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早春圖》
盧克在齊東民藏匿的小院門口敲了一分鍾的門,裏邊毫無動靜。他四處張望,逮著一個剛出門的鄰居,跑過去問道:“這家最近有人出入嗎?”
那大媽拎著籃子正要去買菜,被突然出現的警察嚇了一跳。不過到底是經曆過風雨的人民群眾,大媽很快便神色泰然:“別說最近沒有,好幾年都沒有了。”
“也是去城裏買房了?”盧克順便多問一句。這已經是第七家沒人住的房子了,前幾家全去做了城裏人。
大媽也不急,解釋道:“我原來的鄰居和我們家幾十年交情了,關係好得很。後來兒子要在上海發展,他們就把這房賣了,再砸鍋賣鐵,東拚西湊,然後全家搬到上海去住了。可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就記得房子剛轉手的時候,來了一群小夥子裝修了一陣。但也不知咋的,那以後好像就再沒進過人,估計買房那人在城裏也有窩。”
盧克本還有些懷疑,但大媽都說了好久沒進過人,便扭頭走了,後邊還有好多家要查。
24日一整天下來,盧克依然毫無收獲。技術那邊看了超市和唯一裝有監控的那家雜貨鋪的錄像,認定齊東民沒有出現過。
“至少排除兩家。”盧克淡淡道。
“既然我們已知齊東民出現在羊蠍子火鍋店,而且這是目前唯一確定的關於齊東民在小林莊活動的信息,那為何不重點關注一下能看到火鍋店的監控?”李妤非道。
“有能拍到火鍋店的監控嗎?”盧克問郭濤。
“好……好像沒有吧。”
“什麽叫‘好像沒有’?”
“這火鍋店之前不是關注重點,所以沒特別留意。我這就去看小林莊北入口的監控。”郭濤全程沒敢正眼瞧盧克,說著就將頭埋下去,仿佛大腿上寫著他苦苦追尋了半輩子的宇宙真理,“如果能拍到火鍋店,也隻可能是那個攝像頭了。”
盧克兩片厚嘴唇抖半天卻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那麽監控方麵的工作方向就確定了,讓郭濤他們一天天排查羊蠍子火鍋店就好,如果真能拍到的話。”丁書俊做的工作讓他要冷靜得多,盧克的怒火中燒並沒有影響到他,“但我們還得想更多問題。要明白,即便監控拍到齊東民進入火鍋店或從那裏出來,我們依然很難憑這個信息找到他。畢竟在那之後,我們已經基本確定他還是窩藏在小林莊。在更早的監控裏看他一眼,對追蹤他最近的行蹤沒有直接幫助。”
“另外我們還應該清楚,齊東民和‘大畫師’的關係還沒有定論。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關係怎麽辦?那麽我們就算找到齊東民,也找不到‘大畫師’。可相比齊東民,似乎‘大畫師’的案子給我們的短期輿論壓力更大。”左漢伸出左手拍拍盧克的腿,想讓他冷靜一點。盧克猝不及防,扭過頭去,兩人四目相對。
盧克做了個深呼吸,像吹滿氣又泄了氣的皮球,點點頭道:“郭濤,照書俊說的做,繼續盯監控。張雷,書俊,你們把‘大畫師’留下的東西全部再檢查一遍,一根纖維也不要放過。左漢協助。你們自己認領需要的人手,報給我。其餘人員,明天全部跟我再去小林莊排查。”
“我還需要你一些幫助。”左漢側過身來對準備宣布散會的盧克說。
“說。”
“如果可能的話,麻煩幫我搜集省美院所有山水畫教師、學生的作品,每人需兩張較能代表個人風格的原作,另外提供十張其他作品的照片。此外,我還需要餘東市所有畫山水的社會畫家的資料,內容要求和美院師生一樣。”左漢眨著眼睛,邊說邊想,“我會給你列一個社會畫家的名單。”
“照片不行嗎?這些都可以讓美院領導搜集完,通過電子形式給我們,會方便許多。”
“你別圖方便。我看原作的目的是研究每個人的用筆習慣,這通過照片是沒法真正體會的。我既不是成心給你找麻煩,也不貪圖那些人的墨寶。說實話,在我眼裏畫得好的人都已經去另一個世界了。”
“可他們都清高得很,如果提出擔心畫被我們弄壞,那怎麽辦?”
