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終究看到了野草和大樹,它們一般夏發淺芽,秋落寒土,可這兒其實竟無夏秋,所以它們隻是虛晃著,雖然那也是在向你招手;你看到了通往城市文明的公路,眼前也有了洶湧的人群,他們捧著哈達接近你,絕口不提你顯而易見的衰老,然後匆匆去往別處。你站在大地中央,來時的腳印消失在日暮,你什麽也不說,就像什麽也留不住;可這不是你的願景,依稀中為自己打一個響指,燈火亮了,那不是口號,那是昨夜讚歌,是今明絕美的重塑。

昆侖哨的秩序恢複到了戰備之前,但容顏已改。新漆麵是她匆忙塗抹的粉底,新房子是她剛披上的爆款風衣,新設備是她花大價錢做的全身SPA,她像一個風韻猶存的熟女,費盡心思粉飾滿臉風霜,緊趕慢趕追時代步伐,偶爾也有粉嫩的少女夢。可當她向徐開路露出爽朗的笑,眼角的魚尾紋還是暴露了她的滄桑,不過沒關係,不管她裝扮與否,在徐開路眼裏,她的樣子還是最初相見時的純真。她和孫煒一樣,都是徐開路的心頭肉,不同的是,前者似圖騰,後者似骨血。徐開路麵朝偉大的圖騰度過了最艱難困苦的歲月,馬上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可也到了離開她的時候。這次離開,不是取舍,沒有選擇。

孫煒能拄著拐杖獨立行走的時候,徐開路接到了上級通知,由於他的客觀情況,不適合再留在守護中隊,更不適合一號哨執勤,他被調入訓練基地擔任戰術教員,孫煒母子被批準隨軍。劉軒坤已經把他的行李送到了格爾木,兩天後他的行李會出現在青海區域訓練基地的收發室內。

徐開路不用再回昆侖哨了,連說一聲“再見”也不必了,這也許是最簡潔的告別,這和他內心的聲勢浩大一點兒也不匹配。他突然滿腦子都是還沒做的事,還沒有到柳大哥出事的地方祭拜,還沒有給劉軒坤講講哨所的怪脾氣。如果不遵循一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規律,哨所是會莫名其妙地出事情的,還沒有親自宣讀張琛的班長、劉鬆的副班長任職命令,還沒有收獲今冬的第一棵白菜,還沒有落實今年的巡邏計劃,還沒有教兩名列兵最新的戰術動作……正沒著沒落的時候,昆侖哨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安逸的遺體找到了。

一支自然環境監測隊伍在進行勘測作業時發現了埋在雪窠裏完好如初的安逸,據說領隊名叫李宇,他到昆侖哨送安逸時說他和昆侖哨有不解之緣,和哨所老班長徐開路有兄弟之情。

失蹤的兩個人在徐開路離開之後姍姍來遲,徐開路震驚之餘隻有感歎。他想,這可能也是昆侖哨的怪脾氣之一,她也覺得我到了該走的時候,她在告訴我一個道理,死抓住昆侖哨不放,是站得高看得遠,可這世界是折疊的,再高再遠,看到的也隻是一麵,不再四處張望,關注身邊和足下,也是人生豐沛的呈現。

劉軒坤等人好好招待了李宇,還給安逸和柳大哥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儀式,並錄下了視頻。在前往西寧的路上,徐開路看到了這幾段視頻。

視頻中,李宇笑容燦爛,和大昭寺前磕著長頭、假裝不問世事的他判若兩人。他對徐開路說:“想不到我還會出現在這裏吧,當時逃避,是擔心被吉賽組織餘孽追殺,現在他們被全部剿滅,沒有了這樣的威脅,我也可以繼續我的事業,來完成胡棟隊長的遺願,來尋訪你們的精神足跡,來探索昆侖山的奧秘。我來了,你卻走了,不過也好,軍人本身就像候鳥,從南到北,一直在路上。希望你幸福,如果有機會,我們還要並肩戰鬥,請記住我這個不在編不在列的戰友。”

