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離亭詩會
從左漢那兒出來,盧克有種衝了個冷水澡的暢快感。他估摸著這會兒郭濤也該有所發現了,便直奔其工位,讓他匯報監控調查情況。
“現在基本可以把嫌疑人作案的行動軌跡勾勒出來了。”郭濤乖巧地拿出一張紙,那是提前給盧克畫的時間軸,“嫌疑人於5月29日淩晨12點半到1點半之間將齊東民虐殺,其後的大段時間很可能用來處理屍體,然後編輯昨早發給咱們的視頻。這次嫌疑人的運屍工具是一輛白色淮海牌老年代步車,無牌照,首次被發現是淩晨5點5分,在東三環臨春路,隨後嫌疑人一路開行,於5點35分到達風能研究中心,並進入沒有監控的一側,想必就是在那時完成拋屍。奮進大廈每天早上6點開門,監控顯示,嫌疑人6點3分就拿著疑似血畫的物品進入大廈,在沒有監控的樓道完成擺畫,並於6點14分走出大廈正門。根據快遞小哥的說法,嫌疑人於7點左右在奮進大廈旁寄件。7點半,嫌疑人的老年代步車離開風能研究中心,再次出現在監控視頻中,這差不多就是我們發現血畫的時間,真諷刺。那輛車最後消失的地方是東三環外的雙發路,那個區域發展比較滯後,監控少。”
“很好,很好。”盧克沉吟,“接下來主要做三件事:第一,查那輛老年代步車的來曆;第二,搜索老年代步車最後消失的區域,說不定那裏還是第一現場;第三,嫌疑人拋屍時間不算早,已經天亮,看看能否找到風能研究中心附近的目擊者。”
郭濤連連點頭。盧克正準備離開,郭濤突然拉住他,興奮地道:“盧隊,我又看了幾遍小林莊門口羊蠍子火鍋店的監控。你猜怎麽著?就在齊東民從店裏出來後不久,一個戴著黑色帽子和口罩的可疑人員也出現在畫麵中。因為攝像頭角度太刁鑽,那人僅出現一秒就掠過了,但我判斷他行動的方向和齊東民相同,很像在跟蹤齊東民。”
“為什麽不早說?”
“這還不夠早?”郭濤本想邀個功,不料幾乎走上請罪的道路,“再說了,這是僅有的發現,而且隻是我的猜測。”
“給我看視頻。”
視頻內容和郭濤的描述一致。盧克將關鍵片段反複看了數遍,確信那就是“大畫師”。
“沒想到這家夥這麽早就盯上齊東民了。”盧克道,“我們業務能力要加強啊!”
“咱們這個對手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我試圖順藤摸瓜,但並沒有在附近的其他監控中再次看到他,仿佛這人憑空蒸發了。”
“還有什麽屁想放?”
“沒了。”
“繼續幹活兒!”盧克拍拍郭濤的肩膀,轉身離開。
盧克離開後不久,左漢便著手執行自己的計劃。他這個“特聘專家”沒有下班打卡的義務,隻是順手給盧克發條信息,便出了公安局。他在路邊攔了輛車,直奔省博。
無論“大畫師”留下的線索多麽繁雜,他隻想牢牢抓住一條線——《漁莊秋霽圖》。“大畫師”連環殺人案發生以來,他的直覺就一直告訴他,畫和書畫哲學才是追尋“大畫師”直至破案的關鍵。如果他們走運,那麽警方有可能利用各種現代刑偵手段,在五起案子結束前抓住“大畫師”。但他從不期待運氣的眷顧,也不指望一向高明的“大畫師”會自己露出什麽低級的破綻。他相信機會無時無刻不在眼前,隻不過自己從來沒有準備好。
在盧克他們懷疑是“大畫師”偷畫的時候,左漢就不讚同這一推論。這似乎是兩個愛畫之人的心靈感應——他們對名畫的愛到了一定程度,是希望世界上能有更多人分享它們的美,而絕不是病態地想要據為己有。就算把他們送上世界首富的位置,他們也不會去偷畫。左漢不會,“大畫師”也不會。
收到第二份視頻後,左漢的預感得到證實——“大畫師”並不是盜畫者。相反,對方甚至在提醒他們注意《漁莊秋霽圖》這條線。雖然他不知“大畫師”出於什麽考慮而沒有給他們展示更多信息,但他明白,對方心裏是希望警方盡快找到真畫的。
然而目前警方知道的情況,僅限於真畫被齊東民盜走,而又在那個老舊小區被轉手。那麽,它被轉到了誰的手裏?雖則警方因齊東民是趙抗美打手這層關係而懷疑趙抗美,但是無憑無據,等於放屁。可是“大畫師”那邊,無論他自己是否憑本事查到幕後主使,至少已經從對齊東民的審問中得知了幾乎全部真相。
警方和“大畫師”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愈發嚴重。
入了省博,左漢知道《漁莊秋霽圖》贗品一定被掛在最顯眼那個展位,遂直奔過去。在這個工作日的下午,整個展廳異常空曠。
左漢站在假畫前,越看越假。
大眾隻當是真跡,越看越真。
他撥通了金館長的電話:“喂,金館長嗎?我左漢。”
“哎喲,左漢啊,好久沒聯係了,怎麽樣,最近好嗎?”
