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思索那深一腳淺一腳的足跡何來魅力,讓我夢回連營頻頻回首,可能是羊腸小道和天邊的兄弟,所以我在沒有溫度的境遇中撿拾溫柔。遙望昆侖拐角折射的微光,我看到活著的模樣,原來是沿著我們跌倒的戰地行走,所以多年以來你的棲息之處是春天的起點,我告老還鄉的位置在可可西裏的盡頭,當你的英雄兒女逼近虎口,我播撒的種子一夜之間向上生長,找到了命運的出口。

洞穴進深難以估計,徐開路一邊跑一邊驚得毛骨悚然,這麽浩大的工程竟然在基地成員眼皮子底下竣工了,還讓人毫無察覺。徐開路不敢細想,他沿著隧道一路奔跑,感覺比之前跑過的所有五千米都要殘酷,以往他的方向隻在終點,而現在陳愛山所在的地方才是目的地,能不能活著回來,哪怕和陳愛山堆在一起都可以。

可就連這小小的願望也幾乎成為奢望。徐開路手持一支沒有子彈的槍,衝進洞穴最深處,看到洞穴中央有一個磨盤大的石柱,石柱最頂上鑲嵌著一塊巨型玻璃櫥櫃,和博物館展廳中陳列鎮館之寶的櫥櫃相仿,但這個櫃子高過頭頂,上沿和洞穴頂嚴絲合縫,毫無間隙,而且裏麵收藏的可不是古董文物,而是閃著黑光的合成炸彈。雖在地下,但徐開路的方向感極強,他幾乎能夠斷定這上方就是基地彈藥庫,不得不說,餘文次團隊的技術手段確實高超。徐開路無暇驚訝,他竭力尋找最後一名敵人,這個現在把成千上萬人命脈控製在手裏的年輕人,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符合應屆大學生的所有氣質,他躲在一把類似航空座椅的後麵,一邊抖一邊哭一邊晃著手裏的起爆器。

徐開路肝顫不已,看到小夥子的麵容,又突感希望猶在,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和他帶過的大學生新兵差不了幾歲,如果他和那些兵一樣還保有純真、擁有夢想,那麽就還可以爭取爭取。

徐開路把空槍也放下了,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不考慮後果,大好年華,我們完全還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

小夥子看到徐開路的誠意,精神上有些緩和,說:“我一畢業就被發展進來了,餘總給我非常豐厚的報酬,讓我不必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接受現實殘酷的洗禮,所以你有你的馬克思主義,我被迫要有餘總的信仰,不用勸我了,我雖然怕死,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背叛可恥。”

徐開路說:“靠犧牲群眾得來的信仰,還算得上信仰嗎?要無辜同胞陪葬你的信仰,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背叛嗎?”

小夥子說:“幹情報工作的不想出頭和留名,當然也就不會以慣常的思路解讀道德和法則。今天要麽你打死我,要麽我們一起滅亡。”

徐開路說:“你還年輕,路還長,十年寒窗隻為金錢,不恥苟且,還來不及審視周邊,來不及戀愛、結婚、生子,怎麽知道當下的三觀和信仰能夠詮釋你的一生,知道什麽是正義,但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定義它,就這樣換來個灰飛煙滅,狹隘嗎?我們曆來對幡然醒悟者寬容坦誠,隻要你放下手裏的起爆器,我們護送你出去,保證你的安全。”

小夥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不會被斬立決嗎?”

