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湖不乏誤解,難免常被中傷,你並不飲恨,老繭般地麻木。真正的考驗隻會重重來襲,不隻是重重一擊,你警覺,如同驚醒的孩子,沒有蜷縮在黑暗裏,第一時間觸摸的是窗欞,看到的是來路。虛虛實實的諜影中,大多數的流淚,是無助之後,終於穿越了藩籬與迷霧。

“人挪活”放在很多人身上並不適用,至少徐開路覺得,調離昆侖哨這步棋改變了舊格局,迎來了新混沌。

剛剛履新即革職查辦,貶為“庶民”。徐開路一夜之間從教員成了學員,一個飽經滄桑的老戰士,摸爬在一群十八九歲的小戰士中間,很不協調。即便他無所謂,一群小戰士也頗為尷尬。

華主任讓徐開路好好反省,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繼續回到原來的崗位,如果實在想不明白,基地有很多後勤崗位歸他挑選,當時陳愛山就是自己挑的,還一下挑了兩個。

徐開路不知道到底應該反省什麽,是反省不專心考核卻去關心妻子的死活,還是反省臨走之前沒有先攔一攔那幾頭衝向領導的母豬?

夜晚,徐開路安排好還在住院的孫煒,到陳愛山家接回徐冬冬,好不容易把徐冬冬哄睡了,腦子裏翻騰起來。在昆侖哨尚且能感受到責任、使命等恢宏的東西,在這裏他還不如陳愛山養的那窩豬招人待見,他看不到未來,找不到堅持的意義,看似終日忙碌卻並沒發揮多少作用,如果有,也隻是襯托別人、烘托氣氛的作用,為什麽還要繼續待下去?他心亂如麻,披衣出門,漫無目的地爬上了家屬院的後山。

山坡與城市隔著一條河,卻是兩個世界,基地一側沒有得到開發,隻剩下留守老人和兒童的蕭瑟村莊,還有一處已經停產的破敗廠房,廠房和基地操場一牆之隔,裏麵的大煙囪據說好幾年沒見冒煙了,而對岸星空浩**,萬家燈火,城市夜景盡收眼底,從漆黑一隅望向光耀的人間天堂,若不是看到黎明的喜悅,則便是無法擺脫束縛的悲傷,總顯心酸。徐開路裹了裹大衣,插在口袋裏的手摸到一塊硬糖,他不知道這塊糖是徐冬冬偷偷塞給他的,連乳臭未幹的孩子都看出了他的窘迫,想給他一些甜頭,他剝開包裝紙含在嘴裏,卻甜得發苦,就像看久了的霓虹,在眼眶中不再是原始的形狀和顏色。

徐開路遙望著,一盞盞燈火漸次熄滅著,而孫煒所在醫院樓頂的LED發光字還很刺眼,這導致孫煒蒼白的笑臉在他眼前飄來**去。守著她,他難過,不守著她,也難以心安,他覺得她愈寬容,扇在他臉上的耳光愈響亮,她愈輕聲細語,他內心的喧囂愈沸騰不止。明天是孫煒出院的日子,他在想如何給孫煒一個驚喜,他把手插進另一個口袋,掏出手機,手機銀行APP餘額頁麵上寒酸的數字,讓他再咬牙也不敢清空孫煒某寶商城琳琅滿目的購物車,他把手機揣回口袋,歎口氣準備離開,失意的人眼裏不配有風景,散心是得意的人才熱衷幹的事,還是抓緊回家,萬一徐冬冬醒了找不到他,定會哭鬧不止。

徐開路剛轉過身,發現一貫空無一人的破敗工廠內突然有亮光傳出來,兩輛黑色轎車緩緩駛入。徐開路看了看表,快淩晨一點了,什麽人這麽晚了還來這裏?是工廠的接盤者,還是進賊了?徐開路滿腹狐疑,停下來仔細觀察。從車裏出來五六個人,從其他幾個人畢恭畢敬的態度中能看出來,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應該是頭兒。這幾個人打著手電圍著廠房轉了兩圈,進了工廠主樓,頂樓一間房間的燈光亮了起來,他們拉起窗簾,徐開路看不到裏麵的情況,但能看到裏麵人影晃動,好像在架設什麽機器。半夜裝什麽機器?他還想繼續觀察,突然手機響了,是陳愛山打來的:“徐冬冬哭得整個樓道的人都被吵醒了。你去哪兒了?快回來!”雖然徐開路滿腦子問號,但不得不飛奔回家哄孩子了。