左漢心說明明丟畫那次才見過,卻也無意和這個油膩的老家夥閑扯,開門見山道:“我現在就在省博,您有時間嗎?”
“有啊,在辦公室呢,過來喝口茶吧!”
左漢到的時候,見館長辦公室門戶洞開。他象征性地敲敲門,金館長便腆著個大肚子迎出來。他知道金館長這麽待見他,並非因為他自己有多麽了不起,而是因為老媽在畫壇的名聲地位,以及他那個曾經是本地警界一把手的老爸。這些有點社會地位的人,從不和手裏沒資源的家夥浪費時間。
“前些天人比較多,沒機會向您請教。今天晚輩剛好得些空閑,就想著來您這看看。”
“知道你忙,”金館長熟練地夾出一撮福鼎白茶,塞進紫砂壺,“其實早就該來嘛,你金叔叔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謝謝金叔叔。”左漢客氣笑笑,但覺得自己的時間也不容這位上層人士浪費,“金叔,其實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主要是想了解《漁莊秋霽圖》的事。哦,您也知道,我現在在幫警方做事。而且撇開這個原因,我的私心也是希望盡快追回真跡的。”
“漁莊秋霽圖”幾字一出,金館長原本紅光滿麵的臉,霎時變白。他舔舔嘴唇,放下手裏的茶壺。左漢接過茶壺,繼續泡茶流程,同時比出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對方隻管講話。
“不瞞你說,你金叔叔最近被這事折騰得都掉不少頭發了。”說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仿佛在撫今追昔,“公安部門願意替省博暫時隱瞞實情,我們很感激。但是我們和上博已經白紙黑字約定好了展品歸還日期,距現在不到一個月了。如果到時候還是沒有消息,隻怕紙裏包不住火。”
“博物館儲藏室的鑰匙,除了您說的幾位,還有沒有可能在其他人手上?”
“這個問題警察已經問過無數遍了,我也答過無數遍了,想必你對我的答案已經倒背如流。我如果知道情況,能不馬上告訴你們?我才是最著急的那個!”
“有沒有可能被泄露出去?別說保密協議的事,如果有人受了重金利誘,保密協議根本就是一張廢紙。我想知道,如果有鑰匙的幾個人裏必有一人涉案,那麽在您看來,最有可能是誰?”左漢給金館長倒茶,茶水的色澤很是漂亮。
“這個我自己想過很多次,但確實沒有哪怕半點依據去懷疑誰,我不能誤導警方。但我能用排除法,告訴你誰不太可能做這事。”
“誰?”
“在我心中,第一個要排除的是胡求之。他是最早知道畫被盜的人之一,那天他也很擔心。而且從動機來看,胡教授有錢也有名,絕不會為了他花不掉的錢來損害自己的名聲。”
左漢不置可否,讓金館長繼續排除。不過正如沒有真憑實據指認最有可能盜畫的人,他也沒有真憑實據排除最不可能盜畫的人。說到底和瞎扯淡沒什麽區別。
“我看了偽作,水平確實高,隻有榮寶齋、二玄社和雅昌做得出來。可是警方已經調查過,在這三條線上均未發現任何可疑製作。”
“對。除了這三家,私底下我還問過不少圈內朋友,也是什麽線索都沒有。”金館長頗為鬱悶,抿了口茶。
“從工藝來看,比較像榮寶齋的木版水印。”左漢繼續縮小範圍。
“同意。所以我自己的調查方向,也主要是這個。”
“會不會是榮寶齋員工偷偷做的?”
“不可能。你也知道,木版水印在印製之前,還要經過刻板這道工序,技術要求高,耗時長。目前榮寶齋那邊都是全員滿負荷工作,且沒有可供製作《漁莊秋霽圖》的刻板,所以連製作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金館長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其實我還去問了杭州十竹齋,也是一無所獲。”
“連師傅們出來接私活也不可能?”
“幾乎不可能。”
“有沒可能是離職雇員做的?”
