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們曾各懷心事,即刻還會分崩離析,但告別時,哪怕假裝,也要不疾不徐。然而,我以為是抵不住時光,卻沒料到是抵不住刀光,命運也被壓進槍膛,我俯臥在你背上,像生長了新的脊梁,以勇者姿態,解釋這看似意外實則注定的相依。以後我會像一江水,所過之處,都有我對你說的話語,比如,這世間怎會有了然無痕跡,當然也不會有一直糾葛的結局。

深夜的破敗工廠像一座中古時期的城堡,暗黑中蘊藏著不堪往事,昭示著無盡將來,映襯著年輕的營區,士兵們的陽氣和青春中和不了這裏的頹亂和鬼魅。徐開路是一個闖入此地的外來物種,渾身散發著格格不入的氣息,他踽踽獨行,明知這是巨大溶洞,深邃漩渦,仍要投身其間,哪怕葬身於此,他也可以欣慰,為國家,太恢宏,他要用戰士的底牌,為徐冬冬抑或者為自己蹚平一條路。他想,這條路,一程也好,往前一厘米也罷,都是對曾經昆侖品格莊嚴的敬禮。

徐開路下到一層,剛才被他打暈和束縛住的敵人不見了,估計被轉移了,他並不急躁,他料想敵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潛入,肯定也有所忌憚,隻要不輕易暴露,敵人沒那麽快發現他,他拿到更翔實的證據後則馬上找漏洞溜走,實在不行再突圍。從剛才放哨的三個家夥的反應能力中,確信他們搞研究、擺弄科技設備多過體格訓練,單個戰鬥能力在自己之下,隻要把他們分散開來,不造成合圍,脫身概率很大。

徐開路走過樓梯轉角,發現樓道處又是一個偽裝過的假牆,推開假牆,樓梯果然還在往下延伸,他繼續下行,沿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台階足足走了兩分鍾,眼前出現一排閃著紅藍燈光的控製麵板,挨個查看,發現是超高功率的新風係統、溫濕度調節設備、兵器室才會廣泛應用的防火防爆防塵裝置,這一套總成下來少說要幾百萬,花這麽大代價,徐開路推斷這裏麵的布設將超出想象。擋在他麵前的是一扇高級密碼門,要打開這樣的門,除了炸藥和電腦解碼天才,別無他法,徐開路從牆角裏閃出來,橫穿大廳,經過長長的走廊尋找可能存在的入口。

徐開路自覺體態輕盈,感覺良好。突然,剛才還黑漆漆的走廊內,一排大燈唰唰地亮起來,令此處三百六十度都亮如白晝,晃得徐開路睜不開眼睛。徐開路心裏“咯噔”一下,幾秒鍾後,適應了這強烈的光線,前後看了看,隻有他自己站在空曠的走廊裏,能聽到急促的呼吸,走廊盡頭鋼化玻璃門上映出他孤零零的身影,不知道是深秋的露水,還是汗濕麵龐,驚覺中他看不清自己模糊的臉,就像他不知道現在是該挪動腳步,還是等待圍獵。一如他的預見,從進入工廠開始,他的一舉一動就在餘文次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沒有注意到樓上的監控顯示屏其實是擺設,畫麵幾乎是固定不變的,而地下才是真正的控製中樞。

走廊牆壁上的揚聲器裏傳來餘文次的聲音:“有種,我這地方看起來破爛不堪,可也不是你想來就來,我是情報人員,但我既然敢這麽大張旗鼓地入駐這裏,就不怕個別自作聰明的人襲擾。為什麽?自信!你不是想看我的核心區嗎?是我請你進來,還是你主動進來,地下室的大門敞開了,餘某人恭候你的大駕。”

