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們的常態是等待,比如等待製氧機工作了才能呼吸,等待寒冰融化了才敢對遠方說一聲愛。我以為雪壟早已與你們握手言和,日子像我曾更換的旗幟,隨時被風撕扯,我隨時還會讓它升起來,所以當你們孤立無援,我即刻聽到了召喚。積雪覆住荒墟,螺旋槳薄如蟬翼,阻礙不了我用飛翔的姿態想念你們,即便我墜跌,濺起的雪霧猶如花開,上凍的塑像和你們同在。

直升機起飛,在浩瀚的混沌天地中如同一隻橫衝亂撞的飛蛾,渺小而無章法,好像誰都可以輕易地揮上一下,踩上一腳,隻不過飛蛾是撲向光亮,那裏有它們虛構的家園,而徐開路他們卻要暫時忘記夢想,前方或有國殤。

徐開路環顧四周,機艙裏除了他和機長,還有一名飛行員、兩名軍醫。軍醫和徐開路相對而坐,也在打量徐開路,他們之前乘機繞了幾圈,想必暴風雪中飛行的滋味刻骨銘心,此時他們雙手用力壓著膝蓋,不是力求坐姿標準,而是不壓著腿就會哆嗦出動靜來了。機艙裏溫度很低,而他們腦門上有汗液滲出來,兩人眼神十分一致,希望從徐開路身上得到新的答案,然而,目前他們並沒有燃起什麽希望。麵前的徐開路是個黑瘦的年輕人,除了眸子發亮,別的地方並不起眼,看起來也不像軍事過硬的樣子,動作中透著拘謹,應該是很少坐直升機,左瞅瞅右看看,滿眼新奇。打沒打過仗,能不能打仗,不會寫在臉上。他們一定在質疑,雖然聽說你在艱苦的昆侖哨待了挺多年,但再艱苦,也一直都是在地麵上。這次可不一樣,離地了,如果你知道上一次飛機顛簸的時候,我們忍不住喊了媽媽,還差點兒尿了褲子,你肯定沒有心情在這裏探索機艙內的布局設施等知識。

他們正忐忑著,強氣流沒有辜負他們的“惦記”,再次突然造訪,猛烈地現身說法。飛機忽上忽下,轉著圈打著滾兒,比過山車自由野蠻,還響起類似鋁材斷裂的哢吧聲。軍醫發出陣陣慘叫,軍醫甲因為剛才太緊張頻繁上廁所,回來時忘了係安全帶,被無情地甩了出去,藥箱震爛,各種藥水藥械稀裏嘩啦地灑出來,更可怕的是剪刀、鑷子在極速的震**中猶如子彈,避閃不及很容易要命。軍醫甲像跳跳球般從這頭彈到那頭,從底部彈到頂部。突然不再做掙紮的動作,應該是撞到了要害部位暈了過去。

混亂中,徐開路努力穩住心神,嚐試了好幾次也沒有抓住他,不禁心急如焚。如果再這麽彈下去軍醫甲等不到救別人,自己卻先危險了,雖是第一次見麵,但在一個戰壕,就是最親密的戰友。他果斷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最快速度在手腕上打了個死結,這樣可活動的半徑更大了,但這像格鬥場上的舍身技,玩得好一招撂倒,玩不好自身難保。徐開路沒想那麽多,他了解自己的身體,他懂得護住要害部位。而軍醫已沒有意識,此時搏一搏可能救人一命,無動於衷隻能眼看著他以身殉職,徐開路的性格是主動出擊,他看不得戰友坐以待斃。

解開安全帶的他像一棵搖曳的水草,在肆虐的洪流中漂泊,脆弱不堪,他身子消瘦,滿身的筋骨肉,撞在哪兒都能導致眼前金星直冒。軍醫甲又從艙尾彈了過來,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白大褂,可惜這白大褂不是為作戰設計的,機身隻抖動了一下,“刺啦”一聲,白大褂的袖子被徐開路沿肩膀扯了下來。徐開路好不懊惱,他揮舞著手臂,又胡亂抓了幾把,這次他抓到了軍醫甲的腰帶。腰帶如同救命稻草,徐開路隻有一個信念,胳膊斷了手也不能鬆開,憑著這股強勁兒,他控製住了軍醫甲的移動距離,減小了幅度,軍醫甲再不會如大擺錘般四處胡掄。最後,徐開路利用機身的一個慣性把他摁住,給他綁上了空餘的安全帶。做完這套流程,飛機像是瞬間醒酒了,剛好得到控製。