“盧隊長,你是太不了解書畫圈了!”左漢見盧克凝眉,繼續道,“現在的書畫圈,巴結你們官老爺還來不及……”
“停!我是人民公仆!”
“隨你怎麽說,反正在他們眼裏,你們就是不一樣。”左漢似笑非笑,“知道嗎,這個圈子裏,不少看似清高的人心裏不知多想攀上個領導,或是有你們公安撐腰。天天畫龍畫虎,其實都是哈巴狗。這次你們讓書畫圈配合,大師們非但不敢不從,而且搞不好巴不得倒貼你兩張畫當見麵禮。”
“這我可不敢要。”盧克想起左漢說的,這些人的畫每平尺都以萬元計。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紀檢委,不要你表態。你若真有這賊心,也不至於這麽……”左漢想說“窮”,但話到嘴邊,又意識到這是公開場合,那麽多盧克的下屬都看著,便言歸正傳,“哎,算了,你就說能不能吧。別嫌麻煩,對你們隻是一聲令下的事,我的工作量可要比你們大多了!”
話已至此,盧克也沒什麽好說的,何況這確實是一個篩出嫌疑人的可行辦法,於是說:“好!我明天一早就給美院領導電話,讓他們積極配合。你明天來的時候,也把社會畫家的名單給我。”
“歐了。”
“還有沒有什麽問題?”盧克環顧會議桌,“好,散會。”
眾人起身要走,盧克按住左漢道:“你留下。”
左漢有點兒蒙:“不都說完了嗎?”
“陪我喝酒。”盧克故意不去看左漢的眼睛。
左漢大笑,馬上聯想到昨天自己千求萬請,這位盧隊長有多不情願:“不行,我要去找小姐姐按摩。”
“我明天就讓隔壁組把你小姐姐的店查個底朝天。”
“隨你,純綠色。”
“你小子逼我動粗是不是?”
“不敢不敢,我以後還要警察叔叔給我撐腰呢。”
盧克開車,帶著左漢來到小金湖一隅,找了家安靜的酒吧,坐在室外。兩人心照不宣地遠離濱湖公園的所在。
今夜的月亮格外明朗,它正朝著圓滿努力,似乎也即將成功。小金湖被嫋嫋的熏風和淡淡的柳煙籠罩,泛起層層柔媚春波,在月光和霓虹的流淌中,宛如一襲輕薄的長袍,上麵灑滿璀璨的碎鑽和細細的金沙。遠處城市的恢宏樓宇如高原的峰巒排列,又像是在搖曳的樹影上瘋狂生長的火焰。這是夜的盛宴。
左漢躺在椅子上,四肢大張,全然被這美景帶來的舒適感俘虜。他不想動彈,也無意喝酒,這熏風搔癢的感覺讓他沉醉莫名。
盧克不知今夜請來一尊雕像,自顧自喝了半天,終於按捺不住,拽起左漢的右手將他拉起。不先醒來怎麽醉去。
“如果抓到‘大畫師’,你會怎麽辦?”盧克問。
“還能怎麽辦?看著你們把他移交司法,夾道歡送唄。”
“你就不想對他說點什麽?”盧克自抿一口,“我的意思是,你似乎很欽佩他。”
“是,且不論道德層麵,就能力而言,我覺得他很了不起。我甚至覺得如果他就是監控裏那個人,和我年紀相仿,我會很想和他成為兄弟。”
盧克無言。
“但是我仍有疑問。我不敢相信一個二三十歲的人,能有這樣的繪畫能力。中國畫和西洋畫不同,人家出‘神童’並不稀奇,可是國畫一般隻有老了才能畫好。要在柔軟的毛筆下獲得那種時間鑿出來的力量感,幾乎沒有捷徑可走。”
“你是說,你傾向於認為‘大畫師’不止一人?”
