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德標準
雖然局裏已正式通過特聘左漢為書畫專家的申請,但左漢並不希望聲張此事。在盧隊長的配合下,左漢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在中藝公司內部八卦中“坐實”,因而他也索性好多天不去上班。這有諸多好處,比如不用看到劉清德那張臭臉,還讓劉總監對他有了敬畏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利用白天時間堂而皇之地研究書畫資料,並美其名曰“為人民服務”。
看了一段時間書,左漢覺得有必要和人交流一下,便叫來曹檳。曹檳這學期課少,更沒個女朋友管著,於是過著比小學孩子還要幸福的生活——畢竟,現在連幼兒園的花朵們都被逼著早起學藝,求善價、待時飛了。
兩人在市局對麵的意大利餐館碰麵,找了個露天椅子坐下,在遮陽傘下邊紛紛蹺起二郎腿。曹檳點了杯卡布奇諾,左漢點了杯拿鐵,兩名無業青年享受著擺脫壓榨、當家做主的自在。
在這家由中國人開的意大利餐館裏,除了有意麵和比薩,還有意式油條和意式小籠包,並且連著播放了一下午的法語歌曲,同隔壁五金店循環的《春天的故事》《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唱一和,簡直是餐飲界的聯合國。
“我最近把曆史上的畫語錄和畫論大致梳理了一遍,感覺必須出來透透氣了。”
“就為那案子?”曹檳知道能把泡澡帝左漢變得如此刻苦的,除了畫債就是案子。但他也明白有些事不該他知道,所以並不主動問細節。
左漢點頭:“我從南北朝謝赫的《古畫品錄》,一直看到民國畫家的零散論述,覺得不夠徹底,甚至上溯《易經》《道德經》和《莊子》的相關章節。一些地方囫圇吞棗,也有一些反複琢磨,幾天下來算是過了一遍。”
“那你重點看了哪些人?”
“王維、荊浩、郭若虛、郭熙、黃公望、董其昌、王原祁、黃賓虹。”
“有什麽好玩的發現嗎?”
左漢從書包裏掏出一本皺巴巴的《莊子》,打開被折角的一頁,指著一段給曹檳看:“這應該是最早的畫論之一了吧。”
曹檳接過書,隻見上邊寫道: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曹檳一邊看原文,左漢一邊口頭翻譯:“宋元公打算畫幾幅畫,來了一撥畫師。他們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著,舔筆,調墨,這時還有半數人都站在門外。有位畫師最後到,可這家夥沒半點兒慌張,也不假模假樣、恭恭敬敬地候在外邊,而是馬上回到了館舍裏。宋元公派人去看,隻見這位已經解開衣襟、**身子、兩腿輕慢地往前伸開,像簸箕一樣坐著。宋元公說:‘好嘛,這才是真正的畫師啊!’”
“所以你想到了什麽?”
“我在想凶手的樣子。”確實,左漢不禁開始想象“大畫師”的樣子。難道是個不修邊幅、平日裏愛穿寬鬆衣褲的三十歲以下的“大叔”?
樣貌暫且不論,畢竟馬蒂斯長得並不野獸派,而達·芬奇掛滿胡子的老臉也遠沒有蒙娜麗莎的細膩。但就性格而言,“大畫師”應該是個自由灑脫、不拘小節之人,否則他的筆法不大可能如此簡練生動,一筆千意。左漢無法想象一個唯唯諾諾、墨守成規之人,能畫出那樣鬆動的作品。
左漢提到“凶手”,曹檳識相地不加細問,但他倒是開始滔滔不絕地譏諷當今畫壇裏那幫老戲精:“我不覺得畫家的著裝肯定鬆鬆垮垮,就好比並不是剪個公雞頭、文個身就搖滾了。你瞧瞧現在那幫所謂畫家,多半先是鑽營人脈的高手,其次才是畫畫的。就算衣著仙風道骨,那行頭不過是走秀的道具。他們的畫與其說是藝術創作,倒不如說是幫助他們進入上流社會的敲門磚。”
“但是,真正的畫家有自由的精神。”
“這我同意。劉海粟先生說過,所謂真正的畫家,不能拘於禮節之中。應當任其自然感興,越超社會的習慣,而完成他的作品。”
左漢來勁了:“日本人金原省吾的話更深刻,他說,繪畫世界的道德,是超越平常世界之道德的,即以作品價值的增大,決定畫家的道德。”
