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菌敢邀萬象
“左老師,沒想到你白天一蹶不振,晚上給我來個大爆發啊!看來你這書畫專家真沒白請,對我們理清案件思路提供了巨大幫助。找個機會,我請你吃頓好的!”盧克有種撥開迷霧見青天的感覺,但他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壓在身上的那座大山依舊巋然不動,“不過現在我們還不能掉以輕心。我們隻是摸清了‘大畫師’的作案邏輯和計劃,卻並不能真正預測和阻止他下一次的作案。我們不知道他具體要殺誰,不知道他要在哪裏殺,因此我們無法做出任何預防措施。哪怕我們知道他的殺戮會用到金屬器具,哪怕我們知道會在西二環某處找到血畫和屍體,但到那時什麽都已經晚了。我們必須阻止他,甚至提前抓住他。”
左漢點頭同意,其他人則表情僵硬。這個盧隊長就不能讓他們難得的好心情多延續一會兒麽,淨潑冷水。
劉依守揉揉惺忪的睡眼問左漢:“這個表是很詳細,但你能就此對下一起案件做些預測嗎?哪怕提供一些線索也行。”
“你自己不長腦子,不會發揮主觀能動性先思考一下再問嗎?什麽都依賴左漢!”盧克沒好氣。
“表格你也看了,目前能推出的線索就是,‘大畫師’接下來要殺的人和盜竊有關。但偷東西的人多了去了,誰會成為‘大畫師’的下一個目標呢?”左漢隻是提出個引導性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也拿不準。
“不難猜,”盧克很快有了想法,“目前《漁莊秋霽圖》真跡下落不明,這不就有個現成的賊嗎?和我們一樣,最近‘大畫師’對這幅畫的關注程度越來越高,那這幅畫現在在誰手裏,誰就最有可能是‘大畫師’的下一個目標。”
“有道理!”劉依守興奮道,“也就是說,我們隻要找到了真正的偷畫賊並對其嚴密監視,就可能逮住‘大畫師’!”
左漢卻格外冷靜:“根據之前的分析,那個最終得到了畫的‘陰龍’,極可能就是胡求之。可現在胡求之已死,‘大畫師’不可能再殺一遍。”
“難道下一個是趙抗美?”劉依守驚了。
“不好說。我也認為就是胡求之最終得到了畫。可如果‘大畫師’要實施清算,也許確實會去找始作俑者趙抗美。”李妤非道,“不過現在《漁莊秋霽圖》仍然下落不明,我認為應該先找到它再說,至少要去胡求之家裏好好搜搜。”
“我們有必要把胡求之的寶庫好好翻一翻了。”盧克道。
“另外,我認為還應該繼續從贗品的角度來查。我們已經多次拜訪胡求之做書畫複製的那位學生,隻是她現在還什麽有價值的線索都沒提供。本來今早我倆正要殺到美院去問胡求之本人呢,嘿,好巧不巧,他就被殺了。”左漢雙手抱在胸前,“關於贗品的細節,現在隻能去問那個學生了,雖然不一定能把她的嘴撬開,但必須試試。”
“胡求之都死了,她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劉依守道。
“不是她說不說的問題,是她知道多少的問題。像她這個級別的角色,充其量不過一枚棋子,上麵那些人可沒有義務將大計劃向她匯報。”說到這兒,左漢話鋒一轉,“然而與畫本身相關的線索不多了,這個人我不會放過。”
盧克點點頭,又對張雷和劉依守道:“咱明天再去一趟胡求之家,掘地三尺,不要放過任何線索。”
次日一早,以盧克為首的外勤小組來到胡求之別墅,這裏昨天已被封鎖。
昨天痕檢科初步檢查發現,現場少量區域有被清理過的痕跡,在這些區域並未采集到任何腳印和指紋。而在未被清理過的區域,卻留下了不少雜亂的痕跡——可想而知,裏邊不太可能有嫌疑人的信息。盡管如此,張雷依然打算碰碰運氣,此番把整棟別墅上上下下都采集了一遍。
左漢對盧克提過,胡求之家到處是監控設備,因此盧克一來就在各房間找攝像頭。書房和客廳的攝像頭頗為醒目,臥室確實也有,隻是不大容易發現。隨後他很輕易地找到胡求之的電腦,讓郭濤打開監控文件。
“啊?”郭濤驚道,“胡求之家的監控錄像全被刪了!”