軍醫乙為軍醫甲做了急救措施,軍醫甲蘇醒之後,發現座位都換了位置,大呼神奇。軍醫乙講述了來龍去脈後,他才看到被撞得鼻青臉腫的徐開路,感激涕零。

軍醫甲說:“何苦呢,不怕搭上自己啊!”

徐開路說:“你是這次行動的主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風風火火地去幹什麽呢?就為回娘家嗎?”

由此,兩人再打量徐開路的眼神已是尊崇仰慕。

飛機繼續有驚無險地飛行了十幾分鍾,機長預估到達了昆侖哨上空,可是從舷窗望出去,依然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絲其他的色彩,難覓昆侖哨的影子。徐開路第一次俯瞰曾經的陣地、魂牽夢縈的家園,卻是這樣的景象,他癡癡地盯著空白的窗外啞然失笑,也許這和大部分人的人生一樣,回望來路模糊一片,映入眼簾的哪有什麽驚世駭俗,更多時候是孑然一身、踽踽獨行、空無一物,那些自認為壯懷激烈的往事,不過是雲層之上、舷窗外麵飛速流淌的水滴,始終抵不過新的洗禮。

這時機長通報,直升機因為剛才的強氣流,螺旋槳受損,如果十分鍾之內找不到降落點,必須馬上返航,不然再遇意外,極易造成二次受損,局麵不可挽回。機長血紅的雙眼望向徐開路,徐開路沒有火眼金睛,腦袋上也沒有雷達天線,他怎麽知道哪裏可以降落,但海口已經誇出去了,現在尷尬不已,越是擔心戰友的安危,越是理不出頭緒,他拚命搜尋關於昆侖哨的印記,他祈禱昆侖哨感知他的回歸,就像母親會第一時間知道肚子裏有了生命,這條生命的心髒每一下跳動,母親都會與之同頻共振。

徐開路臉貼在舷窗上,小臉變作童年模樣,那時他也是這樣尋找父母的身影,隻要有他們的蛛絲馬跡,頃刻就能踏實,可現實是他很少能等來他們早歸,他看到的隻是絮窩的母雞和狂風大雨砸彎的石榴枝,他看到的還有昏黃的燭光和坑坑窪窪的柏油小路。就像現在,這片大地和他想象的場景已截然不同,它露出猙獰的麵孔,誦讀著惹人悲哀的魔咒,要把他驅趕到塵世,幹擾他對青春的懷念,對兄弟的留戀。

機長在凝視,軍醫在催促,徐開路心煩意亂,恨不能現在索降下去近距離看個究竟。時間飛逝,雪還在下,落在直升機上凍成了冰淩,飛機引擎發生異響,而底下的雲也不再一成不變,更換了形狀,像徐開路的心情,一會兒信心百倍,一會兒一團亂麻。機長已經明確徐開路百無一用,下定決心馬上要返航了,突然,徐開路發出一聲高呼:“是那兒,就是那裏!兩點鍾方向三百米處!”

所有人順著他所說的地點望去,舉目眺望,半晌後一無所獲,以為他是眼花了,想看看他還怎麽演。

徐開路篤定地說:“相信我!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那裏有割舍不下的人,我怎麽會認錯。”

別人當然看不見,他們從不知道昆侖哨製高點的旗幟會在一兩小時內被撕裂成布條,並褪去色彩,飄搖著像枯黃的燈盞。他們當然看不見,那根纖細的旗杆就是這裏的定海神針,可以劃破天際,直達高原兵的眼底。他們看見了,因為徐開路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拿出索降繩,讓機長之前的猜想一語中的,即使無法降落,他跳也要跳下去。除非瘋子,沒有人會在山梁縱橫、溝壑遍布的昆侖山間隨意下機。

