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案中案

他又彈起了《瀟湘水雲》。

小娟出了事那晚,他本期待看到胡求之在自責和不安中來回踱步、苦思對策的樣子,然而他還是高估了胡教授的良心。傅小娟屍骨未寒,胡教授便迎來了兩位客人——周堂和劉清德——兩個他怎麽也想不到的人。

真假文人會麵,免不了一邊喝茶,一邊“之乎者也”地說廢話,即便最終目的都會落到他們共同的兄弟——孔方兄身上。話還沒說開,兩邊都已聊得紅光滿麵。特別是胡求之,絲毫看不出小娟之死對他有何影響。

商人想和文人套近乎,總要把自己包裝得很有文化,卻不願承認文人需要的不是他們的文化,而是他們的票子。胡求之說了半天場麵話也覺得沒意思,直截問來意。周堂和劉清德準備讓胡求之做他們私人公司的“首席藝術顧問”,其實胡求之是事先知道的。雖說兩邊皆知來意,但周堂和劉清德卻竊以為前戲沒有做足。

周堂道:“好久沒拜訪府上,不知胡教授最近又收了什麽好物,可願讓我們開開眼?”

胡求之道:“最近忙著學生畢業答辯的事,哪有工夫收東西?就上星期有個朋友給了張清人王時敏的山水軸,鄙人不好意思,拿兩張自己的拙作換了。”

劉清德道:“王時敏可是清朝‘四王’之首,現在市麵價格不菲啊。胡教授作為今人,揮毫兩張大作便可換得王時敏佳作,可見市場對胡教授相當認可呀。”

“哪裏哪裏,”胡求之謙虛道,“都是朋友,看麵子多一點。”

“不知胡教授是否方便讓我們也近距離一睹王時敏妙墨?”周堂道。

胡求之自忖,若不拿出點東西給他們開眼,此二人絕不肯善罷甘休。加上周副總和劉總監嘴邊抹了蜜,教授頗為受用,一開心,便走到書桌旁的博古架,蹲下去,從最底層一個格子中的眾多卷軸裏抽出一卷,擺在案上。

周劉二人兩眼放光,都期待著胡求之將卷軸展開。胡求之笑盈盈地解開捆住卷軸的絲繩,然後從書桌一頭開始滾動,徐徐將畫展開。

然而畫心展開沒多少厘米,胡求之臉上的笑容便逐漸凝固。他看見最上頭首先出現了兩道筆直遠山,蕭疏鬆散的筆法,不是倪瓚是誰!

周堂和劉清德的眼睛須臾不離卷軸,更是將一切盡收眼底。倪瓚的《漁莊秋霽圖》是近期最炙手可熱的作品,其畫麵構成對圈內人士來說更是爛熟於胸,兩人見了那道遠山,登時情緒失控。

“《漁莊秋霽圖》!”周堂驚呼,旋即看了看胡求之,又看了看劉清德,正巧和劉清德四目相對。

胡求之已將畫展開到此,實在騎虎難下,隻能暗罵自己愚蠢。也怪他家頂級寶貝太多,收了什麽都放在博古架上,連《漁莊秋霽圖》也並未辟出專門地方安置。而且剛收的那幅王時敏山水軸和《漁莊秋霽圖》尺寸相當,著實容易混淆,適才被周劉二人的奉承話說得暈乎,居然放鬆了警惕。

“呃……呃……哦!嗬嗬,我不是有個學生去榮寶齋學了木版水印麽,她學成就做了張仿品送我,說是表達一下感謝。”胡求之是個人精,現場謊話編得還算利索,但此事牽涉重大,他眉眼間的緊張依然藏都藏不住。

周堂和劉清德又對視一眼,相互傳遞著複雜的信息。再精明的藝術家,在奸商麵前都是紙老虎。他倆消息靈通得很,雖然《漁莊秋霽圖》被調包的事被各方嚴密封鎖,但兩人作為圈內人還是聽到了一點風聲。胡求之這變化多端、無法自控的表情,顯然證明他在撒謊。而作為為數不多擁有省博儲藏室鑰匙的人,他接近《漁莊秋霽圖》真跡的條件,可謂得天獨厚。