“我的理性告訴我是的,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隻有一個人。”
“一般你的理性更準確,還是直覺更準確?”
“要做一個頂級藝術家,需要喪失理性,因為他們的直覺會最終成為一種藝術理性。我還有理性,對此我是不滿意的。”
“畢竟你一平尺隻值三千塊,所以你離頂級藝術家還差好幾個零。”盧克全然忘了自己的存款金額也沒幾個零,“那麽我可以認為,你的理性比你的直覺準確嗎?”
“誰說的?我願意相信我的直覺,‘大畫師’就是‘大畫師’,沒有別人。”
“想想也是。假設畫畫的是個耄耋老人,他蘸著鮮血淡定地臨摹古畫,估計心髒也受不了吧。”
“說得好像你我的心髒能受得了似的。”左漢端起紮啤杯,喉結起伏三次,很快陷入沉思,“我在想,這‘大畫師’會來自一個怎樣的家庭呢?他也必定是兩個人的孩子,可怎樣的家庭背景才能造就這麽一個嗜血者?或者說,一個極其自負的執法者?”
“肯定不是什麽正常家庭。你說會不會是孤兒,或者單親家庭出來的?”
“隻能說可能性比較大,但目前什麽情況都不能排除。”
“他也是十四億中國人民的一員吧?他也是有身份證的人吧?我就不信逮不著他。”
“那恭喜你找到新的工作思路了,隻不過研究樣本有十四億個。”
盧克拿起酒杯就要潑這人一臉。
25日,盧克在小林莊的工作毫無進展。左漢則一整天都陪在丁書俊和張雷身邊。可他堅信除血畫外,那些已經被研究爛了的現場痕跡,是不會再告訴他們什麽了。直到下午4點半李妤非帶來第一批繪畫資料,左漢才真正打起精神。這批作品全部來自前覃省美院研究生部。
26日到27日間,左漢先前列出的懷疑對象已悉數到位。由於作品數量繁多,盧克專門協調出公安局的文體活動室給左漢看畫。左漢站在被畫堆得滿滿當當的活動室中興奮不已——這才是他想幹的活兒呀!
不過看著看著,他還是煩躁起來。他長期堅信一個道理:看畫必須看最好的,這樣才能保持較高的眼光和品位;而看爛畫則是一件辣眼睛的事兒,萬萬做不得。在琉璃廠和潘家園看多了地攤貨,早晚認為十八線畫家的魚蝦吊打齊白石。不幸的是,這些要他過眼的畫,即便打著“當代名家”“美院博導”的旗號,也十之八九屬於中低品相。這幫人混混當代還行,若放在曆史長河中去看,無疑隻有被遺忘的命運。
從26日開始,李妤非專門協助左漢。左漢就地取材,收拾出一張紅雙喜乒乓球桌,拆掉中間的網,作為臨時辦公桌。
左漢每拿出一個人的原作,李妤非就調出他另外十張畫的電子圖片供左漢參考。看原畫能分析筆觸,看更多作品則有助於了解每位畫家創作的完整風貌。畢竟即便是風格成熟的畫家,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呈現不同的畫麵氣氛和質感。
平庸之作看多了,左漢屢屢不耐煩。但他深知藝術家們的矯情和清高。即便原本還能賣個好價錢的白紙,在被鬼畫符一通後徹底淪為村頭廁紙,畫家們也依然視之如命,以及人民幣。這和小林莊的雜貨鋪老板們不同。至少小老板們的店裏確實備著足以和沃爾瑪爭搶客戶的幹貨,可一些畫家腦子裏卻要麽塞滿了書畫市場溢出來的泡沫,要麽空得能塞下整個宇宙,以及比宇宙還大的成為一代宗師的癡心妄想。
為夢想點讚,給笨蛋加油。他決定微笑著、耐著性子好好對待這些作品。
“徐文飛,學過石濤、梅清,暈染還有一些米友仁的影子,但是豐富性不夠……”
