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畫師”的局

“大爺,這是哪家快遞的包裹?您大概什麽時候收到的?”盧克問。

“哪家都不是,兩個小孩兒給我的。”

“小孩兒?”

“沒錯。大概隻有五六歲的樣子。”

眾人瞠目結舌。盧克馬上吩咐劉依守根據文創基地門口監控去找那孩子,然後和左漢一起把畫卷起來,準備拿到隊裏仔細研究,這兒畢竟不是討論案情的地方。

回到警局的時候,天還亮著。盧克迫不及待取出卷軸,拿到張雷的辦公室裏,三下五除二挪開了長桌上的瓶瓶罐罐,將血畫展開。

“咱們的書畫專家,”盧克轉向左漢,疲憊的雙眼因為勉強的假笑而擠出無數道魚尾紋,“現在輪到你發光發熱了。”

左漢早就開始打量這幅畫,頭也不抬地道:“這就是《萬壑鬆風圖》,原圖長什麽樣,之前已經給你們看過了。在分析‘大畫師’的臨摹作品之前,我先簡單講講原作吧。”

盧克擺出一個請的手勢。李妤非很機靈地把早已買好的《萬壑鬆風圖》原大複製品找出,並排放在“大畫師”的作品邊。

“《萬壑鬆風圖》是宋代畫家李唐所作,和郭熙《早春圖》、範寬《溪山行旅圖》並稱宋畫三大精品。李唐是一位愛國主義畫家,又生活在朝廷羸弱屈辱的年代,可想而知,他有多熱血就有多鬱悶。這張畫作於宣和六年,也就是1124年,當初已經是北宋曆史上最屈辱悲壯的歲月了,本來以爹自居的朝廷,反過來要做北方敵人的孫子。就在這幅畫完成三年後,靖康之難發生,北宋滅亡。”

“等等,”李妤非道,“不是講畫嗎,怎麽都上成曆史課了?”

“又著急了,學學你們盧隊長。”左漢笑道,“考考各位,北宋朝廷最大的特點是什麽?”

“經濟發達,文化繁榮。”李妤非道。

“這是整個國家的特點,我問的是朝廷。”

“皇帝都多才多藝,不務正業?”張雷半開玩笑,但他覺得這個玩笑和本案非常相關,畢竟宋徽宗本人也是著名畫家。

“這是一個特點,但更深層的特征是文人在朝廷裏的地位被空前抬高。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後,宋朝文人就一直碾壓武將,我們都知道這樣是不行的。當初宋朝的GDP占全世界的60%到80%,但一個國家再富庶,沒有強大的國防依然很危險。北宋聲色犬馬,過一天是一天,文官治國,而文人普遍有點小資情調,不少人還軟骨頭。這樣一來,在邊防上自然步步退讓,以求安生。”

其實盧克也想讓左漢快速進入正題,隻是他知道自己的著急隻會迎來左漢的嘲諷。

“那我進入正題。”左漢仿佛會讀心術,“剛才說過,李唐是一位愛國文人,他對當時的烏煙瘴氣是十二分不滿的。《萬壑鬆風圖》裏最重要的意象就是青鬆,而青鬆在中國傳統文化裏代表堅毅、高潔、堅貞不移,可以象征軍人、革命英雄等等。比如我的偶像陳毅元帥就有一首詩曰:‘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那你們想想,李唐在這幅畫裏一口氣畫了那麽多鬆樹,他想說明什麽?他怒其不爭,希望宋朝的文官們都能挺直腰杆去抗擊外辱啊!你們再看這山石,之前的《富春山居圖》和《早春圖》,畫家采用的皴法都是相對柔軟的長線條,而這張裏麵,幾乎都是短而剛勁的刮鐵皴、馬牙皴。筆法不同,用意不同。李唐既沒有欣賞富春山的逸興,也沒有研究早春美景的雅致,他要表達一種堅貞的態度、咬定青山的力度。所以你看他在畫山,其實他在寄托自己的愛國精神,這幅畫早就超越自然界的形態了。”

盧克終於嚼出點味兒來,忍不住點頭:“所以,‘大畫師’選《萬壑鬆風圖》來臨摹,是想表達對胡求之這個文人中的敗類的厭惡和痛恨?”