周堂和劉清德瞬間明白自己麵前的是什麽東西,有多重要,或者換句實在話——有多值錢。

胡求之感到百爪撓心,艱難地斟酌著接下來的每個舉動。盡管很想,但他絕不能展開一截又把畫收起來,否則此地無銀三百兩,更說明這就是真的《漁莊秋霽圖》。

他努力控製臉部肌肉,讓笑容慢慢回歸正常:“我那學生也怪懂事的,看《漁莊秋霽圖》熱度高,就給我做了件仿品。瞧瞧,仿得還挺像那麽回事兒。”說著假模假式地邀請二人湊近觀摩。

胡求之隻能寄希望於:要麽周劉二人眼力不行,要麽他們不知省博真跡被盜一事。然而他不知,二人心裏早有了主意。

畫麵完全展開,周堂和劉清德一邊對倪瓚的畫風大發議論,一邊誇讚胡教授的高徒妙手。此時的胡求之已經如履薄冰,哪裏聽得進半句奉承話,隻是跪求這兩位祖宗快點兒結束對話。周堂自然明白胡求之的靈魂是怎樣被放在鐵架上烤,於是大發慈悲,表示仿品看夠了,其實寧可看王時敏真跡。

胡教授如死刑犯蒙了大赦,急忙將《漁莊秋霽圖》卷起來。他還動了點兒小心思,故意將其隨便放在書桌一角,而不放回博古架,以此證明這畫在他眼裏確實不值錢,他胡教授甚至連保護一下的欲望都沒有。待王時敏山水軸一展開,占掉大半個桌麵,倒真顯得卷起來的《漁莊秋霽圖》不是個東西。

品評完王時敏,胡求之要繼續證明那兩張畫在他眼裏不值一提,所以也不急收畫,而是喚二人繼續喝茶。但他又不想看著那兩張沒收起來的畫難受,於是將喝茶地點改了。三人移步敞亮的客廳,胡求之為周、劉沏茶。

周堂喝著已經索然無味的大紅袍,一邊應付胡求之,一邊假裝用手機應付工作。他實際上在給劉清德發信息,言簡意賅地把剛剛冒出的計劃告訴對方。

三人又聊了一陣,劉清德突然說錢包好像落在書房,要回去取。胡求之隱隱感到不安,卻無奈周堂拉著他嘮個沒完。他又不敢表現得過於在乎,於是隻能如坐針氈地聽周堂描繪他們小公司的大好前景。

劉清德入了書房,迅速抓起早被胡求之卷起來放在一邊的《漁莊秋霽圖》,然後進入書房隔壁的衛生間。那裏的窗戶是開著的,不像書房,若要開窗則難免造出響動。

他一進衛生間,就把《漁莊秋霽圖》從窗戶扔到了外邊的花園裏。

“哎呀,對不住兩位了,公司有點兒急事,這大半夜的非過去一趟不可。”劉清德火急火燎地從書房的方向出來。

“怎麽了?”周堂站起來,那焦急明顯能隔空傳染。

“不打緊不打緊,我去處理一下就好了,不勞煩周總。難得來一次,您和胡教授多聊會兒。”劉清德說完,轉頭對胡求之道,“胡教授,哎呀不好意思了,我這事真有點兒急。我們做外貿的您也知道,時不常得被時差折磨一次。”

胡求之見他兩手直搓,一副著急的模樣,說了兩句客套話就放行了。他要送送劉清德,劉清德卻堅持不讓。

剛一出門,劉清德便繞到剛才那個衛生間窗外的草坪上,將《漁莊秋霽圖》拾起。不多久,他的奧迪便堂而皇之地出了別墅區。

十五分鍾後,周堂收到一條短信,隻有兩個字——“搞定”。他於是對胡求之抱歉道:“胡教授,內人管得嚴,不讓晚歸。這不,又來催了!”