視頻結尾處,劉軒坤也有一段發言,既是表態,也是祝福,他說:“人家都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可我們常年困頓一隅,偶爾回到鬧市,卻像井底之蛙,與社會格格不入。可我們知道我們是好男兒,因為他們所說的四方,就是我們站立的地方,或者說,因為有我們站在這裏,他們才有了四方的概念,我們願意成為這樣的邊界,或者像安逸、柳大哥一樣,化作刻在邊界上的碑文。班長,你要心安理得地走,不要留戀,犧牲的人,用肩背給我們墊出一條平坦之路,就是為了讓我們走起來風生水起、義無反顧,將來你過得更好,我們才有奔頭。當我們也為人夫為人父,不用經曆你們這樣的挫折,就能華麗轉身,去擁抱新的生活,想想就很美好,這些不會太遠……”

車廂裏徐開路盯著屏幕淚如雨下,多種情愫匯聚一起,他的世界山河破碎。孫煒一言不發,一隻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把徐開路的頭輕輕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她沒有強健的體魄,但隻要她懂他,她就比任何人都有力量。她知道徐開路不需要安慰,需要的是麵對;不需要分擔憂傷,而是需要找到支點。在他夢回第二故鄉之後,有人將他叫醒,有重新踏上征途的勇氣。一旁的徐冬冬隻是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他也許在想,為什麽這麽大的人了,還不如他這個孩子,說哭就能哭得一塌糊塗。

車窗外的地貌出現了變化,場景、色彩豐富起來,生命的氣息充盈而溫暖,徐開路的鼻子頓時濕潤了許多,嘴唇上的死皮也不再幹枯,他終於再次感受到生活的無限饋贈。此刻,他還懷念著昆侖哨的一切,可他聽了兄弟們的箴言,並未感到失落,因為他意識到身體裏流淌著昆侖哨的鮮血,他相信能以昆侖哨傳授給他的方式擁抱生活,隻要他一如既往地肯幹肯做,昆侖哨的痕跡就不會消散。

快到訓練基地時,孫煒卻打起了退堂鼓,她知道三年前出走昆侖哨的副班長陳愛山就在這裏,更尷尬的是陳愛山的愛人陳鈺也住在這裏的家屬院。她不想見到這個女人,當年她雖然沒有對她構成任何威脅,而且還間接促進了她與徐開路關係的進展,但自己就是不想見她。孫煒清楚原因,如果她沒有腿傷,依然貌美如花,站在徐開路身邊妖嬈盡顯,她才不在乎見不見陳鈺。可現在她這副樣子,按照陳鈺的性格,肯定是會奚落幾句的,被奚落,孫煒習慣了,可她不允許徐開路受一點兒委屈,他曾那麽驕傲,如雪蓮般純潔,不能因為她受到鄙視。

徐開路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說:“必須要去,且不說你還是那麽美,現實中哪有那麽多金童玉女,那是人們的向往而已。老話說的是,好漢無好妻,美女配野獸。我們挺起胸脯,我們就是例外。隻要你有信心,你一定會一天比一天更好,咱們不跟誰比,就跟自己比,那樣我們就可以做到別人說好話時我們點頭致意,別人說壞話時也一笑而過。關上門,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誰怕誰啊。”

孫煒說:“我是怕你不自在。”

徐開路說:“除非當年我對她有過想法,不然怎麽會呢?”

徐開路的回答,孫煒很滿意。她是個脫俗的女人,可她首先是個女人,女人自然擋不住**裸的忠心。

車子進了西寧市區,已經遠離人間煙火太久的徐開路,看什麽都舒服。垃圾車臭味熏天,他認為這是市井味。遠處的煙囪汩汩地冒著煙,讓一大片區域灰蒙蒙的,他也覺得親切。這是北方的顏色,是當年資源型城市的典型特征,哪裏有煙囪哪裏就有廠子,誰家有人在廠子裏上班,平時人前走路都要抖三抖。冒煙不止的工廠效益才好,顏色越灰的地方越富有。交通堵塞了,喇叭聲此起彼伏,路邊的麵片店、烤餅鋪子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徐冬冬焦躁不安,皺起了眉頭。徐開路不覺得這有多糟心,和缺氧比起來,這已然算人間仙境了。他甚至還想多堵一會兒,訓練基地的地址在郊區,他不想太快回到犄角旮旯裏。