“但我們中國人肯定不會這麽認為。否則大奸臣秦檜也得在書法史上留下一筆,而另一個大奸臣蔡京,也不至於被踢出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了。對中國社會來說,現實世界的道德標準對藝術評論有一票否決權。”
“對……同意。”左漢說完開始發呆。
毫無疑問,根據金原省吾的觀點,像“大畫師”這樣真正懂藝術的人,在人前是否遵循各種禮節尚不可知,但他必定自有一套超脫世俗的道德標準。這套標準深植於他的基因,體現於他的創作,卻並不必然顯露在他的日常行為中。正是這套標準,讓他一邊畫著最純粹的藝術品,一邊認為殺人有理。
而且,這讓左漢不禁思考一個更為相關的問題:到底是怎樣的成長環境,培養出了“大畫師”這樣的精神?而成長至今的“大畫師”,在現實生活中從事什麽工作,又以怎樣的麵目示人呢?他嚐試基於之前的分析給“大畫師”進一步畫像,可這似乎困難重重。
兩人草草一聊,左漢意興闌珊,將曹檳打發回去。他自己則過馬路回了市局,重新坐在辦公室裏,對著桌上一摞摞舊書發呆。
《富春山居圖》血畫隻是“大畫師”的小作品,他真正的“大作”,是用五張血畫細密織就的連環殺人案。從《富春山居圖》來看,“大畫師”準備的卷軸規格與原作不差分毫,十分忠實。可他的用筆簡練奔放,大開大合,完全不拘泥於古人的細節描摹。而從整個案子來看,他以說謊為由殺掉梅莎莎,所有細節都充滿了象征性、儀式感和設計感。左漢可以肯定,若“大畫師”之後繼續作案,他依然會這樣一絲不苟地完成他瘋狂的設想。細心與瘋狂這對矛盾的對立統一,其衝擊力不亞於任何神作。
就這樣從下午一直枯坐到晚上。左漢正深陷“大畫師”的迷魂陣,突然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從轉椅上摔下來。
他警惕地扭過頭去,是李妤非。李妤非顯然沒料到左漢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先是驚愕片刻,很快又笑靨如花。不待左漢開口,李妤非指了指辦公桌道:“你大概三小時沒喝水了。”
左漢不知怎麽就過了三小時,回頭看辦公桌,又不知怎麽就多了一隻小茶壺。他抓抓後腦勺的頭發,轉向李妤非,尷尬笑笑:“謝了。不好意思,出洋相了。”
李妤非覺得可愛,剛才的驚愕一筆勾銷。“你這都看的什麽啊?”一邊說,她一邊走上前去翻左漢的書。隻見這厚厚的三摞書裏沒幾本是嶄新的,每頁大都豎著排版,繁體印刷,內容半文半白,或者索性全部文言,生僻字此起彼伏,張牙舞爪,讓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沒學過中文。
左漢剛想對她一一道來,就見李妤非一副躲避瘟疫的架勢,隻好笑笑。他看到高中物理題的時候也有類似反應,很能感同身受。
李妤非見左漢的笑容除了褶子隻剩勉強,猜他一定在心裏瞧不起自己,回給他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文化人就是不一樣,那個……我先幹活兒去了,回聊。哦,對了,茶記得喝,別放涼了。”說罷灰頭土臉地溜走了。
左漢奇怪,分明自己險些兒摔個四腳朝天,為什麽感覺李妤非這個看笑話的仿佛比他還尷尬。他無奈地搖搖頭,轉過身來,正巧看見那茶壺。
前幾天他還跟盧克抱怨,說市局辦公室裏的杯子都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地攤貨,一點品位也沒有,拿給他當牙杯使,他都寧可自己的牙齒全部爛掉。不過眼前這個紫砂小茶壺倒是看著像樣,六邊形,做工不算精致,卻四平八穩,簡潔大方。拿起來往杯裏傾倒,深紅色的茶水傾瀉而出。打開壺蓋,原來裏麵是小青柑。紅茶茶葉被小金橘包裹,衝出來的紅茶有金橘的清香。
從昨天上午開始,左漢的嗓子就有些發炎,此時喝小青柑正好。他突然很感謝李妤非。想到這兒,他便鬼使神差地扭頭去看李妤非的工位,卻發現李妤非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一碰,似乎撞擊力太大,下一秒便比賽似的將頭扭回自己的辦公桌,仿佛有拯救地球的工作需要在桌上立即完成。