第二天,徐開路把孫煒接回家安頓好,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上了山坡,挑選了隱蔽的位置朝裏張望,今天奇怪了,沒有一輛車一個人,頂樓的房間也沒有亮燈。徐開路蹲守到半夜,一無所獲。難道昨晚眼花了,見鬼了?徐開路沒有探尋到答案,但他有些不好的預感。如果換作別人,這樣的情況可能並不在意,畢竟這是工廠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這破工廠能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他們頂多是躲在裏麵賭博、吸粉,那也是警察的任務範疇。但徐開路並不這麽認為,昆侖哨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營房周邊所有的風吹草動都不能等閑視之,隻要和營區關聯上的事情都不可小覷。從此,他得空就跑到後山,時間一長還真有不一樣的發現,這幫人並不是每天都來,隔三岔五但也算有規律,每次來的人各有不同,除了那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盡管他每次是不一樣的裝扮,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徐開路在望遠鏡裏看得清楚,刻在了腦子裏,斷然不會認錯。

中年男人神情眉眼、行為舉止似曾相識,徐開路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終於想起來這人和當年的鄭康頗為接近,掐指一算,鄭康應該也到了出獄的時間了,難道是他?再仔細分析,根本不可能,首先此人年紀看起來更輕,其次鄭康的活動半徑不會延伸到這裏,再次他聽到有人喊中年男人為餘總。徐開路想,也難怪,幹壞事的人戾氣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呈現在臉上,黑心者有相似的麵貌不足為奇,他對這個人更感興趣了,抑或者更無來由地痛恨起來。

徐開路加緊了監視頻率,果然又有新發現,每逢基地有大項活動或者新學員來臨,工廠裏的人也必然到達,不僅頂樓房間人頭攢動,通往樓頂的樓梯間裏也會有人架起加裝了偽裝套具的攝影機或者高倍望遠鏡,別人看不出來,徐開路一眼識破。

徐開路驚呼:“難道是間諜?他們要竊取什麽機密?”

想到此,徐開路更坐不住了,因為他所在的訓練基地是全部隊最新、最大的,也是執勤訓練改革先行單位,有本部最尖端的武器裝備庫,人員、裝備數量高度精準,且每年總隊所有的新兵、特戰精英、後勤學兵都會來這裏集訓,了解掌握了這裏的基本情況,由此換算,可以對整個大部隊的情況有底數。如果真的是間諜……徐開路倒吸一口涼氣,但他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隻是懷疑階段,沒有確鑿證據,他沒有執法權,不能潛入工廠近距離取證,無法貿然向上級匯報情況。到時候這些人萬一擁有工廠的控製權,真是合法商人,華主任會怎麽看他,戰友會怎麽看他,他不得而知,但肯定還不如破罐子破摔的滋味。徐開路在等待一個機會,他相信隻要是偽裝就總會露出馬腳。

無疑,徐開路賭對了。不日,一場特戰比武在基地舉辦,一整天現場的動靜都很大,槍彈和煙霧交織出當代戰場的璀璨奇觀,方圓幾千米彌漫著火藥味和悲壯感。徐開路料想餘總聞著味也得來,黃昏時分,完成出靶任務之後,他爬上了後山,這一看不要緊,當場下定決心馬上匯報。這次餘總沒有等到半夜,看來已經進來一陣子了,廠內場麵非比尋常,餘總帶了好幾個專業技術人員,從他們手持的設備中可以看出,有地質勘探員、測量測繪員、無人機駕駛員,還有攝影攝像的,畫圖的,信號傳輸的,扛三腳架、扯電線、打下手的,足足十八個人,都戴著工帽,穿著工服,雖然是白天就來了,但他們挑選的角度刁鑽,正好避開崗樓哨兵的視線,他們時不時地對著基地指手畫腳,很明顯是在研究現場地形地物,徐開路確信這些人百分之百是間諜。空口無憑,徐開路每次都留存了他們的活動影像,傳入單兵智能手環,帶回基地,給華主任過目。

華主任盯著影像資料從頭到尾認認真真看了一遍,死死盯著徐開路幾秒後,他沒立即想解決方案,卻率先提出了讓人大跌眼鏡的問題:什麽時間去的?初衷和動機是什麽?後山已經不屬於基地管理範圍,你去那裏經過誰允許了?

