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造訪的學生
他繼續監控胡求之的一舉一動。胡教授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當初為防賊而在家裏布滿的攝像頭,居然成了“賊”監視自己的工具。
自打看到胡求之在拿了省博《漁莊秋霽圖》的情況下,又從自家收藏中拿出一幅別無二致的《漁莊秋霽圖》,他的心潮便久久無法平靜。但稍微動動腦子,一個模糊的真相便呼之欲出。找到齊東民並對其進行一番審訊之後,他的部分猜測得到證實。而另一部分,他雖十拿九穩,卻還需監控裏的胡求之告訴他。
然而,即便證實那個猜測也是毫無意義的,他要的是國寶回到它應該待的地方,是國寶姓“公”不姓“私”。真相固然珍貴,但若正義缺席,單純的真相一文不值。
落地窗外的天空烏雲密布,仿佛一雙黑手扼住城市的咽喉。他不喜歡這種壓抑的氣氛。即便現在他已晉升,或墮落為一名殺手,但殺手殺人也希望帶著愉悅的心情不是麽?陽光燦爛能給他好心情。
電話鈴響,他接起來。
“到了?”
“我在門口,老師。”一個熟悉的年輕女聲。
他起身,走向玄關,開門,迎麵撲來的是一張熟悉的笑臉。
“孩子們都還好嗎?”他一邊問,一邊彎腰給她取拖鞋。
“差不了。”她套上拖鞋,“有你這個好老師珠玉在前,我再帶他們真是壓力山大。”
“鐵打的孤兒院,流水的誌願者,我注定待不長久。但你不一樣,你自己就是院裏長大的孩子,現在呢,作為我的得意門生,你又成了他們的正式老師。好好幹吧!”
“他們都想你了。”她猶豫著開口。
他的身形有片刻的遲滯,隨即重重吐出口氣,丟下她,轉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麵的天空,眼神中沒有焦點。“我回不去了……我的手已經沾滿鮮血,我沒法麵對他們。”他感覺是在說給另一個自己聽。
“可你是為了伸張正義。”她跟到他身邊。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已經越界了?正義自然有人來伸張,比如這個齊東民,就算我不去殺他,他也遲早會被法律製裁。可我這雙手……”他將雙手舉在眼前,觀察著上麵的紋理,仿佛看到鮮血從一道道罅隙中流過,“作為畫畫的人,我本該用這雙手來創造美,可現在,我卻用它來殺人。”
“你抹掉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醜的汙點!”她說完,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於是換了柔緩的語調,“老師,你今天怎麽了?”
他心煩意亂,閉上眼睛,揮揮手,示意她也閉嘴。殺完齊東民並牽出胡求之的事後,他的情緒就開始不穩定。昨晚她說要來看自己,想到她帶的那群孤兒院孩子,他做了一整夜噩夢。他夢見自己身上全是別人的血,怎麽洗都洗不掉。孩子們看到他,不停地罵他壞人。他百口莫辯。
而見到她,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感和對自己的厭惡充斥了他的內心。說起來,她就是一個被自己毀掉的孩子。第一個,應該也是最後一個了。
“咖啡還是茶?”
“咖啡。謝謝。”
他開始煮咖啡。兩份。他今天也不想喝茶。
他將兩杯咖啡從廚房端出來,發現她正盯著電腦屏幕呆呆地看,雙手無意識地垂著,仿佛不列顛巨石陣中某塊孤零零的石頭。他心頭一緊,立刻將手裏的兩杯咖啡放在餐桌上,三兩步奔到她麵前,合上筆記本。
他不說話,等著她發問。最好別問。
“這是什麽?”
一個泛泛的問題,並不如他想的那樣有針對性。他不想回答。
“胡求之?”她一臉的驚愕和不解,“你下一個要殺的是胡求之?”