左漢定了定神,眯起眼睛。他可以感到身後那個姑娘同樣的窘迫,如芒在背。
正巧這時盧克救苦救難,大老遠吆喝著開會,說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這段時間,盧克的人一部分尋找齊東民的下落,一部分排查趙常的社會關係,希望從趙常小弟的關係網中尋到“大畫師”的蛛絲馬跡。
過了幾天,第二波人铩羽而歸。他們甚至想以梅莎莎的視頻爆料為由拘留審訊趙常,但此案涉及公眾人物,視頻內容若被更多人知道,社會影響必定極其惡劣。他們找了幾天,卻無鐵證證明趙常與那些故意殺人的車禍有關,正在服刑的替罪小弟更是守口如瓶,令人毫無辦法。
但找齊東民的人卻有重大突破。
“那天齊東民盜畫以後不是進了個沒監控的小區嗎,我們排查發現,他應該是早晨7點從小區出來的,喬裝打扮了一番,但身上並沒帶畫,顯然是在小區裏把畫轉手了。最後他進了南城的小林莊,就是那個城鄉接合部。雖然小林莊內沒有監控,但搜索範圍已經大大縮小。”張雷道。
“對,我們一直盯著小林莊的幾個出入口,基本確定齊東民進去後就沒再出來。”張雷一個手下補充道。
盧克前幾天一直在主導趙常那條線,對齊東民這塊隻是聽聽進度。他聽來聽去,合著好幾天也沒進展,不耐煩地喝道:“15號展覽,17號定位小林莊,今天都23號了,連齊東民的影兒都沒摸到,到底怎麽回事?”
眾人被盧隊長震懾,一時無人開口。盧克還沒說完,繼續怒道:“那畫呢?都確定在那個小區裏轉手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負責畫的幾人確實沒找到什麽可疑人員,私下裏都懷疑此畫已經被轉給了小區內的某居民,並且現在依然沒有離開該小區。他們研究了那些從小區出來的人,也曾在有限的時間裏追查了十來個重點懷疑對象,但沒什麽收獲。他們甚至重點跟蹤了五個拖著大行李箱去機場的小區居民,可在目的地警方配合下,發現他們均與本案無關。
更何況,相比於在案發後不久便將畫轉走,似乎先把畫藏在錯綜複雜的老小區更為安全穩妥。可是這就難辦了,總不可能挨家挨戶掘地三尺地查吧。
“畫沒有找到,我們懷疑這幅畫依然在小區內。”沉默過後,張雷開口,“至於齊東民,我們拿著他的照片到處問,隻有小林莊北入口一家羊蠍子火鍋店的老板娘見過他。老板娘說也就見過一次,還想不起來是哪天,但肯定是好幾天前了。我們推測可能比他盜畫的時間還要早幾天。”
“這麽多天,他就躲在窩裏絕食嗎?”
“說不定他叫外賣呢?”李妤非道。
左漢險些被她蠢哭:“一個越獄殺人犯為了口吃的,就在網上留下信息,這和賣**的滿世界散發小卡片有什麽區別?”
本來李妤非已經對盧克的火爆脾氣免疫,但左漢這個粗俗的類比還是讓她猝不及防,刷的一下紅了臉。盧克意識到左漢對這位剛出來混的女見習警員如此說話似有不妥,但好不容易營造的嚴肅氛圍不宜打破,於是隻狠狠瞪了左漢一眼,繼續用兩個鼻孔哼哧哼哧地出氣。
“還有兩種可能。”張雷道,“一是他在小林莊內部的雜貨店買了可以囤著吃的食物,二是有人幫他做飯,他不是一個人住。”
“第二種情況倒是有可能。”盧克皺眉,“但都說了,那裏除了火鍋店老板就沒人見過他,怎麽可能是在雜貨店采購?”
“這有什麽,一副口罩的事。”左漢道。
盧隊長點點頭:“現在兩條思路。第一,如果有人窩藏齊東民,我們就撒開了挨家挨戶地找。第二,如果是齊東民自己買口糧,就重點排查小林莊內部的雜貨鋪和超市,問是否見過戴著口罩、一口氣買下大量食物的可疑人員。如果店裏剛好裝了監控,全都拷出來。”盧克越說越焦躁,“不過巴掌大點地方,就算掘地三尺,都要給我找到這家夥!”
狠話說完固然百般爽快,但盧克心裏還是有個碩大的疙瘩。他深知,即便找到了齊東民,也並不等於找到了“大畫師”。如果他是“大畫師”的同夥還好,就怕被左漢言中,齊東民和“大畫師”沒有半毛錢關係。那麽,抓回齊東民隻是重新捏住了本已到手卻又滑走的泥鰍,而“大畫師”依然在外頭耀武揚威。
見眾人一臉為難,原地杵著,盧克猶如屁股被點著的公雞,跳起來大叫道:“怎麽了,腳底長凍瘡了還是長痔瘡了,邁不開腿是不是?”