徐開路說:“十萬火急,你確定要先聽我解釋?”

華主任說:“不是我要聽你解釋,是我向上級匯報的時候,他們也會問,我要是答不上來,證明我不了解戰士思想底數,很被動啊。”

徐開路聽完,肺都氣炸了,他無從痛恨這所謂的迎檢意識,聽起來沒毛病,做起來也冠冕堂皇,但此刻他認為這就是最討厭的官僚主義,最坑人的和平積弊。他強忍著怒火,把來龍去脈複述了一遍,華主任連連點頭,後又連連搖頭。

華主任說:“雖然他們確實疑點重重,但萬一錯了呢?你敢保證嗎?”

徐開路說:“我敢,我相當敢、極其敢!”

華主任說:“我不敢,出兵要總隊審批,這要是錯了,我幾年的努力都幹不過這一次失誤。”

徐開路說:“那怎麽辦?晾著?”

華主任說:“開會,不開會的行動都是冒失的。”

徐開路心說,等開完會人都撤幹淨了,我怎麽遇到這麽個主任?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華主任吹著水杯裏的茶葉末子往會議室踱去。

會上,不出意外,有人不就事論事,論人,強調徐開路狀態不好,家庭事業雙落魄,這時候無法做出有效判斷,還是再觀望一段時間較為保險。不少人附和了此人的提議,還搬出了他之前的幾次失誤“案例”,認為他耐不住寂寞,還想東山再起,翻身心切,思來想去隻能以此博人眼球。工廠內可能有問題,但一定不像他說的那麽嚴重,保不齊就是個傳銷組織。

兩小時之後,會開完了,幸好大多數人是清醒、中肯的,會議決定利用一個排的兵力突擊檢查工廠,徐開路前方開路,華主任親自帶隊。

華主任對徐開路說:“徐班長,雖然你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今天咱撇開不談,隻談任務,因為信任,所以我們要去執行這項任務,但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出了問題,主要責任可是在你,我也要負連帶責任。”

徐開路心說,好像抓間諜是為我抓的,出名掛號時,是你華主任帶的隊,拉胯冒泡了,便是我謊報軍情,橫豎你都不吃虧,這格局,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當上的主任。但徐開路沒有抱怨,他想,隻要對防間保密工作有利,能出兵掃清威脅,對我說什麽做什麽無所謂。於是,在徐開路描述了廠區結構和人員部署後,華主任帶著戰士們趁著夜色浩浩****地向工廠進發了。徐開路認為,一定要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他們無法銷毀證據,這事就準成了。

接近工廠大門口的時候,偵察員確實察覺到了不同,以前這裏凋零破敗,而今天處處有改觀,門樓上掛了紅燈籠,左右兩側擺了石獅子,主樓前羅馬柱上貼了鮮紅的對聯,空地上裂縫的水泥地麵也被重新修繕,但這是化工廠,不做相關業務,隻整理環境衛生,值得起疑。

徐開路用撞門器撞開大門,兩名“放哨”的嫌疑人一聲未吭被拿下,士兵們麻利地包圍了主樓,徐開路指引華主任率先衝上頂樓那間神秘辦公室。辦公室很大,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裝修得很氣派,乍一看沒什麽問題,和大部分企業家的辦公場所別無二致,但超大號的紅木老板桌後麵,擺著一牆密密麻麻的監視器和幾個三腳架,架子上有奇形怪狀的器材,且方向全對著基地的方向,華主任也瞬間認為這些人沒幹什麽好事,立刻打起了百倍精神。他數了數,十八個人一個沒跑,全在裏麵。

華主任掃了一眼牆上的營業執照,法定代表人是餘文次,正是麵前的一號人物餘總。他厲聲質問餘文次,與此同時徐開路挨個打開他們的監聽監控設備,搜集證據。

餘文次從按摩椅上站起來,鎮定自若:“喲,我們的好鄰居,人民尊崇的子弟兵,什麽風把你們吹來了,我初來貴寶地,早想去走訪慰問你們,搞搞聯誼聯歡,還沒抽出空,您搶先一步上門了,十分被動,很是內疚。快快落座!”