徐開路退回樓梯拐角處往下看了看,果然有金碧輝煌的光透出來。徐開路思忖片刻,拔腿就往大廳外跑,快出大廳時,自動門“哐當”一聲閉合了,徐開路奔跑中把迷彩服包住腦袋,用身體撞了上去,“嘩啦”一聲,玻璃門碎成小顆粒,他倒在門口,滾下台階,顧不得疼,爬起來再跑。突然一張超大號的捕捉網從天台發射下來,把徐開路困在網中,越掙紮越緊,他掏出匕首割開網格,剛出來,雞冠頭朝他的脖子開了一槍,幸好,這隻是一支麻動物的麻醉槍,徐開路翻了翻白眼撲倒在地。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被綁在石柱上,偌大的地下洞穴,還是隻有他一個人。強光照射中,他知道至少有十幾雙眼睛注視著他,他們的視角中,他是一隻被圈養的猴子。

餘文次的聲音再次傳來:“本來,一個小戰士沒有資格與我麵對麵對話,沒想到你是一個不安分愛管閑事的小戰士,有時候不安分可以出類拔萃,更多時候不安分卻會導致你像一隻落單的羔羊,要接受餓狼的吞噬。”

徐開路暗想,你高興得太早了。因為剛才徐開路在捕捉網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輸入了智能手環的密碼,如果網速還算可以,這會兒幾個G的資料應該發送完成了。

伴隨著餘文次一串瘮人的陰笑,有人把一個物件丟到徐開路麵前,打眼一瞧,正是他的智能手環,屏幕還亮著,進度條卻停滯不前了。徐開路一直的救命稻草、精神寄托,此刻像一支卡殼的步槍,在兩軍對壘的時候突然失靈,還不如一根燒火棍。

餘文次說:“這個手環在你眼中是高科技,在我們的領域,比安卓機的作用強不了太多,破壞它對不起你對它的珍視,讓它陷入目前靜止的狀態也隻是我們團隊裏的小年輕在練手而已。”

徐開路一陣心塞,他從餘文次的口氣中聽出來了,他對基地的信息防線嗤之以鼻,對基地人員的能力不屑一顧。這不是一位普通諜戰人員對於團級訓練單位的態度,一般的間諜從不與對手發生正麵衝突,更別提挑釁了。被華主任、徐開路那麽一折騰早如驚弓之鳥了,可餘文次穩如泰山,他到底是自負還是自信,徐開路意識到問題也許更嚴重。

餘文次似乎看出了徐開路的心思,他主動說:“我是一個得了絕症的人,要麽沒證據抓我,要麽抓到一個死去的我。所以,誰也別費力氣,你們在我身上什麽也得不到,而我在你身上卻能開拓出一片汪洋。”其實正如徐開路所料,餘文次還有上線,他的上線織起一張大網,改換思路,劍走偏鋒,實施“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既然大機關周圍防間保密措施水潑不進、固若金湯,那麽教導隊或訓練基地等大部隊要麽建在山裏,要麽建在遠郊,利於隱蔽。他們的計劃觸目驚心,監視對象基本快要覆蓋全國了,這項運動的開展保守估計有幾年的時間了。西寧訓練基地是新修建搬遷的,所以他們也及時調整了監視監聽計劃,針對西寧訓練基地的先進性,專門派來了餘文次,這個間諜組織難道隻是監聽監視嗎?花費大量精力和金錢,隻是為了把密級不高的情報傳回他們的總部?保衛部門通過以往的經驗給徐開路等人上過課,如果戰爭一旦打響,他們是第一批擁有摧毀對手“老巢”能力的人,至於利用什麽手段,當然五花八門。

徐開路聽了餘文次的話,恨得牙根發癢,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都擁有強大的能量,如果沒有足夠的意誌,在這樣的人麵前都隻能算陪襯或跳梁小醜。餘文次首先表明了立場,目的正是瓦解徐開路的意誌,讓他一步步跟上自己的思路。但徐開路說:“一個被俘的人,選擇妥協,那麽他已稱不上真正的戰士,我沒忘我為什麽而來,是為了尊嚴,如果背離初衷,我寧可把尊嚴埋在戰地。”