“嗬嗬嗬,”胡求之憨笑,“怕外麵太多花花草草,不放心周總咧。”

“慚愧慚愧。”周堂認為胡求之這便算是放行,且說且起身作揖。劉清德有周堂善後,可以大搖大擺地將車開出別墅區。而周堂則不敢作片刻停留,慌慌張張地就走了。

胡求之關上大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查畫。見原本放在王時敏山水軸邊上的《漁莊秋霽圖》不見了,他差點兒沒當場暈死過去。

他顧不得做無用的翻找,直接去查監控。果然,隻見劉清德剛進書房就直奔書桌,拿了《漁莊秋霽圖》卷軸就往衛生間走。衛生間沒安監控,他並不知道劉清德在裏麵搞什麽鬼,隻是出來的時候手卻是空著的。胡求之趕忙去衛生間找,什麽也沒有。略一琢磨,又調出室外的監控。這一看,他全明白了,直接癱坐在電腦前,眼冒金星。

周堂和劉清德相信,即便胡求之的監控記錄下他們偷了畫,由於《漁莊秋霽圖》是失竊國寶,胡求之也絕不敢聲張。

這兩人吃定他了。

胡求之想想,便自己刪掉了今晚的監控。玩弄女學生是大事,盜竊國寶則更是非同小可。萬一警方來家裏調查傅小娟的案子,卻意外牽出《漁莊秋霽圖》一事,那他胡求之豈非作繭自縛,罪上加罪?想到這,他索性尋出剪刀,將別墅上上下下所有監控攝像頭的電線剪斷。

“大畫師”坐在電腦前,慶幸該存的視頻都及時存了,包括劉清德精彩的魔術表演。

回想起來,這還真是一出好戲。趙抗美、胡求之、周堂、劉清德,竟都是老戲骨級別的演技。不到最後,幾乎沒人能想到真畫會落在誰手裏。論身份和能量,趙抗美和胡求之是穩壓另外兩人的。但命運有時就是如此奇妙。

世事難料,精彩精彩!

那麽問題又來了:接下來,選誰呢?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有選擇困難症,哪怕隻是在這些“大盜”之中選出一個更出眾的。

他看看日曆,距離下一次“創作”的時間其實還長。琢磨片時,他玩心大起。既然自己選不出來,那不妨讓另外三人再鬥一鬥,自己先看個熱鬧。他很快便有了主意。

胡求之的保險箱裏,並沒有盧克他們預想的《漁莊秋霽圖》真跡,但裏邊的東西也足以令他們震驚非常。除幾個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小尺寸古董外,還有一大遝銀行卡,以及一個筆記本。一眼看去,最讓人浮想聯翩的無疑是那疊厚厚的銀行卡。可翻開筆記本一瞅,胡求之的故事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這個筆記本明顯是個賬本,或類似賬本的東西。裏麵記錄著日期,記錄著一筆筆數額可觀的錢,甚至很詭異地出現了類似於流程圖的東西,仿佛那錢經過了很多道手。然而令眾人不爽的是,那些明顯表示人或機構的地方,卻用大寫英文字母代替,仿佛在看《維納斯的誕生》的時候,猥瑣男們急迫想要看個真切通透,可波提切利偏偏要讓人家一手一個遮住重要部位。

胡求之不傻,怎麽可能真的做個賬本,他一方麵有必要給自己一個提醒,另一方麵卻絕不能給無法預料的突擊檢查留下證據。

看到裏麵頻繁出現的字母Z,盧克非常確定那人就是趙抗美。但他也並非武斷之人,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會著急行動。何況這個賬本裏還有那麽多字母“見首不見尾”,不查清楚就是不專業。他目前的核心工作是抓“大畫師”,這個賬本信息量如此之大,似乎該由隔壁經偵的兄弟負責。於是盧克立刻聯係經偵支隊長江耀。

江耀是何等火眼金睛,一看那些流程圖就說八成是洗錢的套路,尤其是前幾頁,似乎當時胡求之自己都不太明白那些門門道道,記錄得還較為詳細,也就是到後邊才非常寫意地唰唰兩筆。而還有一些則明顯是投機倒把的炒作,極容易辨認。

