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富春山居圖》密碼

餘東離上海隻有兩小時高鐵車程,可要趕中午的飛機,當天出發去上海稍顯匆忙。於是左漢立刻收拾行李,帶上給陳計白準備的東西和兩三條**,以及比**還重要的護照,提前去上海過夜。

外灘像所有混血兒一樣,顏值超高。左漢沒想到即便不是周末,此地的遊客竟也如此洶湧澎湃。他看著一波波拿光芒妖冶的樓群當背景自拍的人,也不知他們興奮個什麽勁兒。就像看著維密超模撲騰著翅膀卻知道她們永遠不會飛向自己,他很明白那種炫目的繁華不屬於個人。

不過來都來了,左漢還是決定揩個油,和臉色狂變的東方明珠塔自拍一張。仿佛知道他要發朋友圈嘚瑟似的,東方明珠氣得臉都綠了,眼看要發射升空。

左漢用小豬佩奇的粉色豬頭蓋住自己被打得“青黃不接”的頭,選了個定位就發朋友圈。意興闌珊,他又學著暴發戶,就近找一家五星級酒店下榻,在落地窗前觀摩緊緊抱在一起的外灘高樓。

次日一早退房,左土豪終於萌生一絲揮金如土的罪惡感,心裏暗下決心,回頭要少泡澡、多賣畫。可就在出酒店的瞬間,他突然有種被人監視的感覺。然而四麵八方看了個遍,竟毫無發現。他不敢多作停留,火速打車奔赴虹橋機場。

憑借左明義多年的言傳身教,左漢自認為反偵查能力並不算弱。饒是如此,那種感覺還是讓他不大舒服。

昨夜已經完成值機,他以最快速度取票、托運行李、過安檢,直到坐在登機口附近的座椅上,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這次坐的是法航,中途需在巴黎轉機。左漢暗歎沒空去盧浮宮打卡,但念及此行目的,還是辦正事要緊。也不知是不是昨天被打成神經質了,本想國內海關應該已為他屏蔽凶煞之氣,誰知不安的感覺依舊在潛意識裏張牙舞爪。舉目四望,隻見周圍烏泱烏泱全是國人,有的從上海坐同架飛機過來,有的從巴黎直接出發,一個個穿貂戴鑽,掃**名牌,見者咋舌。

從巴黎到佛羅倫薩,也就相當於在國內飛了兩三個省,不時便達。

根據陳計白的信息,左漢找到他下榻的西爾達酒店,也在這兒開了間豪華套房。這酒店是活動主辦方為陳計白安排的,緊挨著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距離烏菲齊美術館也不遠。左漢看著並不便宜的房間,感覺這要放在國內也就快捷酒店水平,和他剛在上海住的那家更是雲泥之別,仿佛正是這座藝術古城的縮影——又老又貴。

左漢打電話給陳計白,對方說還在小酒館和主辦方社交,讓他要麽立刻加入,要麽自行休息。左漢剛被打得遍體鱗傷,又經舟車勞頓,索性約了次日下午去房間找陳計白。

翌日早,左漢趁著陳計白有官方活動,獨自前往烏菲齊美術館瞻仰達·芬奇、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等人的名作。但最讓他感動的居然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

下午兩點,他才終於見到陳計白這個老家夥。

“左漢啊,雖然在異國他鄉見到你很高興,但若有急事,咱倆直接視頻也未嚐不可。你這樣不遠萬裏追過來,陳某都不好意思啦。”陳計白客套著,看著恨不能用鼻青臉腫來形容的左漢,本來隻是因為他花錢又跑腿而感到不好意思,現在看來左漢還在途中遭遇不測,讓他情何以堪。

左漢看出陳計白的心思,這老頭肯定認為自己和組團出國的大媽大爺一樣,被外國賊搶了,於是為了維護國際友誼,他大方承認道:“我在國內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一時沒臉見人,索性出來重新做人。既向您老人家請教,也向達·芬奇他們請教,一舉多得。”

沒人會喜歡別人把自己和幾個死人並列,但因這死人裏有達·芬奇,陳計白竟十分受用。左漢見老頭被哄得開心,二話不說,從包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富春山居圖》印刷品和幾支馬克筆。