餘文次的手下可不像他一樣愛講道理,不由分說把徐開路暴揍一頓,渣滓洞裏用過什麽酷刑,他們全會。徐開路招架不住,昏死過去,被注射強心針催醒,他靈魂在遊離,神情恍惚。

餘文次露出憐惜的表情,故作深情地說:“我是中國人,從小受的教育是熱愛國家,熱愛軍隊,所以我對這個國家滿懷深情,我也不會禍害中國士兵,士兵隻是工具,工具哪有錯,我針對的是拿工具的人。這是我的工作,拿人錢財,為人賣命,原則上我們是一樣的人,沒有孰好孰壞。既然如此,我們大可以用更文雅的方式解決問題。”

徐開路虛弱地說:“乍一聽很有道理,其實如果做任何事隻談表層不談情感都是不行的,你爹娘沒拿過你一分錢,是不是也可以不認你這個頑皮的兒子?!”

餘文次的臉色不好看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那麽別怪我魯莽了。”

徐開路說:“殺了我或者向基地投降。”

餘文次說:“等會兒也許你會做出第三種選擇。你有個漂亮性感的妻子,曾經還是很紅的網絡主播,跟了你之後不僅不紅了,還黑得發紫,喝涼水都塞牙,噩夢不斷,再沒有改觀,我看那條殘腿要壞死了,聽說前不久還從樓梯上摔下來一回,差點兒一命嗚呼,有這事兒吧?”

徐開路感覺血管裏的血直往腦門上湧。

餘文次接著說:“不用你肯定什麽,我隻是想說,她摔過一次,摔第二次也在情理之中,為什麽會再摔呢?歸根結底罪魁禍首不是我,是你!因為你懷疑我們,不自量力查我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被所有人質疑精神有問題,徐冬冬也因此被小夥伴毆打,你無法替他出頭,一時他想不開半夜離家出走,孫煒出門找,不小心踩空了……你的妻子和兒子都將自然消失,與誰都無關,這個故事很普通,但很好用,華主任也不會太快懷疑到我們頭上,等他想到是我們,我們的任務也結束了。”餘文次為自己能設計出這樣的假案揚揚得意。

徐開路還抱著一線希望,從他闖入工廠,時間早超一小時了,他祈禱陳愛山會把孫煒母子平安轉移。

徐開路離開後,陳愛山在樓道裏站了許久,他接連搖頭,表達對徐開路的不滿,他從破舊樓梯的小窗戶裏望出去,烏雲遮住月亮,但他仍然能看清窗子的輪廓,不會因為天氣變化而喪失對常規的認知。就像不管當下生活多麽狗血,歲月依舊流轉,幸福快樂雖少,但幸福快樂的模樣未曾改變過,幸福快樂的位置始終沒變過,鬥轉星移、曆盡千帆之後總會找得到,為什麽徐開路不懂這個道理呢?他也不認為工廠裏還有什麽玄機,質疑徐開路是之前在昆侖哨當模範典型當走火入魔了,無法忍受太落魄的日子,徐開路進入工廠不會有新發現,也不會有大危險。他還考慮要不要向華主任匯報,如果到時候徐開路被餘文次告到基地,查出來他知情不報,也會有連帶責任的。但隨後他否定了自己,那樣他們的情誼就徹底完了,大不了和他一塊挨處分。轉移家屬就免了吧,腿傷未愈的婦女、精神受挫的兒童,經不起折騰的。

想到此,陳愛山轉身進屋,躺在沙發上準備一覺到天亮,可莫名心神不寧,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由自主地看表,看了一遍又一遍。數字每跳動一下,他的心便揪緊一些,徐開路的臉和昆侖哨的嚴肅刻板一樣加快速度縈繞在他的眼前。昆侖哨上,他在重重打擊之下,接近精神崩潰的時候也不會信口開河,現在雖然被忽視,但日子明顯好過了,他沒有理由葬送來之不易的安寧,誰不願意媳婦孩子熱炕頭呢。徐開路臨走時的眼神,還是一貫的誠懇,像當年和他交流西紅柿種植一樣,希望滿懷;像當年隧道之上和破壞分子較量時一樣,正義凜然;像他出走昆侖哨時又想挽留又要祝福歡送的複雜情緒一樣,百感交集。這不會是演的吧,他沒有把握怎麽會明眸如炬?陳愛山倏地坐起來,披衣開門。

陳鈺聽到響動,衝出門說:“幫忙要量力而行,我們和他們家的情況不一樣,我是有汙點的人,我無法麵對你、麵對孩子了,明天就走了,你萬一有事,昆侖怎麽辦?”