一直不說話的丁書俊竟難得忿忿道:“盧隊,這些天不是出警就是盯監控,兄弟們好多都超過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了,能不能讓大夥兒休息一下?何況現在都大晚上了,挨家挨戶排查不是擾民嗎?”
盧克這才意識到時間,看看表,晚上9點半。雖然在這個點出警已如家常便飯,但要在小林莊一戶戶敲門排查,顯然不是時候。再看看眼前的戰友,一個個如霜打的茄子,雷劈的朽木,盧克隻好揚揚手:“滾滾滾,就知道睡。”見眾人終於開心地動起來,他還不住地小聲嘀咕:“睡睡睡,梅莎莎現在多的是時間睡,喜歡的都跟她走。”
左漢笑容可掬地送走一窩撒歡的公仆,回過頭來摟住還在嘀嘀咕咕的盧克的肩道:“我說,盧大隊長也別太拚了。不就抓不到嫌犯嘛,如果抓不到嫌犯還累到殉職,那好像更不光彩吧。”
像盧克這種小有成就的直男,一向把臉麵看得比命還重。心事被無情戳穿,盧克臉上更掛不住,隻是條件反射似的拒絕左漢的關心。
胳膊被撥開,左漢也不惱,再次摟住他的脖子道:“今天小弟請客,喝幾杯去?”
盧克再次拒絕,左漢再次邀請,盧隊長就範。
左漢拉著盧克,笑眯眯地跟他說話給他解悶兒。走過三個街區,兩人來到一家海鮮燒烤店。這店從室內一直延伸到路邊,占據半條馬路,延伸之狀猶如在煎鍋上緩緩化開的黃油。
室外的折疊桌和塑料凳都極其劣質,隻要風力再增加些許,便可將它們一股腦兒掀翻。在座的有不少膀闊腰圓的彪形大漢,有些已然脫了上衣,露出一條條大金鏈子,露出那因肥胖而變形的文身,有如招來了各路妖魔鬼怪在他們身上打架,又像被蓋上了“檢疫合格”章的五花肉。在這些滿嘴**和幾個億投資的男人中間,不免坐著大量女人。這些女人要麽比她們身邊的男人還爺們兒,要麽堪比弱柳殘花,喝兩口就要往離她們最近的隨便哪個男人身上倒。
盧克連軸轉,又直接被左漢拖出來,壓根兒沒顧上脫掉製服。彪形大漢們瞅見來了警察同誌,都如被瞬間定住的龐貝古城居民,偃旗息鼓,噤若寒蟬,十幾秒後才偶爾冒出點兒聲音,卻是誇讚國家大政方針好。
盧克心說:“能講出幾句,算你有點政策修養。”
左漢心說:“外麵文著皮老虎,裏麵全是紙老虎。”
正從裏屋端出一盤烤生蠔的老板娘見了穿著警服的盧克,險些兒跌翻在地。她忙不迭就地將盤放下,一邊搶著往裏收空桌空凳,一邊招呼著說打烊了都散了。估計她將警察和城管想成了“一丘之貉”,實在缺乏小商販的基本素養。
“收什麽收,收什麽收!你收了我們喝什麽!”盧克今天見什麽都不耐煩,懶得解釋自己原是親民愛民的好公仆。
兩人找張搖頭晃腦的空桌坐下,不等上菜,先喝起紮啤。眼瞅著年輕的刑偵隊長被工作壓得又凶又呆且狼狽,像落水的哈士奇,左老師同情心泛濫,不忍再將案子來提。
“今晚好好喝,喝完給我滾回去睡覺。”左漢端起紮啤杯,和盧克的杯子碰了一下。
盧克剛教訓完下屬,現在卻被左漢用同樣的口氣教訓,實在沒勁。他不回話,隻咕咚咚喝酒。
“呦嗬,架子真大,當了領導就是不一樣。”左漢見他不回話,沒話找話。
“能安靜點兒嗎,吵死了。”盧克又不耐煩。
左漢“撲哧”一聲笑出來。“梅莎莎現在最安靜,那你找梅莎莎喝去唄。”他放棄不提案子的想法,用盧克的原話刺激他。
“我說你成心的是吧?天天啃那些被蟲子蛀了一半的書,也不見你有什麽高論能幫著抓到‘大畫師’,風涼話倒是張口就來。”
“我要好好跟你說話,你又跟木頭一樣不領情。你說我是不是賤?我就算去給梅莎莎上墳,人家還送點兒小風,答應一句。”左漢撇撇嘴,故作高深道,“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遇到的挫折太少,稍微碰到個難搞的就心浮氣躁,一點兒公安幹警應有的定力都沒有。”
盧克差點兒想說“你行你上”,卻突然意識到左漢說得一點不錯,於是端起酒杯掩飾自己的窘迫,怏怏道:“你嫌我受的氣不夠,非得找個機會再氣我一次是不?”