“文人中的敗類可以簡稱斯文敗類。”左漢不忘損盧克一嘴,“我不清楚‘大畫師’是從一開始就盯上了胡求之,還是在作案過程中查出胡求之的惡行後臨時起意殺他——畢竟《萬壑鬆風圖》是從最開始便選好要畫的——不過盧隊長的觀點,我非常讚同,想必‘大畫師’也覺得把這幅畫套在胡求之頭上再適合不過。”

《萬壑鬆風圖》,宋·李唐,縱188.7cm,橫139.8cm)

眾人點頭。

“其實有人認為《萬壑鬆風圖》畫的是春天,但我不這麽認為。‘大畫師’能把它安排在‘夏’的部分,想必也不這麽認為。這張畫裏高山大壑,頂天立地,鬆林深遠,密密層層,泉水豐沛,雲霧繚繞。能畫出這種大氣象,畫家心裏想的,一定是萬物蓬勃盛極的夏天。”

“那‘大畫師’這張怎麽都沒體現出那種蓬勃的感覺啊?你看這鬆樹畫的,蔫頭耷腦、稀稀疏疏的,跟之前兩幅血畫比起來,實在有失水準啊!”李妤非這一席話,立即將眾人的視線從原作複製品轉向“大畫師”的血畫。

“這段時間你還真沒白學,都會看畫了。”左漢挪了兩步,靠近“大畫師”版的《萬壑鬆風圖》,“你說對了一半。這幅畫確實把鬆樹畫得蔫頭耷腦軟綿綿,但這可不是他有失水準,而是刻意為之。其實本案中,‘大畫師’確實沒有充足的時間作畫。從胡求之被擄走到我們看到畫,不過大半天時間。再減掉他殺人、處理屍體、製作視頻等時間,那就更少。但《富春山居圖》的案子已經說明,即便是潦草地臨摹,‘大畫師’也有本事抓住原作的精髓,用最簡單的筆法把原作意臨出來。這幅血畫裏,山石部分雖然畫得簡單,可那種巍峨堅硬的質感已經表現得很好了。相比之下,象征文人的鬆樹,卻和原作的意味如此大相徑庭,可見是‘大畫師’意有所指,‘匠心獨運’。”

盧克覺得這個一點都不好笑。

“來說說和整個案情相關的吧。”左漢跪到地上,指向畫麵最上方大山峰左側的一座小山峰,“看見沒,在這座山上,他用極小的字寫著‘夏山如怒’,這裏也是李唐原作落款的地方。宋代畫家都習慣將落款隱藏在畫麵中,而不是去占用畫麵空白處。直到後來的朝代審美發生變化,我們才見到那麽多在畫麵上方空白處題款的作品。另外,這座小山峰邊上的另一座小山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枚血指印,我想這八成就是大畫師砍下來的胡求之右手食指的指印。可見‘大畫師’作案真的很有係統性,個人風格也很明顯,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大作品。”

“他已經畫了這麽多張了,你就不能看出這是誰的風格嗎?不是說字如其人嗎?餘東市有沒有哪位畫家的筆法與這些畫中的任何一幅類似的?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

“我說過,‘大畫師’畫什麽就像什麽,他極善於模仿他人,更善於隱藏自己!為今之計,與其看筆跡,倒不如再回到你們的刑偵手段,看看能否查出些什麽。”

話音方落,劉依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帶回了個匪夷所思的消息。

“知道‘大畫師’怎麽把包裹成功遞給門衛大爺的嗎?”他努力抑製自己的氣喘,“他戴著個雷歐·奧特曼的麵具,乍一看就像是某個商家在做活動。有倆小男孩剛從附近的幼兒園放學,在一棵大樹下等爸媽來接。這時‘大畫師’拿著個變形金剛走近他們,說他手裏有倆小包裹,他們一人拿一個,看誰先衝到文創基地的門衛大爺那兒把自己的包裹遞給大爺,就把那個變形金剛送給誰。結果這倆倒黴孩子,一個拿著血畫,一個拿著胡求之的……那啥,就爭先恐後地朝著門衛大爺狂奔而去。等他們回過頭來找奧特曼的時候,奧特曼在樹下留了倆變形金剛,剛好一人一個,皆大歡喜。”

眾人聽罷,又想笑又想哭,隻覺淚中帶笑,笑裏含淚。不用想,“大畫師”既然能切斷警方通過快遞公司查他的路徑,自然不會給他們通過監控找到自己的機會。盧克例行公事地交代郭濤去查監控,然後繼續琢磨案情。

約莫7點半,丁書俊從法醫室裏走出來,手裏拿著個透明塑料袋,裏邊是一張A4紙:“又發現一首詩,和之前的類似,拿去看吧。”

左漢早知得來這麽一出,但還是饒有興致地接過來:“哎,我說,我建議今年年底你們可以給‘大畫師’出本詩集,然後排練個詩朗誦,這樣年會就不愁沒節目啦!”