“這個我倒是沒問。”
“那我拜托您一件事兒。麻煩和榮寶齋、十竹齋、雅昌三家聯係一下,看看能否要到近五年他們的離職雇員或學徒的名單,最好還有簡曆。”
“這個恐怕不好辦,查的量太大了,人家哪有這工夫幫你?更何況你要簡曆,還涉及別人隱私。”說到這兒,金館長突然眉毛一挑,“你不是在幫警察辦事嗎,讓警察出麵,不就容易多了?”
“警察這幾天都忙得腳不著地了,太多案子懸而未決,哪有心思去追蹤一張畫啊?”左漢故作輕鬆道,“我打算自己查。”
“那這樣,我給三家單位領導都去個電話,讓他們盡量協助。我不敢保證人家給的材料是齊全的,你拿到多少就用多少吧。”
“謝謝金叔叔。”
“客氣什麽,應該我謝你才對。這事兒再拖下去,丟的就不是一張畫了,我這館長的位子也得丟!”他雙手摩挲著被包了好幾層漿的明式黃花梨凳,如坐針氈。被魚尾紋攥住的一雙眼睛眯成兩條縫,從一名小研究員到前覃省博物館館長的奮鬥史,在他眼前緩緩掠過。
左漢見金館長臉上白雲蒼狗,自我沉醉不願醒,便要起身告辭。金館長反應過來,忙拉住道:“哎呀,不急不急,今晚沒什麽事兒吧?”
“怎麽了?”
“我約了兩位外地的朋友吃晚飯,中華詩詞學會的,這也該到了,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
左漢本欲拒絕,但想起“大畫師”給他們發來的那首莫名其妙的詩,便突然來了興致,想聽聽這詩詞專家們的高見,於是爽快答應。
兩位詩人猶如曹操再世——詩不知寫得有無“建安風骨”,速度卻絕對得到了曹操的真傳。左漢剛答應下來,金館長的大門便被敲響。鑒於離約定飯點還有好一陣子,左漢疑心莫不是金館長上輩子欠他們兩人一頓飯,還沒來得及還就趕投胎去了。
金館長作為主人,對這兩位高朋的身份進行了一番熱情洋溢的介紹。然而介紹半天,此二人不僅有身份證上的名字,還分別有字、號,號還都不止一個,且一個比一個文縐縐,左漢愣是一個都沒記住。他索性放棄,定睛一看,但見其中一位麵容煞白,既高且瘦,口舌伶俐,活像個白無常。另一位烏漆墨黑,既矮且胖,凶神惡煞,活像個黑無常。左漢左一個老師右一個老師地叫,心裏則用黑白無常分辨兩位詩人。
黑白無常既是詩人,自然愛喝酒,或者假裝愛喝酒。金館長投其所好,在小金湖邊上一家酒樓訂了個包間,可以俯瞰小金湖的夜色。
左漢暫時沒有吟風弄月的雅興,見他們三人之乎者也一通也終顯疲態,急忙乖巧地道:“兩位老師,我最近得了首詩,但是迷迷糊糊看不懂,不知可否請兩位老師解惑?”
兩位老師正尋思新的話題,聞言如餓虎撲食般接過左漢遞來的手機,但見詩曰:
陽龍探水陰龍趨,
未必先發得玉珠。
大美天然求獨占,
雲中真假辨他無?
“白無常”率先開口:“小兄弟,你該不會是去哪個道觀求了個簽吧?看著像是簽上的詩呢。”
左漢想給“白無常”翻個白眼,急忙否認道:“非也非也。我讓一朋友給我解釋個事兒,但他不肯明說,隻留下這詩讓我自去猜想。我天資愚鈍,實在沒個分辨,還請兩位老師賜教。”左漢叫兩人老師,本想自稱學生。哪知“白無常”上來就叫自己“小兄弟”,他隻覺輩分混亂,隻好放棄掙紮。
兩人沉吟一陣,“黑無常”道:“先說這陽龍和陰龍,既然用了陰陽,那說明二者既是對立方,又有統一的一麵。兩人是否合作關係不知道,可至少在做同一件事。但本該陽龍得到的東西,反而被陰龍黃雀在後、後發先至,陰龍在這裏動了心思,想要獨占利益。按照前三句的表述,顯然陰龍最終得到了二者都在追逐的東西。但是最後一句寫得很是朦朧,並沒有點明到底誰拿了寶貝。有可能是二者之一拿了,有可能被第三者拿了,也有可能二者根本就在爭一個假的東西,很多種解釋方法。”
“白無常”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需要補充的。左漢皺眉。對於前三句的理解,這“黑無常”和自己的理解如出一轍。誰知關於最後一句,對方卻一口氣提出三種可能性,而且似乎都說得通。他沉吟半晌,發現三位長輩都看著自己,頓覺失態,忙推動消滅桌上珍饈。
喝著小酒吹了一夜的牛,四人微醺,離開飯店。此時已是夜裏11點半,小金湖畔人煙寥寥落落,一派霜林點寒鴉。
“金館長,聽說餘東的旅遊招牌是‘金湖八景’,不知有沒有哪個景是離咱們的所在步行可達的?”“白無常”不知是喝高了還是真喜歡夜間出動。
“當然,前麵百米處那個亭子就是一景——離亭留月。兩位兄台可有興趣看看?”金館長笑盈盈地道。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離亭啊?幾度訪餘東,均無緣一睹,今夜定要登覽!”“白無常”興奮異常,“黑無常”興致盎然,眾人遂顛三倒四行至離亭。
“咦?”見了離亭上的牌匾,“黑無常”疑惑道,“通常亭台入口均是一副對聯加一個橫批,寫點兒風花雪月,怎麽離亭不光沒有對聯,隻有橫批,而且還寫著‘利涉大川’四字?”