“什麽?”盧克湊過來,發現郭濤打開的文件夾裏空空如也,“會不會是被挪到別的文件夾了?”
“沒有,我用軟件掃描了所有大文件,裏麵都沒有。”
“再努把力,看看能否恢複。”盧克又叫來正在采集足跡的張雷,“張雷,你先提取一下鍵盤上的指紋,別放過任何細節。”
郭濤給張雷讓位,摘下手套道:“昨天時間那麽緊,我認為‘大畫師’不可能刪掉這麽多文件。”
“你都默認是‘大畫師’刪的啦?”盧克笑道。
“那不然呢?胡求之自己?”
“不是不可能。一來,胡求之的醜聞是在他被殺前夜爆出來的,有可能他自己看到了,為避免警方來家裏搜查證據,於是連夜銷毀。二來,就算他不在乎性醜聞,但左漢他們因贗品的事調查羅帷芳,肯定也敲醒胡求之了。假設監控曾記錄下任何與國寶失竊相關的信息,那他留著豈不等於送人頭?一個教授會這麽傻?”
“不管怎樣,我先試試能否恢複吧。”郭濤也尚存一絲僥幸。
“什麽情況,這攝像頭被破壞了!”劉依守在遠處罵罵咧咧。
“什麽?”盧克暗叫一聲不好,就近跑到一處攝像頭,發現電線已被剪斷。怎麽剛才沒注意到!隨後他們逐一檢查其餘攝像頭,發現它們已盡數被毀。
“咋不把這整棟樓給燒了!”盧克氣得火冒三丈。
“盧隊,過來看看地下室吧。”張雷手下的一名年輕警員遠遠喊道。
盧克跟他走下紅木旋梯,打開牆壁上的開關,地下室裏霎時亮起無數盞燈,猶如一片星的海洋。眼前古董、字畫琳琅滿目,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放在玻璃罩裏,在射燈的映襯下,更顯雍容華貴,充滿高級感。眾人仿佛來到一個國寶大展,隻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這老家夥還真是有錢,難怪要裝這麽多攝像頭。”盧克穿梭在各種令他覺得莫測高深,卻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瓷器間。
“這兒的攝像頭也毀壞了。”張雷道。
“這些寶貝都放置得這麽好,地下室應該沒有外人來動過,至少沒遇上劫財的。”
“盧隊,有個上鎖的小隔間。”剛才那個年輕警員又喊道。
眾人一齊過去,盧克讓那警員用鐵絲把門鎖打開。
裏麵空間很小,但陳列的東西卻讓這些穿著警服的大叔和小夥子們不忍直視——各種顏色和布料的情趣內衣、鞭子等情趣用品,甚至還有好幾張用過的衛生巾……
盧克的目光很快就被一幅小畫吸引——一張方形的血畫!難道“大畫師”也來過這裏?或者,這也許隻是房子主人用暗紅色顏料畫的?
他緊了緊白手套,走上去拿起畫來看。這畫不大,外框約是半徑50厘米的正方形。上麵畫著幾枝蠟梅,煞是好看。雖然沒有左漢在一旁講解,但作為一個普通人,盧克還是能感受到這幾枝花的美。他試著辨識畫上的題款,繁體字讓他頗不習慣,但好在寫得不算潦草。隻見題款道:
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丙申臘月,愛徒帷芳天癸寫梅,求之於餘東。
明白什麽意思後,盧克險些當場嘔吐,現在連國畫畫家都搞起資本主義那套下三爛的當代藝術了嗎?這個小黑屋裏不堪入目的場景實在和一牆之隔的那個地下陳列室判若兩個世界。
但他的目光很快又被一個重要信息吸引——“愛徒帷芳”。“難道就是左漢正在調查的那個做木版水印的羅帷芳?”盧克想著,趕忙用手機將畫拍下來,還專門拍了一張題款,用微信發給左漢,並告訴他這是在胡求之家地下室發現的。
這個暗室並不大,一個緊貼著牆角放置的保險箱很快映入眼簾。盧克搬開保險箱上堆放的未經裝裱的畫作,認出這是一個永發牌保險箱,高度大概60厘米。盧克在之前經手的案件中接觸過類似的保險箱,它需要主鑰匙和密碼同時到位才能打開,除非有應急鑰匙。當然,如果實在都沒有,他們在破案需要的情況下,也能用切割機或者電鑽暴力打開。
這裏麵是藏著警方需要的東西,還是僅僅放著一堆臭錢?打開之前,誰也不會知道。
“這,”盧克指了指保險箱,“帶回局裏。”
左漢那邊,今天對羅帷芳的調查,起初依然毫無起色。
前陣子沒有抓住羅帷芳的把柄,於是對方要麽矢口否認,要麽打太極。今天左漢絲毫不急,因為就憑警方發現的她和胡求之近來愈發頻繁的通話,更重要的是那個順豐快遞信息,他們就有理由申請針對羅帷芳的搜查令。盧克說過,搜查令下午就能拿到。
“羅帷芳,我們對你老師的死表示遺憾。”左漢盡量讓自己顯得很遺憾,“我們雖然接觸過幾次,但你可能還不大了解我,其實我也是畫畫的。”
“哦,你也畫畫?”羅帷芳總算做了一次對話的參與者,而不是終結者。
“是,不過我沒什麽名氣。說我母親你可能知道,王蕙,全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她和你一樣,也是畫花鳥的。”
“什麽,你是王蕙老師的兒子?”