徐開路真摯地說:“你有學識,有才能,還有底線,你明明可以成為功臣。”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話,他尊重人才,羨慕學富五車的人,他經常在想,從事了一個經常為別人錯誤埋單的職業,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有張安靜的書桌。可至少目前來看,事與願違,付出了青春,疏遠了親情,難為了愛情,卻看到大量學子學成之後並沒有對得起他的守望。現在這個小夥子就是例子,他痛心著,想要挽回,哪怕挽回一個人,也是對當初願景和流逝年華的祭奠。

小夥子看了看徐開路的發際線,還以為是個多大的官兒,有了可供發泄埋怨的對象:“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沒有立功表現,是俘虜,肯定要牢底坐穿,失去自由,還不如死。”

徐開路把手槍塞給小夥子,神秘地說:“你和他們早有矛盾,趁此機會反水吧。”

小夥子遲疑了幾秒,接過了槍,他擁有技術人員特有的羞澀,拿槍的姿勢頗為業餘,徐開路分析這個人的角色在組織內部像工地上的泥瓦匠,負責壘磚,不負責掌線,拿的是辛苦錢,不參與謀劃決策。

小夥子說:“我隻想憑自身所學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沒想到有一天我卻成了手握屠刀的人,難道我所學的專業,注定要以死人為代價?”

徐開路說:“生而為人,連自己都會質疑,當然也會質疑一切,我也質疑過軍人身份到底能給我帶來什麽,為什麽和理想相去甚遠,後來我明白這是一個不談理想的時代,但理想無錯,知識和專業也無錯,我們應該質疑那些企圖蒙蔽我們雙眼的人,以及許以升職加薪的背後,值得玩味的東西。你我都在藩籬中央,可我建造的藩籬是防止惡狼,而你的藩籬是一葉障目的困境。”

小夥子說:“陣營不同,這些不足以說服對手,我折服是因為你的舉動,還有你言談中兄長的味道,你雙手也沾滿了血,但我看不到你眼睛裏有戾氣。對比餘總,他幾乎沒有動過粗,但盯著你看,就有讓人汗毛倒豎的能力,有人說這叫氣場,我覺得這氣場,隻會讓事情走向極端。今天,我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做選擇吧,如果結局不令人滿意,那也是該承受的後果。”

小夥子放下手裏的起爆器,攥緊手裏的槍向徐開路走來,他依然緊張,但不激動、不癲狂、不焦躁,他似乎把寶都押在了徐開路身上,徐開路是他選擇重生的唯一見證者。徐開路也驚喜不已,他賭對了,太多剛剛走出象牙塔的青年講世事滄桑,唯獨很少提到他們最應該保有的純粹。徐開路張開雙臂,表示坦**的歡迎,眼睛裏躍動喜悅的光芒。

徐開路的手馬上要觸碰到小夥子的肩膀,正對著門口的小夥子目光從徐開路的耳梢投向門口,喉結跳了一下,吞咽了一大口唾沫,露出驚恐的表情,徐開路突感側後方一股冷風,下意識地將小夥子撲倒在地,一發子彈擦著徐開路的肩膀飛了過去,倒地後徐開路看清了這個人麵目全非,渾身是血,僅剩的一隻眼睛火紅,他竟然是餘文次。當時陳愛山隻是紮傷了他的眼睛,沒有傷到他的腦幹,他還活著,且比之前猙獰凶猛。他緊接著連開數槍,徐開路抱著小夥子翻滾,子彈像冰雹砸在水上,密集彈跳著。洞內空間狹小,沒有遮蔽物,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子彈,徐開路一把沒抓穩,兩人分開了,餘文次舉槍瞄準了小夥子,他第一個想滅口的竟不是徐開路,扣下扳機,卻沒響,應該是沒子彈了,隨即向腰間拿第二把槍。徐開路抓住這個空當撲上去和餘文次扭打在一起,斯文儒雅的餘文次這時像換了一個人,垂死掙紮的時候會有突破極限的力量,徐開路一時間處於下風。

餘文次拔槍成功,抵住了徐開路的腦門說:“你還是太年輕了,去死吧,哈哈哈!”與此同時,小夥子竟也聚集其神奇的力量,一腳蹬翻了餘文次,槍擊偏了,擦破了徐開路的頭皮,震得徐開路暫時暈了過去。陷入瘋魔的餘文次躺在地上仰起頭向徐開路開出第二槍,三米內朝靜止的人開槍,絕無失手的可能。可他又失算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小夥子伏在徐開路身上,替他擋下了子彈。餘文次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徐開路進到洞穴尾部還不超五分鍾,這五分鍾手下就被策反了。小夥子可以憤怒於餘文次對他無情的射殺,可斷然沒有理由保護曾經的敵人,餘文次百思不得其解,可現實**裸地給他上了一課。他以為他控製著一個團隊,多年的情報生涯練就洞察人性的功力,本身活在暗處,所以明麵上的東西他看得通透,背地裏那點兒小九九同樣明察秋毫,但瀕死時刻他才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奧秘隻能後來者研究,那些正在經曆著的、快速發生的故事,當事人沒有給出結論的能力。