他的手下要搬椅子給華主任,被戰士一把摁下,拿槍指住腦袋,華主任說:“少來這套,你知道我們的來意。”

餘文次顯然沒有因為華主任的態度而掉鏈子,仍然笑聲爽朗,說:“我當然知道,你們是不是懷疑我們是間諜啊,要當境外走狗,搜集情報,搞破壞活動?”

華主任沒想到餘文次如此直白,還沒緩過神來,餘文次說:“也難怪,我們這陣仗確實有那麽點兒意思,但你們一定誤會了,咱們是正兒八經的買賣人,據前期有關部門勘測,工廠地底下蘊含著豐富的錫礦和錳礦,我們是來做開發的,我們擁有探礦權和采礦權。”說著,餘文次甩出一整套證明材料。華主任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沒看出什麽破綻,隻能寄希望於徐開路,徐開路快把監聽監控和拍攝設備查看完畢了,也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基地的畫麵,這讓他越來越慌張。

陸續有其他小組的偵察員進來報告,裏裏外外都檢查了,無異常情況。

華主任心虛地問徐開路:“你有什麽發現?”

餘文次見縫插針地說:“他不可能有什麽發現,我研究生讀的是法律,間諜罪百分之百再無出頭之日。這年頭誰沒有家國情懷,小學生看見國旗都立正敬禮,何況我!”

華主任示意他閉嘴,渴望甚至帶些祈求地等待徐開路的好消息,然而徐開路沮喪地搖了搖頭,華主任臉色越來越青。

隻剩下最後一台攝像機了,徐開路剛打開開關,調到主界麵,華主任激憤地號了一嗓子:“撤!”

徐開路說:“別急,我想……”

華主任說:“對,你想想回去怎麽在大會上做檢查。”

一行人馬“倉皇”而去,後方傳來餘文次戲謔的聲音:“別那麽失落,請放心,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不會向警備糾察投訴你們的,不留下喝杯烏龍茶了嗎?”

華主任灰頭土臉地帶著人快走到工廠門口了,突然有“砰砰”的聲音傳來,震耳欲聾,他以為被偷襲了,邊臥倒邊組織人員隱蔽,回頭一看是餘文次放起了煙花,煙火一排排衝向天際,也刺痛雙眼。徐開路想,這還不如真正被偷襲體麵。那不是絢麗的五彩斑斕,像是一顆顆能濺起血霧的子彈。對於敢打硬仗的指戰員來說,這種形式的羞辱,比刺刀紮心還要難受,他們寧願成為枯草被碾壓而過,也不願堂堂七尺站立著卻如同倒下。

餘文次在朝華主任揮手:“別怕,明天新廠正式整修,我們驅一驅煞氣,圖個吉利。”還沒等隊伍走遠,一絲陰鷙上臉,對手下說:“一群山裏的螞蚱,會蹦躂,卻沒腦子。”

每一聲巨響,都不偏不倚地撞擊著徐開路的自尊心,多年來在昆侖哨構建的胸腹城池岌岌可危,可以詆毀他落伍,他本就許久不在大眾行列,可以奚落他對於軍事理論的理解,可以嘲笑他的生活習慣,他包容異見、寬恕狹隘,但懷疑他對待敵人的敏感度,他不能接受,無法釋然。

徐開路堅信,他想要的證據在最後一台攝影機裏,他從餘文次的眼睛中讀得出來,還有更大的陰謀藏在工廠裏,可是全員撤退是命令,他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十八個人的矛頭全對準了他,他知道蠻幹不可行,隻能從長計議。

