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首詩

“盧克!盧克!盧克!”左漢幾乎是用生命吼著讓盧克過來,仿佛對方不是在數十米外,而是在海王星。

盧克他們跑來的過程中,已想到必有重大發現。待他們湊到近前,暴風影音播放器恰好打開這個視頻。不出所料,裏麵正是齊東民和“大畫師”!

全然黑色的背景。沒有自然光,光源是畫麵正上方的白熾燈。“大畫師”甚至不留給他們判斷視頻錄製時間、地點的機會。和上次一樣。

齊東民被捆在一張腿很粗的金屬椅子上,蔫頭耷腦如一條落水狗,盧克實在難以相信這就是一向囂張跋扈的齊東民。要知道,這家夥連進市第一看守所時都是橫著走路的。真不明白“大畫師”到底使了什麽神通,居然能把這人給治了。

一如上次,“大畫師”在前半段並未出鏡,他的問話都以字幕形式出現,聲音全被抹去。

字幕:“知道你為什麽在這兒嗎?”

盧克和李妤非麵麵相覷,仿佛在觀摩同行工作。

齊:“你是閑得蛋疼吧?我是不是閹了你爸上了你媽,你才費這麽大勁把我抓到這鳥地方來?”雖然他在氣勢上已經糟糕得一塌糊塗,但嘴上還是仿佛能夠幹翻全世界。

字幕:“我就喜歡和你們這種有趣的人聊天,總能學到語文課本裏學不到的表達。”

齊:“你最好馬上把老子給放了,再跪下來叫三聲爺爺,你爺爺我可以賞你回去學習你的語文課本。不然小心老子那幫兄弟將你抽筋扒皮,挖了心回去做醒酒湯!”

字幕:“哈哈,你是從《水滸傳》裏走出來的嗎?拜托,二十一世紀了,你們這種人不吃香了。另外我得提醒一下你的處境:你最好別幻想這回能出去,落在我手上,你隻有死。”

齊東民猛然抬頭,原本因疲倦而渙散的眼神,全都驚恐地聚攏起來。

字幕:“相處這麽多天,我也該向你這位同行介紹一下自己的從業經曆了。上個月死掉的梅莎莎你聽說過嗎?我殺的。你知道她怎麽死的嗎?特別環保,活埋。我還很耐心地在她沒死的時候,用錘子敲掉了她潔白整齊的牙齒,白裏透紅,很好看。”

眾人看到,隨著字幕一行行地出現,齊東民臉上的驚恐不斷加劇,仿佛刑罰已經施加到他身上。他的嘴也終於不再逞威風,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想怎樣!”

字幕:“都說了,我們是同行,說起來我還是你的晚輩。隻不過在前輩麵前,我這麽一點業績實在不足掛齒,還得靠犧牲前輩來豐富一下我的履曆。”

齊:“你倒是說個理由!我齊東民是殺過不少人,卻也沒犯過你的河水。如果不是因為私仇殺我,那你到底為誰辦事?”

字幕:“為警察啊!”

屏幕前的警察全都愣住了,仿佛自己明明手捧聖經,卻轉眼入了邪教。

齊:“你當我三歲小孩?說不定現在警察找你比找我還急!”

字幕:“警察抓你那麽辛苦。你非但不懂感恩,還要逃出來,再一次浪費寶貴的警力資源,實在沒良心得很。你不買警察的賬可以,那換個說法,我就算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吧。這麽說你滿不滿意?”

齊東民沒有說話。

字幕:“反正你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不如說說你的殺人經曆吧,讓晚輩也開開眼。”

齊東民起初並沒有搭理“大畫師”,但後來還是在“大畫師”的循循善誘下,將自己在哪裏殺過誰都說了,包括在傳奇KTV殺過兩個黑道人物,在“深藍幻想”酒吧殺過一個陪酒女,在省道出城口附近殺過三個不配合的毒販子,等等,全都是警察記錄在案的。

字幕:“沒了?”