小夥子奄奄一息,對半夢半醒的徐開路說:“你活得值,一個人把沙漠變成了原野,我經曆不了這樣的滿足和正義,請你一定代我繼續流浪。”

餘文次推開小夥子,再朝徐開路開槍,卻卡殼了,這時洞外人聲響動,餘文次推測,基地的人已經把這裏包圍了,必須馬上引爆炸彈。他邊退彈重新上膛,邊摸索起爆器,徐開路暈頭轉向地抱住他,兩人展開新一輪較量。

此時,工廠被團團包圍,華主任帶人衝了進來,十幾條槍指向餘文次,但兩人打得難解難分,無從下槍。

可惜起爆器還是控製在了餘文次手裏,他毫不猶豫地摁下了開關,徐開路立即不再糾纏,往門口跑去,所有人也轉身往外跑。隻聽“轟隆”一聲,頓時天塌地陷、塵土滾滾,洞頂全被掀開,彈藥庫的地麵承受不住強度這麽大的轟炸,坍塌下來。

徐開路等人被衝擊波撞出去好十幾米遠,他趴在地上等待著更大的爆炸,他斷定要犧牲了,目光聚焦在地道的進口處。那裏有他的兄弟陳愛山,他耳朵裏充斥著華主任的吆喝,腦海裏浮現的是這些年來的碎片影像,他的感動和悲傷都在這一刻湧現出來,臨死他看到了最美的焰火,最後定格在他眼前的還是最單薄、最突兀的昆侖哨。

劉軒坤站在國旗杆下,看著國旗飄舞的頻率突然有了變化,頭頂的孤鷹突然發出無比淒厲的嘶鳴,張琛和劉鬆在空地上訓練刺殺操,也被天空中驟然密布的氤氳驚呆了,忘記了喊口令做動作。

高灘縣的劉彩正在教徒弟切菜,星級大廚水準的她,突然切到手指,一抽手還碰到了旁邊的碗架,一排白瓷碗盤,稀裏嘩啦地碎了一地,她捂著胸口說:“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老徐犧牲的時候。”

基地家屬院裏,黑暗中孫煒抱著徐冬冬和陳昆侖瑟瑟發抖,他們都聽到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整個樓搖晃了一下,燈在擺動,斑駁的牆壁上有白石灰掉落下來,像此刻孫煒的心情,她不驚慌,但她的心在悸動,頭頂像挨了一悶棍般,嗡嗡作響,天地間的聲音消散了又積聚在她的耳畔,她想現在就去尋找自己的丈夫,哪怕看到的是傷痕累累的他,可懷抱裏兩個孩子,眨著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希望從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徐冬冬和陳昆侖幾乎同時問:“爸爸呢?”

孫煒說:“你們的爸爸站在最高的地方,水淹不著,火燒不到,他們和昆侖山一樣屹立不倒。”

兩個孩子點頭又搖頭。

徐冬冬縮著脖子說:“最高的地方也最冷啊。”

陳昆侖說:“你騙人,最高的地方種不了菜、養不了豬。”