“年會節目我已經想好了,叫‘暴打外聘專家’。”盧克說罷也不理會左漢,扭頭問丁書俊,“這次在哪兒發現的?”

“胡求之的胃裏。”

“沒創意。”左漢一邊咕噥著,一邊展開A4紙。這回“大畫師”還是用蘇東坡的字體寫,不難看出,有些字簡直和《寒食帖》的字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經過簡單斷句,左漢輕聲讀道:

夏天如一隻著火的飛鳥

從她的心頭穿過

那火焰在她青春的身體裏盛開

燃盡她血管下的不甘和汙濁

她的身體如一隻著火的飛鳥

從夏天的心頭穿過

我看見漫山憤怒生長的碧綠的烈焰

那是迎接殺戮者的壯麗煙火

“真是一首好詩。”左漢稱讚著,也不得不坦承,“我確實沒法從這裏麵讀出什麽新的東西來,‘大畫師’無非又走了一波形式主義——還是A4紙,還是蘇東坡,還是現代詩。”

“感覺左老師的業務能力急劇下降。”盧克皺眉,“根據前兩起案子的經驗,‘大畫師’習慣在現代詩裏說明殺人原因。而從前半段的最後兩行來看,我認為‘大畫師’這次殺胡求之的主要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參與盜畫,而是因為傅小娟的死!”

“有理,有理。”左漢又將詩讀了一遍。

盧克對左漢這兩天的狀態無語。看來這個外聘專家還是靠不住,不能有了左漢,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反而自己沒了主見。

他拿出餘東市地圖,吸在辦公室的白板上。

餘東的道路規劃,采用環形放射式路網,一共有四條環線。他用紅色馬克筆標出三起案子中血畫的發現地:位於市中心小金湖湖心島的省博物館、位於東二環的奮進大廈,以及位於南二環的時代文創產業基地。好巧不巧,若是把這三個地方連在一起,恰好是個等腰直角三角形。

“你們說,這個三角形的區域,會不會就是‘大畫師’的心理安全區?”盧克用紅筆將那個三角形區域圍了起來。

“什麽心理安全區?”左漢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話一出口他就想到了,這概念他爸曾經說過。

“心理安全區是犯罪心理學概念。其實很簡單,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心理安全區——你的家、學校、公司、常去的購物商場,也就是所有你熟悉,因而讓你感到輕鬆自在的地方。罪犯也有自己的心理安全區,畢竟殺人並非拍死隻蚊子,罪犯往往會選擇在自己熟悉的區域下手,大部分連續作案的凶手更是如此,這種選擇往往是下意識的。”李妤非剛從象牙塔裏出來,不免賣弄她的所學,“以一個人熟悉的地點為圓心,擴大到五百至一千米,這就是一個心理安全區。當然,這也要看交通工具。如果你是步行,那麽心理安全區就是剛才說的那個範圍;但如果是騎自行車,就可以擴大到三公裏;如果是開車,就可以擴大到五至十公裏,甚至更遠。”

“按照這個思路,”盧克接著李妤非的話道,“‘大畫師’經常出沒的地點可能在東部偏南,這裏剛好是我市文化產業的聚集地,不僅有不少美術院校,還有大量畫廊、書畫工作室、文玩字畫市場等,非常符合‘大畫師’的身份特征。”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這大概是目前少有的向“大畫師”主動出擊的分析了。

“我認為你這個分析有問題。”左漢不合時宜地潑冷水,“你這三個點,標的是‘大畫師’擺血畫的地點,而不是他殺人的第一現場,我想如果他要尋找安全感,應該在這個三角形範圍內殺人才對。可現在唯一確定的第一現場都到南三環外了,前兩起案子的第一現場雖不確定,但監控告訴我們,‘大畫師’的行動範圍甚至包括郊區,可見心理安全區理論根本不適用於本案。退一步說,你們覺得像‘大畫師’這個級別的凶手,他還需要什麽心理安全區嗎?選在這三個人員密集的地點擺畫,他不是尋找安全感,他是尋開心!”