陳愛山說:“他沒有囑咐過我什麽,這是唯一一次,我要去。”

陳鈺說:“看來我走是對的,我在你心裏的分量……還談什麽分量,早沒分量了……”

陳愛山欲言又止,他知道陳鈺哭了,這也許是她最後的眼淚,關於分別,關於粉身碎骨的情感。陳愛山待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表,終究義無反顧地出門了,陳鈺蹲在地上捂住了臉。

不一會兒,孫煒母子從樓下上來了,陳鈺問:“陳愛山呢?”

孫煒說:“他說想在我家一個人靜靜。”

陳鈺說:“狗日的,老娘明天要走了,他還在逃避,我要好好和他理論理論。”說完就出門了。

孫煒說:“別下去,萬一有危險……”

陳鈺說:“能有什麽危險,有危險也是陳愛山要危險了。”

孫煒要拉她,這時徐冬冬哭鬧不止,孫煒專心哄起了孩子。陳鈺噔噔噔地下樓了。

餘文次所說的第三個選擇是徐開路和他合作,他的籌碼是挾持孫煒,以此讓徐開路把機要室內的裝備庫構造圖搞來,那個圖中不僅有他們單位的裝備庫構造,還有兄弟單位的。餘文次告訴徐開路:“不僅你們基地被我們布控了,目前所有訓練基地周邊或多或少都有我們的人,誰先製造了爆炸事件,信號將在一天內傳遍我們所有據點,到時候可不僅僅是這一個區域天翻地覆,那將是你們部隊有史以來最大強度、最大範圍的災難。”現在餘文次處於其他基地外圍的同夥,雖然也把地下通道打到了裝備庫下方,但他們的技術能力還無法弄清楚彈藥的具體位置。摸清彈藥存放點需要大量時間,他們不像餘文次的團隊如此順利,裝備庫的底部層層設防,如果找不準位置,又抱著僥幸心理爭搶功績,引爆不了裝備庫,還提前暴露了,則全盤計劃泡湯,浩大投入打水漂。

餘文次說:“如果你能把圖搞來,我們就能一步到位,你會成為我們的英雄,我們會成為我們戰線上的頭號英雄,曆史會銘記我們。”

徐開路驚得瞠目結舌,竭力穩定情緒後說:“要分清楚誌士和傀儡的區別,你們永遠當不成英雄,你們這麽做改變不了任何既定方針,雖然部分部隊會因此遭受重創,但根本不會消亡,更不會改變初衷,甚至隻會加快武力落實計劃的速度。”

餘文次說:“重創足矣,這是引子,重創的背後一定有更宏大的布局會得到延展。”

徐開路說:“想法很好,不可能實現。”

餘文次說:“我之所以敢把這些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是因為你會成為我們很好的合作者,換一個角度說,你根本沒有翻盤的機會。你這次冒著大風險,獨闖禁地,我知道你在乎什麽,你不來找我,上次之後我遲早也會找上你。”