“相比於見你的生氣臉,我還是比較願意看笑靨如花的小姐姐。”左漢感覺眼前的隊長突然由大老虎變成了楚楚可憐的貓咪,更添憐憫,“不就是碰到個手段高明點兒的殺手麽。我感覺剛認識你那會兒,還挺好脾氣的。難道後來破案越來越順,讓你對麻煩點兒的案子失去耐心了?”
“你不知道我頂著多大的壓力!上麵天天提破案率,我們保持那麽好的紀錄眼看就要見鬼了!”
“之前問你,你不也說了嗎,宋局長還沒給你下最後通牒。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你不知道局長幫我扛了多大壓力!這樣的惡性案件,上麵遲早要限時破案的,局長隻是不想把壓力全放在我頭上。”盧克說著,歎息一聲,“而且根據你的高見,‘大畫師’的計劃不是殺一個人,而是五個!等他做遊戲一樣一個個殺著玩兒,我們全都得被他玩下崗了!”
“剛好啊,找個女人養你。”
盧克不知左漢試圖轉移話題,被打了個猝不及防,沒好氣地道:“這天底下,你以為除了你老娘,還有女人願意養你?”
“隻要我甘當小白臉,多的是啊。但你嘛,就難說了。”
“不喝了不喝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盧克作勢要走,指著左漢的鼻子道,“你別仗著年齡小就童言無忌,小心警察把你抓起來喂牢裏那群餓狼。”
“好怕哦。還好我不是警察的女友,一個個晚上不回家也就算了,見了麵脾氣還那麽火爆,活該談一個分一個。”左漢蹺起二郎腿,“丘比特把女人的心髒射成馬蜂窩都救不了你。”
盧克本已站起來,聞言反而撲通一下又坐了,端起紮啤杯又咕咚咕咚一陣悶喝。
“怎麽,被說中心事,開始思考人生了?”
其實盧克大可用同樣的話來刺激左漢,但他知道左漢在遲嫣出事之後便在感情上心灰意懶。他不願說傷人的話,在他眼裏,左漢到底是個小屁孩兒。
左漢不知盧克的心思,還想說俏皮話,不想對方卻淡淡道:“說說案子吧。”
“還說案子?”左漢一愣。
“你要想逗我開心,最好幫我把案子給破了。不然你就算搬來德雲社給我說專場相聲,我都笑不出來。”
左漢無奈苦笑,默默點頭,幹了杯中酒。
“你也看那麽多天書了,有什麽想法?”盧克說完,對不遠處的老板娘指了指左漢的空杯。
“我隻能通過看書增加自己對中國書畫哲學思想的理解,力求進一步貼近‘大畫師’的思想。這對往後的破案一定會有用。但在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我很難給你什麽直接可用的結論。”左漢對端來一紮黑啤的老板娘點點頭,表示感謝,繼續道,“這個‘大畫師’無論是繪畫技巧,還是對繪畫的理解,水平都很高,絕對不是一般畫家可比的。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與我們不同,有自己認為對的一套道德標準。”
“這個怎麽說?”
“比如他殺梅莎莎的原因,是梅莎莎做人虛偽,這從他留下的詩和視頻可知。所謂因她導致趙常雇凶殺人,應該並非主因。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兩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很可能完全不認識,光憑梅莎莎做人虛偽,至於讓她死嗎?無論從我們的道德還是法律來說,都不至於。可‘大畫師’認為至於,而且就是要因此處決她。我說處決,是因為他做得十分有儀式感,他把這當作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來做。”左漢自顧自喝一口,繼續道,“而且即便要梅莎莎,甚至是趙常倒黴,正常人的思維難道不是通過法律嗎?而他卻選擇去做一個法外執法者。”
“這種自以為是的殺人狂多了去了,隻不過他更能裝神弄鬼而已。”
“你不了解他的時候,覺得他在裝神弄鬼;一旦你對他的內心多少有點兒理解,你就會同意,他其實隻是在進行一項藝術創作,隻不過這次的構思較為複雜,而他又想設計和完成得完美一些罷了。”
“你這書沒白看,越看越神經病了。”
“說實話,現在僅憑一個案子,很難推測出‘大畫師’的全盤布局。這麽說可能不恰當,但我們要讓他露出馬腳,隻能等待他下一次出手。”
“我就不信沒了你神神道道的推測,我們憑技術手段和經驗還抓不著他了!”
