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雲中真假辨他無

看到血畫和劉清德的屍體,雖然在場的警員心裏馬上想到“大畫師”,但左漢和盧克很快否定了這種可能。見現場群眾太多,兩人又默契起來,左漢看著盧克搖搖頭,盧克看著左漢點點頭。

“收拾東西,歸隊。”盧克命令道,“張雷,你留下來采集痕跡。”

“沒問題。”張雷應一聲,又轉向顧總,“您好,麻煩讓您的員工回去上班,他們正在破壞現場!”

顧總自然巴不得警方馬上接過這個燙手山芋,旋即要求所有員工上樓工作,並且不得議論此事。然而樓可以上,眾人的嘴卻與劉總監同在。

“殺劉清德的肯定不是‘大畫師’。血指印的數量不對,凶手居然按了五個,簡直就是瞎搞。”剛從中藝公司大樓出來,坐上警車,左漢便迫不及待說出自己的想法,“而且這次畫的不是《鵲華秋色圖》。‘大畫師’這種完美主義者絕不會隨意改變自己的計劃,尤其是計劃的核心內容。”

“沒錯,肯定不是。還真多虧有你畫的那個表,我們才能迅速排除‘大畫師’作案的可能性,否則不知要花多少時間走彎路。不過……難道現在都已經有人模仿作案了?”盧克皺眉,“‘大畫師’案的影響越來越惡劣,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了。”

“問題又來了,這次不是‘大畫師’,那又會是誰?”

“不管是誰,這人對‘大畫師’的案子肯定隻是道聽途說,一知半解。除了你剛才說的問題,‘大畫師’也從不把血畫和屍體放在同一個單位。”

“作案時間也不對。”

“什麽都不對。”盧克無意再去證實這個他們兩人已經達成共識的信息,話鋒一轉,“你回到局裏,好好研究一下這張血畫。即便不是‘大畫師’本人,他也犯了罪。我這邊安排其他人去查劉清德的社會關係。這次咱們必須把凶手給揪出來!”

二十分鍾後,警車開回公安局。丁書俊和他的助手將屍體搬回法醫室解剖,盧克則跟著左漢去物證室研究血畫。

“這幅畫與‘大畫師’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十分忠實於原作,恨不得一比一複製。之前我說‘大畫師’畫得像,是指神似。我認為‘大畫師’也有能力臨摹得一模一樣,但他的幾張仿作中,更多是選擇‘意臨’,那是要充分理解原作筆墨精神之後才能達到的境界。哪怕是與原作幾乎一樣的《早春圖》,也能看出‘大畫師’因太熟悉原作而展現的輕鬆。而這個人,與其說他是在臨摹,倒不如說是在製作,亦步亦趨,線條很緊,我不認為這是什麽藝術品。”

“可是他能模仿到和原作幾乎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那也需要很深厚的功力,這點你不否認吧?”

“那是自然。此人的畫風嚴謹,功力深厚,非常學院派。我懷疑是美院老師或學生,要麽就是社會上的學院係。”

盧克沉吟半晌,隻說了一個“好”字。左漢繼續看他的畫。

“我感覺此人對畫的理解遠不如‘大畫師’。雖然他的繪畫功底極其深厚,技術層麵無懈可擊,但他似乎還沒明白,中國畫,或者說中國畫信奉和遵守的哲學思想,極重視一個‘藏’字。”

“藏?”

“對。”左漢繼續道,“看‘大畫師’的畫,你會驚歎於他在理解原作精神基礎上的再創作。他一方麵強調原作的特色,也就是原作想要強調的風格;另一方麵,原作想要隱藏的,想要讓觀者自行領悟的,他也會刻意藏得比原作還深。這也是我這幾個月深入分析之前三張畫後偶然發現的。”

“說回眼前這張畫,我看他畫得和原作沒兩樣啊。也就是說,原作藏得怎樣,他應該也藏得怎樣吧?沒有什麽個人的發揮。”

“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幅畫擺在眼前,它首先給你一種氣質。比如之前的《萬壑鬆風圖》,給你一種壁立千仞、正氣長存的氣質。”左漢指了指眼前的血畫,“《漁莊秋霽圖》原作,是給人一種荒寒蕭疏的氣質,而通過這種自然的表象,暗示畫家孤獨的心理、與廟堂疏離的誌向,同時也把這種心理和誌向藏在了自然表象的背後。說白了,就是透過自然的狀態,來表達人心。如果這張讓真的‘大畫師’來,他隻會讓這種自然的蕭瑟表現得更加誇張,讓你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畫麵塑造的氣氛裏,從而把人的情感藏得更深,而當你終於發現這種情感後,你的震撼也就會更大。這就是為什麽我說‘大畫師’往往真正理解了原作的精神。可是這張給我展示的氣質是:雖然努力模仿原作,但後麵那個人總巴不得跳出來,蠢蠢欲動,告訴我他功底是多麽的深厚,一點都藏不住。可見這是一個既小心翼翼,又在世俗麵前心浮氣躁的人。”

“人都說‘字如其人’,原來畫也如其人。你這個看畫識人的本事,還真挺像我們平時給嫌疑人做的心理畫像。”

“異曲同工。”

“那,說回案子,你認為你能憑借這張畫揪出畫畫的人嗎?”

“這個我有信心。都說了,此人是學院派,我排查的思路很清晰。而且你別看他臨摹得很像,其實還是可以看出一些個人用筆習慣的。一個畫家畫得越久、越老練,他經年形成的小動作就越是難改。我隻要從上次搜集的那些作品裏有針對性地比對一下,相信就能有個結果。”

“好。但你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啟發——為什麽‘大畫師’沒有你說的這些小動作?”