“怎麽,不像?”
“不太像,王老師那麽有氣質,你……看著流裏流氣的。”
坐在一旁的李妤非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左漢微不可查地咽了口唾沫,心說這見習警員就是見習警員,審人比自己還業餘,難怪盧克要授權他這個“專家”來問話。
“畫畫的人,太端莊不好。比起那些按部就班的,我更喜歡徐渭和八大這樣的畫家。灑脫一點,個性一點,是非分明一點,會更接近藝術的本質,更有可能攀上藝術的高峰,不是嗎?”左漢說著往椅背上一靠,兩條大長腿交疊在一起,顯出放鬆狀,“我可不想一輩子畫造型、摳細節,亦步亦趨地染顏色,那樣追求的方向就錯了,太浪費自己的生命了。”
羅帷芳並沒有聽出左漢前後兩句話各有所指,隻是覺得麵前這警察——是的,她以為左漢是警察——能說出這一通專業人士才會有的語言令她頗感意外,不覺間神經也放鬆下來。
“你對畫有一定的理解啊,而且作為王蕙老師的兒子也有人脈優勢,為什麽沒見你在書畫圈活躍?”羅帷芳好奇。
“我業餘時間也畫畫,也偶爾和圈裏的朋友走動走動。托我母親的福,像陳計白院長、省博金館長,還有美院那些你叫得出名字的教授,我們其實經常相互串門,你如果報我名字他們都認識。”左漢看出對方臉上首次露出訝異加羨慕的神色,說明她對自己的態度已經由消極對抗變為積極對話,“其實胡求之教授也是我們的老熟人。我上大學之前,他還經常來我家,隻是後來他事業越來越忙,就走動得少了。”他心裏明白,胡求之這麽一個功利的人,他爸一走,哪會把時間浪費在他們家上。
果然還是名人的名字最能給自己貼金,在羅帷芳眼裏,左漢已經渾身上下金光燦燦,哪裏還流裏流氣?
“呃……你能介紹我和陳院長認識嗎?”羅帷芳不好意思道。胡求之一死,她已經對自己的前途一籌莫展。畢竟她並不想做一輩子的複製品,如果沒個大佬帶,以後的路不僅會坎坷,更可能坎坷了還沒有希望。
“嗬嗬,你可真夠直接的。我無法左右陳院長或其他教授的決定,但我可以試著引薦。”
坐在一旁良久不言的李妤非感到話題已經被扯遠,突然開口道:“羅帷芳,我們很能理解你現在的境遇和感受,但胡求之的案子是我們兩邊都必須跨過去的坎,你也隻有從這件事中徹底出來,才能過得更輕鬆,不是嗎?”
此話一出,好不容易放鬆的羅帷芳登時再度警覺起來:“我都說過了,胡教授的事和我真沒關係。”
“你先別著急,”左漢收起他的二郎腿,身子微微前傾,“我們並沒有想把你怎樣,我們來隻是希望通過你,對胡教授的事有更多一層的了解,好盡快查出到底是誰下的毒手。你也不想讓老師死得不明不白,對嗎?”