越是這樣想,路程好像越短,還沒記住任何一條街道的名字,他們已遠遠地看見了基地大門。徐開路連忙整理了著裝,換上了常服,戴好了大簷帽,檢查了好幾遍風紀扣,當年談戀愛也沒見他穿得如此板正,孫煒也被他弄得緊張了。

徐開路說:“剛來新單位,他們一定會組織歡迎儀式什麽的,咱以後拖家帶口在這裏生活,第一印象要留好。”

孫煒覺得他說得在理,連連點頭,把拐杖用新紗布纏了,把徐冬冬的鼻涕擦幹淨,隻等著用最好的精神麵貌接受夾道歡迎。

車子停在了門口,駕駛員把人放下後一溜煙開走了,徐開路攙著孫煒,抱著徐冬冬,背上還掛著孫煒住院時用的鍋碗瓢盆,雖然收拾了半天,可一看還是像從前線剛下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並沒有看到什麽歡迎隊伍,更別提什麽儀式,空****的大門處除了一個哨兵警惕地看著他們,還有一個黑黢黢的家夥在自衛哨裏麵探頭探腦,徐開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陳愛山。

徐開路心裏稍微得到一絲安慰,有兄弟在,就不孤單。

不過他還是嘀咕:“基地沒接到通知嗎?我明明聽到駕駛員給基地主任報告過了,他們要是不知道,陳愛山怎麽知道的?”

陳愛山看見了徐開路,一路小跑過來,接過徐冬冬和徐開路背上的東西,帶著徐開路往家屬院走。一路上,他像打開了話匣子,訴說這幾年來的相思之苦,見到他們多激動,並展望了未來,表示以後一個大院過日子,大家可以有照應,雲雲。隻是,一句也沒提他和陳鈺的事。陳愛山是個有次序的人,他不提一定有他的道理,徐開路也不好問他的家事。

陳愛山把徐開路帶到了分配給他的公寓,這是一套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躲在新樓的後麵,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板狀樓,樓前的空地上,大白天有肥碩的老鼠在遛彎,它竟不怕人,還停下來看了看徐開路,宣示了一下主權;樓道黑漆漆的,二樓有一間有水淌到樓道裏來,弄得到處濕漉漉的;三樓一戶人家正在吵架,聲音盡收耳底,可見隔音效果之差;而四樓兩口子更誇張,還沒到晚飯時間,已沒羞沒臊地親熱上了,發出令人臉紅耳熱的聲音,孫煒捂住了徐冬冬的耳朵。

陳愛山有些尷尬:“咱們是符合家屬隨軍隊伍中級別最底的,隻能享受這個標準,湊合著住,我在你樓上,情況差不多。”

打開門,徐開路聞到一股消毒水和腐爛發黴的味道,再看屋裏的陳設,桌椅床櫃一目了然,看起來基地保障部門負責人遵循的是極簡主義,這布置比當時孫煒的出租屋還要寒酸。不過徐開路知足,至少有個不花錢還能長落腳的地方,還是個兩室,稍微歸置歸置,很容易像個家。他隻覺得對不住孫煒,本以為從格爾木到了省會城市,能提升一下生活質量,沒想到隻是換了個睡覺的地方而已。

徐開路討好地看著孫煒。

孫煒說:“隻要能每天看到你,就是天大的進步,我沒其他意見。”

於是,徐開路一家算是匆匆忙忙地住下了。

他們不來迎接,徐開路要主動前去報到。陳愛山帶著他到基地領導辦公室轉了一圈之後,徐開路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沒有誰特別熱情,看見他就像看見一個表現不怎麽好的士兵,他們眼裏沒有溫暖,更沒有喜悅。一個個哼哼哈哈地打著官腔,紛紛交代他到了基地要遵守基地的紀律。尤其是基地華主任,說話沒有一丁點兒人味,不停囑咐徐開路要盡快融入集體,不要仗著勞苦功高,耍老兵油子做派,要領會領導意圖,揣摩領導心意,對待工作積極主動,這裏不像哨所,眼裏要有活兒,手腳要勤快。總之兩條,聽話,幹事。