齊:“沒了。”

字幕:“前輩還是老了,記性不大好。那我來提醒你一下:去年3月初,你在鄰省省會東安園小區三號樓一單元1005號,入室殺了一家三口,連不滿十歲的女孩都不放過。去年5月,你在本省右新縣徐家村殺害兩名七十多歲的老人。好在人兒子和兒媳都外出打工,不然也得被你幹掉。想起來了沒有,前輩?”

齊東民突然瞪大了雙眼。盧克他們也是。這兩起案子是近年來為數不多的懸案,刑警圈子都知道。他們實在想不出“大畫師”怎會如此神通廣大,因為從齊東民的表情來看,他無疑認領了這兩起案子。

齊:“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字幕:“你覺得就現在的情況來看,輪得到你問我嗎?說完了殺人,下麵咱們再來交流一下偷東西的心得吧。你是怎麽去省博偷畫的?”

齊:“你這麽牛,還問我幹嗎?”

字幕:“都說了,我得為警察辦事、為人民服務、替天行道,這三個主顧都還沒怎麽搞明白呢。”

在“大畫師”略帶調侃的消磨下,齊東民還是介紹了他作案的經過。不過他還沒說兩個字,畫麵卻突然全黑,屏幕上蹦出一行白字:

齊東民講述盜畫目的、經過和結果。

屏幕前的所有人再次麵麵相覷。這實在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處理方式,就像在圖書館借了一本偵探小說,卻發現揭開謎底的最後那兩頁已經被某個挨千刀的讀者撕掉。約三分半鍾後,這尷尬的黑屏總算結束。隨後便是“大畫師”對齊東民的刑罰。

該來的還是來了。

眾人看到的,是齊東民被扒光了綁在一張行軍**,背景還是黑布。他趴著,仿佛準備接受按摩服務。

“大畫師”終於出現在鏡頭前。他身著寬大的黑色衣褲,黑色的連衣帽前端很長,垂下來基本遮住他的眼睛。他還帶著巨大的黑色口罩,足以蓋住他大半張臉。甚至連他的鞋襪也是黑色的。在齊東民身邊踱步的,仿佛是一個可怖的陰影,或者從地獄來到人間閑逛的死神。

這死神手裏執著一根木杖,沿著行軍床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後,他那戴著黑手套的左手拍了拍齊東民隆起的屁股,仿佛在向他預告什麽。

這確實是某種預告。因為在那之後,“大畫師”立刻雙手緊握木杖,高高揮起來,發狠砸下去。齊東民被打得皮開肉綻,吃痛慘叫,但很快便不再吱聲。

“大畫師”按住他的脈搏,似乎要確定他是死了還是暈了。確認完畢後,他慢悠悠從畫麵外提來一整桶水,一股腦兒澆在齊東民臉上。

齊東民醒來。他接著打。

待到齊東民第二次停止嚎叫,他便永遠停止嚎叫了。他死了。

最後,畫麵中再次出現了上次那句詩:

鵲華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萬壑鬆。

視頻結束。

電腦屏幕前,眾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尤其當他們想到齊東民往日的窮凶極惡,再看看他在視頻中的淒慘可憐,更覺“大畫師”仿佛是不可挑戰的死神的化身。

毛骨悚然。

“杖刑。”左漢輕聲道,他聲帶中的顫抖清晰可聞。

“這家夥,可惜了。如果他乖乖待在號子裏,最後會死得比這樣輕鬆很多。”盧克說著,將胳膊搭在左漢肩膀上。

“現在就差屍體了。”丁書俊依然期待開工。

過了半晌,張雷道:“上次他殺梅莎莎,是因為梅莎莎虛偽。這次他殺齊東民,似乎是因為齊東民殺人,也有可能是因為偷畫。這兩次他的作案動機並不相同。”

“不對,是作案理由不同,不是作案動機。他的作案動機是一貫的,就是要殺完被他選中的五個人,把那句詩填滿。”李妤非的聲音鏗鏘有力。

“另外,通過這第二起案件基本可以確定,他要殺的人很可能都和他沒有私人恩怨,而純粹因為被害人在某個方麵觸犯了他的底線。”盧克順著這個思路得出他的結論,同時吩咐道,“李妤非,你快點把我們討論的要點都記下來,怎麽這麽久了還愣著?”

