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中國畫的哲學
盧克跟著左漢來到文體活動室。之前他們從整個餘東書畫圈“搜刮”來的畫作都還存放於此,隻是已被裝進大紙箱中堆疊起來,並不顯得雜亂,外人也不知裏邊放著哪類垃圾。
左漢還把家裏不少參考資料堆在這裏,儼然將其當成了私人辦公室。他走到活動室東邊一角,翻出兩張折起的圖,拿來放在乒乓球桌上分別展開。一張是《溪山行旅圖》高清原大單頁,一張是《早春圖》,安徽美術出版社的版本。
“今天我就選一個角度,講講中國畫的哲學基礎,或者用‘大畫師’的話來說——中國畫的風水。為了讓盧隊長有個直觀感受,除了這次的《早春圖》,我還選了被譽為‘宋畫第一’的《溪山行旅圖》作為範例,我先從這張講起。”
盧克點頭。
左老師還真明白如何當老師,一上來就讓盧克先動腦子:“《溪山行旅圖》是北宋範寬的名作。你先看,看完後,以你刑偵專業高才生的洞察力,告訴我你都看出了什麽。”
盧克依言認真看起來。然而就像醫學生看法律文獻,曆史學家讀量子力學論文,他每個字都看得懂,連起來卻不知什麽意思,隻能說出第一感受:“不就是些山啊,樹啊,石頭啊,水啊,再不然就房子啊,人啊……哦,這裏還是一排的行人。這些山水畫都大同小異,又不像小說,還能讀出不同的故事。”
“好。不出所料,看得很膚淺。”左漢的嘲諷如約而至,卻見好就收,“我非常喜歡這張,很遺憾‘大畫師’沒打算畫,其實我真挺想看看他是怎麽臨摹的。”
“反正一張畫換一條人命,你不如把自己獻出來好了。”
左漢翻個白眼,言歸正傳道:“你要看懂中國古代山水畫,首先得明確一個‘龍脈’的概念,山水畫都講究龍脈的綿延,就比如說這張,乍一看你看不出有什麽綿延之勢。但仔細一琢磨就會發現,占據幾乎整個畫麵的這座主峰是龍頭,然後龍身往右邊延伸,接著又甩向左下方。你可以明顯感覺這條龍的龍身隱於主峰背後,甚至在畫麵之外,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深不可測。”
盧克雖覺牽強,但還是點點頭。
左漢喝口水,繼續道:“我簡單講一下方位。無論是上麵的山峰還是底下的石頭,都是左邊亮,右邊暗,說明陽光自左邊照來,畫麵左側為東方,陽麵;右側為西方,陰麵。畫麵下方為北,上方為南。概括來說,就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
“說這個是什麽目的?”
“你知道‘四象’嗎?就是道教的四靈神君,源於中國遠古的星宿信仰。”
《溪山行旅圖》,北宋·範寬,縱206.3cm,橫103.3cm)
“知道一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對,確切地說,青龍在東,白虎在西,朱雀在南,玄武在北。”
盧克立馬開竅,急忙去對應這張畫的各個方位。
左漢指著畫麵下部的小山丘道:“左邊,即東邊這一團是青龍,這個不明顯,但上麵為數不多的樹木,造型極像龍頭上的角,畢竟這是山水畫,人家不可能真給你畫出來一條龍。右邊,即西邊這一座山,頗似一頭伏臥的猛虎,但也不太明顯,隻可意會。上邊,即南邊這組大山,從龍脈角度解釋為龍,但你看山頭深色的部分,其形象正如一隻展開羽翅的朱雀,而甩向左下角的龍脈,正是朱雀的長尾。在古代,朱雀與鳳凰頗有淵源,甚至有朱雀生鳳之說,所以朱雀的尾部也是長的。而這幅畫裏麵最明顯的莫過於正下方,也就是北方的玄武之位。玄武是一種由龜和蛇組成的靈物,最原始的意義其實就是神龜。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最底下的一組石頭,我給它加個眼睛就是一隻活生生的大烏龜啊!”