“沈波,學的黃賓虹,可是隻有皮毛,理解不深。落款有趙孟的影子。總體水平不高,肯定不是‘大畫師’……”
“曾柯誌,學過倪瓚、黃公望、石濤、潘天壽、李可染,能把風格迥異的前輩的技法熔於一爐,不容易。但整體效果有些不倫不類,也還沒形成自己的風格。也許他臨摹得好,可以重點標記一下……”
一平尺三千塊的左漢,兀自對著一平尺幾十萬的畫評頭論足,李妤非在一旁碼字,聽著不知所雲的人名,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她不得不頻繁讓左漢停下,將人名中每個發音代表的漢字告訴她。
左漢的耐心反而更讓女警無地自容。26日當晚,她知恥而後勇,到新華書店買了本陳師曾的《中國繪畫史》,囫圇吞棗看到淩晨3點。她將遇到的畫家名字全都記在手抄本上,偶爾還記下書裏對一些畫家風格的三五字短評。
正要去睡,她意識到這本書並沒有關於近現代的係統論述,若左漢說起二十世紀的畫家,免不了又要頻繁出醜。於是她又上百度飛速瀏覽了半個多小時,記下幾個有重要影響力的畫家。末了,她將手抄本往書桌上一丟,腦袋沾了枕頭便呼呼大睡。此時已是27日淩晨4點。
鬧鍾沸騰,李妤非彈簧般從**坐起,將早晚兩次洗漱合而為一。即便坐上公交車,她還在溫習那些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人名。
到辦公室時左漢尚未出現,李妤非打開筆記本,新建一個excel表格,將手抄的人名按曆史年代分門別類,都在電腦上打一遍,這樣一會兒再次出現時,輸入法裏便有了記憶。這台筆記本是左漢心血**專門買來處理這批畫的,4月剛上市的13寸華為MateBook X Pro。左漢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玩意兒的觸屏功能方便手動看畫,且畫質極好,還是個少有的全麵屏,看圖特爽。李妤非早先用的11寸蘋果MacBook Air被無情嫌棄。
事實證明,他們的效率確實得到了極大提升。除了工具的升級外,更重要的是李妤非對人名突然熟悉起來。左漢驚異於李妤非的進步,直誇她是個天才,居然一夜之間仿佛對這個全新領域了如指掌。李妤非並未告訴左漢自己昨夜的用功。在她看來這本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忙到28日晚,左漢和李妤非終於將材料梳理完畢。剩下的工作就是回看筆記,挑出重點懷疑對象,再拿原作和血畫對比。
同日下午5點左右,盧克那邊也有了重大進展。
盧克著急,隻能翻牆進入原本忽略的八家據說無人居住的房子。在進入第五家的時候,他知道有戲了。
與前麵四家不同,這個理應許久無人問津的房子,並非四處塵埃堆積、蛛網密布。相反,它相對幹淨,還有些人味兒。院裏的水池胡亂堆放著沾滿油漬的碗筷。院中心的香椿樹下擺放著一個直徑約十厘米的淺紅色塑料盆兒,盆上架著塊缺了一角的木質搓衣板,盆底有水,不多,約占整個盆子體積的十分之一。然而餘東已經連續八天沒有降雨了。若再抬抬眼皮,可以看見從香椿樹幹拉到一根廢棄瓜架的線上,居然零星掛著一些衣褲,且顏色都新得很,毫無因長期暴曬而產生的褪色痕跡。
最近有人住在這裏。