李妤非被左漢的話雷得外焦裏嫩。

“那可說不準。”盧克針鋒相對,“從監控中看,‘大畫師’行動敏捷,也就二三十歲的樣子,絕不會超過四十歲。而我市這麽多年也沒發生過什麽稀奇的命案,可見他很可能也是初次作案。無論心理素質多好,對一名新手來說,一個給他安全感的環境是至關重要的。另外,關於你說的區域擴大問題也能解釋。他不是至少有個淮海牌老年代步車嘛,胡求之案他甚至還有陳院長的汽車,所以範圍擴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左漢還想說什麽,但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那個紅色的等邊直角三角形在地圖上太過醒目,像一個遠古的符咒,令他兩眼昏花,張口結舌。

其實從第一眼看到“大畫師”寫“畫亦有風水存焉”起,左漢就堅信“大畫師”的作案邏輯一定和中國畫的哲學相關。但是一樁樁新的案件,一撥撥新的涉案人員,實在令他無力招架。他也居然很久沒再往這個角度思考——這顯然是一個重大失誤。

“大畫師”要畫五幅血畫,春夏秋冬,外加一個“長夏”,這對應的顯然是風水中的五行。再進一步,五行對應的一定是五方——東南西北中。現在市中心發生一起,東二環發生一起,南二環發生一起,這還不夠明顯嗎?對於“大畫師”這種對手,一個“心理安全區”怎麽可能解釋得通?

可他一直沒和盧克提這點,因為他自己也沒準備好怎麽說。這些零零散散的猜測,即便說出來,對案子的偵破又有何用?即便下一次真是在西二環某處發現血畫,那又怎樣?那時人都沒了。

今天他的腦子著實不在狀態,現在不是思考案情的時候。他作為外聘專家能熬到這個點,實在已經仁至義盡。他並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隻知道一定很晚。一看表,過8點半了——似乎也不算太晚。但他決意拎包走人,今天實在經曆了太多。

盧克看出左漢的疲憊,決定讓他先別幹了。他明白,“大畫師”終於殺到了餘東市書畫圈,這一定讓左漢不好受。“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打起精神來研究案子。”他說。

可是除了左漢這個“外人”,人民公仆們沒一個挪動半步。

左漢心不在焉地給各位豎個大拇指,拿起包走人。

“喂,出來陪我喝酒。”左漢剛踏出公安局的門,便給曹檳打電話,“你再去通知連飛舟和崔勇,我通知蘇渙。”

掛了電話,左漢又猶豫要不要撥蘇渙的號碼。雖然大多數人還不知道胡求之的死訊,但陳計白還是在警方的許可下,通知了和胡求之關係密切的幾個學生,以便他們盡快更換導師,不致影響學業。胡求之是蘇渙的導師,如此好色一人,時隔數年難得再次招了位男學生,想必對他是真心青睞,從他老帶著蘇渙參加各種活動便可見一斑。而蘇渙好不容易成為胡求之這位全國著名畫家的博士生,學業未半而導師沒了,這種打擊不可謂不大。

“喂,學長。”鈴聲響了好久,左漢才聽到對方接起電話。

“左漢。”蘇渙的聲音帶著些沙啞,顯得非常疲憊。

“學長,想喝酒嗎?”

“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在幫警方做事,第一時間知道的。”

蘇渙聞言沉默半晌,道:“謝謝關心,左漢,還是你最懂體貼人。但我真有點兒累了,想自己待著靜靜。”

“學長,咱也好久沒聚了,今天我也不好受,你就當來陪我喝吧。”

聽左漢這麽一說,蘇渙反倒答應了。其實他也想喝點兒,然後對著小金湖咆哮。

夜裏9點半不到,左漢、蘇渙、曹檳、連飛舟、崔勇五人陸續抵達小金湖畔的淥水串吧。

除了左漢,其餘四人全是美院學生。自己學校的招牌教授出了這事,誰都開心不起來。胡求之不僅剛剛遇害,還在之前身敗名裂,更是讓整個美院和書畫圈跟著被網民唾罵。無論是從失去一位當代名家的角度,還是從自己跟著沾唾沫星子的角度,都足夠讓這群文藝青年渾身不爽。這烤串還沒上,每人已經先幹掉了一瓶青島啤酒。

今夜的月亮圓得毫無瑕疵,仿佛一枚被宇宙之手點亮的圍棋棋子。月亮穿行到哪裏的雲絮,那雲絮就被照得明燦輝煌,一如盛宴的酒器上鬼斧神工的雕花。遠處的天邊透出一兩顆星,在月光懶照的所在曖昧地眨著眼睛,那是大多數黑暗道路前方的一點光明,給人以希望,卻總是黯淡得讓人失望。