徐開路陷入痛苦,刺眼的光照中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不是沒想到過後果,最壞是犧牲,壓根不認為他們可能影響局勢,無數人的生命將受到威脅。雖然他堅信自己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被拉下水,但他站在“岸邊”,看到水中是炙熱的岩漿,身後是大片的荒蕪,他的孤獨在被撕扯,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果然,雞冠頭已帶著兩個人悄無聲息地摸進了徐開路的家,六隻大手伸向了**裹著被子的人,他們剛摸上去第一感覺就不對,這哪像女人,渾身硬邦邦的,他們掀開被子想看個究竟,這“生鐵蛋子”一樣的家夥卻發威了,伸出一把匕首,一人一下子,雞冠頭等人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捅翻在地。**的人正是剛剛進來的陳愛山,孫煒母子前腳剛上樓,陳愛山從窗戶裏就看到有三個人鬼鬼祟祟地上來了,他立即躺到**,偽裝成孫煒,打他們個出其不意。但追求速度,匕首所紮的部位便無法保持精準,雞冠頭很快恢複行動力,亮出手中的三棱刺,和迎麵而來的陳愛山搏鬥成一團,他雖然也受過訓練,但不是陳愛山的對手,三兩下又被打暈在地,另外兩個人撲上來糾纏,陳愛山稍顯吃力了,幾個回合後勉強製服,喘息之際,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雞冠頭眼裏冒火,滿帶殺氣,瞅準時機,三棱刺直刺他的後脊梁,眼看要中招,這時一個黑影從側方突入,將陳愛山撲倒,三棱刺整個紮進了來者的後背。陳愛山趴在地上,來者篩糠般抖動,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不管走到哪兒都能辨別的體味,他也感受到了來者狂熱的心跳和血液,他不敢相信那是陳鈺,可那明明是陳鈺。

其實,陳鈺是下來和他理論的,她雖然當初挑戰了世俗的束縛,但事後更加不能免俗,她要確認自己在婚姻裏的價值,哪怕是一場失敗的婚姻,依然有過價值。她要質問他為什麽如此絕情,孫煒家沒有異常,還賴在那裏幹什麽,最後一夜哪怕不溫存,也應該假裝陪伴吧?她要質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愛沒愛過和離不離婚沒有直接關係,大可以分成兩個課題。心裏醞釀著滿腔的怨念,可下來後她就聽到“乒乒乓乓”的打鬥聲,推開虛掩的門一看,陳愛山正麵臨被刀刺的危險,隻刹那間,她沒有猶豫,果斷成了陳愛山的墊背者。

陳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樓裏的聲控燈全響了。陳鈺的背上露著一個長長的刀把,她趴在陳愛山的身上,手臂環過陳愛山的肩背,緊緊地抓住,生怕陳愛山脫離她可以控製的範圍。她貼著陳愛山的耳朵,似是在呢喃,似是在說很久沒有說過的情話。

陳愛山懷念這種感覺,但戰鬥沒有打完,他拿開陳鈺的手,握緊沾滿陳鈺鮮血的拳頭,瘋狂地向三人要害部位砸擊,三人在瘋了般的陳愛山麵前毫無招架之力,敗象淒慘。呻吟中,雞冠頭看到窗外有時強時弱的光線在閃動,人聲也從遠處鼎沸起來,他認為他一定會被群毆致死,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

陳愛山把陳鈺扶到沙發上,跪在她麵前說:“當個自私的人多好,一直瀟灑下去多好,恨你也比自責好受啊,你讓我繼續恨你,你要活著!”

陳鈺說:“你激動什麽?我好歹曾經也是一個兵……我為了底線、為了準則、為了世俗、為了兒子……陳昆侖可以沒有我這樣的媽媽,但不能沒有爸爸。”

陳愛山聽得出來,她要表達唯獨不是為了他,可他知道她怎麽會不是為了他,他豆大的眼淚瞬間掉下來。他攥住她冰涼的手,想用所有努力挽留她,想用所有溫暖保存她快速流逝的體溫,他眼神裏流露著祈求。陳鈺看到了他的眼睛,兩人每天一個屋簷下過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好幾年都沒這樣對望過了。陳鈺又抽搐了一下,並帶著變形的微笑,這微笑**氣回腸。

陳愛山說:“你一定要挺住。”

陳鈺說:“我還不能死,我要活下來,這件事之後是不是就不會有人記得我是個壞女人了?”

陳愛山說:“你從來不是壞女人,誰也沒有資格評價你的好壞。”

陳鈺說:“那你呢?”