盧克摸出口袋裏的槍,上膛,然後沿著院牆來到門口,從裏邊輕輕將門打開,放其他隊員進來。眾人持槍尋了一遍,確定四下無人。盧克雖感遺憾,卻也放下心來仔細搜查院子。
先搜的是臥室,這裏無疑信息最多。**的被子是淺灰色的,不厚不薄,本季節的標配。值得玩味的是,這被子既非疊得齊齊整整,也非徹底淩亂,而是隻有一個角被掀開,很像是主人因起床而掀起被子一角,之後便忘了整理。
陳舊的木質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半開的香煙盒,一個躺著幾枚煙蒂和厚厚煙灰的煙灰缸,一團卷紙,一部老到不知什麽型號的深藍色諾基亞按鍵手機。盧克戴上手套,打開床頭櫃抽屜,在裏麵發現了一串鑰匙,有些造型還不太常見。剩下的,就是一摞顯然堆了好些年的老雜誌。目光所及,地上還擺放著幾個空酒瓶,是最便宜的牛欄山二鍋頭,有的立著,有的躺著。此外還能看見幾團用過的衛生紙,這兒一團,那兒一團。
隨後,眾人又仔細檢查了這個院子的每個房間和每個角落,證據采集工作基本完成。
“張雷,馬上拿回去檢測,讓書俊幫你一把。指紋、DNA,有一個能和齊東民對上,那就是了。”雖然尚未抓住齊東民,但盧克信心滿滿,“對了,手機卡要重點查一下。”
“這兒還有幾枚手機卡。”張雷發現舊雜誌上零星放著幾枚SIM卡,因為卡片太小,雜誌封麵顏色花哨,剛才被盧克忽略了。
“哼,普通人誰會準備這麽多卡!”盧克誌在必得,“張雷,你帶上兩名技術員回隊裏幹活,其他人跟我在這兒恭候齊東民回家。”
盧克安排妥當,又打電話給還在盯監控的郭濤,讓他馬上調出今天小林莊所有出入口監控,一旦發現齊東民進出,馬上匯報。
傍晚6點15分,張雷來電。經初步檢查,諾基亞手機裏那張電話卡隻打過和接過同一個號碼的電話,此號登記用戶名張偉。可當他們通過身份證號聯係上卡主的時候,卻發現此人並不認識齊東民。警方發現的其餘電話卡也都是實名登記的,男女老少皆有,但他們相互不認識,也無一承認自己認識齊東民。初步猜測,應是如今規定電話卡實名登記了,齊東民與其同夥下有對策,通過自己的關係四處搜集到的別人開了卻不用的卡。
而張雷最重要的發現是:煙灰缸、鑰匙串、床頭櫃等各處提取的指紋,與齊東民的指紋比對一致。
晚8點,郭濤來電,確認在28日的監控中未發現齊東民。
十五分鍾後,張雷來電,在齊東民臥室中發現的鑰匙,正是省博儲藏室幾道門的鑰匙。齊東民竊畫的犯罪事實成立。
然而直到29日淩晨3點左右,盧克連個夜訪的鬼都沒等到。眾人又累又困,盧克也是。正要睡著,丁書俊的電話來了。“盧隊,煙蒂、紙巾上的DNA樣本,可與齊東民的DNA作同一認定。”
此時此刻,這種信息已經無法讓盧克興奮。困意襲來,他隻是嗯嗯哦哦地應著。兩人在電話裏又說了幾句有的沒的,不知該道早安還是晚安,便掛了。
29日早7點半,不小心靠在牆上睡著的盧克被李妤非的電話吵醒。他本打算接完電話再教訓身邊的人為何看他睡著卻不叫醒他,可聽完第一句話,他的腦子就轟的一下。
“盧隊,群眾報案,在東二環奮進大廈三層應急通道發現一幅血畫!丁老師和張老師已經趕過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盧克既感到震驚和憤怒,又有一種靴子終於落地的感覺。齊東民一夜未歸,難道是去作案了?難道他就是“大畫師”或其幫凶?