回來後,徐開路滿腦子是餘文次詭異的眼神,但周圍人的感受卻是他的不著調,尤其是幾個對他的提議曾持反對意見的骨幹,當時的論斷得到驗證,別提多高興了,為了渲染個人的英明,添油加醋對徐開路展開討伐。徐開路不以為然,他懂此時的人性,並不是他們有多壞,而是他們要露臉,有些人正是這樣的思路,踩著別人才能出類拔萃,別人的錯誤才能印證個人的聰明才智。他就此次任務的失利做了“沉痛”檢討之後銷聲匿跡,隱身於這個麵貌嶄新氣象卻老舊的集體,所有人都認為他泯然眾人矣,就連陳愛山也不再輕易和他交流,陳愛山了解徐開路,他的心結隻能自己去開解。

年輕的有代溝,年長的是權威,年幼的還懵懂,友人在別處,敵人在近前,曾以為越長大越通透,混來混去全混成了死胡同,曾以為這些年走過的路是在鋪墊布局,凡事即將妥帖,一夜之間才明白有時候孜孜不倦地開掘,有可能是挖了一道不窄不淺的鴻溝。徐開路舉目四望,才發現這個年紀終於要切身體會一把什麽叫四麵楚歌、十麵埋伏。少年時候的孤獨可以言說,中年的沉淪需要掩蓋。徐開路在浴室裏,用冰涼刺骨的洗澡水衝刷掉了他輕易不流的傷心淚。

回到公寓,孫煒在做康複訓練,她試圖丟掉拐杖,無依托行走,連續幾番未成功,摔得鼻青臉腫,伏在地上哭泣,徐開路的開門聲,讓她猛然警覺,瞬間收聲,這有違生理慣例,可她硬生生地做到了。

徐開路看見火紅的棉襖下孫煒單薄的身軀,那件棉襖映入他的眼簾,和血絲的顏色一樣,他抱起孫煒說:“哭出來吧,哭完了重新來過。”

孫煒說:“我做不到。”

徐開路說:“你是我妻子,徐開路的妻子有什麽做不到,戰鬥英模的妻子有什麽做不到?我以前總以為下山來很多事會不適應,現在怎麽樣?還不是易如反掌、手拿把掐,在昆侖哨完全沒有的體驗,我發現在艱苦的地方錘煉幾年還是很有必要的,現在麵對這些雞零狗碎的小問題,解決起來那叫一個順暢,那叫一個通透,那叫一個妥帖,前段時間總隊來的中將當場誇我有思想、有內涵,為哥們兒驕傲吧……”

孫煒聽著徐開路眉飛色舞的講述,心裏樂開了花,忘記了哭。這時,徐冬冬卻從門外鬼哭狼嚎著進來了,身後還跟著義憤填膺的陳昆侖。

徐開路問徐冬冬怎麽了,徐冬冬哪裏說得明白,隻顧著抽噎。陳昆侖年長兩歲,表達能力跟得上,他告訴徐開路:“徐冬冬剛剛被一單元的兩個小子追得滿小區跑,邊追邊扔石子、啐口水,要不是我攔著,有可能被推進化糞池了。”徐開路心說,這不是謀殺嘛,什麽仇什麽怨?陳昆侖隨他媽,有表演天賦,原版模仿,原話複述。“那兩個小子說了,冬冬爸爸是孬種,會吹牛,沒有的事能說得天花亂墜,家屬院不歡迎你們,以後看見冬冬一次打一次。”

徐開路蹲下來摸了摸徐冬冬頭上鵝蛋大小的腫塊,心在抽縮。孫煒一瘸一拐地撲上來抱住徐冬冬,再也不想控製,一大一小哭得撕心裂肺,陳昆侖一看這氣氛,鼻子一酸也哭上了。徐開路呆在原地,腦子亂成一團,他在等待孫煒的責罵,他在思考怎麽解釋,是強調自己的無能,還是抱怨新環境的殘酷,可是等來等去,孫煒沒有對他說隻言片語,他決定不再等了,扭頭往門外走。

孫煒叫住他:“你去哪兒?”

徐開路說:“把那兩個家夥找出來,當麵給冬冬道歉,不然我要打人了,重點打家長,不是狗日的們嘴碎,孩子們知道個啥?”