孫煒強努微笑,但眼裏的淚藏不住了。

第一聲爆炸之後,搖搖欲墜的洞內,所有人被塵土掩埋,隨即是長久的寂靜,沒有光亮,卻也沒有哀鴻遍野。徐開路想,難道已在死亡的路上?這條路混沌一片,眼花耳鳴而已,不會痛苦,尖嘴獠牙的惡鬼也沒來,一點兒也不可怕。但一想到這段時間這條路上會很擁擠,甚至還有可能碰到很多熟悉的麵孔,他不禁號啕大哭,不能成為拯救人類的英雄,也不應該淪為災難的幫凶。無法阻止、無力阻止以及不想阻止導致的結果是一樣的,所以他認為“我盡力了”之類的話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當迷霧散去,空氣不再稀薄,周邊的人像破土的春筍,紛紛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才意識到還活著。彈藥庫沒有被引爆,他爬起來,向爆炸中心望,餘文次已屍骨無存,洞內一切設施也悉數損毀,他看到塌掉的彈藥庫之上沒有任何東西,彈藥早已被轉移,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他很想知道華主任是什麽時候開化的,提前做了這麽英明的部署,但他現在沒心思和華主任等人對話,徑直跑向陳愛山,陳愛山臉色蠟黃,和新鮮的黃土融為一色,他也沒有精力和徐開路進行情感上的共鳴,他又一次“喧賓奪主”,成為這次光榮使命中的黑馬,讓人唏噓不已。

醫務人員把陳愛山抬走,華主任握住徐開路的手,向疲憊到眼神呆滯的他敬一個**氣回腸的軍禮,紅著臉做自我檢討。徐開路像是沒看見,他沒有工夫配合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在這場災難中受到傷害的人。

不管徐開路會不會原諒他,華主任都把徐開路當作救命恩人,如果沒有徐開路,他想過,他不僅會死,死後也會被“鞭屍”、被唾棄。但在這之前,他是把徐開路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徐開路潛入工廠的當天晚上,他同樣心神不寧,陳愛山給他發過短信,建議他關注一下徐開路,除了陳愛山還有對徐開路有意見的人也不忘在這時落井下石,認為這人最近精神不正常,還是再關上幾天緊閉比較合適……針對這些,華主任沉不住氣了。他忽然有個更惡毒的打算,直接把這個家夥調走,一了百了。最好再讓他回與世無爭的昆侖哨,隻有那裏適合他,在那裏他隻要不把天捅漏了,就沒有岔子可出了,即使把天捅漏了,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片天也是孤獨的天。思來想去,這是正道,說幹就幹,華主任在這方麵雷厲風行,當晚就給人力資源部打電話,從危害基地蒸蒸日上的建設、擾亂基地嚴明井然的秩序、破壞團結奮進的風氣等高度痛數徐開路不聽招呼、不服從管理、我行我素、自以為是種種“罪狀”。言辭激烈,讓人力資源部王處長產生共鳴,感覺徐開路實屬敗類,組織當初真是看走了眼,恨不能立刻一把火燒了他的軍籍。但王處長做人事工作許多年,深知人的問題是最難解決的問題,錯綜複雜,關係盤根錯節,處理一個人簡單,但這個人往往是表象,深層次的東西才需剖析到位。

王處長老到地說:“老華,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你有所不知,這個徐開路和政治工作部嚴副主任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要調走他很簡單,但忽略了嚴副主任的感受,多有不周,還是提前給他打個招呼較為妥帖。”

華主任說:“嚴副主任?不是快退休了嗎?”

王處長說:“退休怎麽了?誰還沒幾個心腹?可不能幹人沒走茶就涼的事啊。”

華主任說:“退休是好事,這樣我打起電話來更理直氣壯,以前還沒有直接嗆領導的勇氣,今天我非得跟他說道說道關係兵嚴重影響部隊建設的問題。”

於是,華主任拿出替天行道的氣勢,稍加組織語言後,撥通了嚴峻的電話,把徐開路調入基地後的糟糕表現經過適當藝術加工,咬牙切齒地向嚴峻參了一本。

嚴峻陷入沉默,華主任分析一定是傷了領導自尊,下不來台了,正為自己不畏強權,敢於與不良現象做鬥爭的高貴品格而感動。突然,嚴峻暴跳如雷,痛罵不止,在一連串的不雅詞匯之中,也夾雜著重要信息。華主任豎著耳朵聽明白了,嚴峻讓他馬上轉移彈藥庫庫存物資,務必保證徐開路及家屬的安全,一刻也不得耽誤。嚴峻第一時間想到犯罪分子針對的是彈藥庫,那是訓練基地最要害的部位。