“學長節哀。”左漢打破沉默。

蘇渙無奈苦笑,將一瓶新的青島啤酒打開,對瓶吹了兩口。

“我讀本科時就很崇拜胡教授,畢竟在當代花鳥畫家裏,他的水平是數一數二的。我知道他那些臭毛病,也能理解。藝術家麽,總會有些臭毛病。論好色,他遠不如畢加索,更是沒有凡·高的瘋瘋癲癲,既然我們能容忍畢加索和凡·高,何必對他如此苛刻?何況那些要考他研究生的女生本來就出於自願,我一個外人,又能說什麽呢?我真不是替他說話,隻是這幾年把這事想通了。要說他這好色的毛病,我其實也差點成了受害者。”

“什麽?”連飛舟驚道,“學長,你……你,他……該不會還對男的……”

蘇渙笑著搖搖頭道:“你想哪兒去了。本科期間,雖然我也能算同屆裏的佼佼者,但和現在比起來還是差得遠。胡教授的風流賬太多,等著做他弟子的女生能組成一個連,我又不夠優秀,所以能有我什麽事兒?當時我知道他隻想收女生,但還是不甘心。我拚了命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努力和誠意,讓他知道盡管我還不行,但我是同齡人中畫得最好的,我有無限的潛力,日後能成為他的驕傲。後來他終於答應給我一年時間等待和準備,也作為我的考察期。然而好巧不巧,就在我大四那年,他打算收的一個女生嫁了位上市公司老總,有錢了,也不想畫了,我也就順理成章地補了這個空,不用再等一年了。”

“我暈,還有這檔子事!”曹檳忿忿道,“學長,你畫這麽好,胡教授居然還要把你排在那些女生後麵,真是天理難容!”

“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或者公不公平就看你從什麽角度看這件事。從我的角度來看,我比她們畫得好,還比她們努力百倍,我當然最有資格成為胡教授的弟子。但從那些女生的角度,她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把自己的身體和節操都拿出來交換,我那一點努力又怎麽比得上這種犧牲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胡求之太不是人!”左漢恨恨地將綠色的啤酒瓶蹾在桌上。

連飛舟急忙用手肘推了推左漢,示意他別在蘇渙麵前亂說。左漢自知失言,當即閉嘴。

“沒事的。我太容易因為藝術家的造詣而容忍他們的毛病,這自然是有問題的。”

“學長,別說你一個人,我們整個圈子不都一直容忍著胡的好色嗎?”連飛舟忍不住表達自己的看法,“胡教授早年喪妻後就一直沒有再娶,所以他首先不存在對不起家人的問題。那些女生呢,知道胡教授好這口,這胡教授還沒開口呢,她們就自願像付錢一樣把自己的身體送到他跟前,換得他錄取名單上的一個位置。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除了道德上有問題,誰還能說什麽?他沒偷沒搶,沒殺人沒放火,法律也拿他沒轍。要不是這次逼死了傅小娟,我也不會對他們的私生活置喙!”

是啊,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若非強奸和逼死人,胡求之的所作所為還真是不少圈子的普遍現象,隻不過程度不同而已。

眾人陷入沉默。

“連飛舟,你們山水專業也有幾個教授幹過這事兒吧?”見許久沒人言語,左漢道。

“當然,但絕大多數教授都是很正派的。即便確實潛過女生的那一小撮教授,也就收過兩到三個這樣的女生,絕不像胡求之這般肆無忌憚。而且,那幾位教授還真是負責到底,不僅對人家傾囊相授,還到處給她們找門路。比起胡求之,那可是良心多了。”

左漢,還有一直不發話的崔勇,都對此無法理解,他們隻認定這些男女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其實不少人證明過,人的創造力和性欲是有關係的。”蘇渙似乎要很嚴肅而學術地討論這個問題,“弗洛伊德認為,創造力源於性欲及習得的社會規範的深層衝突,因為內在欲望無法盡情釋放,性能量被轉化為可以接受的形式:藝術夢幻及作品。他還認為,藝術家是一個讓自己的情色願望、非分願望在幻想世界自由馳騁的人,然而他也有辦法從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那就是用獨特的天賦將幻想寄托在某種現實事物上,製成藝術品。人們珍視這種藝術品,因為它反映了現實。”