孫煒說:“沒人要求你用這種方式體現關愛,如果你真的要堵他們的嘴,請找回你原來的狀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認為你完全可以更好,去做你應該做的。”

徐開路被徐冬冬的哭聲攪得心慌氣短,懊惱地說:“我應該做什麽?我做什麽都不對。”

孫煒說:“這是你對事態的認定嗎?你是見過大場麵的士兵,我相信你可以應付,如果真的再無興趣,大不了再熬一熬,咱們到期盡快離開這裏。”

孫煒字字珠璣,徐開路再次被感染,似乎孫煒臉上的淚也散發著強大的能量,她總是拋出疑問,並給出建議。心碎的時候也理智的女人,最讓男人欲罷不能。她連眉梢間都湧動著美麗的清高,他怎麽好意思倒行逆施或者塗抹不合時宜的色調。

半晌,徐開路說:“你不會放棄健步如飛的信念,也不會放棄我,這是你的執著,而我的執著是給每一個敵人蓋棺論定,我們把這些堅持的理由稱之為希望,這個坎要是邁不過去,以後的坎會越來越大,我必須給自己一個說法,這甚至與我的軍人身份無關,這代表意誌。”

孫煒給徐冬冬的腫塊搽了藥膏,拉著徐開路的手說:“從來不是我給你溫暖,是你心裏有陽光。聽了你的話,我的腿不疼了,心也不疼了,我是個沐浴著晨曦的人,你大膽去執行任務,不管我有多害怕,我也會閃閃發亮的,那樣你會看得見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回家的路。那時候可能你傷痕累累,我來不及憐惜,我要唱起歡快的歌謠,我會被勝利衝昏頭腦。”

徐開路說:“足夠了。”

孫煒說:“什麽足夠了?”

徐開路說:“一切都足夠了。”

徐開路吻了孫煒,全然沒有注意停止哭泣的徐冬冬一直注視著他們。

徐冬冬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我知道他們亂說,你最厲害,你沒輸過。”

徐開路和孫煒尋找哪裏傳來的聲音,看到是徐冬冬,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又驚又喜,不懂為什麽三歲的孩子突然能說得這麽流利、深刻。

徐開路當時淚濕眼眶,一把摟過徐冬冬,他無聲地許諾著,生活讓他習慣了在執行一件事之前保持沉默,不是害怕失敗了打臉,而是如此才能存貯最初始奔騰的氣血。

當晚,徐開路看著孫煒母子睡著了,悄悄起身,從衣櫃裏翻出他在昆侖哨穿破了的迷彩服,重新套在身上,把一支匕首、一把手電別進腰裏,悄悄出門了。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孫煒始終在背後注視著他,窗外的亮色籠罩他的周身,像徐開路眼神裏的光芒,像昆侖山頂高懸的明月,孫煒看得清楚,也記得清楚,她知道徐開路要去幹什麽,她也知道不阻止是為什麽,命運已經給了他們太多的磨難,可是在這磨難之中,他們的根係越纏越緊,這是另一種獲得。

徐開路出門後先來到陳愛山家門口,敲開了他的門。

徐開路說:“一小時之內我沒回來,把孫煒母子接到你家來;明早我還沒回來,讓他們回高灘。”

陳愛山接過來問:“你想幹什麽?”

徐開路說:“別問了。”

陳愛山說:“有沒有拿我當兄弟?”

徐開路說:“那必然的。”

陳愛山說:“胡說,從我不和你商量就出走昆侖哨那天起,你就不把我當兄弟了。”

徐開路說:“我今天能來找你,就說明一切。人活一世,誰都有難言之隱,誰都有選擇的權利,今天,也請給我一次機會。”

陳愛山說:“給你什麽機會?不就是孩子受欺負了嗎?不就是有人說你嗎?我了很久了,我隻是一個養豬種菜的,陳昆侖都接受了,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二人相視良久,各自內心風起雲湧。

徐開路說:“可是,我們心裏都有一個昆侖哨,哨位上那盞燈從來沒有熄滅過。”