盧克聽前兩個還覺得牽強,到朱雀部分,隱隱發現有些意思。而目光移到下方的玄武之位,他不得不承認,這裏真的很像一隻烏龜,不禁愕然。看來左漢說得沒錯,這些老祖宗留下來的名作確實暗藏玄機,絕不是山山水水的簡單堆砌。而“大畫師”,則是深諳此道之人。
見盧克麵露驚異之色,左漢洋洋得意:“接下來給盧隊長好好講講‘大畫師’臨摹的這張《早春圖》。”
語畢,不待左漢動手,滿臉興奮的盧克自覺把在一邊晾了許久的《早春圖》複製品拿到近前。
“看這張,有什麽發現?”左漢再次不懷好意地問了相同的問題。
盧克本來下意識地要重複剛才的評論,但猛地想起邊上這位老神棍的嘲諷,掙紮了半晌才擠出點兒牙膏:“非得說出什麽不同的話,這《早春圖》的筆法肯定比另一張,叫什麽來著?……”
“《溪山行旅圖》。”
“哦,肯定比那張要柔媚多了。那張一看就是北方的大山,很剛。而這《早春圖》就娘氣。”
“說完了?”
“完了。”
“還是很膚淺,”左漢仿佛在教育一個前途一片黑暗的小學生,“而且你對《早春圖》的理解也不完全對。其實《早春圖》的線條雖然看上去彎,但每根都極有韌性,你看畫上的樹枝就知道了。舉個例子,一根鋼材,那種太硬的,其實容易折斷;而不易折斷的,都是韌性大的。在國畫中,真正高級的線條都有很強的韌性。”
“你不是要給我說哲學嗎,怎麽講到這些技術層麵的東西了?”
“這也是哲學的一部分。中國畫的哲學體現在畫麵構圖、造型、用筆、用墨、用色等各方麵。”左漢拿起一支紅色馬克筆,打開筆蓋,“我還是挑最主要的說吧。”
盧克讓開半個身位,等著左漢在這張《早春圖》複製品上張牙舞爪。然而左漢也沒著急畫什麽東西,而是自行退後一步,眯起眼睛,好看得宏觀一些。
“郭熙是北宋的山水畫大家,他有一本畫語錄叫《林泉高致》,是繪畫理論中的經典。這個郭熙對時間特別敏感,也十分熱衷描繪不同時間的大自然,就像莫奈沉迷於對不同時間自然光線的研究和描摹一樣。”左漢將目光從畫麵轉向盧克,“比如僅僅畫個《早春圖》,他就出過不少作品。這些作品對時間和狀態有著嚴格的區分,包括早春雲景、早春殘雪、早春雪霽、早春雨霽、早春寒雲、早春煙雨、早春晚景,等等。可以想見,這個郭熙對早春是有多喜愛,對不同時間大自然的微妙變化又有多麽精細的觀察。你看這畫麵上的山隻是山,水隻是水,雲隻是雲,但這幅描繪的,是早春雨霽,這裏麵樹葉的多少、水量的多少、雲量的多少,都是按照春天下完雨後的狀態來畫的,其實非常科學,非常有講究。”
盧克托著腮,將畫麵與自己印象中的早春光景一一對照,不禁點頭。
左漢假設他聽懂了,繼續道:“郭熙有一句名言:‘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就是說,春天的山應該是歡欣的,有生機的,萬物從冬眠中醒來,重新看到這個世界,理所當然是愉悅的。夏天的山,因為降水豐沛,植被枝繁葉茂,蒼翠欲滴。秋天的山,層林盡染,不同層次的紅色、黃色、綠色交織,如同世界換上美麗的妝容。冬天的山,一片蕭瑟,萬物停止瘋長,進入冬眠,整座山也如同沉沉睡去。這是一種將大自然擬人化的表述,蘊含了中國畫‘天人合一’的哲學。”
“有道理。”盧克說,“‘大畫師’在《早春圖》血畫上的落款,並沒有模仿原畫中的落款,而是寫了‘春山如笑’。這是否意味著,在《萬壑鬆風圖》上他打算寫‘夏山如滴’?”