羅帷芳沉默了。但不長不短的沉默過後,她還是矢口否認。之前的假畫事件,她雖然不知全部真相,但警方三番五次找上門來就足夠讓她惴惴不安。為此她還專門去省博看了一次。當赫然掛著的那幅所謂《漁莊秋霽圖》證實了她的猜想時,她整顆心都被攥緊了。而她這顆懸著的心還沒落下,胡求之又突然身敗名裂並旋即隕落,她就更是不敢坦白自己與這些事有任何牽扯。
她沒有做過假畫。
她沒有聯係胡求之。
她沒有上過他的床。
她和他沒有關係。
正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左漢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他拿起一看,是盧克的信息:
胡求之家裏找到的,你看一下。
左漢看見兩張血紅的縮放照片,心頭一凜,以為又是“大畫師”留下的血畫,於是急忙點開放大了看。但看到第一張的風格,他就認出那是胡求之自己的傑作。
難道胡求之也參與了“大畫師”案?這是他的第一反應。然而這個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如果真是這樣,那第三個死的也不會是胡求之。
他又點開第二張,那是落款的特寫。雖然左漢也深深惡心了一番,但他也立刻明白,眼前這個羅帷芳不僅像其他女學生一樣,和胡求之保持著不正當關係,而且他們的關係更親密、更變態。兩人能如此泰然地“雅俗共賞”,用汙穢之物揮毫作樂,那說明胡求之將自己更多的內心展示給了羅帷芳。
他猶豫再三,沒有把圖片拿給李妤非看,而是直接將手機遞給坐在對麵的羅帷芳。
羅帷芳看到圖片,瞳孔瞬間放大,一隻手捂住了嘴。幾乎同時,她感到鼻尖酸澀,眼簾氤氳,豆大的淚珠撲簌簌落將下來。
李妤非好奇,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讓這個向來高貴冷豔的羅帷芳突然繃不住了?她要從羅帷芳手裏拿過來看,左漢見她的手伸過去,搶先一步收了手機。李妤非不知左漢有意保護她這個剛畢業的小姑娘的眼,偏要去奪。左漢立馬收了嘴角的笑意,用冷冽的目光瞪了李妤非一眼。李妤非鮮少見左漢如此嚴肅,立刻慫了。
“李警官,你還是別看了。”坐在兩人對麵的羅帷芳突然說話。她很努力地拭去臉上的淚水。
“我無意討論這些照片,我隻想知道我應該知道的。”左漢沉聲道。
“謝謝你。”羅帷芳的臉上是兩抹酡紅,左漢發現她確有幾分姿色,她繼續道,“其實告訴你們也沒什麽。的確,人都死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左漢不說話,隻是以幽深的目光瞥了瞥身邊的李妤非,然後略帶警告意味地盯著羅帷芳。羅帷芳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打算說那些風流韻事了。她忖了忖,道:“大半年前,胡教授就告訴我,讓我用木版水印做兩張《漁莊秋霽圖》,而且還囑咐千萬隻能自己做,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什麽,兩張?”左漢不解。
“你忘了我之前那個猜測嗎?一張給省博,一張給某老板。”李妤非撇嘴。
左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目前這隻是猜測,沒有證據。但羅帷芳的話,倒是進一步印證了這個猜測。
“我雖不知為什麽胡教授叮囑我隻能一個人偷偷做,但也照辦了。”羅帷芳一副我隻是被逼無奈才掙了大錢的樣子,“你知道,木版水印是一個流水線的工作,就算勾描暈染我還行,但僅刻板這一件,就夠我受的了,那可是木匠活兒。”
“可你還是完成了,而且做得很出色。”左漢道。
“胡教授給了我五十萬預付款,做成之後又給了我五十萬。”羅帷芳明白,警方若要查她的銀行轉賬記錄,那是分分鍾的事,索性坦白,“我沒有一口氣掙過這麽多錢,做複製品沒有,自己創作更沒有,所以咬咬牙就答應了。畢竟從那時算起,我還有半年多時間。”
“那你現在知道他要拿這畫做什麽了嗎?”