嚴峻說:“防間保密工作才是真正的寧可錯查一千,不能放過一個。這種事必須要雞蛋裏挑骨頭,你作為一個二十多年的老兵,送上門來的案子不深究細查,卻首先質疑同誌的覺悟……”但關鍵時刻,嚴峻也考慮到自己快要退休了,說話力度不夠了,強調說,“你即刻行動,我現在就向首長匯報,耽誤了大事,我槍斃了你。”

嚴峻的站位明顯高出華主任不止一頭,讓他無從反駁也不敢反駁,放下電話雖感不悅,但必須馬上執行命令。華主任心說,彈藥庫裏的物資堆積如山,這到時候工廠裏根本查不出什麽情況,不會有所謂的爆炸,我看你嚴峻怎麽收場。他下令所有在位人員緊急搬運物資,因是周末,徐開路和陳愛山都住在家屬院,沒有參加這項任務,直到這個時候,華主任還沒發現徐開路已深陷虎穴,當他帶人衝入徐開路家看到陳鈺受傷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已經對嚴峻的推斷佩服不已了,悔不當初起來。

嚴峻罵完華主任之後沒有罷休,他太了解徐開路了,了解高原兵的真誠執拗,絕不會無中生有。憑借多年經驗,事情絕非華主任說的那麽淺顯,嚴峻直接越級匯報,麵見司令員。司令員和他率專業防間偵察員直奔工廠,偵察員潛入工廠,第一時間傳回的報告是工廠具備間諜藏匿的所有條件,內部發生打鬥,有人員傷亡。一石激起千層浪,上下一盤棋,高度集中統一的體製在這時候發揮功效。司令員即刻致電總部作戰指揮中心,頃刻間,全部隊同時響應,統一行動,重點排查各基地周邊的可疑目標。這一查,查出了驚天大案,舉國嘩然。

而事件中心的徐開路剛才還以為,這是他今生打過的最沒有價值的戰鬥,損親折友還一無所獲,無從想象,其實他的行為必將被載入史冊。

徐開路從洞內出來,重獲新生的感覺竟是沉重的,密集的閃光燈對準了他一個人,這讓他很不適應,昆侖哨沒有閃光燈,也沒有這麽多誤解。昆侖哨不會隻記住一個人,所有為之付出的人都會被無言地刻在昆侖隧道的枕木、岩壁乃至冰雪上。而不像現在,論功行賞的意味遠遠大於任務本身,且那些麵對鏡頭最活躍、最熱烈的人往往是出力最少的,真正直麵死亡的人接受了強烈的感官刺激,短期內絕不會喜歡表達。不過徐開路不關心這些,他的眼睛像個精密的過濾器,遠遠地看到了嚴峻,嚴峻隱沒於一大群前來亮相邀功的人當中,單薄蒼老,但那一抹欣慰的笑容光輝奪目,他向徐開路豎了豎大拇指,人流如織,這個讚許的動作唯獨帶著光亮。有那麽一瞬間,徐開路感覺那是父親站在那裏。像小時候放學後久違的爸爸突然出現在校門口,不問成績,單純來接他回家,他不覺得做出多大功勳之後,刻意營造出的欣喜激動場麵多有儀式感,多能感染人,而是經受了磨難之後的自然對視才動人心魄。

一眨眼,徐開路發現嚴峻消失在人潮中。徐開路還沒有向他敬禮,他乘坐一輛閃著警燈的越野車迎著洶湧而至的各種車輛,逆行遠去,車流給他讓開一條通道,又迅速閉合。這個場景就像他們的關係,不知什麽時候相遇相知,不知什麽時候分別再見,若即若離,又血濃於水。

華主任悄悄對徐開路說:“馬上要退休的人了,還成就了這一偉大壯舉,無憾了。”

徐開路說:“退休?”