陳愛山說:“我更沒有,你在我們心中永遠是我們剛認識時的形象,美若天仙,遙不可及!”

陳鈺血紅的眼睛裏刹那水汪汪起來,她說:“別管我,快去救徐開路,他現在有危險。”

陳愛山在猶豫,陳鈺手伸到背後,硬生生把三棱刺拔了出來,血噴湧而出,瞬間就濡濕了整個臥室,不一會兒一個飽滿的人像被紮破的輪胎,明顯幹癟了。

陳愛山哭喊:“你這是幹什麽?你剛才還說不想死!”

雞冠頭說:“三棱刺的傷幾乎沒法治。”

陳愛山看看縮成一團的雞冠頭,又判斷了外麵雜亂腳步的距離,再看陳鈺,麵色慘白,眼睛緊閉,沒有了呼吸。陳愛山撕心裂肺地深吻了陳鈺,把一床棉被蓋在她身上,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邊哭一邊拉起雞冠頭往門外走。

雞冠頭說:“化悲痛為力量,太感人了。你要放我走嗎?”

陳愛山說:“帶我去找徐開路!”

雞冠頭說:“你不怕放虎歸山?”

陳愛山一刀紮在雞冠頭的大腿上說:“再說話,下一刀紮的是舌頭!”雞冠頭哀號一聲,再不敢秀智商下限。

陳愛山把床單撕成布條浸了水,係在一起,抓著雞冠頭從後窗降到地上,消失在夜幕裏。身後是他的愛人,麵前是刀山火海,他把愛人包裹在心裏,化作一個擎天的巨人,去拯救戰友,搶奪他曾經丟失的陣地。

孫煒趁陳鈺下樓找陳愛山“理論”的空當,跑下樓去找了哨兵,她怕兩人控製不住情緒,搞出大動靜,她身體不方便拉不了架。但當她和哨兵走進房間看到麵前的場景時,已經來不及了。

孫煒抱著陳鈺痛不欲生,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短的時間就血流成河,想不通陳愛山去了哪裏,眼前兩個昏死的陌生人又是誰。華主任帶著人馬浩浩****地擠進來,訓練基地霎時進入一級戰備狀態。

徐開路的臉上、身上也在淌血,餘文次看了看表說:“你不答應也沒關係,過一會兒我會把你和炸藥安放在一起,讓你和裝備庫一起化為灰燼,你的戰友兄弟、愛人兒子都將化為泡影,這周邊都將被夷為平地。我自知時日不多,無非是想臨死前幹得更漂亮一些,不僅為我們,也為了組織利益,你不想讓我們打得漂亮,我會讓你死得痛快,大不了讓我其他地區的同人有棗沒棗都摟上兩杆子,總有歪打正著的例子,反正高層也沒指望全部引爆,隻是我是個完美主義者,有抱負的人越是將死的時候越追求完美,不知道此刻你是否有同感。”

徐開路十分擔心孫煒母子和陳愛山的安危,心裏打鼓,但他沒工夫配合餘文次的攻心計,而是在思考怎麽逃離控製。昆侖法則告訴他,所有的焦慮都來源於無能,你們除非將我炸成粉末,不到最後一秒我決不能放棄求生和探索。我不怕犧牲,我怕犧牲了還被誤認為曾想要妥協。所以徐開路的表情倔強,以此解釋執行力最不需要解釋。

徐開路掰開袖管上的扣子,露出微型鋒刃,嚐試著切割綁在手腕上的紮帶,收效甚微,但好過坐以待斃。他透過直射的強光,隱約看到門口有兩人看守,正對著他的桌子後方,餘文次麵前擺著手槍,身邊站著一位手握槍把的貼身隨從,隨時準備射擊。地下室東北角處有一個開口的洞穴,裏麵發出幽深的熒光,似乎有一股魔力,能讓人預感它的深邃,徐開路猜測,正是這個洞穴挖到了彈藥庫的底部,他一個人阻止這場浩劫簡直是癡人說夢。所以他把紮帶割開了,但並沒有動作,他在尋找時機,雖然這個時機極其渺茫,渺茫得如同修補破裂的情感,渺茫得如同追趕消逝的波光。他聽到萬籟俱寂的氛圍中,所有帶著指針的物件發出“嘀嘀嗒嗒”的聲音,密閉的空間裏,任何一個人輕微的動作,都像掀起一場驚天的風暴,吹得他的心髒晃晃悠悠。