“這是西方藝術家的價值觀和哲學,但東方,尤其是中國古代藝術家,還是深受孔孟之道影響,在欲望方麵非常隱忍克製的。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成就偉大的藝術。”崔勇的觀點和他不同。

“是,但地球越來越小了,時代也不同了。中國藝術家接觸了西方藝術思想和藝術品,西方不少藝術家、哲學家也試圖了解東方神秘主義。價值觀的分野已經開始模糊了。”連飛舟道。

“既然胡求之是國畫家,那我就說東方藝術。我不認為做東方藝術的人,他們的藝術成就和性欲成正相關。”崔勇繼續,今晚這個悶葫蘆的話突然變得特別多,“相反,東方藝術更注重對人的欲望的控製。偉大的東方藝術作品,大都是在心平氣和,甚至禁欲的情況下誕生的。在中國藝術史中,社會道德標準要大於藝術標準,人倫要大於藝術倫理,違背人倫、孔孟之道者,絕不會被藝術史承認。你看秦檜、蔡京,哪一個寫得不好?可是有人認嗎?”

連飛舟發現自己還真是想和這悶騷的家夥好好辯論一番,道:“現在已經全球化時代了,不是那個抱樸守拙、裹小腳的時代了,美學在變、在發展,現當代畫家受到西方繪畫哲學影響是不爭的事實,包括胡求之教授。世界上無數藝術家文學家都有一大筆風流賬,為什麽胡求之不能算作他們中的一員?畢加索說藝術絕不貞潔,純情之人不該接觸藝術,沒有做好足夠準備的人也不該接觸藝術。他一輩子那些風流賬我就不用多說了吧?音樂家李斯特也是個浪子,從伯爵夫人到公主,到天真年輕的崇拜者,他誰都能勾搭。門德爾鬆都說他時而像個大**棍,時而像個翩翩君子。文學家也是啊,中有曹操、杜牧、鬱達夫,外有拜倫、雨果、海明威,這一個個的,誰不是欲望強盛?我就認為,你對他們的偉大作品有多認可,就應該對他們的欲望有多寬容。”

是啊,藝術的道德標準,到底是什麽?這恐怕不是他們幾個還在上學的年輕人能回答的問題。

崔勇還要開口,剛剛還慷慨激昂、唾沫橫飛的連飛舟卻突然捂起肚子道:“哎,不行不行,肚子突然又疼了,我得去方便一下。”他邊說邊起身,一溜煙兒朝串吧室內廁所奔去。

“逃兵,包,有本事別走!”崔勇對著遠去的連飛舟的屁股罵罵咧咧。

“肯定是啤酒太冰了。”曹檳道,“腸胃不好,老毛病了,就這樣還敢跟風喝冰鎮的。”

“這家夥,一個人住,也不好好照顧自己。”左漢搖搖頭。

“他,一個剛畢業就去開工作室的,恐怕眼裏隻有鈔票了,哪懂得照顧自己?其實他在山水畫上這麽有天賦,如果堅持下去,能否畫史留名不說,但肯定能一輩子做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他現在為了掙錢,開個工作室天天畫行畫,給各種老板做定製的風水圖,也太不求上進了,你說是不是自毀前程?”崔勇評價道,“問題是,他們家比誰都不缺錢,至於這麽貪嗎?”

蘇渙忙道:“算了算了,連飛舟不比咱們笨,他應該有自己的想法。”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覺中把討論對象從胡求之轉向了連飛舟,情緒也逐漸擺脫了傷感或憤怒。

連飛舟小跑著回來,一身輕鬆,仿佛剛剛卸掉了沉重的裝備。可他屁股還沒坐穩,居然又拿起酒瓶就要吹。

“喂喂喂,你夠了沒有,逞什麽能!”曹檳一把奪過他的酒瓶,“你脾虛,腸胃那麽差,烤串和海鮮都要盡量少吃,更不該喝冰啤酒了。怎麽,老壽星上吊——活膩了?”

“你給老子滾,又不是我媳婦兒,管那麽多幹嘛。”連飛舟又把酒奪回來,“今天好不容易出來喝,必須盡興!”

曹檳立馬又給他奪過去,但不說話,隻是貓頭鷹似的瞪著他。

“連飛舟,你別喝了,我給你叫瓶王老吉。”左漢推了推連飛舟的肩膀。

左漢發話,連飛舟倒是順從得很。可誰知曹檳又道:“王老吉也不行,他腸胃本來已經受涼了,還喝這種寒涼之物,不是雪上加霜嘛。”

連飛舟正要對著曹檳發作,左漢卻饒有興致道:“曹檳,你似乎很懂中醫這些門門道道啊,沒事還研究養生?”