這件印刷品是四川美術出版社於前年出的,將原本的卷軸用冊頁形式出版,反複折疊,如同小書一本,展開來看亦是頗為方便。

“陳老,我此番前來主要想向您請教《富春山居圖》裏的風水問題。行前我請教過省博金館長,可他說在這方麵您才是真正的專家,找您比找誰都好。”左漢先給老頭戴個高帽,隨即正色道,“不瞞您說,我現在在幫警方調查一樁案子。細節我不便透露,但是《富春山居圖》對這個案子至關重要,還望您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也算托這案子的福,向您請教了。”

見左漢恭恭敬敬地給自己戴了這樣一頂高帽,還拉出警方將自己的後路堵死,陳計白乖乖開口。“好,既然你點明了要聽風水,我就不說技法了。你自己就是畫山水的,想必用不著我說。”陳計白深知左漢作為國畫名家之子,功底比他們美院的學生隻深不淺,“我先問問,你對這幅畫的風水有多少了解?”

“我隻知黃公望在世時就是個算命先生,其傳世名作自然會融入風水觀。然而就像一方名門望族,你若要看到他們的城堡外觀,他們肯定會讓你隨便看。但若你要窺探其真正的寶藏,就必須破解他們設下的密碼。”左漢彎腰費了好半天勁才將長長的畫卷鋪開,直到《富春山居圖》占據房間大半地麵,“我隻能看到這山裏的龍脈,包括斷開的《剩山圖》龍脈也是能和《無用師卷》接上的;畫裏還有隱隱的風水氣息,如此長的畫卷,可以感到風水經營得十分平衡。另外,似乎此畫暗示四季?因為畫中的草木逐漸由繁盛變為稀疏。”

“還有嗎?”

左漢搖搖頭:“沒了。而且這些多半是我的感性認識,沒有具體證據支撐。”

“已經不容易了。以你的年紀,能感受到畫裏的風水經營,足以說明天賦異稟。至於四季的暗示,雖然說得不夠清楚,但你的感覺沒錯。”

“能否詳細解釋一下?”

“當然,”陳計白徐徐走到畫卷前方,俯身指著畫麵,“關於四季,其實稍微觀察並思考就會發現非常簡單,我一點就破。你先數數,算上被燒斷的《剩山圖》,全畫一共有幾座山?”

這件複製品將曾經被燒斷的《富春山居圖》合而為一,盡可能展示了此畫的完整麵貌,續上了龍脈。

“無疑是四座,難道……”左漢隨即發現問題,急忙細細觀察這四座山。

陳計白嗬嗬一笑,解釋道:“你小子果然聰明,一定是想到了。沒錯,《富春山居圖》裏不多不少,正好四座山。理論上,一幅畫裏的山水處於同一時空,其顯示的季節特點也應相同。但《富春山居圖》中的四座山,卻隱然體現了春夏秋冬之異。黃公望處理巧妙,你不細想這個問題,還看不出這個構思,因為被他一整合,四座山實在是太和諧了。”

“確實,”左漢跪在地上仔細研究畫麵,並同步說出自己的發現,“《剩山圖》裏的第一座山是全畫的開篇,線條最潤,用墨較淡,既有春天萬物複蘇的蓬勃,也有淡淡春煙的朦朧。第二座山裏樹木不僅更加繁茂,而且高度明顯比第一座山的樹高出不少,墨色也更重,很好地體現了夏季草木高大濃密、鬱鬱蔥蔥的景象。第三座山的處理最是巧妙,皴法驟然一變,所有線條紛紛幹枯無水,恨不能垂直往下拖,大有秋風蕭瑟、摧枯拉朽、繁華落盡之感。我先前一直好奇,為何同一幅畫裏會存在不同皴法,以為黃公望擔心千篇一律,要變換技巧,今天才知自己理解膚淺。他僅用皴法之變就把畫麵變了一個季節,真是輕輕巧巧,神乎其技!而且從第三座山開始,半山腰以上便不同於前兩座,再無有形之樹,而是由眾多小點替代植被。可見秋冬二季,草木凋零,繁華不再。秋山山頂之點尚且為密集豎點,而到了第四座象征冬季的山,則全部為圓點,且更為稀疏。此外,冬山的線條用的是濕潤的淡墨,在雪景中常見。冬山山腳的水也與前麵三座用線勾勒不同,是用一片淡墨鋪染,這與古畫雪景中將山外染黑,反襯雪山之白的技巧如出一轍。可見此山象征冬季無疑!”