“我去過省博了。”
左漢側身對李妤非道:“發條信息給盧克,就說查查搜到的東西裏除了《漁莊秋霽圖》真跡外,是否還存在一幅贗品。”
李妤非點頭,馬上就辦。
“不對啊……”李妤非發完短信才感覺矛盾,“如果真跡還在,那說明贗品已經給那位老板了。一個月過去了,真跡和贗品不可能同時在胡求之家裏。”
“對……”左漢沉吟,“沒事兒,等著看他們搜出什麽吧。再說了,即便搜出來,他們也看不出是真的還是假的。”
“好啦,你是專家就你行!”
“還有沒有什麽可以對我們說的?”左漢再次看向羅帷芳。
“真的沒有了。我直到最近發現胡教授用我的仿品替換了省博的真跡,才明白他為什麽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他要做這事,你就算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嗬嗬,我不僅沒有膽子可以給你,我也沒有錢。”
羅帷芳聽出左漢話裏的嘲諷,羞愧地低下了頭。
“最近保持電話暢通,我們可能隨時找你。”李妤非冷冰冰地道。
雖然拿下了羅帷芳,但她提供的消息不過印證了之前的一些猜想,並無助於找到真畫。兩人雖完成了階段性任務,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胡求之的葬禮非常冷清。
給他料理後事的隻有他的親弟弟和弟媳。學院領導為避風頭,一個也沒來。
書畫圈裏大量購入胡求之畫作、平日與其稱兄道弟的藏家也一個沒來。實際上醜聞一出,胡求之的畫幾乎變成廢紙。投資泡湯,藏家即便要來,也是來鞭屍的。
他的女學生們就更是沒一個現身。醜聞爆出後,胡教授曆年招收女學生的名單被好事者掛在網上,無論她們有沒有和胡求之做過見不得人的勾當,做到什麽程度,看客們都傾向於認為這裏麵沒一個幹淨女人。她們當初接近胡求之雖出於類似或不同的動機,但現在無疑都是受害者,怎麽可能出現在葬禮上。
胡求之碩果僅存的三位男學生裏麵,前兩位畢業數年,慶幸早淡了關係還來不及,絕不肯在此時露麵。而還沒畢業的蘇渙卻是來了。蘇渙看上去格外憔悴,年輕的麵孔被各種情緒鋪滿,也許有某種哀思,也許有對自己未來的憂慮,也許有不知如何正確評價導師的糾結。他不住地歎息,胡求之的親戚見了,也是一陣陣歎息。
當然,來最多的無疑是本地記者,尤其是小報記者,甚至還有抖音網紅和快手主播。
“直播葬禮,還挺別出心裁,”左漢嘟噥著,一臉嫌棄地穿過八卦人群,“想漲粉不如直播吃翔。”
盧克仿佛沒聽見,一臉嚴肅地跟在他後麵。
“學長,你還是來了。”左漢站到蘇渙身邊。
“那不然呢?”蘇渙苦笑,“我已經料到會是這麽個情況,如果我不來,就更冷清了。胡教授無論做人怎樣,在藝術上對我還是有恩的,我也真心佩服他的造詣。我否定他的作風,更不會為他開脫,但一碼歸一碼,他最後一程我還是要來送的。”
左漢和盧克點點頭,表示理解。
世態炎涼。胡求之風光無兩的時候,各路牛鬼蛇神都來攀附,想盡一切辦法和他建立關係。可他甫一倒下,兄弟、學生、同事、客戶都爭先恐後撇清關係,諾言契約淪為廢紙,兩肋插刀權當放屁。但蘇渙不一樣,他譴責胡求之的作風,但尚存一絲感恩之心。左漢注意到,這裏唯一的一個花圈也是蘇渙奉上的。
胡求之的弟弟和弟媳開始給他燒紙錢。這時蘇渙也從雙肩包裏取出一個卷軸,向胡求之那巨大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火盆邊將那卷軸展開。是一幅書法。蘇渙的字左漢再熟悉不過,學的徐渭。
“這是?”左漢不禁問道。
“給胡教授填了首《聲聲慢》,今天燒了,算是送他一程吧。”
左漢驚訝之餘,立馬對這首詞的內容產生了濃厚興趣,非要攔住蘇渙,讓自己讀完再燒。隻見這上闋並無甚高妙,無非是懷念請業授課,表達感恩的場麵話。但下闋倒讓左漢感到驚豔,詞曰:
世事誰能算盡,怕月冷,凡塵斥仙難駐。日墜星移,河漢永年曾慕。
朝菌敢邀萬象,縱浮生,一簾春暮。歎倥傯,又何人、今夕共度。
尤其是“朝菌敢邀萬象”句,簡直胸襟無限,氣象萬千。看得出來,學長對胡求之還是感恩和懷念的,那種師生之情並沒有因為胡求之的醜聞而輕易動搖,他更是沒有因為醜聞而徹底否定老師。
是啊,藝術的道德標準究竟是什麽呢?如果一個藝術家達到了很高的造詣,世俗的道德是否應該對他更加寬容?同時,無論外界評價如何,從藝術家自身的角度,如果他做到了一鳴驚人或登峰造極,那麽即便浮生倏如流星,是否也可以隨時不帶遺憾地、豪情萬丈地歸去來兮?