李妤非急忙拿來紙筆,一通龍飛鳳舞。左漢瞥了眼,感覺自己瞎了。

“還有什麽發現和想法,都敞開了說。”盧克道。

“有兩個最大疑點。”左漢搶答,“第一,你們剛才聽到了嗎,‘大畫師’居然對齊東民說‘相處這麽多天’,這說明他早就抓到了齊東民,卻沒有馬上殺他。這太奇怪了!齊東民又不是老母雞,多養幾天能多收幾個蛋。他可是個大活人,很麻煩的大活人,要給他吃、給他住。‘大畫師’養著他不殺,到底是為什麽?再聯係我之前基於血畫細膩程度的推論,很可能是‘大畫師’早就抓住了齊,幾天後殺了他,然後又過了幾天完成血畫。現在,他整理好所有要展示給我們的東西後,再集中展示出來。”

盧克道:“這個不難解釋,他是個變態的完美主義者,所以……”

“所以他隻在預定的時間殺人!他嚴格遵循某個時間表,即便提前捕獲獵物,也不會打破原定計劃!”左漢推推李妤非,示意她記下這點。

“你要說的第二個疑點呢?”盧克問。

“他為什麽要抹掉關於《漁莊秋霽圖》的內容?你們一直為了案子本身而要抓齊東民,可我是國畫愛好者,我渴望抓到齊東民隻是因為我不容許國寶有任何閃失。但這家夥居然把我最想知道的內容給抹掉了!”

盧克從見到黑屏起,心裏就一直裝著這個疑問,他眯起眼睛道:“很可能是因為這段對話牽涉到‘大畫師’本人。他的繪畫能力這麽強,十有八九在餘東書畫界也是叫得出名字的。這幅名畫被盜,說不定我們查著查著能和他扯上關係。就算他本人不是直接相關方,那他也會擔心,一旦我們聽到了齊東民說的內容,順藤摸瓜,極可能牽出他來。”這個分析得到了丁書俊、張雷、李妤非的一致認同。

“我看不可能。”左漢直麵一雙雙犀利的眼睛,“如果‘大畫師’想隱藏這段故事,那他大可以將這段全部刪掉。你們怎麽解釋他故意引導齊東民說盜畫的事情,又在黑屏上用字幕告訴我們,齊東民這段被抹去的內容說的是他盜畫的前因後果?如果國寶失蹤會牽涉到‘大畫師’本人,那他瞞著我們還來不及,現在這種處理方法,豈不是把我們的胃口越吊越大,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大家麵麵相覷。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然而盧克被左漢一說,自己先動搖起來,問道:“那你怎麽看?”

“有幾種可能。第一,他在炫耀自己又走到了警方前麵,查到了我們沒有查到的東西,就像他之前炫耀趙常那兩樁破事和齊東民手裏那幾條沒被你們記錄在案的人命。之前太多行為都證明他愛炫耀了,這並不稀奇。第二,也有可能是他在提醒警方去查《漁莊秋霽圖》這條線。也許他認為,僅憑一己之力沒有能力處理這個問題,畢竟能調動齊東民進入安保嚴格的省博盜畫,幕後主使的能量絕不一般。你們發現沒有,你們被他勾起了興趣,他成功了。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他想親手殺掉那個盜畫的幕後主使,因此不想讓警方這麽早就知道那人是誰。”

“可他如果真想親手殺掉幕後主使,幹嗎還留著這個懸念吊我們的胃口?就不怕我們先查出來,壞了他的計劃?”張雷道。

“還別說,估計人家真不擔心你們比他快。”

