就不會查出這麽多壞人,就不會做這個局,殺這麽多人,就不會從一個前途無量的藝術家變成被警察通緝的‘大畫師’,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而我那天居然還質問你,逼你殺人,我真是太自私了!我不光自私,還把老師給害了,是我毀了老師的一生!……”

說到這兒,他銳利的目光掃向她,逼視她的瞳孔。她本要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把這些天胡思亂想的所有內容盡數吐露,但麵對他突然鋒利的目光,她張口結舌。時間和空氣凝滯,她瘋狂顫抖的雙唇突然失去推力,像一根剛彈完尾音的不甘寂寞的琴弦。

“你說完了嗎?”

她依然沉浸在驚嚇中,忙不迭點頭。

“他是個禽獸,早就該死。”話音剛落,他發現她的眼裏露出驚異的光芒,顯然在等待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想殺他,隻是時間很容易衝淡仇恨,我幾乎原諒他了。但我沒想到他居然還把你……這觸了我的逆鱗,我絕不能原諒。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不用你說,我自己也能判斷要怎麽做。”

“老師,之前他做什麽了?你為什麽覺得他該死?”

“這是另一件事了,很遙遠,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今天我不想說,你也別問。如果哪天我想說了,我會告訴你這個故事的。”

她點點頭,微笑。

“你……喝過酒嗎?”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她也答得落落大方:“當然。老師想喝嗎?”

他也微笑,起身從冰箱裏取出一瓶15年的Bowmore單一麥芽威士忌和一瓶冰紅茶。她也配合地去廚房洗了兩隻玻璃杯。兩人再度來到窗前,紛紛盤腿坐下。

低頭,是恢宏絢麗的城市;抬頭,是光輝燦爛的星空。

“這是我媽回國的時候帶的。她知道我愛喝酒,就會給我帶些。之前還會帶一瓶幾千幾萬的,可能想作為給我的某種補償吧,但我說這樣幾百的就很好,人應該學會知足。”

“我最近看了老師推薦的紀伯倫。他有一句話:‘你不能吃得多過你的食欲。那一半食糧是屬於別人的,而且也還要為不速之客留下一點麵包。’”

“對,做人有三種境界:第一種,出發點隻有自己,心裏毫無他人,這是萬萬做不得的。第二種,出發點還是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但會想著幫助他人。紀伯倫屬於這第二種,事實上孔子的‘達則兼濟天下’也屬於這種。第三種,完全無我,隻有別人。這恐怕隻有真正的聖人和神才會做到了。你要好好帶孩子們,我不指望你做第三種,但你絕不可做第一種。”

“我絕不會。”她對燈發誓,然後吐吐舌頭,笑眯眯和他碰杯。

就這樣,他們談論了一晚這類空虛而又不空虛的人生大道理,不知不覺都醉了。

“老師,你為什麽還是殺了胡求之,而不是那個人?”借著醉意,她終於問出這句話,捅破了兩人這段時間悉心嗬護的窗戶紙。

“你早就想問了對不對?”他笑道,眼神迷離空泛,兩腮微紅。

她點頭,重重地點頭,仿佛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對頭的控製。

他側了個身,不知是不想看她,還是想看這座讓他又愛又恨的城市。

“我的性格有兩麵,這你知道。一方麵,我是個感情充沛的人;但另一方麵,我也很擅長壓抑自己的感情,讓自己冷眼看這個世界。長這麽大,我似乎沒有對任何一個女生動過心,更沒有想過和誰發展一段延續一生的感情……”說到這兒,他感覺身邊的人微微顫了一下,便下意識地側眼看向她。兩人四目相對,“喝了酒,今天我就不是你的老師,隻是你的朋友。咱們也別玩躲躲藏藏的遊戲,你一直喜歡我,對不對?”他笑了笑,像一位寬容的兄長。

她又重重地點頭,並趁勢靠近他,依偎在他右肩上。他自記事以來沒有和女人如此親近過,於是,條件反射般縮了半個身位。她借著酒意,不管不顧地拉住他的胳膊,依然靠上去。

兩個被世界拋棄的人,就這樣相依著,看著這個燈紅酒綠的、熱鬧喧闐的,卻裝不下他們的世界。

“就一次。”他害怕自己的時間真的不夠,今晚姑且做一回真正的大哥,寵一寵這個比他還可憐百倍的小妹妹。他歎口氣,繼續道:“我給你說過,我不會殺胡求之,因為他的那些學生是自願和他做交易。我雖看不慣,但不會妨礙他們的自由。但有一天,他又糟蹋了一個女學生,而且是強迫的。”