“不愧是王老師的兒子,悟性極高,一點就通。”陳計白聽完左漢的分析,笑意盈盈,“《富春山居圖》的臨摹者古今不計其數,可大多人即便學了一輩子,都不曾拋開技法描摹,去想想黃公望的良苦經營,實在可悲。”

“陳老,現在看來四季倒是好分辨,但說到風水,這些信息顯然不夠,而且對我們的案子也沒有太大幫助。”不用陳計白說,左漢也能從“大畫師”那句詩裏看出其四季的布局,因此這個信息對他用處甚微。

“好,既然你要聽風水,那我便循序漸進地講。至於你說的那個案子,我不了解情況,我的話對你有沒有用,我就管不著了。”

“沒事兒,就算用不到案子上,我也算是開眼界了。您的課時費那麽高,我今天真是賺大發了。”

“小子不會算賬,機票酒店不花錢?”

左漢吐吐舌頭,恭請陳計白繼續。

“這幅畫龍脈清晰,我們不聊了。你說你能感應到畫裏的風水,那你給我說說,這整個畫卷裏,何處風水最盛?”陳院長顯然教學經驗豐富,也不直接賣弄,反而先拋出問題。

左漢尋思半晌,著實找不出鐵證支撐自己那飄忽的感覺,見畫麵中夏山最為欣欣向榮,想是積攢天地元氣精華最多,必有異象,於是猜道:“夏山?”

春山

夏山

秋山

冬山

陳計白搖搖頭:“你看畫麵裏,唯獨哪座山不是頂天立地?”

“秋山。”

“沒錯。”陳計白推推眼鏡,“畫到秋山時,黃公望有意將山推遠。這一方麵增加了畫麵縱深,讓龍脈愈發延綿,更重要的是讓出了前方的一片水域。這是整個《富春山居圖》中唯一被圍起來的水域,你應該知道這在風水學裏叫什麽。”

“聚寶盆!”左漢恍然。

“沒錯。在這片應該是湖泊的水域中,黃公望勾勒出了全卷最大最動**的水波幅度,且唯獨此處水草被風吹得最為飄搖,可見此處風水最旺。”陳計白說著,開始用手指指向湖麵各處,“此湖周圍草木葳蕤,水中有漁船、有鴨群,象征生活殷實;岸邊有迎客鬆,鬆柏常青,象征長壽;湖畔亭中還有此畫唯一的讀書人,象征文教昌隆。”

左漢反觀其他水域,並未發現類似安排,不禁點頭:“此處必為《富春山居圖》畫眼。”

“另外,你試著將畫對折,看看這個長卷正中間安排的是什麽?”

左漢不用對折,用眼睛也能大致判斷出,正是秋山!

“這太神奇了。按理來說,要安排四季,應是前半段兩座山,後半段兩座山。而黃公望冒著畫麵重心失衡的危險,硬生生將前三座山安排在畫麵前半段,然後用超高技巧橫拉出一片淺灘,才最終布置下冬山,真是藝高人膽大!”

“是的,這片淺灘是奇跡險中求,換個人也許就畫壞了。大多數人認為黃公望這麽處理是為了調整畫麵節奏,就像是交響樂一連串重音過後,來一串悠揚的小提琴獨奏。這自然沒錯,淺灘確實起到了這個效果。但我的觀點是,黃公望這麽做,更重要的是為了將風水最盛的秋山安排在畫麵正中,給予它應有的位置。”

“有理,有理。”左漢點頭。

“最後說說《富春山居圖》的核心哲學。”陳計白許是乏了,略去很多他認為沒必要提的,直擊重點,“你數數看,畫麵中有幾個人?”