眾人尷尬。

“還有,齊東民在視頻中提到的兩起懸案也值得注意。”盧克想起這個細節。

“咱們辦得過來嗎?”張雷一臉為難。

“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這兩起案子,一起在外省,另一起也不在我們轄區,都可以移交給當地警方。”盧克覺得張雷是累傻了,“你們注意到沒有,我們記在齊東民名下的幾條人命,他們活著的時候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齊東民不動手宰了他們,我們警方遲早也得收拾他們。可‘大畫師’提到的另外兩起案子的受害人,那可全是守法公民,至少從我們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和他之前殺的人的背景很不一樣。這就奇怪了,他一個黑老大,去對付這兩戶普通人家做什麽,他們那點兒家底還不配讓齊東民惦記吧?”

“我明白了,要去深入查這兩家的情況,看看有無交集或相似之處。如果有,說不定能帶出什麽重要信息!”張雷興奮地道。

盧克挑了挑眉毛:“我們一直以為齊東民已經做到老大了,但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他上麵還有人?”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隻有左漢懶洋洋地開口:“我不了解這個齊東民有什麽光榮曆史,不過單從他偷畫這件事來看,他充其量就是個跑腿的吧!這種沒文化的打手,能懂什麽畫?我把齊白石真跡拿給他,他都能當卷紙拿去擦屁股。而且你看他一出獄就有人張羅住處,給他送省博的鑰匙和地圖,這後麵肯定有個大哥、老板之類的人物,而且來頭不小。”

丁書俊本不願置評,但終於沒憋住,對左漢淡淡道:“社會上有傳言,齊東民為前覃省首富趙抗美做事。哦,就是趙常他爹。我們也暗地裏調查過,可是他們隱藏得很好,完全抓不住把柄。加上這個趙抗美在社會上交遊很廣,我們沒有證據,不敢亂動。”

“如果說是趙抗美這號人物想得到《漁莊秋霽圖》,我倒是能信。”左漢哼了一聲。

“沒想到,這次的視頻信息量這麽大。”盧克眼睛看向虛空,自言自語道。

是的,沒人因為得到更多線索而放鬆。“大畫師”留給他們的信息雖然多,卻也龐雜,紛紛擾擾,反而讓人更加沒有頭緒。

況且齊東民的身後,大概率還藏著更大的勢力。倘若警方執意連根拔起齊東民這棵樹,不知大地會怎樣震顫。

盧克吩咐李妤非去詢問快遞公司。快遞員說包裹是今早7點左右在奮進大廈附近攬收的同城件,當時他正在派件,寄件人當街攔住他就把自己的件給寄了。警方又去查監控,果然,死角。不奇怪。

盧克和李妤非反反複複看命名為《春》的視頻,左漢研究血畫,丁書俊和張雷分析從奮進大廈采集的痕跡,郭濤查看奮進大廈及其周邊的監控。就在眾人各司其職卻又毫無進展的時候,盧克接到了劉依守的電話。

齊東民的屍體找到了。

11點25分,眾人趕到前覃省風能研究中心。這個研究中心和奮進大廈相去不遠,大約隻有三百多米的直線距離。齊東民的屍體被塞進一個編織袋,然後被拋棄在風能研究中心圍牆外的綠化帶內側。這裏的灌木受到這個東部城市豐沛雨水的眷顧,長得枝繁葉茂。碩大的編織袋擠在灌木和圍牆之間,若不是有心去找,根本察覺不到。

“屍體已經完全僵硬。”丁書俊用手指壓了幾下,“結合屍斑情況,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10個到11個小時前。”

“怎麽可能!這麽點時間怎麽夠‘大畫師’畫出那麽細致的《早春圖》?何況他還要拋屍、擺畫,甚至做那個視頻的字幕和剪輯,工作量也是很大的!”盧克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緩緩從屍體邊站起來的丁書俊。左漢也驚訝,以他的繪畫經驗,這是不可能做到的,見鬼了?!