“不是。”他轉身走到桌邊坐下來,臉上仿佛覆了一層霜。他端起一杯咖啡,抿一口,閉上眼睛。他不想說話,也期待她閉嘴。
她期待他開口。
“開始畫畫吧,文房我已經準備好了。”他放下杯子起身。
“老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堅持。
“你的仇我一定會報,這是我對你的承諾。”他歎口氣,“我會殺掉他。”
“是下次嗎?”
“是。但你犯了最大的錯誤,你心急了。畫者不可心急,需日積點墨,徐徐圖之,方得行穩致遠,終集時代之大成。”
“可這是殺人,講究快準狠!”
“萬事諸法,皮相不同,實則深層規律相通。我教你畫畫,是希望你通過這一件事,理解世間萬物的規律。掌握規律之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步法從容,而非急躁冒進。”
“那麽接下來,我要怎麽做呢?”
“畫畫。”
“我說的是殺他,我要怎麽做?”
“如果你還想讓我為你報仇的話,”他很認真地看進她的瞳孔,“就不要再多說多問。除掉別人容易,洗清自己很難。殺人帶來的並非快感,它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對於一個喜歡藝術的人來說。”他的眼睛誠懇地看向這個學生,“我時常覺得自己已經褻瀆了藝術的純粹,已經不配再談藝術。”
這番話,像一顆失控的彗星,以最快的速度撞擊了她的靈魂,她不敢相信這是從一向自信的老師口中說出來的。她語塞。
“開始畫畫吧,今天你自己先畫。”他閉上眼睛,深呼吸,走到琴桌前坐下,彈起《瀟湘水雲》。
她料定他隻是故作姿態,緊跟上前。接著,她的聲音闖入琴音裏:“老師能否向我保證,下一個要殺的不是胡求之,而是他?”
“我沒準備殺胡求之。”他停下雙手。
“那你為什麽要監視胡求之?”
“我要弄明白一些真相。”
“下一次殺掉他最合適!”
“這不用你說。”
她還想說,卻突然無力開口。她今天實在說了太多的話,也逼著老師說了太多的話。她不該以這種姿態質問自己一向尊敬的老師。和他們過去的相處模式比起來,今天的對話已然僭越。她想,老師一定在強忍著巨大的不適,包容著她的無理。
《瀟湘水雲》在他的心浮氣躁中勉強彈到最後一個音,窗外飄起了霏霏細雨。
“你放心,我會殺掉他,而且就在下次。”他說,“我監控胡求之,是因為胡求之手裏拿著《漁莊秋霽圖》。雖然胡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但那些女生都是出於自願。就衝這點,我不至於把胡求之處死。”
“你有沒有想過,排除一些確實崇拜胡求之的人,也許有些女生是在升學問題上受到了他的脅迫?”
“這是一定的。但為了一張文憑和文憑也保證不了的大好前程,人真的至於賣掉自己嗎?但凡她們有自尊,沒人可以脅迫她們做任何事。”
她想了想:“對,是她們自己作踐自己。”
“沒有骨氣,並不妨礙一個人成為大多數行業的精英。但在藝術領域,放棄了人的尊嚴,她們絕不會成為真正的藝術家,無論獲取了多高的文憑,或是在當代得到多高的認可。”他的臉上終於現出明朗的微笑,“你不是這種人,我很欣慰。你要為女生爭口氣,用自己的實力,而不是別人施舍的機會。”
“我知道。男人給女人機會的時候,本來就帶著一種高高在上,我不屑。”她的語氣中帶著他熟悉的調皮。
他笑著站起來:“開始畫畫吧。”
“老師,”她猶豫了,聲音低得有如蚊蠅,“你真的是因為我才不打算在這次殺胡求之的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打算殺他,不用考慮我。”
“他的這堆爛事,整個書畫圈誰不知道?這次我隻不過親眼看到過程而已,不會把我對他的道德批判提高一級。”
“有幾個女生來過他家?”
“我沒工夫做曆史研究,就近期看到的,五個吧。”
“這麽多!”
他點點頭:“美院已經墮落了。上世紀那種大師輩出、群星璀璨的時代,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