“聰明。”左漢肯定道,“不過後來也有畫家提出‘夏山如怒’,憤怒的怒,‘大畫師’也有可能采用這個。夏天的草木生長是很瘋狂的,如同憤怒一樣,不難理解。”
盧克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而且你看,郭熙這張的構圖尤為奇妙,像不像一個大寫的‘笑’字?”
盧克也後退一步,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真沒想到剛才看這些山峰平淡無奇,原來哪座放在哪個位置,都是被經營好的,不由讚歎。
盧克的表情讓左漢稱心如意,於是他繼續給盧隊長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其實剛才說的並不是這幅畫最大的伏筆。《早春圖》的第一要旨是體現龍脈。清代畫家王原祁在《雨窗漫筆》中說:‘畫中龍脈,開合起伏,古法兼備,未經標出。’他認為山水畫的氣勢和結構,比筆墨重要。山有主峰、支脈,它們構成的起伏之勢猶如蟠曲神遊的巨龍。山脊綿延相連,氣就貫通起來。山的走勢要有來去,有照應,有關聯,既錯綜變化,又和諧統一。”
就在盧克聽到差點兒打瞌睡的時候,左漢手裏的紅色馬克筆終於派上了用場。他一邊在畫上圈圈點點,一邊道:“在《早春圖》裏,郭熙其實藏了兩條龍。你先看最底下深色的部分。底部正中的這塊大石其實是龍頭,龍頭兩邊剛好並列著兩塊幾乎一樣大的石頭,這是一對龍爪。而龍頭上麵還有兩棵鬆樹,這是畫麵中顏色最深、位置最居中的景,象征一對龍角。這樣安排,一個醒目的龍頭就被勾勒出來了——它居於畫麵底部正中,正麵逼視看畫的人。同時,龍的左右兩隻爪子牢牢抓住畫麵底盤,承受整個畫麵的重量,令人震撼。”
《早春圖》,北宋·郭熙,縱158.3cm,橫108.1cm)
說話間,紅色的筆跡已經將龍頭和龍爪描了出來。他繼續往上畫,同時解釋道:“從兩棵鬆樹往上延伸的這塊山石,也是墨色較深的部分,這是龍身。如果給整張圖畫一條對角線,那麽這個龍身在畫麵正中的那個交叉點開始扭曲,走勢往左拐,最後延伸到左邊那座次峰。這是第一條龍脈。”左漢要畫第二條,看看手中的筆,問,“還有其他顏色嗎?”
盧克聽得入神,兩秒才反應過來,急忙屁顛屁顛跑到門口儲物櫃,取來一支藍色馬克筆遞給左漢。他尚未發現自己已被左漢的講解吸引。
“這第二條龍的龍頭在畫麵右邊,也畫有兩棵小鬆樹。和第一條相比,這條的頭部並不明顯——不僅麵積小,而且顏色淡。但這恰恰體現了一主一次、一顯一隱、一陽一陰的辯證法。在‘大畫師’的仿作中,他甚至讓濃處更濃,淡處更淡,刻意強調了兩條龍的對比,而非像大多畫家和美院學生一樣,隻看到郭熙的用筆和渲染,努力畫得一模一樣。‘大畫師’已經完全從表象跳出來,從哲學的高度分析這幅作品,可見他對中國畫的理解有多麽深刻。”
盧克皺著眉,不言語,隻是點頭,努力消化自己聽到的信息。
左漢繼續用藍筆往上描:“在畫麵下部占據主導的是第一條龍,然而這原本頭部居次位的第二條龍,隨著其龍脈往上延伸,卻最終占據了畫麵主峰的位置,遠遠高於剛才那條龍——這又體現了主次轉化、陰陽轉化的辯證法。所謂陽極生陰,陰極生陽,主次交替,盛衰輪回。”
盧克倒吸一口涼氣。能從一幅畫中看出如此深意,這個對手確實不簡單。
左漢同時拿起兩根不同顏色的筆,分別將次峰左側近乎平行的一上一下兩道模糊遠山標出來,道:“這還沒完。這兩道,是兩條龍的龍尾。畫麵前方,雙龍赴水探珠,中間經過一係列矛盾轉化,最終在龍尾交會——這就是矛盾的對立統一,和而不同。”
“這是馬克思的辯證法啊!”盧克感覺自己從業以來還從未如此一驚一乍過,回想剛才自己對這堆山粗淺的認識,他這個刑警隊長,著實覺得無地自容又極度震撼。
“其實一些中國古代的樸素哲學思想,本來就有與馬克思哲學相通的地方。嗬嗬,算你有福氣,放眼全國各大美院,百分百沒有老師會講這個。”
兩人正聊得起勁,隻聽盧克手機“叮”的一聲脆響,他下意識拿起來,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他將手機解鎖,內容竟是一首七言絕句。聯想到最近發生的種種離奇事,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讀完第一行,更是險些兒驚掉下巴。他甚至沒有去看剩下三行,便直接將手機推給身邊的專家左老師。
“肯定是‘大畫師’發的!”