見江耀如此熟門熟路,盧克放心地將材料交給了他。趙抗美這隻老狐狸從來沒留下什麽把柄,若能從胡求之這裏突破,未嚐不是件幸事。

“盧隊,”剛從胡求之家回來的張雷見盧克兀自沉思,打斷道,“我們又在胡求之家詳細搜查了一遍,在床底一個暗槽裏發現了幾串鑰匙。此外我徒弟還發現,在未被嫌疑人清理過的區域,采集到一些較為新鮮的指紋和腳印。目前指紋比對已經完成,除了胡求之女學生的,還有兩人,一個叫周堂,一個叫劉清德,分別是中藝公司的副總和出口部總監。”

“劉清德?”盧克聽到這名字,覺得有些熟悉,忽然想到這不就是左漢的上司嘛,“這兩人有案底嗎,這麽快就對上了?”

“他們不久前錄的身份證信息。”

“好的,我知道了。辛苦。”

中藝公司出口部總監辦公室,劉清德正偷偷忙著自家公司《漁莊秋霽圖》主題手機殼的補貨,突然電話鈴響了。他一看是陌生號,以為是給他推薦貸款和豪宅的,直接掐斷。誰知那電話又打了過來。

無奈接起,劉總監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您好,請問是劉清德先生嗎?”

“我是劉清德,哪位?”

“劉先生您好,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盧克,之前我們打過交道。”

最近壞事做盡的劉清德一聽是公安局的,登時挺直腰杆,猶如遇到天敵的土撥鼠,腦海裏浮現出幾個月前從自個兒眼皮底下帶走左漢那人,忙笑嗬嗬道:“啊,嗬嗬嗬,想起來了,是盧隊長啊!不知您找我什麽事啊?是不是左漢那家夥又犯事兒啦?”

鑒於“大畫師”案的機密性,劉清德到現在還不知左漢已被公安局特聘為書畫專家,以為他被“帶走”是和盧克當時聲稱的什麽殺人碎屍案有關。隻是他一直沒想明白,既然左漢和那種惡性案件相關,為啥依然有人身自由,而且上次居然還打電話問他古畫複製的事。

“這次來找劉先生,和左漢無關。想必您也知道美院教授胡求之被害了吧?”

劉清德頓了一下:“呃,胡教授啊,……我,我聽說了。”

“我們在胡求之家發現了您和貴司副總周堂先生的指紋,且是較為新鮮的指紋,所以想請問一下,您和周先生是否於近期去過胡求之家裏?”

劉清德道:“哦,是啊,鐵證如山嘛,我們當然要坦白從寬啦。”

劉清德的油膩做派讓電話另一頭的盧克如聞了臭雞蛋的孕婦,忍不住要吐。但劉總監哪裏看得到盧隊長的厭惡,繼續道:“我們在胡教授出事前不久的確去過他家,當時就是和這位老朋友敘敘舊,別的也沒什麽。您也知道,我們書畫圈很講究這些,大家有事沒事,都得走動走動,交流一下近況,不能斷了聯係。”

“那您去的時候,有沒有發現胡求之或他家裏有什麽異常?”

“沒有,我們也就去書房和客廳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哪會注意哪隻水杯擺的位置錯了,哪扇窗戶本該關著但是開了,這是你們這些福爾摩斯做的事呀,啊,哈哈哈哈!”

盧克問了半天沒問出個所以然,索性說拜拜,然後打電話給周堂,占線。

周堂正接著劉清德的電話。劉總監做事快人一步,立即將盧克的電話內容向周總匯報,講了快半小時。和劉清德聊完,周堂看了看剛才接連打進來五個電話的號碼,回了過去。

“喂,您好,請問哪位?”

“您好,周先生,我是市刑偵支隊隊長盧克。”

“啊,盧隊長好!盧隊長日理萬機,不知怎麽突然想起給我們這樣的守法良民送溫暖啦?”