“我隻負責把屍體對我說的話傳達給你。”丁書俊波瀾不驚,“這樣,我先拿回隊裏解剖了,剩下的工作你們趕快上吧。”說罷,他招呼助手將屍體抬上車。

盧克前看看,後看看。這是風能研究中心不臨街的一側,相對僻靜。重要的是,沒有監控。

“他母親的。”盧克兩手叉腰。

“你們關於那張畫作畫時間的疑惑可以解開了。”盧克和左漢剛回局裏,丁書俊便笑道,“如果隻是用點血就非得殺人,那不知道會出多少個凶案現場了。”

左漢恍然大悟:“他身上有被抽血的痕跡?”

“對。我們在他左臂臂彎處發現三個靜脈抽血留下的痕跡。”

盧克對左漢道:“看見沒,人家養雞就是為了取蛋。”

“這就似乎更能證明之前的一個推論——‘大畫師’有強迫症,隻在計劃的日子殺人。”左漢托著腮,“上次殺人時間是4月30日淩晨。這次如果倒推10個到11個小時的話,殺人時間還是在今天,也就是5月29日淩晨。都是在月底。可是……為什麽不整齊一點,選在5月30日?從這兩個時間點能看出什麽規律?”

“大畫師”製造了太多的問題。

盧克的團隊還是各忙各的,隻有快把那張《早春圖》血畫看穿的左漢抽得出身。於是他負責給所有人點外賣。

今天每人一份鴨血蓋飯。

吃完飯,左漢繼續拿著他的華為筆記本翻看之前整理的資料。餘東市畫家的作品逐一掠過電腦屏幕,全都在一旁《早春圖》的對比下黯然失色。

中間他接了個電話,是中藝公司人力資源部打來的,說雖然有公安局出麵,但他這樣長期不來上班也不是辦法,問他是否同意停薪留職,算是給公司減少一些開支。他知道是劉清德總監心疼部門的花銷,不想養他這個閑人,於是當即滿不在乎地答應了。交出五千多的工資換來不用被劉總監指著鼻子罵,是樁好買賣。

左漢許久沒去上班,部門裏的幾個小女生甚是想念,已全然不顧他“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忍不住在微信上和他聊起八卦。他一聽,無非是劉清德和公司副總周堂又在搞什麽名堂,公司的哪個畫家又被他們悄悄簽到自己公司,他們又在拍賣市場倒騰了誰誰誰的畫。聽得出來,兩人做得順風順水。不過這倆活寶都做了這麽久的鋪墊,左漢也並不為他們的優異成績感到驚訝,更是鮮少發什麽有意義的評論。

這時候丁書俊的助理走過來,告訴他有新發現。

原來他們切開齊東民的胃後,看見一個透明白色塑料袋,而塑料袋裏有一張紙,紙上又是一首詩。

“這就算是齊了。”左漢道,“‘大畫師’非同凡響,殺完人還能詩興大發,很有大唐邊塞詩人的遺風嘛。”

盧克作勢要踹他,讓他別不分場合、沒完沒了地貧。左漢成功躲開後,變本加厲地朝盧隊長拋了個媚眼兒。

這次“大畫師”用的還是和上次一樣的A4紙,字體模仿的也還是蘇東坡。左漢對墨等材料進行了簡單分析,得出的結論和上次完全相同。然後他開始讀那首詩:

再一次

過去的歲月將大地

打得遍體鱗傷

這瘋長的綠色是傷口的結痂

在萬物生長的日子

地獄的手也放棄殺戮

那些犯規的魔鬼

會被其他魔鬼懲罰

這次讀完,左漢並沒有上次那麽多的發現。他感覺“大畫師”給他們留詩,很可能真的隻是“詩興大發”,而非想通過這首詩再告訴他們什麽信息。這詩也許成了他“藝術創作”的一部分,每次作秀的一個必要零件和步驟。畢竟血畫、視頻和屍體都替他說了太多的話,若要加起來,簡直比主場失利球隊的新聞發布會還要精彩。