“這也是我剛想明白的問題。說不定‘大畫師’還真是個年輕人,反而沒了那些根深蒂固的用筆小動作。他的筆法固然好,但我認為他厲害的地方是對書畫哲學的理解,那種形而上的東西,而不是技巧。他把更深刻的東西搞通了,就一通百通,遠勝過辛苦畫了一輩子的技術派。”

盧克點點頭。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也沒工夫再繼續聽左漢的藝術課,交代了句“隨時溝通”,便把左漢一個人留在物證室。左漢整理了個學院派畫家的名單,讓李妤非去文體活動室取。這次他要自己來。

翌日5點多,窗外晨光已經熹微。左漢趴在桌上睡了一宿,流出一大攤口水。他擦掉口水,立起身來,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順勢滑落。他扭頭一看,是件警服,不知誰在他睡覺時披上的。其實他小時候的夢想不就是披上這身警服麽?他笑笑,又自己將藍色製服披在肩上,感到一絲莫名的幸福。

視線轉到桌上,他發現眼前多出一個紫砂壺,一個保溫壺,以及一粒小青柑茶葉。他總算明白是李妤非給他送來的東西。

他給李妤非微信發了條“謝謝”,泡好茶葉,戴上手套,繼續他的工作。現在他隻是想在頭腦最清醒的時候,確認自己昨夜的判斷。

桌麵上離他最近的,是兩張吳天盛的作品。

吳天盛被公認為省美院中年山水畫家的扛旗手,一顆冉冉升起的藝術明星。他從小接受的就是非常正統的美術教育,高中在省美院附中就讀,大學從本科到博士一直都在美院,隻是期間去美國加州藝術學院深造過兩年,拿到博士學位後,直接留在了省美院山水畫係任教。他紮實的專業功底是毋庸置疑的,正好符合左漢對這位假“大畫師”的判斷。雖然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吳天盛就是殺掉他總監大人的凶手,也完全看不出吳天盛有什麽作案動機,但畫騙不了人。

想到這,左漢信心滿滿地站起身,打算做點運動。他取下披在肩上的警服,卻發現上麵赫然寫著盧克的警號,看來這家夥良心未泯。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想都沒想就把警服穿上了。還挺合身。

左漢打完一組陳式太極拳,活動開筋骨,走出物證室上廁所。經過盧克辦公室,發現盧隊長居然也一宿未回家,而且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工作了。他不由同情起盧克未來的媳婦兒。

見到穿著自己製服進來的左漢,盧克眼前一亮:“哎喲,小夥兒挺帥啊。”

“主要靠臉。”

“這身警服完美彌補了你自身條件的不足,”盧克難得調侃,“怎麽樣,考慮一下,如果願意做我同事,那你就穿著。如果還是不願意,那你給我。”

左漢脫下來給他。

盧克吸吸鼻子,接過自己的警服。他知道左漢這是心疼他一晚上沒有外套,挨凍生病。但左漢不說,他也不說。

“怎樣,有懷疑對象了嗎?”

“有,美院山水畫係的吳天盛。”

“那咱今天就去會會他。”

倆工作狂對了表,不過清晨6點出頭,隻好按捺興奮,各自找點事做。

8點整,盧克和左漢來到美院教學樓,找到山水係教研室。恰巧吳天盛第一節並沒有課,他隻是起了個早來辦公室寫論文。兩人暗暗慶幸,一前一後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您好,是吳天盛吳教授嗎?”

“我是。”

“您好,我是市局刑偵支隊長盧克,這位是我同事左漢。”

聞言,吳天盛的嘴角微微抽搐。盧克和左漢相視一笑,妙處難與君說。

“哦,嗬嗬,是警察同誌啊,不知找我有什麽事啊?”吳天盛在短暫的心虛後,很快恢複鎮定。

“是這樣,”盧克掏出血畫照片,“我們在調查一起案子的時候,發現一幅用受害者鮮血畫的《漁莊秋霽圖》,就是這張,不知吳教授有沒有印象?”

“好嚇人啊!”吳天盛仿佛被嚇尿了,“我對《漁莊秋霽圖》確實很熟悉,但像這種行為藝術,可就不在我研究的範疇了。”

“我聽說吳教授的傳統繪畫功底極深厚,您看這幅臨摹作品是個什麽水平?”左漢邊說邊舉起手機,展示出一張用濾鏡將暗紅色轉為黑白的照片。

吳天盛認真地看了看:“有較強的臨摹能力。”

“那麽,和吳教授比起來呢?”

“嗬嗬,這個嘛,我就不好發言了。我又做運動員,又做裁判員,哪能客觀嘛。”

“如果讓吳教授親自臨摹一張《漁莊秋霽圖》,以吳教授的速度,大概需要多久?”

“這張畫構圖空靈,筆畫不多,半天時間就差不多了。換了誰來臨摹,應該都是這個速度。”

左漢點頭表示同意。

盧克又道:“吳教授,因為此畫涉及一起凶殺案,我們想請您這位山水畫專家幫忙尋找線索,您能否幫我們看看,這像是誰的手筆?”

吳天盛冥思苦想半晌,隻搪塞個“看不出來”。

“您認識趙抗美嗎?”盧克突然問。

聞言,吳天盛的表情又一陣風吹草動。他斷沒想到對方能來這麽一個突然襲擊,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個“不認識”。

盧克和左漢走出教學樓,互相挑了挑眉毛。

“是他沒跑了,吩咐郭濤查證據吧。”

“要不你來當這個隊長?”盧克拍拍左漢的肩,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