盧克腹誹,看來這位副總的油膩程度大大升級,把他的肚皮和舌頭擰一擰放鍋裏,定能炸出幾百斤油條。

雖然覺得對方在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但盧克忍著沒發作,把他想問的一一問了。可是周堂的回答猶如劉清德的複製粘貼,聯想到剛才占線那麽久,他也能猜到怎麽回事兒。

然而,剛打發完盧隊長,正想舒口氣,一身輕鬆的周副總卻挨了個結結實實的霹靂。

他很快接到一個電話,那頭竟是怒不可遏的趙抗美。

“周堂!你個孫子!你和劉清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雜種都做了什麽好事?!”

周堂和趙抗美接觸很少,每年也就在一些較大場合見麵一兩次。他們兩家公司業務範圍不同,雖然趙抗美也偶爾涉足藝術品,但趙家主要做的是醫藥和房地產。而且周堂雖是中藝副總,但也隻是在國企工作,哪像趙抗美,公司體量遠超中藝不說,還都是他個人和家族的財產,所以周堂見了趙抗美,也往往和省內其他人一般畢恭畢敬。

然而兩人也並非全無交集。趙抗美近年曾做過幾筆藝術品洗錢,也有和周堂的私人公司合作,隻是這種“小事”從不會由趙抗美親自出麵。工作中沒有直接交集,合作上也無實際利益衝突,那這趙抗美到底發的什麽火?他正兀自琢磨,電話那頭的人又罵罵咧咧起來:“你他媽的倒是說話呀,裝什麽孫子!”

以趙抗美的身份地位,他親自給自己打電話本就不尋常,何況是以這樣有失體麵的態度。周堂不敢造次,隻好試探著問道:“趙總,您先消消火,我現在還沒搞清楚狀況,能否請您明示啊?”

然而這話傳到趙抗美耳朵裏,那就是周堂在揣著明白裝糊塗,他更是火大:“你個孫子,別跟我裝蒜!你和劉清德那畜生在胡求之家裏做了什麽,你們倆自己清楚!”

周堂算是徹底明白了。

隻聽電話那頭的商界大佬繼續道:“我警告你們兩個,打狗還須看主人,你們知道該怎麽做!”說罷電話直接被掛斷,給趙抗美的憤怒畫上了一個完美的感歎號。

周堂心裏明白,趙抗美親自來電話隻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他為保持自己的威嚴,剩下的事隻會讓手下來和他們對接。腦子飛速運轉片時,周堂忙將此事告知劉清德。劉清德也萬萬沒想到,原以為隻是欺負了個窩囊的美院教授,誰知居然把趙抗美這頭老虎的虎須給拔了。

然而若依著趙抗美的意思來,也實在不是他倆的做事風格。

沒了胡求之這位合作多年的專業書畫鑒定專家,趙抗美一時有些無所適從。首先,他本人雖在商場叱吒風雲,但書畫是一個需要極高修養的專業領域,他隻能依賴專業人士。其次,即便是胡求之這樣與他合作多年的人,都能在利益麵前說背叛就背叛,暗地裏扣下他趙抗美要的畫,那新找一位合作夥伴,靠得住嗎?

靠不住也得靠。

沒用多久,趙抗美的手下幫他物色並談妥了一位前覃省美院山水畫專業的教授,叫吳天盛。這個吳天盛和胡求之比起來,名氣要小得多,但因為相對年輕,可以說是潛力無限。而且胡求之的專業是花鳥畫,吳天盛卻從小主攻山水,在《漁莊秋霽圖》的鑒定上,吳天盛想必不會輸給胡求之。

雖然手下已讓吳天盛知悉此次合作的目的,但趙抗美還是決定親自會會這位教授。和周堂通話後沒幾天,趙抗美便準備好對方拿來的《漁莊秋霽圖》,邀請吳天盛來他的私人莊園“做客”。吳天盛被一輛邁巴赫帶著從美院一直開到莊園內部的高爾夫球場,起先還頗有些心潮澎湃,畢竟攀上個金主是所有想要走市場的畫家的美夢。然而他很快發現,這位大金主不僅對他完全沒有信任,還對他這個清高的文人百般羞辱。