“我這就過去。你馬上通知左漢。注意讓大廈負責人和物業保護現場,禁止他們聲張此事。”說罷,他帶上劉依守和另外三名得力幹將奔赴奮進大廈,其餘人員則原地等待齊東民。
左漢剛睡醒,還有些許起床氣。一般這個點騷擾他的都是盧克,但今天他看來電顯示是李妤非,怨氣不好發作,隻得客客氣氣地說早上好。李妤非並沒有說早上好的好心情,直接告知第二張血畫出現了。左漢騰的一下坐起來,仿佛一個對生活失去信念的人突然得到了神明的指引。他隨便套件輕薄毛線衫,連洗臉刷牙都顧不上,蓬頭垢麵地就下樓打車去了。
8點10分,出租車穩穩停在奮進大廈門口。深藍色的玻璃窗將這座現代感十足的長方體樓宇包裹起來,也將早晨的陽光折射成令人神往卻又不可直視的光芒,一如這個與人若即若離的大都市。
警戒線已經拉起來,好在圍觀的人不多,這主要是因為東邊是年輕人的天下。他們有的是事情要忙,關心自己的生存遠比別人的八卦更多。不像那些退了休和快退休的大爺大媽們,總能從鄰居和菜販子間的爭吵圍觀到大國博弈,就是不去思考為何自己的存在如此百無聊賴並尋求改變。
見警察和保安聯手勸退自己,奮進大廈的上班族們並沒有站在警戒線外做人牆,大多看兩眼便扭頭回家。不少人還因不用上班,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可不是麽,別人的倒黴給他們換來了至少一天的假期。
左漢穿過警戒線,一名領帶歪掉的小警察將他領到三樓的逃生樓梯,此時這裏已經擠滿了人。他一眼就看到盧克、丁書俊、張雷,以及顯得非常不淡定的李妤非。
“《早春圖》。”
眾人聽見左漢的聲音,紛紛轉過頭來。
左漢並不享受被眾人的目光迎上舞台中央的感覺,不過還是很自然地走上兩級樓梯,填補李妤非和盧克給他讓出的空間。
“被害人很可能不是剛剛被殺。”左漢繼續道。
“為什麽?”盧克詫異。
“你們也看到了,這張血畫筆觸細膩,臨摹得更加逼近原作,甚至可以說和原作別無二致。而不像上回,‘大畫師’用筆飄逸潦草,隻求神似,一看就是時間不允許。”左漢湊近了,看了看又道,“這張的樹枝、鬆針、樓宇、人物,都照搬原作,而這些細節都是需要大量時間投入才能畫出來的。就這種細致程度,絕非幾個小時可以完成。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上次的梅莎莎是當天被殺、當天畫;這次則很有可能是殺完以後,畫了好幾天。”
盧克托著下巴沉吟片刻,“這麽說,有可能‘大畫師’早就拋屍了,隻是還沒被發現?”
眾人沉默。
左漢繼續觀察,發現這次題款,除“大畫師”的筆名外,隻有四個字:
春山如笑
“報案人有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嗎?”左漢問。
盧克本要再去叫報案的保潔阿姨,但想想還是作罷,自己給左漢簡單敘述了一遍。
“保潔阿姨大概七點一刻發現的血畫。那時候不知道這紅顏色是血,但‘大畫師’可能也擔心目擊者把這當作普通東西給扔了或私藏了,所以在畫上放了一張受害者屍體的照片。”說到這兒,盧克停止敘述,突然問左漢,“你猜猜看,死的是誰?”
“誰?”
“你動動腦子嘛!”
“我連‘大畫師’是誰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知道他和誰有這仇。”
“嗬嗬,我也不知道。”
“你有病啊!”左漢佩服盧隊長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和他開玩笑。
“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就想試試看你對受害人身份有什麽高見,萬一猜中了呢?”說罷,盧克繼續訴說發現血畫的經過,“這張照片沒有拍到被害人的麵部。看到照片後,保潔阿姨當即通知他們領導,最終是物業報的警。那時候阿姨在拖地,是從樓上往下拖的,上麵的樓梯都很幹淨,但低樓層的痕跡都保留了,如果有的話。”
左漢點頭:“‘大畫師’的反偵查能力極強,若真留下什麽不得了的痕跡,那也不是‘大畫師’了。”
張雷和劉依守戴著手套將血畫卷好,其他人也都采集了現場痕跡。盧克抬頭左看右看,張雷說這應急通道平時沒人來,物業公司為了省錢就沒裝監控。盧克隻能暗罵一聲,讓物業給他們送其他出入口的錄像。