餘文次越來越沒有耐心了,終於顯露焦躁,他給徐開路下了最後通牒。他說:“你現在翻進基地,以你的軍事技能,拍到一張構造圖應該浪費不了多少時間,我們各取所需,各奔前程,各自安好。”

見徐開路無動於衷,餘文次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

然而,數完了徐開路還是穩坐釣魚台,這讓餘文次怪罪自己的仁慈,對隨從說:“接通雞冠頭,一大一小隨意先解決一個,給這小子一些動力。”

隨從剛準備摁下撥通鍵,門外有鍵入密碼的聲音,餘文次看見監控裏雞冠頭押著一個穿著女式大紅襖的人,頭上戴著連衣帽,看不清臉,走路一瘸一拐,疑慮為什麽不是三個人帶著孫煒母子回來,而隻有雞冠頭和這個女人,他隨即做出判斷,應該在後麵擺弄哭鬧的孩子,還沒跟上節奏。餘文次擺手製止隨從繼續撥打視頻電話,臉上掠過欣喜和渴望。

他說:“都振作起來吧,兄弟姐妹,誰願意隔著屏幕看世界啊,誰又不想看一場不插電的戲劇呢。”

門打開了一條縫,餘文次閉目養神,手下十分期待,紛紛認為他們煎熬的情報歲月即將告一段落了,馬上可以收工回家過正常人的日子了,連徐開路也張大了嘴巴,他認得孫煒那件棉襖,火紅的顏色如血色殘陽,讓他過目難忘,他掙脫束縛的手已按捺不住了,他在心裏痛罵陳愛山不是東西,也在罵基地所有人都是呆子,三五個人闖入公寓,按照孫煒的脾氣,一定不會悄無聲息,可是他們竟然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這是什麽武警家屬院,還不如擁有好物業的居民小區。

門推開了半截,“孫煒”的腳邁進來的刹那,徐開路如釋重負,因為這隻四十幾碼的腳穿的竟然是雙作訓鞋,而且這隻腳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這隻腳中有山河日月,有高山達阪,徐開路頓時血液回流,世界重新友好起來,春暖花開的味道撲鼻而來。

門完全打開了,雞冠頭一前一後兩個人毫無保留地出現在眾人麵前,餘文次笑得合不攏嘴,頭搖尾巴晃地站起來迎接他的得力幹將和豐厚獵物,一改往日道貌岸然的風格,像個饑餓許久,看到肉包子顧不上斯文,兩眼冒綠光,上手就抓的落魄文人。他一邊去掀“孫煒”的連衣帽,一邊不忘調侃:“聽說主播弟妹長得美,我兄弟豔福不淺,當哥的要領略一番,我這可不是****,這是一種審美衝動。”

帽子被掫開了,露出陳愛山砂紙一般的老臉,陳愛山認為初次見麵要給人留下印象,刻意露出磕頭碰到睾丸的表情,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激動,總之貌不驚人死不休。餘文次隻看了一眼,魂魄嚇飛一半,沒來得及喊,就被陳愛山一刀紮進眼窩,眼珠子爆出來一個,砸在一名看守的臉上,他摸了一把,圓滾滾的,像剝了殼的鵪鶉蛋,連忙丟掉,另一隻手從腰裏摸刀。陳愛山一個側踢,隔著衣服把刀紮進了他的肋骨裏,緊接著攻擊第二名看守,密不透風,眼花繚亂。