這還沒見到趙抗美,吳天盛就被守在一棟小樓入口處的三名保安搜身。鑒於本次對話的私密性,搜身的重點是錄音錄像設備,當然,還包括任何可能傷到趙抗美的東西。趙抗美交代了,要不厭其煩、往死裏搜,好好給個下馬威,於是眾保安從頭發絲到腳趾縫兒,除了某個敏感部位,幾乎把吳天盛全身摸了個遍,恨不能再拉開他的褲子,看看裏麵是不是藏著雷。人工搜完還不算,幾個測試金屬的儀器對著他的身體又是一通亂掃,仿佛他血液裏含有鐵元素也是萬萬不行的。

結果,吳天盛的手機、手表、錢包被盡數沒收。保安恨不得再卸下他的雙手雙腳,隻捧著他的腦子和嘴去跟趙抗美談事。在清高文人的堅決抗議下,吳天盛勒在腰間的皮帶才沒有被抽去。經過這麽一折騰,原本還春風滿麵的吳天盛,瞬間盛極而衰。

見了看上去有些頹唐的吳天盛,原本蹺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的趙抗美立馬站起來,假意迎上去寒暄,左一個“有失遠迎”,右一個“幸會幸會”。

“趙總太客氣了,吳某一介小人物,怎敢讓趙總躬親迎接,趙總的保安們已經做得很好啦!”

趙抗美心裏一句“我呸”,此人居然敢對他的安排有意見,還當著他的麵點出來,著實膽大包天。不過鑒於目前人才稀缺的形勢,襟懷寬廣的趙總也不去因這點小事和他計較。

“哼,一定是這幫狗奴才有眼不識泰山,給吳教授添堵了。”趙抗美佯怒,“還請吳教授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回頭我讓他們全部卷鋪蓋走人。”

由於之乎者也和官樣文章是兩人共同的長項,於是他們難免又花了不知多少分鍾,舉行了一場上下五千年寒暄客套句型知識競賽,時間長到足以讓兩人一人一句完成《長恨歌》加《琵琶行》加《春江花月夜》的接龍。

遇到知音固然妙不可言,然而商人一刻值千金,趙抗美終於決定進入正題。

“吳教授,這次請你來的目的,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這……你應該沒問題吧?”

“沒問題,趙總不就想做書畫鑒定嘛,這算是吳某的長項。”

“好,爽快人!不過吳教授,咱明人不說暗話,我趙抗美是個商人,我要投資的東西,包括書畫,隻要我不對外公布的,都屬商業機密。你應該知道怎麽做吧?”

“嗯,知道,當然知道。”

“好。隻要吳教授遵守我們之間的協議,守住嘴,物質上的條件都好說。”

聞言,吳天盛的臉上再度明媚起來,仿佛不久前趙抗美給他臉上扣的好幾個屎盆子,終於臭盡甘來,滋養得他滿臉桃花開。

這時趙抗美打個響指,立在一旁的三個手下次第呈上三個卷軸。趙抗美起身,朝吳天盛比了個請的手勢,兩人移步前方的書桌。

見第一幅畫被展開,趙抗美道:“今天想請吳教授幫我鑒定三幅新收的畫。這第一幅,是弘仁的山水軸。”

吳天盛一看,很是喜歡,再細細看了一分鍾,肯定道:“真跡無疑。”

趙抗美當然知道是真跡,不想浪費時間,示意手下展開第二幅。

“這是石濤的山水軸。”趙抗美介紹道。

對於石濤,山水畫家就沒有不喜歡的。吳天盛的表情幾乎是歡天喜地,因為這顯然是一幅石濤的精品,質量甚至比省博掛著的那幅還要高。趙抗美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也不關心吳天盛說什麽,隻是隨便對付完他誇自己“慧眼如炬”的奉承話,就過了。

而在第三幅立軸徐徐展開的時候,趙抗美眼睛一瞬不瞬地觀察著吳天盛的反應。對方的表情自然雲譎波詭。看到《漁莊秋霽圖》的第一眼,吳天盛立刻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趙抗美。而趙抗美卻麵無表情,似乎在等對方先開口。

吳天盛不知是開口好,還是閉嘴好,但還是選擇試探一下:“這……這不是最近在展覽的那幅麽?”