機長命令飛行員再壓低高度,在徐開路指定的方位嚐試了幾下沒有降落成功,隧道旁的哨位前倒是可以降落,但距離兵舍太遠,要讓人把兩個病號從兵舍抬到那裏,惡劣天氣中那是不負責任的嚐試。所以徐開路有先見之明,飛機還真得空中懸停,采用索降的辦法。

徐開路背上攀登包,扣好“8”字環,站在艙門前,機長嚐試了幾次沒能把門打開,門被凍得結結實實。徐開路還沒發言,機長自信地搞來一壺開水澆了上去,不澆還好,這下凍得更結實了。無奈,機長隻好取來撞門器,雖然心疼,但為了救人隻能對愛機展開“摧殘”。機艙門終於被打開,霎時子彈般的雪粒配合推土機一樣勢不可擋的寒風襲擊了他們,直接把他們甩到了艙壁上。徐開路忍受著這一切,像拉纖的纖夫低頭弓腰向前推進,到門口時,機長拽住他說:“到地麵還有幾十米的距離,你這樣下去會被拖死的。”

徐開路沒有理會,果斷跳了下去,風中的他左搖右**,一會兒像一根上下翻飛的牧羊鞭,一會兒像一麵千瘡百孔的風箏。有幾個瞬間他感覺自己要死去了,可他看見劉軒坤帶著兩個列兵站在沒過膝蓋的大雪中,雙手罩住嘴巴,在呼喊“班長”,那聲音喊破了,淹沒在疾風呼嘯和發動機轟鳴中,但徐開路選擇性地收進了耳朵。

劉軒坤裹著已經雪白的棉大衣,笨重得像南極企鵝,他向上仰望,四處都有所謂的出口,而他們眼裏隻有這一線生機,徐開路無比明白,是因為他曾經無數次在那個位置站成這個姿勢,他看不到劉軒坤的眼睛,但他感知得到他流露的渴望。

劉軒坤喊累了,他覺得徐開路此刻是飛沙走石中的沙石,是天崩地裂中的天地,煞白中隻有他一處黑色,在孤獨地拚搏,把劉軒坤晃得頭暈眼花、熱淚直流。

徐開路沒有戰勝過昆侖哨的天氣,隻是昆侖哨的天氣也有慈悲的時候,他是在風力稍稍減弱的時候趁機快速下降到地麵,摔進雪窩裏,劉軒坤要背他起來,他嗬斥:“背我幹什麽,趕快把劉鬆和王玉周掛到繩子上去。”

兩人跌跌撞撞地往屋裏跑,屋裏竟躺著三個人,張琛也倒下了。

劉軒坤一臉無奈地說:“本來是兩個,張琛是救他們兩個上來的時候用力過猛,扭傷了本就脆弱的老腰。”

有人肯定會覺得奇怪,這就是新一代戰士的身體素質嗎?這種水平能打仗?徐開路不覺得奇怪,昆侖哨待久的人,都會缺一些微量元素,身體會有不同程度的勞損。他們的腰是被山穀終年陰冷的風吹彎的,他們的肌肉是被高原常年稀薄的空氣抽幹的,但就是這樣一群人豐滿了這裏的山川,豔麗了這裏的歲月。徐開路感動之餘,陷入兩難,機長下了死命令,五分鍾之內三人必須掛在繩子上,隻有三個名額,多一個也不行,原因有二,一是時間有限,二是這架小飛機燃油載重都承受不了了。

張琛說:“班長,我不去了,我這是老毛病,養兩天就好了。”

徐開路說:“老毛病才不會養兩天就好,這是我們高原兵最常掛在嘴邊的謊言。”

徐開路不容分說,把攀登包裏的兩套攀登裝備分別穿在劉鬆和王玉周身上,最後把自己身上的裝備也卸下來給了張琛。張琛本能地拒絕,但徐開路用了蠻力像捆豬一樣,張琛不再反抗,他太知道徐開路的脾氣了,再多說一句,輕則引來催人淚下的心靈雞湯,重則直接上手,太犯不上了。

徐開路和劉軒坤並排站著向飛機裏的人敬禮,繩索緩緩地向艙門回收,三人依次被機長和軍醫接進艙門。

軍醫已對三人展開前期體格檢查,機長向徐開路和劉軒坤回禮,他的飛行眼鏡中倒映著昆侖哨的蕭瑟,也倒映著高原兵的雄壯。他對飛機裏的人說:“這個地方很遠,但也很近,近是因為它是和平年代的第一線,是隨時會流血犧牲的戰場,不然你看他們為何個頂個的鐵骨錚錚。我從他們略顯笨拙的動作但毫不膽怯的精神中發現,他們守護著高原,但他們本身也是高原啊。”

飛機打了一個旋子消失在波詭雲譎的天空裏,這片荒涼之地重新陷入孤寂,兩人這才彼此相視,啞然失笑。

劉軒坤說:“回來了?”