“可你自己也知道,‘大畫師’反偵查能力極強,除了他主動展示的那些東西,什麽線索也沒留下。目前除了一門心思抓齊東民,你一點思路也沒有。而且即便抓到齊東民,很可能也並不影響‘大畫師’繼續作案。一言以蔽之,你拿他沒有辦法。”見盧克無語,左漢繼續,“可是至少我們已經抓住幾個象征性的線索,比如殺人原因、血畫上的手指印、發現屍體的地點,包括我們基本確定的四季。哦,對了,說到四季,會不會他想在春夏秋冬每季作案一次?”
盧克點點頭,沉吟半晌,道:“但我們等不了那麽久了,梅莎莎的案子社會影響非常惡劣。雖然外界還不知道血畫的事情,但一個公眾人物遇害,比一個普通人遇害要難辦得多,警察不好幹啊。”
“但是他戰線拉得越長,我們掌握的線索和推測出的內容就會越多,對‘大畫師’繼續作案隻會越來越不利。說不定他自有一套作案節奏,或者完全沒有,隻想趕快把所有要殺的人都殺掉。”左漢想想又道,“我們不妨做壞一點的打算。他如果再次作案成功,那麽我們需要關注的點,包括第二次作案的時間、原因、血畫上的手指印數量、發現屍體的地點等等。如果上述變量全都與第一起案子一致,比如他隻殺說謊者,那麽我們就可以重點關注這類人,一方麵保護潛在受害者,一方麵尋找‘大畫師’。如果上述變量不同,那麽我們就要推測他作案的規律,推測出他第三次作案的原因、可能的殺人或拋屍地點,從而提前抓住他。兩起案件給出的條件,要比孤立案件給出的條件更有意義。”
左漢的聲音低沉柔軟,慢慢撫平了盧克的焦躁。酒精也逐漸開始發揮作用,讓他累日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左漢雖然年輕,但在這樁案子上,表現比他要沉穩許多。左漢並沒有因為案子無關自己的業績而懈怠。相反,在別人忙得兵荒馬亂的時候,他從未停止思考,而且想得比他們都多。
“謝謝。”盧克舉起酒杯,和左漢一碰。
“這有什麽,我好歹也算你們的‘特聘專家’嘛。”
“不是,”盧克看著他輕聲笑道,“除了這個,我更要謝謝你對我的提醒。我這個隊長,做得實在不怎麽樣。我還得謝你帶我出來,我知道你想幫我釋放壓力。”
“你知道就好。本來我要去足療店找個漂亮小姐姐按摩的,現在可倒好,一晚上光為你服務了。”
“這頓我來請。”
“盧大隊長千萬別在我麵前擺闊,您掙幾個子兒我還不知道?一個月工資不夠我買紙、買顏料的。”
“幾杯酒我還是能請起的。”
“別為難自己,留著做老婆本兒吧。你該跟我爸學學,找我媽這種既通情達理,又能掙錢養男人的,不然你下半生真的是堪憂。”左漢微醺,提到父親也少了難過。
“什麽?”盧克失笑,“左局靠王阿姨養?”