“是不是,就得看吳教授怎麽說了。”趙抗美的回答更是比餘東電視台的天氣預報還模棱兩可。他自然不會向吳天盛說明此畫的來曆。

吳天盛知道對方城府深沉,手段高明,想必也問不出什麽,索性繼續看畫。他躬身靠近細看,越看眉頭凝得越緊,後來想到真跡還在省博展覽,心下釋然。這本就該是贗品,他想,隨即直起身子笑道:“趙總太會和吳某開玩笑了。吳某可不是住在山裏哦,也知道《漁莊秋霽圖》真跡就在省博。但是這幅仿作嘛,在用微噴技術製作的高仿裏,算是品質上乘了。”

“什麽?!”趙抗美沒把持住,驚呼一聲,不過他很快恢複大老總的鎮定,笑道,“嗬嗬,那是那是,和吳教授開個玩笑。朋友昨天剛送我一幅高仿,說讓我這個得不到真跡的老頭子掛著解解饞,嗬嗬。”

吳天盛不明所以,也跟著“嗬嗬”兩聲,房間裏**漾著尷尬的氣息。

“那麽,如果《漁莊秋霽圖》真跡擺在吳教授麵前,吳教授應該能認出來吧?”

“當然。”

“省博此次開展以來,吳教授可曾去過?”

“慚愧慚愧,吳某近兩月瑣事太多,至今未曾觀展。不過這幅在上博展覽之時,吳某倒是去過多次。”

聞言,趙抗美的臉上一片晦暗。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劉清德失蹤了。

劉清德媳婦兒見他出門遲遲未歸,電話也關機,心下著急,立馬報警。然而對於判定人口失蹤,一夜未歸顯然不夠,否則酒鬼們早把全世界的警力耗盡。

翌日上午,劉夫人自己也不去上班了,就守在中藝公司門口等。直到正式工作時間過了半小時,她才六神無主地跑到中藝幾個大領導那裏找人。誰知從總經理顧總到平日往來較多的周堂,大家隻以劉清德領導的身份安撫幾句,便把人給打發了。他們更多的是抱怨劉清德怎麽可以一聲不吭就曠工,完全不把公司製度和部門業績放眼裏。

劉清德消失後第三天清早,中藝公司的保安在一樓電梯口附近看到一個精美的卷軸,以為是哪位員工丟了什麽公司的書畫作品。他沒敢打開看,想著交給公司裏什麽人,讓他們找到相關同事。

這時兩個和左漢關係甚好的出口部小姑娘恰巧走到電梯口,保安見了,就將卷軸遞給她們,問是不是她們出口部的貨在運輸時丟電梯口了。對中藝這樣規模的藝術品進出口公司而言,這也並非什麽稀罕事。倆姑娘沒多想,直接打開看是哪個部門的貨。

誰知,眼前的畫作風格即便算不上驚悚,也可以說是別出心裁,標新立異——哪有整張全用暗紅色來畫山水的?而且這不正是最近大熱的《漁莊秋霽圖》嘛!兩人於是發揮平日裏最擅長的八卦技能,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將太陽係範圍內所有會畫畫的人都懷疑並否定了一遍。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兩個女生高聲問這是哪個部門的東西。見半晌沒人回應,她們就給此畫拍了幾張照片,發到中藝公司全體員工的大群裏。見倆人帶頭拍照,圍觀群眾也紛紛舉起相機,拍得不亦樂乎。

除了逢年過節,全體員工排隊複製粘貼祝領導節日快樂,中藝的大群還從未如此熱鬧過。周堂給車熄了火,打開微信,見公司群在對話頁麵罕見置頂且有上百條未讀信息,信手點進去翻看。隨著一條條“這該不會是血吧”的猜測,他越看越慌,直接滾動到這一切的肇始。

他看見了一張暗紅色的《漁莊秋霽圖》。

周副總理智尚存,當即撥通保安隊長的電話,讓他馬上把畫收起來並驅散人群。誰知他剛下車小跑到保安室,就見保潔阿姨一路尖叫,花容失色地從垃圾桶邊狂奔出來。

“死人啦!死人啦!”