徐開路說:“回來了!”

劉軒坤說:“說來就來,想走可沒那麽容易了。”

徐開路說:“巴不得呢。”

兩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笑得旁若無人,爽朗至極。

劉軒坤說得對,極端天氣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這趟飛機是為了救命而來,不會冒險再來一趟專門接徐開路回去,徐開路想走,隻能等天氣好轉以後坐雪地車到中隊,再從中隊想辦法到格爾木。不過從徐開路的狀態來看,也並沒有著急走的意思,輕車熟路地從老地方取出國旗,把那麵破爛不堪的旗子換下來,仿佛離別的這些天隻是簡短休了個假而已,這裏還是他的家。

徐開路走進兵舍,從廚房操作間裏走出來一個列兵,剛才也參與了搬運傷員,徐開路沒顧上看一眼,現在一端詳,是個生麵孔,看上去十七八歲。他朝徐開路走來,也自然地喊著“班長”,他手裏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掛麵,掛麵上臥了兩個荷包蛋,一刹那,徐開路似乎看到當年他剛到哨所時,也是有人這樣迎接他,當時他也隻有十八歲。歲月輪回,昆侖哨一天還在,這裏的習慣會一直延續。徐開路感慨著,那些想要通過改變地點、環境、遭遇陶冶情操的人,其實到最後都會發現,感染人不需要太多的新意,如果學會經常地換一個角度,年複一年重新來過的事物裏麵才飽含著唾手可得的邏輯。

惡劣的天氣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月,這段滯留的時間裏,徐開路上哨、做飯、清障、巡邏,以前在哨所幹什麽,現在還幹什麽,看不出來他已是個過客。他想,拋開孫煒、徐冬冬和陳昆侖需要照顧不談,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麽不好,可現實是除了他沒變,一切都在變。

劉軒坤告訴他,等天氣好轉了,有兩件大事要發生,一件是他的任職命令早下達了,要到中隊去任副中隊長了,很快會有新排長來接任,也會有新戰士來頂替張琛、劉鬆和王玉周;另一件事是他戀愛了,對象是康樺。

徐開路脫口而出:“康樺?”

劉軒坤說:“就是那個銷聲匿跡好幾年,和陳鈺一樣漂亮的業餘演出隊隊員,我優秀的大學同學。聽說我畢業後還會被分配到深山,無情地拒絕我的女孩康樺,她現在還在繼續她熱愛的文藝事業,突然有一天打電話向我告白了,她也很坦率,她離異了,我是她吃的一口回頭草。”

徐開路說:“怎麽說話呢?兩件都是天大的好事,恭喜恭喜!”

劉軒坤說:“晉升不足為奇,可你就不替我參謀參謀這種出爾反爾的女生到底還能不能要?”

徐開路說:“昆侖哨的人能有對象就不錯了,別挑三揀四的了,何況,你心裏早有答案。人會成長,成長不是悟透了情的真諦,不是看懂了現實的殘酷,成長是接受,是傳承,不管完不完美,千百年來人類如此輪回,未有改變,不是嗎?”