“我想這詩告訴我們的唯一信息,就是‘大畫師’這回又為什麽殺人了。”左漢略感遺憾。

“因為齊東民殺人。”盧克低聲應了一句,將這首用蘇東坡字體寫的現代詩留給左漢。

左漢則返回物證室繼續他的研究。

《富春山居圖》是橫軸長卷,《早春圖》是立軸。一橫一豎,詮釋著中國畫的某種空間哲學。兩幅血畫和兩張現代詩書法被平放在由四張小方桌拚起來的大桌上,恢宏的畫麵內容讓這些桌子看起來難堪重負。

巨幅畫作在桌子上剩餘的空間,則被一張張可怖的現場和屍體照片填滿。

案發以來,左漢已經花了漫長的時間與這兩張畫和這無數張照片相處,幾乎要將每個細節刻進腦海。看到後麵,他甚至感到自己產生了幻覺,紅色的幻覺,像流沙,像淌過鵝卵石的緋色山泉,有著豐富的層次,奔突著,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卻又抓不住纖毫,讓他無所適從。他在血紅色的強烈視覺衝擊中,數次猛然坐下,又猛然站起,但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他感受到某種巨大的嘲諷和威懾,仿佛人生的羊腸小徑被一座從天而降的高山阻擋,左看不到頭,右看不到頭,上看不到頂。

在這樣飄忽的幻覺中,他對警察這個職業不確定性的認識一次次加深。他起初還因線索的豐富而興奮,然而隨著偵查工作的深入,他們卡在一個點,就牽出更多難以解釋的問題。沒有全部想明白,之前所有成績全部是零。

他甚至又想起父親左明義,以及那四個血紅色的大字——“逆我者亡”。父親的臉和那四個字,總是在這流沙和流水般的血紅色幻覺不斷移動的時候,成為畫麵深處不變的背景。它們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夢中,將他嚇得大汗淋漓。在夢的最後,總是母親緊緊地將他抱住。那樣的場景中,母親的身體總是無限大、無限熱,而他則無限小、無限冷。他總是在床頭放一杯水。夢醒了,猛喝一口,用真實的溫度讓自己平靜下來。

當年的事不僅震動了前覃省公安係統,在上報公安部後,甚至引起全國警界震怒。毒販雖然一時囂張,但光天化日之下刺殺公安局長,這直接挑戰了人民警察的威嚴。最終警方雷霆行動,兩周之內掀翻毒窩,所有毒販也付出了慘痛代價。

然而左漢心裏從此留下了陰影。他甚至後悔趕去現場,看到那個不斷出現在他往後噩夢中的畫麵。更令他後悔的是,他覺得正是年少的他在家裏不斷鼓勵和逼迫左明義,讓他對待毒販一定要更狠,才導致了左明義的公開發言一次比一次嚴厲,最終成為毒販的眼中釘、肉中刺。然而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如果能重來,他的立場依然不會變,相信父親也是。他早已想好,即便高考成績能上北大,他也要報考公安大學。父親的犧牲更是激起了他的血性,他發誓這輩子要和那群飛揚跋扈的黑惡勢力戰鬥到底。

他沒有想到,第一個反對的竟是自己的母親王蕙。他們爭吵到近乎決裂。當時的他無法體會王蕙的擔憂。她在男性統治的傳統書畫圈一直扮演著女強人的角色,可她的內心也有極其脆弱的一麵。她無法想象家裏的兩個男人都把命放在刀尖上,更是不能在失去一個至親的時候,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也往火坑裏跳。

他妥協了。王蕙在他走上刀尖之前,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脖子。那天他哭著跪在王蕙麵前,一聲聲地說著“對不起”,讓她把刀放下。他發毒誓,自己絕不報考公安大學,絕不做警察。雖然說得言不由衷,但他也明白,什麽理想,什麽不惜任何代價,都是胡說。以自己媽媽的命作為代價,他左漢還是人嗎?