聽了華主任這話,徐開路有些不悅,感覺他們對哨所的人有誤解,覺得哨所的人不勤快、不聽話、不幹事似的,在哨所躺著就是奉獻,好像他們真的天天躺在那裏。

徐開路發牢騷:“‘領會領導意圖,揣摩領導心意’什麽時候成了他們的官方術語,時不時掛在嘴邊上,這難道不是一句很沒水平的化石語言嗎?什麽樣的領導連指示也指示不清楚,需要讓下屬去領會、揣摩?懶政的標準當成要求下級的標準,也是沒誰了。”

陳愛山滿臉漲得通紅,欲言又止,看到徐開路疑惑的表情,終於沒忍住:“其實……其實他們不是對你有意見,造成現在這個局麵跟我脫不了幹係。”

徐開路問:“有你什麽事兒?”

陳愛山說:“當時我剛來,他們對我是寄予厚望的,可後來……”

徐開路問:“說下去啊。”

陳愛山說:“後來我表現實在差強人意,幾乎成了笑料。所以,他們恨屋及烏,把你也捎帶上了,以為昆侖哨下來的,都爛泥扶不上牆,是我連累了你……”

徐開路說:“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一定有難處。不管你混成什麽樣,你都是我們優秀的副班長!”

陳愛山還沒說來龍去脈,徐開路便知道了大體框架,他心誠地安慰陳愛山,陳愛山便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當年出走已經讓他有了心結,現在是時候坦誠一些了。他和盤托出,他這一訴苦,讓徐開路哀歎連連。

原來陳愛山到基地後,剛開始表現確實可圈可點,和陳鈺也過了一段相對甜蜜的安穩日子。陳愛山安心教學,陳鈺退伍後憑著曾在文工團的工作經曆,在西寧歌舞團找了一份差事,經常參加演出,偶爾還能接拍個影視劇什麽的,雖然是十八線配角,但也滿足了她的觸電夢。她事業上風生水起,導致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少了太多。有了孩子後,情況稍微好轉,但也沒持續多久,陳鈺經常把孩子一扔,去追求影視夢。演藝圈的浮華,讓陳鈺逐漸嫌棄陳愛山微薄的工資和簡陋的生活環境。終有一天和歌舞團負責演出統籌的副團長勾搭上了,被陳愛山撞破之後,陳愛山的暴脾氣哪裏忍得了,大鬧歌舞團,打傷副團長。本來他可以告副團長破壞軍婚,這下可好,被人抓住把柄,反參一本,背了個降銜處分。雖然事後副團長也付出了應有代價,但他和陳鈺也徹底走到盡頭,為了孩子,陳鈺離婚未離家,兩人竟還在一個屋簷下住著。陳愛山心裏窩囊,無心工作,教學也頻頻出差錯,教員當不成了,被下放到後勤班伺候二畝菜地和幾頭肥豬。地被他種得草比菜都高,豬也養得比狗還瘦。華主任三天兩頭找他談心,但解決不了實質問題,隻能聽之任之,時間一長基本等於放棄他了。

陳愛山說:“原以為當年離開昆侖哨是解脫,現在看來是南轅北轍,在昆侖哨取得的榮譽,在這裏消耗幹淨了。當年我們遠離塵世,不受沾染,現在這些雞零狗碎都還了回來。”

徐開路說:“不能後悔,就算目前境遇不好,這也是必由之路,你應該慶幸種種不如意在一個階段全部襲來,而不是散落於你人生的每個角落。”

陳愛山說:“你是在說你自己嗎?你沒來時,我是最狼狽的,看到你以後才意識到,是不是昆侖哨給我們下了魔咒,不然怎麽都過成了這鳥樣子!”

徐開路說:“這都是暫時的。”

陳愛山說:“當年你也是這麽哄我們的,你是班長,要當主心骨,要照顧大家的情緒。現在咱們誰也管不著誰,能不能實在點兒?”