劉軒坤本沒想告訴徐開路他個人的感情生活,尤其是提到康樺,怕他想到剛剛犧牲的陳鈺,才辦完白事就提紅事,不是常規操作。但昆侖哨的節奏要麽漫長,要麽飛速,眼看天氣越來越好,出山的概率增大,分別的日期臨近,他覺得有必要毫無保留地分享給班長,畢竟再見麵不知何時,畢竟能說的話越來越少,再不分享就沒什麽事情可分享了。

沒想到這兩件事沒有一件在徐開路心中泛起波瀾,這讓劉軒坤有些意外,直到他發現他在談這些事的時候,徐開路一直盯著兵舍窗外那座士兵公寓在看,他似乎明白,他還在為這座有著特殊曆史價值的士兵公寓沒有派上用場而遺憾著。

劉軒坤心說,娶誰他不關心,他是關心我在哪裏娶啊。

劉軒坤說:“我要在這裏辦婚禮,就在這座公寓裏,你當年想住沒住成,今天兄弟替你啟封。”

徐開路頭唰地抬起來:“康樺本來對你再分配回高原就耿耿於懷,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康樺也不會同意的,依照她的性格,一定盼望著你早點兒調離,回去好好過日子。我看這婚還是要回老家風風光光地辦,在這兒辦算怎麽回事!”

劉軒坤賭氣地說:“那我不結了。”

徐開路用力拍了一下劉軒坤的帽簷:“你說不結就不結了,咱們高原兵搞對象容易嗎?”

劉軒坤說:“班長,我開玩笑的。這你就不懂了,在這裏辦婚禮好處太大了,康樺不是當初不接受高原兵嗎?結了就理解了嗎?我要表明態度,條件如此,雖然馬上要晉升了,但仍然離不開昆侖一線,既然選擇結婚,就要接受我的選擇,如果不接受,我們都還有餘地,別生米煮成熟飯了再抱怨來詆毀去的,這叫醜話說在前頭。”

一席話讓徐開路對劉軒坤刮目相看,心說,這孩子確實有文化,說得好聽,還讓我參謀,明明比我還有老主意,讓我參謀個六啊。

劉軒坤說幹就幹,天氣好轉通信恢複後,趁徐開路還沒走,他立即給康樺打了電話。

康樺說:“考驗我嗎?你還是不了解我,尤其是不了解經曆過一場婚姻的我,我確實不夠高尚,有很大私心,但當初我是因為你的去向而分手嗎?我是因為你不果斷,不清楚要什麽,沒有能力把控我們的未來,就像我的上一場婚姻,我以為他雖也青澀,但至少可以廝守,可惜我錯了,沒有根基的廝守問題更多。而現在,你目標明確,不管在哪兒都頂天立地,這是婚姻中女人對男人最大的期許,所以我怎能不接受你的考驗!”

過了幾天,康樺自己帶著嫁衣,奔赴而來,婚禮“隆重”舉辦。

徐開路一個人扮演了兄長、廚長、證婚人、主持人等諸多角色,必要時還客串了娘家人,搬運康樺帶來的“嫁妝”,說是嫁妝,其實全是給戰友們改善夥食的東西。

昆侖哨迎來了有史以來第一個新娘子,徐開路站在士兵公寓前,滿麵紅光地發表講話,獻出了不少硬詞兒,他說:“昆侖哨喜事臨門,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士兵公寓也由此開啟了它的新紀元,未來還會有更多的士兵,在這裏成長,在這裏成家,在這裏走向更加光輝燦爛的明天。”

他的發言首先把自己感動了,他像個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的大家長,有種功德圓滿、功成身退的欣慰和滿足。

婚禮之後,劉軒坤和康樺沒有著急入洞房,一對新人第一件事竟是到墳前祭拜了陳鈺。康樺哭得痛不欲生,她撫摸著陳鈺的碑文說:“我們從昆侖哨離開,發誓再也不要回來了,沒想到若幹年後,我們卻在這裏相見了,你成了英雄,我當不了英雄,但我會成為英雄的妻子。以後,我們都是昆侖哨的孩子,我們是一家人,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來看你,和你分享我的進步,你在那邊也要驕傲起來,像在演出隊的時候一樣,唱響你最拿手的歌,那歌是情歌,也是戰歌……”

夜晚,劉軒坤和康樺入了“洞房”,那間士兵公寓終於行使了它本該行使的義務。一個列兵在上哨,一個列兵在準備上哨,想來鬧洞房也沒機會,徐開路是“大伯哥”的角色,不適合鬧洞房。他想,這洞房花燭夜,說不冷清也不清冷,這是世界上最放心的圓房,同樣花團錦簇,同樣溫度炙熱。