“嗬嗬,不知道了吧?我媽的花鳥創作,一平尺至少三十萬。雖然比不上胡求之那幫老家夥,但還是比你們做警察的掙得多多了。”左漢極自豪,“要不我爸當初拿什麽錢資助十個孩子,靠工資?他工資全都給出去了,然後兜裏一分錢沒有,天天回家蹭吃蹭喝,還蹭睡,房子也不是他買的。”
“你怎麽能這麽說左局,搞得好像他沒為生你作貢獻似的。”盧克笑得合不攏嘴,“不過真沒想到畫畫的人這麽掙錢,還以為全都窮酸呢。”
“一個圈子就是一個世界,你可千萬別想當然地揣測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生活。好多看似窮酸的職業,人家在悶聲發大財。而好多看似光鮮亮麗的人,回了家天天拿著POS機從信用卡裏套現,拆東牆補西牆。書畫圈窮酸的確實有不少,但做到頂尖的都不賴。”
“這樣,你在書畫圈裏幫我物色一個,像王阿姨這樣,既通情達理,又能掙錢那種。”盧克眼裏閃著光,“好弟弟,拜托你了。”
“喂喂喂,你的直男的尊嚴呢?你的人民警察的尊嚴呢?你以為好女人憑你挑啊,也不瞅瞅自己什麽條件。我要真給誰介紹了你,回頭人得問候我祖宗十八代。”
“我怎麽了,我也有房,隻不過小了點,老了點。”
“是啊,隻不過還還著巨額貸款,每個月孝敬完銀行就隻夠吃泡麵了。”
“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啊,你不也是拿固定工資麽,還是個新來的,你的情況能好到哪兒去?五十步笑百步。”
“可是我能賣畫掙錢啊,雖然遠不如我媽,但我的畫也有一平尺三千塊呢。你知道一平尺多大嗎?”左漢見盧克一臉茫然,跟他比畫了一下。盧克見一平尺才那麽點大,幾乎三觀盡毀。
左漢繼續道:“人找我畫,一般都要四尺整張,一幅一萬二。就這樣,還得看哥哥我能否在泡澡和泡吧的百忙中抽出時間。”
盧克欲哭無淚,感覺時代拋棄了他,連聲招呼都不打;而後生拋棄了他,還不忘對他冷嘲熱諷。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本事,為什麽三十好幾了還活得如此辛苦。雖然當上市局刑偵支隊隊長,走出去也算是有頭有臉,但工作和生活的艱辛,隻有他自己知道。
左漢說得一點不錯,他雖然在寸土寸金的餘東買了房,但那房子不僅老舊髒亂、賣相不好,而且給他壓上了沉重的債務,月供就占掉他工資的大半。但凡碰上個額外開支,比如給朋友的喜事隨份子,比如局裏組織的義捐,都會讓他猝不及防,往往不得不朝父母借,實在沒臉。他也想找個對象,好歹夜裏回家,累了有人說說話。但他也明白,之前分了的幾個,都是先被他的身份“蒙騙”,最後因為他的生活節奏和經濟狀況而分手的。而且,主要還是因為經濟狀況。畢竟外麵那些大老總並不比他清閑,可小姑娘照樣排著隊往上貼。人就是這麽現實。
左漢見盧克臉上陰晴圓缺,變化多端,隻是看著他不說話。盧克自顧自演完好幾出內心戲,才發現左漢正在觀察自己,於是訕訕道:“幹……幹嗎呢,沒見過帥哥啊?”
“說到長相,你倒不是醜,隻是帥得不夠明顯,其實多看看也就能接受了。”
盧克又開始焦躁,之前是因為工作,現在卻是因為生活,酒勁上來,他說話也沒了分寸:“別扯這些廢話,說得好像你要嫁給我似的。”
“盧隊長!”左漢大驚小怪,“你該不會是餓瘋了吧,都轉念打男人的主意了?”
“少說兩句能憋死你?”
左漢聞言笑得前仰後合。盧克平日裏努力莊嚴肅穆,可到底是個單身男人,內心悶騷得要死。盧隊長偉岸高大的身份和這句傲嬌的話結合起來,實在產生了巨大的幽默效果。他拍拍盧克肩膀道:“可以可以,等案子破了,女朋友我不好說能不能幫你找到,但肯定給你解決個人問題。”
盧克覺得這聊天實在是越來越不正經,不想跟左漢貧下去。他兀自端起酒杯,凝起眉,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有別的路,他會走嗎?
不會。
是,他不會,他還是要做刑警,要做懲奸除惡的人民警察,這是他兒時的夢想,一生的追求,就這麽簡單。
次日一早,盧克提前四十分鍾出現在市局辦公室,神清氣爽。
過去幾年,他雖然對工作一直充滿熱情,也屢建奇功,但潛意識裏總有什麽東西讓他無法徹底驕傲。昨夜和左漢一聊,他想明白了。他也是人,除了工作,還有私人生活。而他的私人生活可謂一地雞毛。
他總是不自覺地用事業上的成功來掩蓋生活上的不如意,卻從未真正麵對過自己的內心。他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沒有停止過焦慮。同齡人中,有的已在銀行係統混到中層,年終獎百萬的就有兩三個;也有的自己出來創業,經曆了起步階段的艱難後,混到他這個年紀還在堅持的,都已經住了洋房,開了豪車。這個國家的發展快到讓人窒息,似乎掌握了一技之長,或是純粹交上好運,就能快速並徹底穿越不同收入群體的壁壘。每年高中同學會,當初那群尖子班的同窗年年展示新氣象,掙得都比他多,卻隻有他這個一成不變的小警察每每遲到甚至爽約,仿佛他才是掙大錢的。
然而現在他想通了,這類似於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活著,是為了伸張正義、國泰民安、世界和平,隻有這些可能被一籮筐有錢人嘲笑的追求,才是他的熱情所在。人潮人海,總有人為了掙錢而活著,也總有人需要保證其他人能安心地掙錢,他願意做後者。
這個齊東民,一定要抓到。
“大畫師”也一定要抓到!