看著這張暗紅色的《早春圖》,左漢良久不語。物證室裏出奇地沉悶。
《早春圖》的用筆特點和《富春山居圖》不同,山石樹木的造型方式也迥異。“大畫師”再次展現了他卓越的領悟和模仿能力。
眾人本翹首等待左大師的高見,卻被消磨了耐心。盧克打破沉默道:“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沒有什麽突破性的發現。但總結起來,值得注意的有這麽幾點:第一,這次‘大畫師’果然畫了《早春圖》,證明我們先前的推斷沒錯——他計劃畫五張,也就是說,殺五個人。而下一次如果他得手,我們將會看到一幅《萬壑鬆風圖》血畫。第二,這張畫,如我剛才所說,畫得很精細,用時不會少,所以很可能被害人已經死亡數日。第三,《早春圖》作者郭熙繪畫也重視畫中的‘氣運’,認為山之坡腳要深厚、滋潤,才會子孫昌隆,這是他很重要的繪畫哲學,正好也符合‘大畫師’作案的理論基礎。而郭熙的繪畫哲學,在這幅《早春圖》當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我們當然堅持科學,但既然‘大畫師’是基於上述理論作案,我們還是得重視起來,多研究。如果你們想了解更多,我回頭可以多說說。”
盧克插話道:“會專門找時間問你的。”
“本專家樂意效勞。”左漢繼續道,“第四,老調重彈,‘大畫師’的臨摹功力驚人。如果說《富春山居圖》體現出他對原作精神和大勢的準確把握,那麽這幅仿作則向我們證明了他在細節描摹上的精湛技藝,此人實在不一般。第五,這幅畫的題款‘春山如笑’也有典故,我先放著不說,但這題款用的是米芾的字體,米芾的字端莊中有婀娜,變化多端,和郭熙的畫風很搭。這也同時說明‘大畫師’還臨過米芾。第六,這次大畫師留下了三枚血指印,不同於上次的五枚。我說過,如果兩次作案留下的是相同數量的血指印,那麽接下來每起案子都會是同樣的數量,這或是‘大畫師’的習慣或簽名。但如果兩次留下的血指印數量不同,則其中一定有某種暗示。第七,現在不是不知道受害者是誰嗎?根據梅莎莎案的經驗,我猜測這次的血指印也來自受害者,不妨拿去指紋庫比對一下,試試運氣。”左漢暫時想不出更多,看眾人都直勾勾盯著自己,有願聽下文的意思,忙補道,“我說完了。”
“多問一句,從這張的用筆來看,你覺得我們能鎖定一些嫌疑人嗎?”張雷雙手抱在胸前,“畢竟你這些天也看了那麽多嫌疑人的畫了。”
左漢心裏暗暗為餘東市書畫圈叫屈。平日裏德高望重的真假大師們,全因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麽血畫,而成了刑警們口中的“嫌疑人”,真是“人在家中畫,罪從天上來”。
“看不出來。這家夥很聰明,他模仿一個東西就像一個東西,甚至有本事將原作的風格發揮到極致,對原作的特色進行強調和誇張,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比原作還像原作’。換句話說,他有本事將自己的風格和用筆習慣很好地隱藏起來,說實話,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這人就是有病。有這水平,畫畫發財不好?非得跑出來殺人。”劉依守喃喃道。
“好,左漢的分析中,至少有兩點對我們直接有用。一是受害人可能在幾天前遇害。第二點我們也想到了,馬上比對血指印,看看受害人指紋是否在指紋庫中。明確了受害人,工作方向就會清晰很多。”盧克簡短總結後安排任務,“張雷負責分析奮進大廈現場痕跡;郭濤分析奮進大廈及其附近監控,勾勒出‘大畫師’行動軌跡;鑒於上一起案子中血畫和屍體被發現的位置相距不遠,我帶隊在奮進大廈附近搜尋屍體;書俊比對指紋;左漢留下來繼續研究血畫;李妤非留著聽電話,看看會不會有什麽新的報案,同時作為機動人員,協助有需要的科室。”
“為什麽我不能出現場!”李妤非忿忿道。
盧克出現場習慣了帶男人,要真帶上個小姑娘,確實感覺奇怪。他本想說你小姑娘家的在辦公室裏待著多好,但又知李妤非要強,便改了主意道:“想來就來吧。”
李妤非一蹦三尺高,但還沒落地手機便響了。她以為是110指揮中心轉過來的報案信息,可接起來後發現隻是快遞。
“不好意思,我現在有急事,您放門衛吧!”