最後一盞燈火熄滅了,徐開路幸福地背著手在兵舍前踱步,他想,明天要走了,容許我再一次為夢想淬火。他想象著昆侖哨將來的紅火,他的願望是昆侖哨要再擴大規模,最好有一個建製排的規模,那樣會有更濃厚的氛圍。最好多幾個像劉軒坤這樣的幹部,多幾個高級軍士編製,多幾個考學成功的戰士,那樣昆侖哨就擁有了更多的榮譽,讓全軍乃至全國都知道昆侖哨的存在。他們的精神可以影響更多的年輕人,讓年輕人在吃苦的年紀選擇高原,磨煉意誌品質,成為強軍大計的末梢神經,然後如同新鮮活力的血液注入四麵八方,這是千秋萬代的偉業。徐開路越想越振奮,此刻他也自負起來,他想,我是個人才啊,萬一這個排給我帶,我肯定帶得呱呱叫。然後轉念一想,誰愛帶誰帶吧,總之我給自己封了一個“名譽哨長”。

第二天,哨所前來了兩輛雪地車,一輛是送新排長、補缺戰士並接劉軒坤到中隊走馬上任的,另一輛是送徐開路回格爾木的。看似一個方向,實則千差萬別,三種人,三種人生。

徐開路回望昆侖哨,百感交集,因為新排長一來,昆侖哨一個老人兒也沒有了,假如有一天真的還能再回來,這裏的人也隻是禮節性地接待一下吧,那時真成了客人。他覺得有必要交代一番,讓新排長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昆侖哨的哨史,了解昆侖哨的脾氣秉性,了解書本材料上沒寫的部分。

徐開路對新排長說:“昆侖哨地理位置很高,但它的身段很低,不會店大欺客,永遠一副爽直的麵孔示人,所以從容淡定地和它相處,它不會難為人。再說這裏的人,任何一個單位,哪怕再小,也有江湖,但在昆侖哨,隻要帶兵人不搞虛頭巴腦的那一套,他們身上最純真的部分就會展露無遺,你的領頭雁的作用可想而知。對昆侖哨好點,像到家一樣,對士兵好點,他們才是昆侖哨的根係,昆侖哨能夠巍然於此,全靠他們吸吮養分。”

劉軒坤一邊點頭,一邊躍躍欲試,他有更多的話要說,新老更替,也是傳經送寶的最佳時機,過了這個時間,即使兩人再有來往,關係也會微妙起來,再不會掏心窩子傳授經驗了,劉軒坤想利用好這個節點。

可惜,新排長不耐煩了,沒給劉軒坤這個機會,接著徐開路的話茬說:“首先感謝您這套理論,將來有可能用得上,但近期來不及揣摩發揮了,昆侖哨很快就要撤勤了,我可能是這裏的最後一任排長,我的主要職責是清點物資裝備,搞好封存移交。”

平地一聲響,空天起驚雷。徐開路原以為連年來的顛沛流離,終於等來了安定的局麵。安息的人安息著,奮鬥的人奮鬥著,昆侖哨開啟新航程,邁上快車道,從此山高水闊,無可阻擋,從此高枕無憂,隻候花開。昨天他還沾沾自喜,規劃美好藍圖,豈料今天就等來這麽個消息,瞬間涼意從頭到腳。

徐開路說:“你再說一遍?”

新排長說:“再說十遍也改變不了什麽,大勢所趨。”

徐開路說:“就這麽沒了?”

新排長說:“怪我多嘴,中隊長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管住嘴,這下可好了。”新排長懊惱不已,接著說,“你不能出賣我,中隊長萬一知道我一來就給捅漏了,沒有好果子吃了。我剛畢業沒多久,政治生涯才開始。我知道你們心裏難受,這比割肉還疼,可是……”

劉軒坤當然也承受不起,聽到這個消息,讓他聯想到,多年媳婦熬成了婆,一天福分沒享就駕鶴西去的悲哀。就像剛娶的新媳婦康樺,如果手還沒牽就跟別人跑了,想想就揪心。

劉軒坤說:“花了錢,搭上了命,浪費了時間,剛剛過上好日子沒兩天,說撤就撤了?”

新排長乞求說:“求你們放過我吧,你們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好不好啊?”