徐開路說:“生活還能再怎麽惡心我們?取經也該到西天了。”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進了家屬院大門,一個邋裏邋遢的孩子蹲在牆邊上玩沙子,看上去也就三四歲,聽到這邊有動靜,扭頭看了一眼,丟下小鐵鍬,轉身就走。

陳愛山說:“陳昆侖,回來!”他不叫還好,這個被喚作陳昆侖的孩子拔腿就跑,小短腿倒騰得飛快。

陳愛山說:“這孩子,一點兒禮貌也沒有。但這不怪他,是我沒教育好,也不會教育,沒起太多好作用。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炮手,放一炮就走,哪管一地的狼藉,所以我有什麽理由怪陳鈺,我誰都怪不了。”

徐開路問:“這是你的孩子?他叫陳昆侖?”

陳愛山點了點頭,他也許已經忘記為什麽給孩子起這個名字。可徐開路看到他的目光中有數不盡的回憶,或者說他本以為越走越遠,對兒子名字的含義越來越模糊,可其實這才是他最質樸的懷念,每一次回眸都是尋常的一瞥。想要未來平淡對待或者直接忽略,才需要一個儀式感的環節來稀釋那不值一提的慚愧,而陳愛山不需要,這是他紀念過去的方式,也是他在意未來的方式。所以徐開路很欣慰,陳愛山才不是什麽逃兵,鉚釘不必嘲笑木榫,死結無須妒忌活結。

這座西寧近郊的部隊家屬院裏,栽滿了高聳的大葉楊,鮮黃的葉子在大道兩邊搖曳著,這是比“碧綠”還亮眼的色彩,陽光從它們的舞姿裏變換著形態,妖嬈的影子追隨著徐開路的腳步,感官上的愉悅隨之而來。這裏海拔雖也有一千多米,但這是適合人類居住的高度,這樣的高度讓文人騷客不再瘡痍滿目、滿腔悲壯,能吟出“疊嶂雨餘泉眼出,澄潭風靜釣絲垂”等無關痛癢的詩句了。在昆侖哨絕無這種經驗,徐開路感到愜意,他突覺那些過去的痛都不在話下了,他可以選擇性地忘記,他可以像電影散場時一樣,做那個不看結尾字幕率先離開的觀眾,吃烤雞、炸串、麻辣燙,斷然不再提劇情半句的人,這樣的人狠不狠,隻有哭得稀裏嘩啦的觀眾知道。

傍晚,徐開路不讓孫煒下廚,親手張羅了一桌子飯菜。在誰下哨誰是炊事員的昆侖哨,加之可能也繼承了劉彩的美食基因,徐開路無師自通,練就了一手好廚藝,今天第一次在家派上了用場。孫煒插不上手,拄著拐杖在一旁看得也起勁,徐開路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她說,這是一頓承前啟後的飯,她要連吃三碗。飯菜齊了,徐開路不著急開飯,把陳愛山和陳昆侖請到了家裏來。孫煒有些不高興,剛想一家人單獨聚聚,又把外人招來了,不過她的丈夫她最清楚,他不僅心懷國,心懷家,還心懷別人的家。

軍營超市不賣酒,徐開路跑出去三千米買了一瓶青稞酒,兩杯酒下肚,他和陳愛山麵紅耳赤了。

徐開路抱過陳昆侖,從口袋裏摸索出一個紅包,硬塞到陳昆侖手裏說:“小子,不為別的,你叫陳昆侖,你是昆侖哨的種,看見你,我和你爸就渾身充滿力量。”

陳愛山說不能要,本來不想要的陳昆侖一把搶了過去揣進了懷裏,把跟爹唱反調這件事貫徹到底。

徐開路說:“你這倔驢脾氣我喜歡,但是爺們兒告訴你,你爸現在什麽樣子我不管,他在我心裏永遠是功臣,非常優秀,將來你會懂他……”

孫煒抱著徐冬冬說:“你跟一個三歲的孩子說這些,有意思沒?”