今天盧克親自帶隊去小林莊。所有外勤都穿著警服,聲勢浩大。事到如今,盧克一點不想偷偷摸摸地查。他就是要震懾一下齊東民。有本事他就躲在這裏餓死。隻要他膽敢動一動,全城的監控都等著抓他現形。
盧克先去了莊裏最大也是唯一的正規超市,詢問店員和老板無果,直接索要了過去七天的監控錄像——這裏的錄像最多保存七天。
除了超市,莊裏共有五家雜貨店,都是私人所開。店麵沒有大的,平均不超過二十平方米。偏偏店主願意蛇吞象,生的雜貨鋪的命,做著沃爾瑪的夢,從薯片和醬油一直賣到馬桶刷和衛生巾,於是隻好將東西層層疊疊摞起來,導致過道隻能塞下一隻腳。而高處的空間也沒有被閑置,全掛著軍大衣、晾衣架、紅領巾等等。空氣中彌漫著帶有腐敗氣息的香皂和洗衣粉的氣味,令人窒息。
盧克在裏麵走了幾步後,感覺幽閉恐懼症要發作了,於是催著“行走花園”張雷同誌去問。張雷他們連著把五家問完,結論是全都見過戴著口罩,還大包小包買了不少貨的。其中隻有一家裝了監控,也是七天後自動清空存儲那種。張雷把這活兒推給郭濤,剩下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戶地查。
小林莊幾乎沒有監控攝像頭,但警方的大動幹戈,還是被“大畫師”看在眼裏。
他身邊坐著被束住手腳的齊東民。
“我這算是救了你嗎?”他皮笑肉不笑。
齊東民沒有搭話,隻是用一個殺人犯的凶惡眼神瞪著麵前這個年輕人。對方長相斯文白淨,麵部輪廓卻有棱有角。他的眼神一會兒透出孩子般的單純清澈,一會兒又表現出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冷靜滄桑。意識到這樣的變化,連齊東民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都不禁側目。
不知什麽時候,這個年輕人居然翻牆進了他的院子,候在他房門口,等著他出來解手的時候發動突然襲擊。他輸得很冤,雜貨鋪的假二鍋頭喝得他頭疼,當意識到自己遭了暗算時,腦子和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其實“大畫師”昨天傍晚就開著套牌麵包車進了小林莊。他將車停在齊東民的住所附近,然後直接在車裏睡起來。等他潛入院子,已是半夜三點的事情。
對於抓齊東民,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雖然多年來訓練不止,但這次麵對的並非梅莎莎,而是個半輩子走在刀尖上的殺人犯。他隻能選擇偷襲。
他賭贏了。
打暈齊東民的過程,比他想象的要快許多。他找準機會一記手刀砍在齊東民脖子上,但齊東民沒有徹底趴下。他趁齊東民沒顧得上反擊,又是一擊,醉了的齊東民便全身一軟,栽在地上,如同一坨爛泥。
他走到門口,取了進院前丟在那兒的麻袋、繩子和膠帶,將齊東民捆了個結實,封住嘴,塞進麻袋。真個是熟能生巧。
東方漸漸泛出魚肚白。他坐在駕駛座上,讀著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忍受著身後齊東民身上的尿騷味兒。巷子盡頭,賣豆漿和小籠包的早點攤上已經冒出幾團白氣,熱騰騰的顏色,讓他的心裏突然溫暖起來。
7點半,小林莊的人流和車流已然多起來,此時離開,應該不顯得突兀。他正要踩離合器,卻見那個微型攝像頭和充電寶依然牢牢固定在齊東民住所對麵鄰居家的牆縫裏,便笑著下車走過去,拂掉外邊薄薄的泥沙,將那些小玩意兒取下來。
回到自己的地方,他剛把齊東民牢牢捆住,打開電腦,就見警車大張旗鼓地從三個入口湧進小林莊。
他差一點點就……
警方,就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