看到新排長的表情,徐開路於心不忍,雖然心在滴血,但強迫自己要振作,他推劉軒坤上車,劉軒坤畢竟年輕氣盛,十分抗拒。

劉軒坤說:“我算是看明白了,為什麽早不提拔晚不提拔,這個時候支開我,好不費吹灰之力閹割這裏,任意處置這裏,我就不走了,看誰敢動昆侖哨一磚一瓦。”

徐開路說:“瞧瞧你那副樣子,想當山大王?我也想留住昆侖哨,可任性有用嗎?跟我走,別在這兒給新人添堵。”

劉軒坤無奈地跟著徐開路上了車,一步三回頭。

新排長還在擔憂地喊:“要冷靜,千萬別搞事情啊……”

徐開路朝他揮手,也在朝昆侖哨揮手,他給新排長一個強努的笑臉,讓他大可不必擔心,宣泄情緒時也牢記不能妨礙到別人是一種美德;他也要給昆侖哨一個陽光的笑臉。當年他哭喪著臉來的,現在要意氣風發地走,他相信,這才是最匹配昆侖哨的致意。

昆侖哨漸行漸遠,剛才還故作瀟灑的徐開路內心翻江倒海,痛苦之至,失落感在體內蔓延。他思索見了中隊長到底應該怎麽質問他,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就找嚴峻求求情。突然想起連嚴峻也退休了,後無倚靠,前無寄托,再無捷徑可走,也該獨自麵對一切了。

遠遠地,劉軒坤看到中隊長帶著戰士在門口敲鑼打鼓迎接,劉軒坤感覺這是諷刺,別人因為功績突出而提拔,而他是把家敗光了無處可去之後,中隊被迫收留他的,一臉家道中落後無法接受現實而氣急敗壞的樣子。

劉軒坤對徐開路說:“天大的事,連意見都沒有征求,我們的民主權利呢?誰替我們表決的?您雖然不再是昆侖哨的人,但身為昆侖哨的元老,有資格跟他們理論理論,昆侖哨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我們雖是螳臂當車,但還能怎麽辦呢?”劉軒坤熱烈地看著徐開路,徐開路不忍心潑冷水,他比誰都更想挽回,也比誰都知道這個時候的叫囂隻是在表達對自己的不滿,對昆侖哨的遺憾。

中隊會議室裏,劉軒坤和徐開路銳利地掃視著支部成員,支部成員有的盯著水杯裏漂浮的茶葉梗,有的在筆記本上搞起了素描,有的擺弄著筆帽,都不敢和他們對視,坐姿拘謹,表情緊張,氣氛尷尬。

一直這麽下去不是辦法,良久之後中隊長硬著頭皮引入了正題:“紙包不住火,早知道也好,我開門見山了,軍改大幕拉起,裁軍二十萬,不光裁減機關員額,也要裁減一些地位作用弱化的小、散、遠、直單位,我們昆侖一號哨名列其中。原以為早把你們支走了,工作好開展一些,感情上好接受一些,沒想到改革不等人,上級要求必須盡快上報改革進展,一天也不能拖,所以……”

劉軒坤打斷了中隊長的發言:“他們哪隻眼睛看到我們職能作用弱化了?沒來過一個工作組調查研討論證過,怎麽得出的結論?”

中隊長語重心長地說:“昆侖隧道周邊有四個哨位,隨著信息化程度的提升飛躍,單靠哨兵肉眼掌握執勤情況的時代越來越遠了,一號哨所處的位置不是邊境,不用靠設立哨位宣示主權,而且那裏雖然配備了基礎生活設施,但條件依然惡劣,新時期我們有了智能執勤係統、三級監控終端和全覆蓋式的衛星信道,完全可以收攏人員,整合哨位,把有限資源利用到極致,能節約經費,保證兵力效能。即使保留下來的三號哨和四號哨,未來也不會由固定人員值守,三個月是輪換執勤的最高時限,這樣既確保了執勤質量,又保證了人員身體健康,這是人性化的進步,我們要看到改革的積極意義,而不是守著一畝三分地,掰著手指頭算個人那本陳年老賬了。”

劉軒坤說:“你說的都對,但沒回答我的問題,裁撤意見肯定是自己人提出來的,總隊不可能直接出結果。我在一號哨這麽久,沒見有一個工作組來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就想知道是誰在滿嘴跑火車。”