左漢大致數了一下,說六個,陳計白說不對。他又看,說七個,陳計白又說不對。

“是八個,還有一個在這兒。”陳計白指了指隱藏在山林裏的一位樵夫。

左漢終於看清,但不禁問老頭他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中國山水畫的主題雖是山水,但畫麵的精神所寄,往往在人。我建議你以後看山水畫,看完畫麵整體後,首先看點景,尤其是人。”

此話一出,左漢頓時如醍醐灌頂。

“全卷共有八人,其中四個漁夫,一個樵夫,一個讀書人,兩個過橋老人。”陳計白見左漢點頭,繼續道,“在古代,文人在朝堂過得不如意了,就將自己放歸山野,從事漁樵,所以千萬不要小看這漁夫樵夫。在本畫中,你最後一個找到樵夫,大多數人也是如此,說明這樵夫隱藏最深。”

左漢點頭。

“然後注意看兩個過橋老人。過橋即是從此岸渡到彼岸,象征意味很濃,這兩個老人的安排也大有文章。”陳計白舔舔略顯幹澀的嘴唇,“你也知道,國畫如古書,要從右到左看,比如此卷由春到冬就是從右到左安排。結合此畫強烈的時間寓意,可知右邊象征過去,左邊象征未來。全畫出現的第一人即為那個過橋老人,他由過去走向未來。而全畫最後一個人物,恰恰是另一個過橋老人,他則是從未來又走了回來。這時候畫麵要結束了,老人並不是走向一個更遠的未來,這與西方認為的時間是一條線不同,它表明的是中國的時間哲學——時間是一個圓,是周而複始的循環,如同太極。這個概念很大,所以黃公望要安排這兩個過橋老人守住畫麵的開始和結尾。”“太神奇了!”左漢聽得越來越激動,這是他畫畫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富春山居圖》山前湖

“再看這四個漁夫。他們之中,前兩個是由過去劃向未來,而後兩個則是由未來劃回來,同樣象征著輪回。但你注意看,前兩個漁夫刻畫得很精細,而且是孤獨地前行;而後兩個則是逸筆草草,如同簡筆畫,而且結伴歸來。這至少有兩層象征意味:第一,人生在出發時總是一身行囊,可是悟道之後,方知大道至簡,能拿掉的全部拿掉,孑然一身歸來;第二,出發時,人往往自負而孤獨,可是得道之後,德不孤,必有鄰,即便江上打個照麵,也不妨共渡一程。”

左漢深深吸了口氣,消化著黃公望沉重而輕盈的人生哲學,許久後才道:“那最後一個讀書人呢?”

“這個讀書人,應該與前兩個漁夫結合起來看。我說過,古代讀書人和漁夫往往可以隨時轉換身份。也就是說,他們是一個人的兩麵。你看,這湖麵上的第一個漁夫恰好和亭中讀書人對望,其實他們在看的,正是另一個自己。”

“天哪……”

《富春山居圖》中的漁夫與讀書人

“還有,你發現沒,其實前兩個漁夫的刻畫幾乎是複製粘貼,這對於講究變化的中國書畫來說是忌諱。但黃公望作此處理,有心暗示這兩個漁夫其實是同一人。第一個漁夫在小湖中,他經過了讀書人,如同出仕一遭,可是隨後他又變回漁夫,將自己放逐更大的江海。這說明《富春山居圖》不是靜態的照片,它是電影,上麵記錄了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人生階段的狀態,這是此畫新的一層維度。”

左漢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回國以後有的顯擺了。

“最後你注意一下,這個最精彩的安排,出現在何處?”

“秋山!畫眼!”左漢欣喜若狂。

陳計白笑得像一尊彌勒佛。孺子可教。

左漢突然想到了什麽,馬上托詞內急,收拾了東西,一溜煙兒消失在陳計白的房間。

躥到自己房間,他想都沒想,直接打開手機的加密文檔,翻看“大畫師”所作《富春山居圖》血畫的秋山部分。

這一看不要緊,他發現在畫眼處,也就是秋山前的湖泊中,赫然於湖東南西北均勻布置著四艘小船和四個漁夫——“大畫師”竟打亂原畫安排,將四艘象征時間輪回和人生境遇的小船,全部布置在了風水最盛的湖中。為什麽之前自己光顧著研究龍脈和筆法,卻忽視了這細微卻核心的點景?!