與此同時,徐開路把袖口的微型刀片甩向餘文次的貼身隨從,刀片劃過他端起來的手槍上沿,潛入他的喉管,讓現場唯一一個拿槍的人沒撈著開一槍。

雞冠頭自知對不起信任他的餘文次,脫離陳愛山的控製之後變更俘虜的角色,向陳愛山撲去,徐開路眼觀六路,哪能看不明白,抓起餘文次桌上的手槍開了一槍,雞冠頭悶哼一聲跌在餘文次身上,和餘文次麵對麵,與餘文次僅剩的一隻眼睛零距離對視。

地道內的八人察覺到外麵的異常,留下一個人死死控製住起爆開關,其餘人等抄起手槍往地道口跑來,徐開路和陳愛山分左右兩邊,找到掩體,和他們展開激烈槍戰,四個敵人稍一露頭就中彈嗚呼了,剩下的三人龜縮在裏麵,不敢再往外衝。

戰鬥一時間陷入僵持,徐開路、陳愛山憂心忡忡,此時如果最裏麵的起爆控製員知道餘文次已無指揮能力,會不會狗急跳牆,冒死摁下按鈕?但他們一時無法突破敵人防線,貿然進入必死無疑,陳愛山頻頻看向徐開路,徐開路亮了亮彈匣,空空如也。

陳愛山思量幾秒,把他的彈匣卸下來扔給了徐開路。徐開路表示不解。

陳愛山用暗語和徐開路對話:“我的槍裏也隻剩下三發子彈,要幹掉他們必須每擊必中,我做不到,你槍法準,你負責往這幫叛徒腦門上打,我去吸引敵人火力。”

徐開路說:“你拿什麽吸引?你說吸引就吸引了?”

陳愛山不說話。

徐開路說:“我叫開路,開路是我的事。”他把手槍扔還給陳愛山。

陳愛山說:“你呀你,怪不得他們瞧不上你,你能幹什麽大事!”

徐開路說:“你一個種菜的,跟我搶什麽頭功!”

陳愛山說:“我是種菜的,可我再也不敢種西紅柿了,生怕你再像當年一樣拔了我的秧子,做成所謂的綠葉菜,巴結我的女人。今天我就昂揚一回,讓我的女人看看,誰巴結她都沒用,歸根結底隻有我配當她的爺們兒。”

徐開路聽得一頭霧水:“你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徐開路還沒琢磨出味道,陳愛山又把槍扔了過來,根本不給徐開路製止的機會,衝出掩體,直奔洞口而去,看得徐開路心驚肉跳,隻能下意識接過手槍瞄向了他的周邊。徐開路不知道陳愛山的至愛陳鈺已命在旦夕,瀕臨死亡,他憋著一股衝天怒氣;徐開路終於明白,陳愛山所說的吸引敵人火力,是用肉身吸引,他散發著士兵的血氣,無所畏懼地奔跑向前。敵人也沒有想到這人像癲狂了般,舍生取義,他是一股泥石流,是一麵承重牆,用倒塌陷落豐富自己的價值和生命,也奪取著罪惡的生存空間。三個敵人還在等待餘文次的指令,卻等來了魚死網破的消息,似乎是不得已才把三支槍齊刷刷地對準了他。

考驗徐開路的時候到了,他半秒鍾內連開三槍擊斃了三個敵人。但最後一個敵人稍晚被擊中,便有了和徐開路同時扣動扳機的機會。他喪命之時子彈已出膛了,擊中了陳愛山的胸口,雖然陳愛山來的時候穿了防彈衣,但五髒六腑依然遭受重創。他強忍劇痛,屹立不倒,要讓徐開路有足夠的勇氣,等徐開路向洞內核心部位衝刺。這麵胸膛此刻像一個廣闊的屏障,罩住所有邪惡與幻想,像一個堅固巍然的堤壩,擋住呼嘯的漩渦,雖然也有肉眼可見的漏洞,但那是給戰友發起最後衝鋒的理由。他緩緩地扭頭回看,看到洞穴內也山花爛漫,隧道深處重新透出的熒光,像可供他重新辨別方向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