華主任說:“是啊,他達到了本銜級的最高服役年限,這幾天就要回京了,你們這關係,會不知道?”

徐開路心說,我們哪有什麽關係,見麵的次數都有限,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幾口人、住哪裏、多大年紀,我們的關係隻是官和兵在業務之餘可以像朋友一樣對話,這是官兵一致理論的複蘇,是市場經濟時代階級意識上的進步,怎麽到你們嘴裏味道全變了呢?

徐開路衝向汽車開走的方向,留下一臉愕然的華主任,他不知道是他的感官神經出了問題,還是這些年的為人處世都出現了偏差,突然看不明白這個世界了。他所理解的方式模式在徐開路身上一樣也沒行得通,錯與對、高與低、暢通還是阻隔,徐開路都不在乎。他隻關心自己,相信判斷,這是自私、目空一切還是未卜先知呢?

華主任苦笑一聲:“是啊,我怎麽能琢磨透徐開路,徐開路隻有一個。”

徐開路邊跑邊撥打嚴峻的手機,可手機也從這一場戰鬥中度劫而來,屏幕碎成了蜘蛛網。徐開路扔掉手機試圖追上那輛在車流中跑不了多快的汽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逐,就像十八歲那年奮不顧身地追逐夢想,直到發現夢想中不單單有春華秋實,更多時候是奉獻和告別。越野車的尾燈如同兩顆流星,從天邊到心海,驅散他所有的夢魘。他想,是時候告訴自己,嚴峻的離開,也好,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如果對某一個人形成依賴,那不是大環境的進步,是製度中溫暖的缺失。以後,會好的。

嚴峻發現了徐開路,他沒有停下來,他其實是一個被昆侖哨和高原兵感動的人,他確實還有很多話要說,還有很多未盡事宜沒辦,但時間不允許了。他想,我倒成了最先離開的人,囑咐的姿態是智者、施舍者抑或高人的姿態,我一個再也做不了貢獻的人有什麽資格居高臨下呢?他再次被徐開路的行為震撼,徐開路又成長了,有足夠的能力應對接下來的挑戰了,他所要做的唯有祝福。所以他看到徐開路的身影,降下了車窗,昆侖哨和徐開路的味道撲鼻而來,他相信這個味道會伴隨他以後的生活,讓他和擁有赤子之心的小夥子一樣,沒有官場的虛假繁榮也不會失落空虛,而是內心不斷湧現出豐富的昆侖盛景和感人肺腑的兵營往事。他會搖著蒲扇,在種滿瓜果李桃的小院裏,向子孫後代重述這些年“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豪邁。

嚴峻功德圓滿了,徐開路還喘著粗氣奔跑在他的車轍之上,在上了一個山坡之後,實在沒有力氣了,停下來躺在地上,熱淚盈眶,他在城市的浮華與身後燈光璀璨的戰場之間暫時喘口氣。這多年以來難得的清淨,讓他留戀這新鮮的美好,他稍顯慵懶地想,這裏應該成為一道分水嶺,我不再青春,也需要蟄伏。可現實似乎總是套牢他,從沒放棄對他的撕扯,即使他遠離昆侖哨,昆侖哨也像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至親,說不清在哪個時節,召喚他的歸來。

陳愛山幸存了,陳鈺卻隕落了,三棱刺傷了她的心髒,傷口縫合難度極大,她流光了最後一滴血,體內又輸入了基地戰士所有的AB型血之後合上眼的。她勇鬥歹徒而死,是整起事件起至關重要作用的人之一,上級追授她為革命烈士。即便如此,還是有人認為她這個人存在爭議,不應被評為烈士。但在難以估量的巨大勝利麵前,這樣的人顯然如同跳梁小醜,發出的聲音臭不可聞,很快被淹沒在如潮的追思中。也許陳鈺自知有愧,擔心走後會給陳愛山留下不好的影響,臨終前,她提了要求,她不想回家,要葬在高原。她說:“這裏是世界的淨土,這裏可以滌**靈魂,可以洗脫罪惡。”

陳愛山說:“你的靈魂不需要再滌**,你何罪之有?你純淨得讓我心碎了,感情上的事誰又說得清楚,誰又能比我更清楚呢,管他們說什麽!”