追逐夢想到了極致便是自私,而自私到了極致便淪為惡毒。他沮喪地發現,他惡毒不起來。

最終他報了W大,英文專業。這實在是一個娘們兒唧唧的專業,與刑偵基本處於兩個極端。他發現自己被丟進了一群女生當中,似乎也被熏陶得比女生還要多愁善感。他的三觀也被塑造得越來越“正”,甚至到大三的時候,站在女生的陣營裏罵男人已經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了。

然而,無論他在人前表現得多麽活潑開朗,那四個血紅的大字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成為他的夢魘,讓他冷汗涔涔,驚呼坐起。

左漢滿眼滿腦的鮮血,幾乎要走火入魔。就在這時,盧克突然闖進來,幾乎把他嚇了個魂飛魄散。

“我說,你不懂敲門的嗎?”他憤憤道,“不知道尊重個人隱私嗎,萬一我……”

“我都快把這門敲出個窟窿了,也沒聽你回一聲啊。”盧克瞥了眼左漢,嫌棄道,“再說,我對你的個人隱私也沒興趣。”

左漢下意識地把右手搭在心髒的位置,想讓自己平複下來:“盧隊長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左專家靈魂出竅了吧,要不要先召回來?我給你點時間。”

“你先找倆神婆過來,你們這屋陰氣太重。”

“我們公安幹警可都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不信這些封建糟粕。”

“我爸的事兒你信麽?”左漢恍惚間突然蹦出這麽一句,別說盧克被打個措手不及,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怎麽開的口。不待盧克有所表示,他又幽幽地問:“你信害他的所有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了麽?”

“你剛才……想到左局了?”

左漢深呼吸,點點頭:“間歇性想念。”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相信。”

“我不信。我相信你也不信。”

“我相信證據。”

“證據不是真相。它們聽起來是一個東西,但其實是兩個。”

“左漢,”盧克挺直身子,直視左漢的眼睛,“我雖然和左局沒有血緣關係,但我是他一手帶起來的,視之如父。我不會放過一個害他的人,但也不會在證據確鑿後無休止地糾纏。你要是還像前幾年那樣和我吵,那咱倆沒法溝通。”

“你認為證據確鑿麽?那我又得告訴你,證據確鑿和證據充分也是兩個概念。那幾個毒販的上級顯然和他們進行了切割,你們抓起來的人雖然也都有頭有臉,但絕不是真正的大人物。”

“好一個‘顯然和他們進行了切割’,那我問你,證據呢?”

左漢啞口無言,但還是小聲咕噥道:“我連卷宗都沒碰過,怎麽給證據……”

“你夠了,有本事考進來當警察,否則別叨叨。”

聞言,左漢頹然坐下,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冒失,怏怏道:“就當我沒說過。你來幹嗎?”

“也不是急事,你現在情緒穩定嗎?”

“穩得很,和你低廉的工資一樣穩。”

“那好,”盧克為了掙到他低廉的工資,朝左漢走近一步,“在郭濤那兒看監控累了,想來你這兒上上課。”

“想聽什麽?”

“畫兒啊,難不成讓你教我刑偵知識?”

左漢這才想起,他之前曾說過如果盧克感興趣,他可以說說《早春圖》以及中國畫的風水講究和哲學基礎。不過他還是想氣氣盧克,道:“在刑偵方麵,你我都算是左明義的徒弟,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大師兄吧。”

“大師兄好!不會刑偵的詩人不是好畫家。請大師兄給師弟講畫。”盧克說罷假模假式地作揖。

“免禮。”左漢道,“不知師弟想要為兄傳授什麽獨門秘籍?”

盧克到底是個粗人,酸文人的講究隻從三俗曆史劇中學到了皮毛,實在無力溝通,於是眉毛一皺,身子一挺:“你大爺的,給我講《早春圖》!”

左漢一笑:“講《早春圖》可以,不過我認為盧隊長應該抽空係統補一補中國畫的哲學基礎,否則永遠沒法理解‘大畫師’的想法。”

“現在就有空。”

“那好,今天就由左老師給你上一課。”

“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