陳昆侖發話了:“功臣?我爸就是個種菜的。”

陳愛山看到兒子的不屑不敬並不激惱,但氣不順,很快就喝多了,發了酒瘋。巧合的是陳鈺不知在哪兒聽說父子倆在徐開路家的消息,找上門來,臉色非常難看,連個招呼也不打抱起孩子就走,和陳愛山再次發生衝突。好好的一頓飯吃得雞飛狗跳,孫煒還說連吃三碗,結果連一口都沒吃上,飯菜全被陳鈺掀翻在地上。孩子的哭聲、陳愛山的醉罵聲、陳鈺的尖叫聲,把大門口的哨兵都吵來了,還搬來了華主任。華主任看到地上的酒瓶子,當場鼻子氣歪了:“好啊好,你們兩員大將算是湊齊了,看來基地不夠你們霍霍的了,剛來就整這麽大動靜,再過兩天房頂都要被你倆給拆了!”華主任拂袖而去,第二天給了一人一個警告處分。

的確,徐開路樂觀得太早了。

過了好幾天,華主任氣消了,正式安排徐開路當戰術教員。帶兵訓練,每個老兵都有不少心得,對於打過幾場硬仗、具備實戰經驗的徐開路來說自然更不算什麽難事。戰術和射擊不同,擊發快不快、打得準不準就能分出射手的三六九等。而什麽是好戰術?能利用好地形地物,精準地躲避襲擊並構成襲擊,就是好的戰術,哪怕一場戰鬥下來隻用了一個姿勢,沒有新奇特,隻要完成任務就是勝利,一招鮮和招招會分不出孰優孰劣。這是徐開路第一課給學員們講的理論,但學員們並不買賬。幾個訓練尖子首先表示不服,拋出一個致命的問題:“戰術考核,考動作就單純考動作,考官才不管你能不能拿下目標。”

這裏就存在矛盾,全能型人才畢竟是少數,戰術訓練時間又非常有限,如果不能有側重地訓練,很可能導致招招會但招招爛。徐開路還是倡導各學員根據自身情況有針對性地加強某項或某幾項動作,就像摔跤,把人摔倒有三千多種形式,可優秀的運動員肯定最精通一個或者幾個撒手鐧,絕不可能麵麵俱到。

徐開路堅持自己的教學理念,可惜,第一次考核,學員的成績一塌糊塗,及格率慘不忍睹。基地宣傳欄上設置有精英榜,很不幸,他們隊上的是旁邊的曝光欄。徐開路的威信初步受損,雖還沒到懷疑人生的地步,但這個倒黴的機會很快來臨了。

基地組織戰術會操,會操完畢,大家正準備收拾小馬紮退出現場,這時候華主任提議讓各隊教員也來一次展示,搞一個課間小比武,調動一下訓練氛圍。各隊教員摩拳擦掌,徐開路提出異議,各教員擅長的專業不同,這麽比不公平。華主任粗魯地化解了這個難題:各個專業統統比一遍。

徐開路心想,這哪是課間小比武,明擺著是華山論劍,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盤道。怪不得他前一段時間發現很多教員在偷偷加碼,單獨搞課外加操,原來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將有這麽一次明爭暗鬥。徐開路叫苦不迭,看到華主任居高臨下的臉,馬上明白了這場比武就是為了檢驗他而已,更直白一點兒說,是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事到如今,徐開路不害怕,心說,我好歹也是實戰過的人,跟你們這些沒真刀真槍幹過的人比武,還是有優勢的。