陳愛山說:“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徐開路說:“在昆侖哨,咱倆共事時間最長,彼此了解,誰也不要騙誰,你沒你說的那麽不堪,你隻是遇到了我,現在想想我挺對不住你,你走是有道理的,我處處壓你一頭,你從不妒忌,甘當我的助手,我一門心思爭先進,不顧你的感受,在新兵麵前不給你留麵子,還挖你的西紅柿秧苗,你經常攢一肚子氣,可戰鬥來臨,還是義無反顧地為我打掩護。我們在狂風呼嘯的山崖間接連幾天不間斷巡邏,在冰涼刺骨的深夜裏給鐵軌鏟雪,在保衛運送戰備物資的火車順利通行的隧道外浴血奮戰,哪一次不是在玩命啊?這樣的感情,怎麽可能不是好兄弟。今天,我們要進行一次昆侖之下的戰鬥,你還是我的隊友,你的任務是替我穩固後方,這就是對我最好的支援,你聽明白了?”

陳愛山說:“不要煽情,我早忘了。”

徐開路不再言語,不等陳愛山別的答複,噔噔噔地下樓了。

陳愛山說:“你別耍賴,我什麽都沒答應,我是個逃避的人,不然當初我不會走!”

陳愛山沒有等來徐開路的回應,他站在黑暗裏,身子探出樓梯扶手,在向下的縫隙中,看到聲控燈隨著徐開路的腳步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好像那是他們十七八歲時看到的人生前景,能伴著自己的努力越發光明。然而,時至今日,他們也許明白,他們的前景如同徐開路此刻步入的深夜,燈的分布一直都是稀薄的,他們要蹚過的湍急河流,沒有哪一刻會減少或者減緩。

陳愛山一回頭,陳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幽怨地看著他。

陳愛山說:“這家夥魔障了,我不能陪他犯傻,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陳鈺說:“這兩天我想通了,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還是走吧,這裏也不是搞文藝的沃土,我要回北京,那邊我都聯係好了,明天就走,昆侖隻有你一個爸爸陪伴他了,這個時候你做什麽事之前都要考慮清楚。”

陳愛山說:“這麽突然?不走行不行?”

陳鈺說:“不走我們永遠隻能維持現狀,可能當時分手還住在一起本身就是錯誤,早些離開,說不定早些能知道生活給予了我們什麽,帶走了什麽,我們最終需要的是什麽。”

陳鈺進了臥室,陳愛山於沙發上和衣而臥,頭頂的掛鍾發出“嗒嗒”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摁了相機快門,把徐開路、陳鈺定格在他腦海裏的畫麵重新洗印一遍。軍隊、河山、命運、家庭、情感……衝撞著他思維的邊界。

徐開路上了後山坡,一番觀察潛聽,明確了攝像頭的位置,來到一個視覺死角處,居高臨下看見圍牆上有高壓電網,一隻老鼠爬上牆頭,觸碰到了電網,隻一下,便“刺啦”一聲,火花四濺,頓時化成黑灰。徐開路深吸一口氣,一個助跑,從山坡上直接俯衝下來,掉進圍牆內的一堆沙子上。他穿梭於一堆堆的建築材料中,看到一樓大廳裏有三個人圍著火爐在喝酒,火爐上坐著熱氣騰騰的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陣陣香氣鑽進徐開路的鼻子裏,徐開路這才想起來一天沒有進食了。再看他們美滋滋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順手抄起一個鎬把,從旁邊的窗戶裏進了大廳左側的配電間,關閉了一樓的開關,不全關是徐開路想得周到,因為頂樓辦公室的監控屏如果全部黑屏,勢必打草驚蛇,而隻有一樓出故障的話,則沒那麽明顯。燈火通明的大廳突然暗下來,三個人正疑惑,徐開路衝了上來朝最近的兩個人各一鎬把,速度極快,另外一人還沒看清楚,那兩人便倒在地上,他反應過來剛想喊叫,徐開路的匕首指在了他的喉管上。

徐開路塞住了他的嘴巴,綁在配電間裏。隨即上了樓,頂樓那間神秘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徐開路把匕首從鎖扣的地方伸進去,三兩下撬開了,他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裏麵的情景,忍不住興奮。靠窗的位置,幾台攝像機前都站著人,攝像機尾部閃著工作燈,證明攝像機處於開機狀態,而攝像頭的位置都正對著基地剛剛修建的兵器庫。這個兵器庫裏儲存著最新配發的20式武器族群,各型號的槍榴彈、破甲彈,包括還未解密的重型狙擊槍和榴彈炮以及上百公斤TNT炸藥,萬一這個庫室爆炸,方圓十千米的地方都受影響。看來這夥人具備專業知識,掌握小道消息,長久蓄謀,是要搞一票大的了。