左漢瞅了眼盧克,又驚又疑地接過來看:“呦嗬,還是首絕句。”
“別廢話,快看看什麽意思!”
左漢也頗為好奇,於是斜著眼睛,用氣聲輕輕讀道:
陽龍探水陰龍趨,
未必先發得玉珠。
大美天然求獨占,
雲中真假辨他無?
“這……這說的怎麽像是咱們剛分析完的《早春圖》?”左漢疑心“大畫師”莫不是能掐會算了,他們剛說完《早春圖》的布局,居然就給盧克發來這麽一首詩。
“我看第一句就覺得是,不過我在這方麵理解能力不行,你再給我詳細解釋解釋。”
“首先聲明一下,這絕不是什麽好詩,‘大畫師’的用意就是想通過這詩向我們暗示什麽,所以寫得這樣別扭。”左漢將手機推到二人中間,指著原文一行行解釋道,“陽龍探向湖水尋找龍珠,陰龍則緊隨其後,但是先出手的陽龍卻未必最終得到玉珠。想要獨占天地大美,可是雲霧繚繞的,誰能分辨眼前所見是真是假?”
“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盧克皺眉,“不過這詩顯然正是對《早春圖》的某種圖解。你剛才也說了,畫中兩條龍脈暗示一陰一陽的矛盾轉化,起初不起眼的小龍最終成了畫麵的主峰。”
“不錯,這首詩確實從某個角度解釋了《早春圖》的深意,但‘大畫師’早就向我們全麵展示了和第一起案子完全一致的作案元素,你不覺得這首詩有點兒節外生枝、狗尾續貂?依我看,他一定想額外暗示什麽。”
“照這詩裏的意思,是有兩股勢力同時在追逐某個利益,而且大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意思?”
“盧隊長理解能力有提高啊。”左漢嘴角微微勾起,“真不知這‘玉珠’到底指的是什麽,而這明裏的‘陽龍’和暗中的‘陰龍’到底指的又是哪兩股勢力?看詩裏的意思,似乎這條‘陰龍’已經成功拿到了‘玉珠’。”
“你還記得‘大畫師’的新視頻嗎?”盧克雙目瞬間亮起來,“說到《漁莊秋霽圖》失竊一事,他故意將細節抹去,可這也直接說明他現在已知國寶失竊細節。難不成這個‘玉珠’,指的就是《漁莊秋霽圖》?”
“哎呀!盧隊長,你變聰明了!”左漢難得蹦出一句居高臨下的讚美。
“可是這‘陽龍’和‘陰龍’又分別是哪兩股勢力?”盧克輕歎一聲,“另外,這詩裏還有一個關鍵詞是‘真假’。我認為如果單純重複齊東民用假畫替換掉省博真畫的這個事實,那麽‘大畫師’未免多此一舉。”
“你的意思是說,這‘陰龍’和‘陽龍’之間,還有些真真假假的事情糾纏不清?”
“這隻是我的直覺。那種明擺著的事實,‘大畫師’沒必要專門寫一首詩來告訴我,還用個陌生號給我這個刑偵隊長發短信。”
“你還不去查查這個號?”
“一會兒再讓張雷查吧,反正肯定查不出來。”
左漢聳聳肩:“看來‘大畫師’是要邀請我們一起抓龍。怎麽樣,應邀嗎?”
“你會降龍十八掌嗎?”
“你有屠龍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