這一吼不要緊,從公司大門口到一樓電梯口,凡是長著耳朵的紛紛跑去看,相信如果電梯隔音差一點,已經坐上去的人聽到也一定會選擇跳樓去看。此情此景中,隻有阿姨是不給社會添亂的最美逆行者。

聽了這叫聲,想起昨晚收到的那個文件袋,周副總知道恐怕是劉清德的音容笑貌要重現人間,於是兩眼一黑,倒在保安隊長寬闊的懷裏。保安隊長職責加身,不知先看那個已經死了的,還是先救這個快死不死的,恨不能自己也兩眼一黑,和周副總躺在一起。

聽到報警說劉清德死了,盧克把剛入口的咖啡噴了劉依守一臉。這明明前不久才聊過天的大活人,怎麽說沒就沒了?

由於劉清德是左漢的頂頭上司,他立即將此事告知了左漢。左漢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聽到消息後又是騰的一下坐起來,如遭雷劈。他雖不喜歡劉清德這廝,但還遠不至於盼著他這麽早就奔赴極樂。更何況,生活中如果少了一個吐槽和八卦的對象,那將失掉多少樂趣!他急忙頂著個雞窩頭,和盧克分別趕往中藝大樓。

警方還沒到,五六個保安已經勉強把坐在垃圾桶裏的劉清德團團圍住。此時中藝員工已經認出,眼前這位就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出口部總監,很禮貌地發出了一聲驚歎之後,幾乎齊齊舉起了手機拍照。真是奇怪,這年頭為什麽會有人敢把別人屍體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手機相冊裏。

相冊裏屍體最多的丁書俊率先抵達現場。他白淨的肌膚、斯文的麵相、頎長的身形立刻引起一群小姑娘的尖叫,到底還是活人更好看。丁書俊厭惡地睥睨這群攝影大師,向保安亮出證件,便去翻動劉清德的屍體。

“立刻驅散群眾。”丁書俊皺著眉對保安道。

“沒辦法啊,我們就是個小保安,哪裏趕得走?”

“那去叫你們領導來趕。”

保安想起剛才暈過去、不知醒來沒有的周堂,隻好去打終極大老板顧總的電話。顧總說他五分鍾就到,保安才稍感心安。

這時盧克帶著劉依守、張雷、李妤非來了,左漢也緊跟著趕到。瞧見暌違兩月的左漢,出口部的小姑娘們開心得不得了,活蹦亂跳,一口一個“左漢寶寶”,如同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左漢卻不會這般沒心沒肺。他認為劉清德千古,他應該顯得心情沉重才是,即便哭不出來,那也絕不能開心得跳起來。更何況他目前在中藝公司,還是盧隊長金口蓋章的“殺人碎屍案嫌疑人”,他隻能回小姑娘們以一個悲天憫人、欲言又止而又不失風度的眼神。

這時顧總經理也喘著粗氣跑過來,表明身份後,被盧克拉到一旁握手。盧克其實沒心思和他握手,哪知這位老總更沒有心思,一邊握著盧克的手,一邊對著人群吼道:“剛才誰在群裏發的《漁莊秋霽圖》?畫現在在哪裏?”

聞言,盧克和左漢同時瞪大眼睛,默契地看向彼此。保安隊長把周堂扔給傳達室收報紙的阿姨,拿起畫就小跑著去找顧總。

盧克搶先一步奪過畫,展開一看,是一幅血紅的《漁莊秋霽圖》。

幾人正詫異間,從不遠處跑過來的丁書俊又對著盧克和左漢沉聲道:“死者被砍掉了雙手。”

“什麽?!”盧克和左漢異口同聲驚呼。

難道……是“大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