消化完陳計白帶來的震驚,左漢想破頭也無更多突破,索性決定放棄在意大利遊覽數日的打算,將機票改簽至明天。他已等不及將自己的震驚傳染給盧克,讓他也跟著睡不著覺。隻可惜了,此番要與雕塑《大衛》失之交臂。

想到這是在佛羅倫薩的最後一夜,左漢認為必須去小酒館裏浪一浪。東風夜放花千樹。他下樓隨性走了一段,見有個路邊酒館還算熱鬧,便踏進去決定喝個不醉不休。

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待久了,來了歐洲任何一個城市,都會覺得它們冷清得猶如陵園。這個小酒館還算有些人氣,但和餘東的酒吧比起來,那真是相當寂寥了。左漢瞅了眼牆上的酒水單,再懶得去看,往吧台一坐,指著身旁一肌肉男正在喝的雞尾酒,讓服務員來杯一樣的。

那肌肉男看上去不到三十,留著顯然精心修飾過的性感胡茬。他見左漢剛才朝服務員說英語,便也用英語跟他打招呼:“你好啊,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左漢本要開玩笑說自己是韓國人,但想想還是承認道:“中國人。”

“你英文說得真好,比大多中國遊客都好。”

“我是英文專業的。你的英文也沒有意大利口音,哈哈哈。”

“你臉上怎麽有傷?”這估計是所有見到左漢這副尊容的人都想問的。

“在鄰居家門口撒尿,被發現了。”

“哈哈哈!真遺憾,不過我覺得這些傷在你臉上還顯得挺可愛的。”

左漢聞言不禁渾身一哆嗦,朝門外看去,見那兒也沒插什麽彩虹旗,於是扭頭對肌肉男訕笑道:“是嗎,你還是第一個對我的傷做出積極評價的人,我也許應該說聲謝謝。”

“哈哈,你真可愛!東方人像你這麽幽默的可不多。”

與此人聊了一刻鍾,左漢頭皮陣陣發麻。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門口走進一個約略三十出頭的東方男人,且竟隱隱有些眼熟。那人也剛好看見左漢,四目相對,他朝左漢露出禮節性的微笑,隨即走到左漢身邊坐下。左漢一左一右各坐了人。

“你是中國人吧?”那人嘴裏飄出令左漢感到親切的母語。

左漢如抓了救命稻草,點頭如搗蒜,與對方狂飆中文。

“你好啊!也是來旅遊的?”

“是啊,你呢?”

“我也是,我昨天剛到。”

“真巧啊,我也昨天剛到,莫非坐的同個航班?我是法航,你呢?”

“哎呀,巧了,我也是法航,難怪看你眼熟,肯定是路上見過!”

“你是上海人嗎?”

“我餘東人,你呢?”

“我上海。”

那意大利肌肉男看得一臉抽搐。本以為又來個長得陽剛些的中國人,雖算不得鮮嫩多汁,卻別有一番風味。誰知兩人一唱一和,他卻什麽也聽不懂。

左漢覺得燜得差不多,是時候大火收汁了,於是仿佛才意識到自己把肌肉男冷落了似的,扭頭對他道:“噢,真是抱歉!”肌肉男見兩人黏得如糖似蜜,如膠似漆,以為自己當了燈泡,索性道聲再見,轉身去找他早看膩了的那幾個小鎮居民。

“我叫左漢,你怎麽稱呼?”見了同胞,左漢索性敞開了聊。

“我叫白禾子,白色的白,禾苗的禾,孩子的子。”

“好文藝的名字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像女生的名字。”

兩人笑了一陣,左漢又問:“這次和誰來的?”

“哦,就我一個。”

“就你一個?那你是來做什麽的,旅遊?”左漢感覺有古怪,即便是旅遊,這樣長途的境外遊也一般是和親戚或朋友一起出來的。

“來這兒看看名畫和古跡。”

“哦,你是學畫畫的?我也喜歡畫,今天看了些作品,咱倆剛好討論討論?”

見左漢還來勁了,白禾子忙道:“不敢不敢,我其實對畫一竅不通,就是附庸風雅,湊個熱鬧。”

隨後,無論左漢如何想要撬開此人嘴巴,他就是沒同意討論藝術,這讓左漢在心頭建起了防禦工事。此人既然在非節假日期間獨自來佛羅倫薩進行藝術“朝聖”,想必絕非閑得無聊的偽文青,而是很有目的性地要來看點學點什麽。當然,如果他真對藝術說不出個三言兩語,則還有另一種可能。