“呦嗬,淘寶買麵膜啦,還是買粉底啦?快遞到啦?去拿呀!出現場這種事留給我們男同胞做就好啦!”劉依守嬉皮笑臉。
他嘚瑟了還沒兩秒,便被來自李妤非和左漢齊刷刷的眼刀封喉。
“左漢,你幫我取!”李妤非沒好氣地命令道。不過說完她就覺得自己是氣昏了頭,居然用這種口氣對自己男神說話。
好在左男神也正巧想奚落一下劉依守,笑嘻嘻地道:“願意效勞。”
盧克打著方向盤,心急如焚。如果被害人真的死了好幾天,那屍體估計早已腐爛發臭。這不僅給丁書俊增添麻煩,更說明警方已經失去抓住凶手的最佳時機。
誰知路程還沒走一半,電話響了。盧克沒工夫理會,便讓副駕上的李妤非接起來。李妤非從盧克衣兜裏掏出手機,看是丁書俊,連忙接起並按了免提。
“盧隊,血指紋居然是齊東民的,三枚指紋全部吻合!”
盧克方向盤一個沒打穩,險些兒撞上旁邊的白色保時捷,保時捷被他霸氣逼停,將那一身阿瑪尼的車主嚇出一身冷汗。那車主搖下車窗伸出中指,正準備將口中的動詞順著中指的指引朝盧克發射過去,抬頭望見是警察,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錯。”
盧克沒閑情教導調皮的富二代,打了方向盤就往回趕。
“給劉依守去個電話,讓他負責找屍體。”盧克對李妤非道。
李妤非也被剛才的一幕嚇得不輕,連連點頭。
盧克一瞅時間,9點20分,實在沒想到丁書俊工作效率如此之高。他原本嚴重懷疑齊東民就是“大畫師”或其同謀,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是被殺的那個!不過這個發現也串聯起了困擾他許久的齊東民案,再次兩案並作一案,他竟一時間情緒高漲。
“你的快遞。”左漢見李妤非跟著盧克回來,指著她辦公桌道。
“謝謝!”李妤非衝他笑笑,但很敷衍,生怕比走在前邊的盧隊長慢半步。不過她眼睛的餘光還是掃過了那個包裹。那是個特別小的紙盒,近似於正方體,被黃色膠條包得嚴嚴實實。她不記得最近在哪兒買過這麽小的東西,卻不禁想起劉依守說的粉底,心裏別扭。
左漢也跟過去湊熱鬧,還沒進門就聽見盧克剛和丁書俊再次確認,的確是齊東民被殺了。
“也好,也好,兩案合一。”盧克不知該喜該悲,“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兜兜轉轉,這孫子居然是被‘大畫師’做掉了。”
“現在必須盡快找到屍體,”丁書俊說,“爭取讓我早點兒營業。”
“劉依守在找了。”
“我怎麽總覺得缺點東西呢?”左漢一屁股坐在丁書俊的桌子上,那地方曾放過無數器官。
“缺什麽?”盧克問。
“我要知道缺什麽,我不就直接說出來了?!”左漢沒好氣,“你想啊,‘大畫師’既然這麽追求形式主義和完美主義,那他每次留給我們的線索也都會是一樣的——血畫、詩歌、血指印、屍體……”
“視頻!”李妤非驚呼。
左漢還沒來得及說句“沒錯”,就見李妤非撒開了腿跑回自己的工位,火急火燎地搗鼓個什麽東西。盧克他們不知這從來不淡定的小姑娘又吃錯了什麽藥,隻有左漢跟了過去。他發現李妤非在拆方才那個快遞,登時明白李妤非所想。待他上前,李妤非已經把盒子拆開,隻見一個金屬殼銀色優盤掉了出來。
“我猜你最近沒買優盤。”左漢一邊說,一邊打開李妤非的台式電腦。
李妤非一聲不吭,戴上手套,將優盤插入主機。
映入他們眼簾的,隻有一個視頻文件。文件名隻有一個字: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