“我的天,我出身中醫世家好嗎?我爺爺就是老中醫,祖上也幾代行醫,直到我爸才斷了。”

“認識這麽久了,你怎麽沒告訴過我啊?”

“你又沒病,我無緣無故說這幹啥?”說著曹檳轉向一旁的連飛舟,“不像某些人,表麵裝得很爺們兒,每次肚子疼求人的時候就是個包。”

左漢費了好大勁才壓製住連飛舟殺人滅口的衝動,繼續問曹檳道:“那他得怎麽調理?我幫著監督監督。萬一以後真出什麽問題,老板們找誰去買風水畫啊?”

“好,那我就簡單講講。脾胃為後天之本,主運化,生氣血。現代人工作緊張壓力大,十個裏麵有九個脾胃不好。像連老板這種下場,純粹是自己作的。”曹檳說起養生來,那叫一個滔滔不絕,眾人仿佛來到《養生堂》節目現場,“脾胃靠養,藥物為輔。隻要保證每日三餐按時吃,每頓八分飽,不吃辛辣的,刺激的,堅硬的,不吃過熱、過涼、過甜、過鹹的,減少對脾胃的刺激,慢慢就好了。”

“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你不如叫我死了算了!”連飛舟發現,這樣下來他隻能喝白水,而且不能太燙,更不能太冷,最好精確到和他體溫一樣的那種。

“其實還有個方法,你可以去做艾灸。”像所有讓別人煩的人一樣,曹檳並沒有發現自己很煩,“做艾灸也有個時間講究,你最好在早上9點到11點做。首先,早晨人體與自然界的陽氣逐漸轉旺,在正午時分達到頂點,這期間做艾灸能夠順應天時。其次,巳時脾經當令,因此在9點到11點之間進行艾灸,對治療脾胃又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這也是為什麽現在社會上都流行三伏天做艾灸。道理是相同的,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陽氣的頂點,這時候做艾灸能夠很快逼出體內寒邪,達到所謂‘冬病夏治’的奇效。尤其是對於你這種脾虛的人,心、脾主夏,在即將到來的夏天做艾灸,可以給你以後省下不少麻煩。”

這“心、脾主夏”讓左漢登時一個激靈。我怎麽早沒想到!

“曹檳你等一下,中醫也講五行對不對?我今天腦子有點迷糊,你清清楚楚給我解釋一下!”左漢串也沒心思擼,酒也沒興趣喝了,拉長了耳朵等著曹檳開講。

“當然,”曹檳笑道,“《千字文》都背過吧,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夏天是萬物瘋狂生長的季節,萬物如此,人體也如此。人體五髒對應四時,具體來說,肝主春、心脾主夏、肺主秋、腎主冬。夏季對應兩個髒器,是因為古人還有‘長夏’一說,也就是農曆六月。《素問·藏氣法時論》曰,‘脾主長夏’。一年之中,這段時間最為潮濕,大氣壓偏低,由脾所主。所以三伏天裏千補萬補,補脾最佳。”

左漢幾乎沒有把後半段聽進去,各種案件細節在他腦子裏疊加。他之前隱隱約約想到本案與五行的關係,但一直沒有深究。其實五行不僅是簡單的金木水火土。在中醫中,它還對應肺肝腎心脾。在方位上,它對應西東北南中。在時間上,它對應秋春冬夏長夏。它還對應佛家五戒……

於是許多問題昭然若揭——他明白了為什麽“大畫師”要燒死胡求之,為什麽那首他看不出信息的詩裏寫道“夏天……從她的心頭穿過;她……從夏天的心頭穿過”。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東西,以及“大畫師”的設計。

雖然左漢的突然離席讓幾位文青莫名其妙,但剩餘四人還是繼續沒心沒肺地吃著腰子。

左漢衝進警局的時候,刑偵支隊的辦公室依然燈火通明。李妤非給所有人準備了方便麵和咖啡,使這裏彌漫著一股中西混合的味道。這一幕讓左漢莫名動容。他的眼裏有片刻的濕潤,鼻尖有片刻的酸澀,但很快恢複如常。

“盧克,你們停一下,我有重大發現!”