不覺間小酒館換了兩三撥人。左漢認為自己定是遇了大款,白禾子一個勁給他買酒不說,自己也在猛喝,儼然異國見同胞幸甚至哉。左漢雖不敢自稱海量,卻也不是吃素的,節奏把握得相當好,見對方沒事,自己也沒事,見對方微醺,自己也微醺。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顯得由醺轉醉。

“左兄,看你也喝得盡興,再喝,恐怕要出事了,要不我送你回酒店休息吧。”白禾子麵露擔憂之色,但看起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臉上一片潮紅。

“別攔我,我——還能喝!”左漢霸氣將他的手推開,引來四下一片側目。方才那個肌肉男本就整夜關注左漢,見他此刻已然不能自已,暗暗豔羨他身邊的白禾子,仿佛左漢今夜是否被法辦全看白禾子的道德情操。

“哎呀,左兄,快別喝啦,大家都看你笑話呢!”白禾子挽起左漢的手道,“住哪個酒店?給我個地址,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還能喝!”左漢不管不顧,和白禾子拉扯起來。正推推搡搡,褲兜裏適時掉出一張酒店大堂取來的名片。

白禾子撿起來一看,道:“原來是西爾達酒店啊,我住得不遠,順道送你回去吧!你這樣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走夜路,太危險了!”

左漢拒絕幾個回合,白禾子還是攙著他出了酒館。兩人有說有笑走了一段,同胞之情不斷升華。

“白兄,不用攙我了,我自己來吧。”左漢推開白禾子的手,一臉醉意道,“這小涼風一吹,也清醒些了。”

白禾子見狀,終於沒再跟他拉拉扯扯,放他自己走。而左漢也兩步一顛地走起來。

行至一條無人小巷,左漢耳朵一聳。

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白禾子走在離左漢一步之遙的後邊,輕輕掏出匕首,雙目森冷地瞪著前方搖搖晃晃的左漢。

可正待他要揮手一刀將左漢殺翻在地時,電光石火之間,原本還醉得地動山搖的左漢竟猛然站定轉身,方才還渙散無神的雙目竟霎時睛光凝結,一記鞭腿,幹淨利落踢飛他手裏閃著寒光的匕首。

左漢嘴角揚起一絲弧度,趁著姓白的愣神片刻掠至其後方,左手抓住對方一條胳膊,右手高高揮起,化掌為刀砍在他後脖頸上。這個動作幅度甚大,拉扯得左漢舊傷複發。他本以為如此代價之下一擊必中,不料就在碰到白禾子的瞬間,對方恰好扭頭欲施反擊,手刀砍歪。白禾子隻是吃痛,並無大礙。

殺機已現,左漢哪敢有絲毫懈怠。說時遲,那時快,他右腳抬起,用膝蓋狠狠砸向白禾子後腰,同時又一記手刀祭出,正中白禾子脖頸,對方立時暈了過去。

雖然這個偽文青暫被製服,但回想剛才那不過十幾秒的短暫交鋒,左漢仍是心有餘悸。此人絕對是個高手。別看三兩下便不敵自己,左漢深知若非剛才裝醉,讓他放鬆戒備且打了個出其不意,此刻趴在地上的八成就是自己。

再想想,此人隱忍多時,大費周章跟到自己所在酒館,灌了一夜酒,套了一夜話,最後出手時居然掏出致命武器,分明是要趁左漢在海外時對他痛下殺手。

趙抗美,你好狠的心!

左漢不疑有他,將這口鍋直接砸在前覃省首富趙抗美頭上。但現在不是砸鍋的時候,看著眼前癱軟的白禾子,左漢眉頭微擰。

問題又來了:如何處置眼前這人?

左漢是斷不會將白禾子就地扔掉的。他不是怕這廝被狼叼走,也不怕他被剛才那個肌肉男撿回去幹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兒,怕就怕這姓白的醒來後半夜摸去自己下榻的酒店,再要對自己不利。雖然明天就走了,但眼前這人一定會在自己出發前醒轉過來。頭頂懸著這樣一把劍,他今晚還要不要睡覺了?

正左右為難,巷子口突然轉出個人影,左漢定睛一看,赫然便是方才那條肌肉男。肌肉男見了左漢和躺在地上的白禾子,也是愣了片刻,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然而他要是注意到不遠處那把匕首,肯定風情不起來。

左漢靈機一動,嘴角又是一抹壞笑,走上前和肌肉男打起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