陳愛山沒有等來陳鈺的回答,他隻剩下遵循陳鈺的遺囑的權利和義務。

對於陳鈺的死,最耿耿於懷的莫過於徐開路和孫煒。

在陳鈺的遺體告別儀式上,徐開路和孫煒哭得死去活來,人群散盡,一家三口還在陳鈺的骨灰盒前長跪不起。

孫煒始終喃喃的隻有一句話:“躺在這裏的應該是我啊……”

徐開路一言不發,看到陳昆侖哭著找媽媽的時候,淚如決堤,他不敢看陳愛山的眼睛,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孩子。

反倒是陳愛山既是在勸他們又更像是在勸自己,但勸到最後,他崩潰了:“她的離世,讓更多的人活了下來,她死得光榮,我不遺憾……隻是……隻是,我真的好想她,我真的還沒和她過夠啊!”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天地嗚咽。

為了彌補,孫煒認陳昆侖為幹兒子,她代替陳鈺傾盡所有給予陳昆侖足夠的愛,徐冬冬雖然小,卻似乎深諳這裏麵的道理,對這個哥哥也表現出超越年紀的愛戴。兩人一起練擒敵拳,一起到靶場撿彈殼,一起擺平隔壁院孩子們的“入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對於軍事的熱愛好像與生俱來,至於他們的人生走向,誰能說得清楚他們將來會不會成為另一個佳話。這是後話。

過了一段時間,收拾妥當,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徐開路申請和陳愛山一起到離昆侖哨很近的大柴旦烈士陵園安放陳鈺的骨灰。他們風塵仆仆,長途跋涉到達格爾木境內,無數次夢回這片土地,這次終於回來了,沒想到卻是以這樣的方式,不禁感慨萬千。昆侖隧道守護中隊的人來了不少,他們用最高禮節接待昆侖哨曾經的主人,這是悲壯的回歸,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徐開路在人群中四下搜尋,沒有發現劉軒坤等人的影子,一號哨的成員一個也沒來,徐開路難免失落,陳愛山亦然。

安放儀式結束時,中隊長為打消疑慮,告訴徐開路:“最想看到你們的當然非劉軒坤他們莫屬,你們是什麽感情不用我們多說,不是他們不想來,內地還是秋季,可這裏一周前就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通往昆侖哨的路上凍冰封了,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出不來。”說到這裏,徐開路還不以為然,他太了解昆侖哨了,大雪封山是常規操作。

徐開路說:“現在上麵有水、有電、有氧氣、有菜窖,比以前要好多了。”

中隊長說:“問題就出在這個菜窖上,沒有這個菜窖還……”

中隊長沒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連忙收住:“其實也沒什麽,問題不大,你不用擔心,跟你沒有關係!”

聽者有意,中隊長越是含糊其詞,徐開路越是追問,中隊長無奈地竹筒倒豆子:“昆侖哨菜窖通風換氣係統發生故障,劉鬆到菜窖裏取菜,半天沒上來,王玉周下去查看情況,也有去無回,張琛猜想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戴上氧氣瓶和防毒麵具鑽了下去,把兩個人拖了上來,救了他們一命,可他們在下麵待的時間太長,身體出現嚴重不適,哨所連個衛生員也沒有,更沒有治療腦缺氧引起的後遺症的藥物,現在兩人還下不了床,其餘人員不敢再下菜窖,給養又成問題,現在整個哨所陷入癱瘓。湯峪支隊長派醫療組乘坐雪地車前往救援,雪地車遇到小型雪崩竟也無力回天,困在了途中,至今下落不明。好在總隊派出直升機搜尋,但風雪中,昆侖哨好像消失了,直升機繞了幾圈也沒有發現哨所的位置,不得不返航了,現在還停在中隊營區裏補充給養和燃料。”

徐開路問:“帶我去,我知道直升機在哪裏可以降落!”