劉軒坤咄咄逼人,徐開路也感同身受,劉軒坤一語三關問到了點子上,既質疑了總隊論據的可靠性,又擺出了上級關心昆侖哨不夠的事實。那些所謂的檢查組、工作組、調研組隻愛去有曝光率、能露臉的單位,沒有幾個人願意舟車勞頓來危機重重的昆侖哨,即便來也是作秀。第三層意思是如果裁撤建議是熟悉了解大家的人提出的,想想就後背發涼。

劉軒坤把矛頭指向了個人,凡事一旦具體化,理想主義便消失了,革命浪漫主義情懷也沒有了,針對的意味濃烈起來。中隊長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因為他不解釋,有可能這個鍋就要支部來背,第一手裁撤建議肯定和他通過氣,沒有他和指導員的簽字,不合法、不合規。

中隊長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出這個人是誰,劉軒坤繼續“煽動”大家情緒:“我知道命令已經下達,很難再有變數,但我如果不爭取就對不起昆侖哨!昆侖哨是我們的精神支柱,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不存在了也無動於衷!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我不會對他怎麽樣,我就想問問憑什麽。”劉軒坤話說了一半,他確實不能對這個所謂的“叛徒”做什麽,但如果是下級,在他這裏別想再得到重用,如果是上級,當然更要認清他假惺惺的嘴臉。

徐開路雖然沒劉軒坤激憤,但也在等待中隊長揭曉答案,他們總要找一個出口,來發泄昆侖哨被無情裁撤的憂傷。

中隊長說:“為什麽要追問?知道了這個人,會更難過吧。”

劉軒坤說:“是那個人應該難過,做夢也全是噩夢。”

中隊長說:“可惜,你們不敢也不能再去質問他了,真正不用征求誰意見就有勇氣放下它的人,是最明白、最在乎它的人吧。比如……比如,嚴峻副主任。”

徐開路和劉軒坤當場震驚,怎麽可能是嚴峻?從頭到尾他都是昆侖哨的建設者、開拓者和維護者。他幫助徐開路免於苛責,給予高原兵足夠的信任支持,關心他們的成長。他主持送水送電工程,解決了困擾昆侖哨幾十年的生活難題。他指揮戰勝吉賽組織,築牢昆侖哨防線,讓這裏從普通防禦設施升格為能駕馭多類型戰鬥的陣地。他是昆侖哨的主人,可是他卻在退休前幾天,幹了一件主管部門都避之不及的、吃力不討好的事。

劉軒坤怔怔地說:“他是個多麽矛盾的人啊。”

徐開路說:“他該多心痛啊!”

謎底揭曉,劉軒坤偃旗息鼓,六神無主地對徐開路說:“說說你的看法,別以為他是你的伯樂,就主觀看待問題。”

徐開路眼角泛著淚光:“是的,就因為這個人是嚴峻,我沒有看法了,不用再說服自己,聽到這個名字,就是最好的解釋。我們隻是昆侖哨的孩子,而他雖然來的時間沒我長,但一來就是以決策者的身份,決策意味著責任,在觸及心肝肺的利益碰撞中,沒有人人拍手稱快的決策,都退休的人了,還選擇冒險甚至背負罵名,圖什麽呢?多少年來,無數衝鋒陷陣的人、彪炳史冊的連隊,逐漸消失在部隊的構成中。我們的進步,一定程度上是在不斷的演變中推動的。現在因為他的現身說法,我可以驕傲地說,包括我個人在內,留不下的,不代表不優秀,是車輪必定要碾過我們,才能早日到達時代的中轉站。我們為部隊新的版圖上色,然後結束使命,去發現更適合我們的角色。一路尋找,是軍人的宿命。這是他為我上的最後一課,如果他知道我已經懂了,一定很開心吧。”

徐開路再也抑製不住感情,背轉過身,朝著來時的方向,看到幾隻雄鷹呼嘯著離去了。徐開路似乎見過它們,因為它們飛行的航跡,勾勒出了昆侖哨的輪廓,它們是昆侖哨最後的鄰居。在今天,也要奔赴新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