夜已深了,鑽入死胡同的分析又過於沉悶。左漢這一句話,似乎給每個人心裏開了一扇透氣的窗。他們剛抬起頭,隻見左漢已奔到白板前,擦掉了之前的內容,開始寫寫畫畫。

他在畫一個表格。

他一邊畫,一邊說盧克的想法肯定錯了。盧克他們湊過來,臉上的表情也在不解、懷疑、驚訝、思索間轉換。

大概十分鍾後,一個條理清晰的表格出現在眾人麵前:

看完這個表格,連盧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所謂的心理安全區理論了。

左漢撂下馬克筆,拜托李妤非給他來杯咖啡,同時讓眾人先看一遍,嚐試自己理解。等咖啡上來,他很快吞咽兩口,便熱情洋溢地解釋起來。

“這個表格已經十分清晰,以各位的聰明才智,相信不用我細說也能看明白。但既然已經列出來,我也不妨囉唆幾句。

“‘鵲華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萬壑鬆’——這是‘大畫師’留給我們的路線圖。‘畫亦有風水存焉’——這是‘大畫師’留給我們的題眼。各位都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或許不相信風水學說,但既然本案嫌疑人‘大畫師’相信並很可能在按照這個邏輯作案,那麽我們為了破案,也很有必要順著這個思路分析對方的犯罪行為。

“五行是風水裏麵的重要概念,而金木水火土五行又分別對應五方、五髒等等。其他信息已經很清晰了,隻有一點我稍微解釋一下:這個‘長夏’指的是農曆六月份。因為一年隻有四季,無法對應五行,所以中國古人就拎出了個‘長夏’的概念,也就是一年的正中間,最熱、最潮濕的時節。

“目前已經發生三起案件,我們一個個來分析。如我之前介紹過的,《富春山居圖》體現了四個季節的變換,‘大畫師’將其作為整個案件的引子,對應銜接春夏和秋冬的長夏。其五行對應土,而梅莎莎的死法是土埋;其五方對應中,而血畫和屍體的發現地是市中心的省博和濱湖公園;其五戒對應妄,即虛偽,而根據‘大畫師’的視頻問答和留下的詩,可見梅莎莎被懲罰的原因是虛偽。另外就是畫上血指印的數量。這我也稍微解釋一下。五行的提法最早見於《尚書·洪範》,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因此土所對應的數字是五。

“再看第二起案件。《早春圖》對應春季,其五行對應木,而齊東民的死法是被木棍打死;其五方對應東,而血畫和屍體的發現地是東二環的奮進大廈和風能研究中心;其五戒對應殺,而齊東民被懲罰的原因是身上背著多條人命;且《早春圖》血畫上,血指印的個數也是三。

“再看最新發生的胡求之案。《萬壑鬆風圖》對應夏季,其五行對應火,而胡求之的死法是被燒死;其五方對應南,而血畫和屍體的發現地是南二環的時代文創產業基地和碧漾遊泳館;其五戒對應**,而胡求之被懲罰的原因是作風混亂並逼死了受害女生;且《萬壑鬆風圖》血畫上血指印的個數,是二。

“以上分析說明,大畫師已經做完的案件和五行各項元素完全吻合,因此這個表格的空白處也對‘大畫師’接下來的作案邏輯提供了強烈暗示。

“假設‘大畫師’繼續作案,那麽他一定會用金屬製品殺死一個偷東西的人,畫《鵲華秋色圖》,在上麵摁四個血指印,然後和屍體一起丟棄在西二環某處。如果到時候我們還沒有抓住‘大畫師’,那麽在第五起案子中,他會找一個和酒有關的人作為目標,比如一個做了什麽壞事的酒鬼,用和水相關的方式處死他/她,比如淹死,畫一張帶有一個血指印的《雪景寒林圖》,然後把血畫和屍體拋棄在北二環某處。

“另外,就作案時間來看,‘大畫師’大約每隔一個月作案一起,已經發生的案件,殺人時間分別在4月30日、5月29日、6月28日,那麽按照這個邏輯,關於接下來的兩起案件,他計劃中的作案時間很可能是7月27日和8月26日。

“這個由五行衍生出的表格,就是‘大畫師’要做的局。”

辦公室裏經曆了漫長的沉默。

盧克在咀嚼完所有信息後反應過來,禁不住鼓起掌來,接著所有警員都鼓起掌,甚至歡呼起來,沉悶了一夜的辦公室像是被突然注入一劑強心針,迅速蘇醒並且沸騰。空氣裏流淌著鮮活的物質,一個個疲倦的靈魂被各種新的可能性激發而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