隨著一張張紙錢的添入,盆裏的火越燒越旺。蘇渙歎息一聲,把卷軸一點一點拉入這紙的墳場。一個個沉重的漢字在火光裏突然變得鮮活起來,跳躍起來,仿佛在經曆了一場神秘宗教儀式後,突然複蘇的靈魂。
“左漢,我好累。”蘇渙說。
“學長,我也好累。”左漢說。
回到刑警隊,看到那個緊閉的保險箱,左漢和盧克才想起,方才理應問問蘇渙這位胡求之的得意門生,能否為他們破解保險箱密碼提供一些靈感。現在誰也不知道這保險箱裏是不是放著什麽嬌貴的寶貝,若是暴力打開,把東西破壞了誰來負責?
可時間不等人。他們在胡求之住所並未找到《漁莊秋霽圖》真跡,甚至連羅帷芳多做出來的那幅偽作也沒有搜出。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那麽,這個保險箱裏,會不會就放著他們苦苦搜尋的國寶?
念及此,警方更是不敢暴力打開保險箱。左漢於是打電話給蘇渙。
“學長,剛才有件事忘了問。警方在胡教授家裏找到一個保險箱,目前鑰匙已經能對上,但沒有密碼還是打不開。你覺得胡教授可能會用什麽密碼?”
“左漢,這你就問錯人了,”那邊的人淺淺笑了,聲音裏依然帶著疲憊,“學習之外,我很少過問胡教授的私事。不可否認,胡教授確實對我還不錯,但我去他家的次數,可能還沒一些女同學多。”
“這不一樣。那些女生在胡教授眼裏,隻是他的……呃,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實意地欣賞你、喜歡你,你是他打算傳授衣缽的弟子,難道他就沒和你談過心嗎?哪怕一次?”
“現在醜聞一出,我都不知道說這些是否讓你們覺得可笑。”電話那頭的人忖了忖,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確定,“其實胡教授時常會聊起他過世的夫人。他提起亡妻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臉上的幸福。當然,我不確定胡教授是否想向我證明什麽,畢竟罵他圈內渣男的人,不在少數。”
“那學長的意思,是讓我試試和他過世的妻子相關的數字?”
“可以作為一個思路,但並不那麽靠譜。畢竟如果是特別貴重的東西,一般不會用容易讓別人猜到的密碼。”
“那也要試試。”左漢又問,“他亡妻的生日我們可以去查,學長是否還知道一些相關信息,比如,他們初次見麵的日期、訂婚或結婚的日期?”
蘇渙似乎是被逗樂了,笑了幾聲道:“左漢,我又不是八卦記者,怎麽會問胡教授這麽私密的問題呢?不過……他們結婚的日子胡教授還真是自己提到過,我印象很深,是改革開放那年的七夕,你們不妨試試。”
掛了電話,左漢馬上讓盧克去查胡求之夫人的生日,自己則先試了試19780707這串數字,並沒有打開。他不氣餒,查了萬年曆,當年七夕節在公曆8月10日,於是輸入19780810。還是不行。
“我來吧。”盧克示意左漢給他讓出地方,他手裏拿著剛剛抄下來的胡求之亡妻的生日,“就胡求之這老**棍,我就不信他還能念著那個早就沒了的老婆。”
話音落定,他也同時按下“確認”鍵。
“哢嚓”一聲,保險箱開了。
眾人錯愕得良久說不出話。
“人啊,真是複雜的動物。”左漢搖搖頭。
然而很快,保險箱裏的東西讓在場眾人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