徐開路環視了一遭,辦公室內有七人,剛剛製服三人,還有八人沒發現蹤影,他推斷剩下的人一定還有別的據點,裏麵的人短時間內也沒有離開的跡象,並且還有換班的可能性,輕易拿不到證據。徐開路認為應該製造出點兒動靜,把所有人都調動起來才有機會。到底如何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冥思苦想,突然記起傍晚離開這裏時看到過牆角堆放的煙花,他重新下樓,把那箱煙花放在火爐旁邊三五米遠的位置,用編織袋上的棉線做了一條導火索,扔進了火爐裏。然後噌噌上樓,剛躲進頂樓與樓頂的連接處,隻聽樓下大廳裏傳出爆炸聲,火藥味很快躥了上來。辦公室裏的人一開始以為是其他同夥放的煙火,罵罵咧咧地探頭出去看,可外麵空地上壓根沒有一絲花火,這下讓他們大驚失色。

餘總頭號馬仔最典型的特征是留著雞冠頭,頭型很傻,卻不缺心眼,他最先察覺不對勁:“聲音哪兒傳來的?哪個傻缺在樓裏點炮仗?有狗!”

雞冠頭衝出辦公室,身後的人也無心“觀景”,魚貫而出。徐開路見縫插針進了辦公室,把攝像機裏的存儲卡全取出來裝進口袋,用智能手環拍下這裏的情況,準備下樓尋找餘文次的“寢宮”,他相信找到餘文次才能找到更大破綻,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暴徒們很快會上來翻監控,隻要一發現他進來了,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封鎖現場,甕中捉鱉。然而接下來他聽到剛才樓下雜亂的聲音消失了,雞冠頭也不再咋咋呼呼。

徐開路耐心等待著,十幾分鍾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他有些納悶,難道這些人知道有高手進來,逃命去了?隨即他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們這麽大陣仗,偷偷摸摸排兵布陣一個多月了,絕不可能不明不白就此罷休,估計是到外麵偵察去了。趁此時機,徐開路決定好好摸一摸大樓內的構造,打入餘文次的核心區,掐住他的七寸。

徐開路也想過被抓住的後果,但他並不認為沒有轉機,他把剛才掌握的資料傳入了智能手環,隻需要輸入密碼,就能導進訓練基地作戰指揮中心的服務器。現在他的意見不被重視,可萬一他犧牲了,情況便另當別論了,餘文次等人也會好好掂量掂量的。

徐開路躡手躡腳到達三樓,掃視一圈,在角落裏發現一麵白牆上竟然有微弱的光線投射出來,這個部位沒有門窗,怎麽會有光線?徐開路輕輕敲了幾下,發出的聲音顯然不同,他上下左右移動一番,牆麵竟然晃動了,再用力便推開了,原來這是個隱藏式推拉門,他恍然大悟,這暗門,白天看不出來,晚上就露餡了。他順勢鑽進去,用手電一照,牆麵上貼滿了戰術地形圖、要害部位示意圖,甚至還有訓練基地的兵力部署圖,圖上有各種顏色的標注。這都是機密內容,普通人根本無從獲取,這更坐實了他們是間諜的推斷。

“間諜”這個詞語之於徐開路其實是陌生的,他沒有接觸過,也不認為軍旅生涯內會和間諜有交集。雖然他定期接受防間保密教育,但除了謹言慎行,他認為別的保密手段無機會施展,畢竟間諜滲透的是掌握秘密的單位和擁有實權的個人,像這樣遠離敵鬥爭前沿、遠離繁華鬧市的地方,何況訓練基地不是密級很高的單位,不掌握太多高科技的內容,間諜哪裏願意來,而且像他這樣尷尬的身份,間諜也懶得看上一眼。可世事奇妙,在孤獨的時間和季節,總有出其不意的故事發生,有時候是悲傷故事,有時候預示著美好未來,人們掌控不了,唯有無限接近,接近不把握,也是接近真相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