“什麽?!”她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訝異地看著他。

他摸了摸她的頭,示意她別驚訝,而自己卻做了個深呼吸,仿佛還沒有做好翻開這段記憶的準備。

“我今天喝多了,如果我說了什麽,你就當耳旁風,忘掉,好嗎?”事實上他本就很想找人傾訴,說這話全是騙自己。

她沒有任何表示,隻是目光迷離地看著窗外的虛空。

他也目光迷離,不知是對她還是對另一個不相信事實的自己說:“那個女生叫傅小娟,是個農村學生,很樸實,但是內心很有力量。和其他花枝招展的女生不同,她走進胡求之家的時候,看到那些奢華的擺設顯得很局促。但當胡求之給她講畫的時候,她卻異常專注。我看得出來,隻有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會有那種純粹得不容打擾和褻瀆的模樣。我當時的情緒即便在此刻也依然新鮮,幾乎和我第一次看到維米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時的感受一樣,那種純淨的生命力給我的震撼,比《蒙娜麗莎》強一千一萬倍。

“可是胡求之醉翁之意不在酒,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猜得到。小娟從來沒有做過那種事,更何況玷汙她的還是自己景仰的教授。你知道的,她們農村人還是很保守的,這樣的事對於一個農村女生來說簡直是天塌了。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暗中觀察她。她一直神不守舍,看著很讓人心疼。我也是個孬種,我除了能在紙上宣泄一番,從來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有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去跟她說點什麽,但我沒有。我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確定那不是愛,但也絕不是憐憫。在胡求之麵前她或許是個弱者,但在我眼裏,她很強大,很耀眼,她對藝術不可褻瀆的向往和追求讓我自慚形穢。

“那件事過去幾天後,她和胡求之在教學樓的走道上偶遇。胡求之非但不心懷愧疚地避開她,反而主動和她說話。也不知這狗日的對她說了什麽,小娟渾身都在顫抖!看到那個背影,我心裏很受觸動。那個發抖的背影就像經曆了暴風雨的飛鳥落下的羽毛,無聲墜落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清晰記得小娟斬釘截鐵地向胡求之表達她要留名畫史的雄心,那雄心和我眼前瘦小驚懼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她偉大而純粹,像凡·高筆下驕傲的向日葵,無論畫者多麽羸弱,那心靈都如金子一般熠熠生輝。

“在那一瞬間,我確信自己被某種感動擊中了。沒有比高貴的靈魂更偉大的藝術品,沒有比人更傑出的造物!

“我甚至快要做出決定:放棄自己所有的恨和所有因恨而生的計劃。我要回歸初心。總之,我站在那裏,想了很多很多,甚至連他們走了我都沒有察覺。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看見胡求之出現,我真應該無論如何先衝上去幹死他!可在這種念頭剛冒出來的時候,我又忍了,理由真是荒誕啊!理性,理性,我告訴自己理性很重要。可一個搞藝術的要他媽什麽理性!

“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去花店裏買了花準備送給小娟。我已經逐漸明白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那一路我走得很激動,很焦躁,很幸福,很忐忑,充滿了令我愉悅和難熬的所有情緒。然而等我回去,麵對的卻是她跳樓的現實。她真的跳下去了,從很高很高的樓頂,在胡求之對她說話之後。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胡求之,哪怕現在他死了,我都恨不能用一萬種方法再讓他死一萬次!”

他說著,不知何時喘起了粗氣。她為他遞上酒杯,他無意識地抿了一口。

“可是……可是等胡求之一死,我就無數次地罵自己真是沒用,我真是全世界最蠢最蠢的人!如果我早幾天和她說話,哪怕隻是聊聊藝術,她很可能就會有一個漫長而輝煌的人生,她一定會比當代任何畫家都有資格留名畫史!”

她驚訝地發現,一向看似冷血的老師,哭了。他麵對寬大的落地窗,哭得絕望、無助而沉默。他的眼神空洞,不知在看身下恢宏絢麗的城市,還是在看頭頂光輝燦爛的星空。

她釋然地笑笑:“老師,我理解你。你的選擇是對的,胡求之比他該死。”

他轉過頭來看她,無意擦掉眼眶裏的晶瑩,道了一聲“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其實殺不殺那個人也無所謂了,我要求老師給我報仇,本來就是沒有道理的,何況我現在也想開了。”

他沒有答話。他本可以說下次一定會殺掉那個人,可是這個世界的變化突然讓他驚恐,他不敢給任何人以任何承諾。

“老師,我會很堅強。”她微微笑著。

他也笑了,他知道她會。但他還是忍不住最後叮囑:“人活在世上,堅強固然是重要的,但你更應該努力放下自己的仇恨,專注於自己的使命,做不依賴於任何人的、真正豐富充盈而有力量的人,一個因為自己的才華而值得被今人尊敬、被後人記住的人。我們不必對空虛的生命負責,但要對生命的空虛負責。”

她抬頭看向他,看到那將幹未幹的晶瑩淚珠融入窗外的浩瀚星河,璀璨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