中隊長說:“用不著你。”

徐開路說:“我必須去!”

中隊長說:“昆侖山隻剩你一個英雄了嗎?我怎麽向上級匯報?噢,我是不是應該這麽說,咱們中隊乃至大隊、支隊常年擔負昆侖哨勤務,卻沒有一個人比徐開路更懂昆侖哨的,現在我搬救兵搬到他這裏來了?”

徐開路跟中隊長耍起了賴皮:“你這麽匯報也行,我哪管這些,隻管當好兵,隻要還活著,我就是昆侖哨的兵,我符合條件去,誰也攔不住,不讓我乘飛機,爬也要爬過去,不讓我代表昆侖哨兵,作為群眾代表我也要去。”

中隊長說了句“你啊你”,隻得帶著徐開路乘雪地車前往中隊營區。

陳愛山也要去,被徐開路製止了:“你身體還未痊愈,不適合上那麽高,而且直升機載重有限,多一個人多一分危險,你先回去,孫煒心理創傷太大,兩個孩子怕是應付不過來。”

徐開路有理有據,不像中隊長拒絕他時的似是而非、半推半就。陳愛山拗不過徐開路,隻好如此,但他的心情不比徐開路輕鬆,他何嚐不想給自己一個回饋昆侖哨的機會,但這個機會似乎從他離開昆侖哨那天起就不複存在了,他戀戀不舍。臨別前,像個老媽子跟在徐開路身後嘮叨些注意安全之類的話,表情與哄不吃飯的孩子再吃一口一模一樣。徐開路心裏明白,陳愛山是怕他出意外,畢竟在內地,不找事幾乎不會出事,但在昆侖山上有一個算一個,經常害怕的是閉上眼是否還會再醒來。陳愛山失去過戰友,現在又失去了愛人,他不想再失去誰,有人說習慣成自然,隻有失去會讓人更在乎眼前的一切,就像經曆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人更愛財富,更喜歡囤積,這是事實,也是陳愛山當下的現狀。可往往越珍惜越覺得不夠,越有所顧忌到最後越能理解什麽是無所顧忌。陳愛山開悟了這一點,他在和徐開路最後的揮手中露出微笑,表現的是祝福,不是惆悵。

前往中隊的路海拔在兩千米左右,已經讓人很不舒適,大片的雪原映入眼簾,雪地車司機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崖,隻能憑著經驗開。天地間好像倒換了過來,大地銀裝素裹,而天空黑霧層層疊疊,冰冷的風穿透了徐開路的衣服,密集的雪渣直往他的臉上打、往脖子裏鑽。遠處有更雄勁的風打著旋子、喊著號子奔騰而來,徐開路聽著“嗚嗚”的聲音,心說,這天氣莫說是小小的直升機,坐上挪亞方舟心裏也會打戰吧。

他遠遠地看到了那架直升機,機組人員整裝待發,晚來一步可能就趕不上了。機長一聽說這裏有一個昆侖哨的活導航,像看到了寶。把徐開路請上飛機,係緊安全帶,穿上救生衣,一切安排妥當,他才說:“我們這趟行程雖然隻有幾十千米,但電子雷達無法定位,地圖不起作用,全程強氣流、濃霧、颶風,你要做好思想準備,現在下機還來得及。”機長說這話的時候,手摁在徐開路的肩膀上,生怕徐開路真被嚇跑似的。

徐開路哭笑不得:“你們與被困人員素昧平生,仍然義無反顧,而我曾和他們朝夕相處,如果昆侖哨敢不接納這架飛機,我用身軀來連通飛機與哨位的繩索。你放心!”

機長鬆開了手,他從徐開路的語氣中聽得出來,不管誰撤,他也會往上衝的,機長甚至有些後悔讓他上來了,徐開路眼神中透著的豪氣,讓他擔心如果飛機真無法降落,徐開路真的有勇氣一個猛子紮下去。機長有理由認為,這風霜雪野一瞬間也沒那麽無邊無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