似乎早料到兩位詩人的注意力會被這牌匾吸引,金館長徐徐道:“離亭原本是掛著楹聯的,它之所以叫離亭,就是因為相傳這裏便是晏幾道寫出‘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的地方。這也是為何此景名為‘離亭留月’。明朝中期,餘東遭遇洪災。當時餘東縣令命下屬伐離亭邊鬆木為舟,助其在洪水來餘後渡過一劫,待洪水退去,便撤下離亭既有楹聯,改換‘利涉大川’四字。”
黑白無常恍然大悟,也有感於這離亭與著名詞人的一段淵源,舉目望去,一輪渾圓皎月朗朗依附亭頂,撩得兩位詩人害了癲癇般詩興發作,直言要作詩。金館長和左漢一聽,認為他們已無藥可救。本以為大可袖手旁觀,誰知黑白無常非得拉著二人說見者有份,要開詩會。兩人覺得比被拉去見閻王爺還像見鬼,白眼一翻,諾諾答應。
四人推來讓去,把畢生所學謙辭用了個遍,終於每人各出一首。左漢本就抗拒在不熟的人麵前吟詩,被推到風口浪尖時,猶如約個會發現對方竟有第三條腿,勉強作了最短的五言絕句便繳械投降,詩曰:
幽泉出五嶽,入酒撼三軍。
盞外山河小,持杯更勸君。
“好一個‘盞外山河小’!左兄雖年紀輕輕,卻著實胸懷大氣魄。此詩短小精悍,卻是氣象萬千呐!”“白無常”當即給左漢點個讚,卻不知左漢被說短小的不爽。
熬到半夜,金館長也早如強弩之末,但念及黑白無常麵子,比左漢多堅持了三秒鍾,作了首七言絕句:
每道忘機霜滿頭,琴心冷澀鏽吳鉤。
且邀今夜三分月,不負應堪萬盞酬。
“妙極!妙極啊!”“黑無常”拍著粗大腿,一臉歡欣,“前半首飽經滄桑,冷寂壓抑;後半首卻峰回路轉,慷慨大氣。金館長詩才,在下佩服!”
然而輪到他倆,黑白無常卻險些兒洋洋灑灑寫出低配版《將進酒》和《春江花月夜》。忍住衝動,“白無常”出七律一首,詩曰:
酒幹每待君門開,小飲且休萬裏懷。
士死誰堪紫電鞘,風高塵漫黃金台。
出師恨展三分智,入室歎施七步才。
醉倒由他天帝輦,抱琴長嘯去歸來。
“黑無常”有感於晏幾道的風月故事,填《踏莎行》一首,道:
淡酒濃愁,輕絲重霧,誰家舊燕歸津渡。
檻前長立玷羅衫,新帆甫上當年路。
借月妝樓,托風送句,關山浩**難回顧。
才憑半醉寫花箋,雲鴻莫把良辰誤。
在一番“妙哉妙哉”的吹捧後,左漢感謝黑白無常不來第二輪之恩,給金館長使個眼色。金館長早就歸心似箭,忙說黑白無常遠道而來定是累了,為了身體和我國詩詞大業必須早回賓館“頤養天年”。黑白無常常來人間走動,有些眼力見兒,瞅到台階不得不下。
左漢大大鬆口氣,作別三人,獨自到街邊打車。
在關上出租車門的瞬間,他突然覺察身後樹叢中影影綽綽三兩大漢。猛一回頭,隻見人影定住數秒,隨後匆匆移開,消失於墨黑樹影深處。
他心頭一凜,很快明白了一件事——他被跟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