然而徐開路大錯特錯了,他不知道打過實戰在求快求分的環境裏吃不開,照樣幹不過各類競賽中如魚得水的“考核機器”,這些人秉承的是應試思路。就拿徐開路最懂行的戰術科目來說,他認為滾進偵察的時候單純求快是錯誤的,可考官從不管地樁線、蛇形刀刺網刮爛了誰的屁股,隻認掐表成績,所以徐開路連這個最拿手項也被人斬落馬下,項項穩居倒數第一。那群生龍活虎的小子,個個展現出了驚人的“拿分”水準,仿佛就是為比武而生。他們比徐開路要更適應這裏的氣候、環境和節奏,徐開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不可能用劇烈的方式進行戰鬥,節奏快無異於自尋短見,所以下高原後,上麵的運動準則時刻掣肘著自己,思維定式不可能說改就改,不換思想就換人,這是部隊的老話,因此徐開路敗得徹底。失敗的連鎖反應是他很快被打成陳愛山的同類,兩個立過赫赫戰功的人,卻成為訓練基地將士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身上疑點重重,沒有英雄該有的特征,看上去還不如普通人體麵,情商、智商、能力都有水分,是宣傳部門錯樹的假典型,這種人目測放得了炮仗,打不了硬仗。

目前還是質疑階段,也有智者覺得徐開路的發揮是被限製了,比武成績不能代表全部,公開場合為他鳴不平。可人要出醜,全世界都會為他讓路,跌麵兒的機會再次來得當仁不讓,徐開路的形象一落千丈,扳是扳不回來了,他認為他很快就得和陳愛山去種菜養豬了,可以哥倆好六六六,如膠似漆長相守了。陳愛山是兩年後墮落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而他“木秀於林”,隻用三個月左右就達到被摧之的程度,這麽說他“技高一籌”。

這事的起因在孫煒身上,西寧基地是今年全部隊的單兵作戰技戰術改革試點單位,已經風風火火地搞了一年,總部工作組要來驗收了。好幾位副大軍區級的領導來一個小小的團級單位檢查工作,算得上年度盛事之一了,華主任每天緊張得身體機能都紊亂了,吃不好睡不香,提前半個月就演練排練上了,生怕哪裏出紕漏。工作組到達的前一天晚上,他特意組織了迎檢部署會,交代各大注意事項。臨散會還不放心,把幾個新來的和後進的同誌留下來單獨加強動員,其中少不了徐開路和陳愛山。陳愛山屬於後進人員,徐開路占了“新來的”和“後進的”兩個指標,算雙料王,被華主任高度關注。華主任認為,檢查時,陳愛山躲在菜地和豬圈的範圍內,基本不會對檢查造成影響,剩下一個最重點的人物隻有徐開路。屆時,他處在教員隊伍中,因為黑得發亮,比較顯眼,有很大概率會被抽問,可以直接和首長對話,他站在那裏,要麽發光出彩,要麽能捅大婁子。

華主任憂心忡忡地說:“不是不信任你,你從昆侖哨來,沒見過幾次大場麵,如果心裏沒底,請提前說,我現在還來得及早做打算;如有信心,請做好分內工作,要發揚如履薄冰、時不我待的精神,助力單位順利通過檢驗。”

徐開路心說,第一句澄清什麽,意味著中心思想是什麽。“不是不信任”,也可以理解為,我一點兒也不看好你。這太看不起人了,小地方來的,活該被質疑?華主任越是這麽區別對待,徐開路越不忿,決心要在這次活動中翻盤,所以他向華主任表了態。

華主任以為,徐開路就算不給他長臉,至少有老兵的操守,也不至於嚇破他的膽,可事實上怕什麽來什麽。工作組如期而至,領導們不顧舟車勞頓,下車後即上訓練場,認真查看改革成果,傾聽基層意見。大家按照事先排演好的步驟展開,有條不紊。華主任胸前掛著指揮員的卡牌,像一位資深導演,縱覽全局,運籌帷幄,他給每一名教員配了對講機,熟練掌控調度,隨時發出通報和警示,大家心照不宣,所有突發性情況處理得幹淨利落,一切看起來相當美好。

徐開路帶領學員演示完新戰術動作,一位中將看完頻頻頷首,麵露喜悅之色,隨後踱步到徐開路麵前問道:“小夥子,你是怎麽理解街巷戰鬥的?”

徐開路沒有打過街巷戰鬥,但對此頗有研究:“報告首長,中國城市化進程尤其飛速,改變了現代戰爭的麵貌,街巷地帶的軍事行動未來將成為戰場的重要組成部分,交戰中會混雜大量平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遵守現場指揮部規定的交戰規則,使用顛覆性的單兵作戰技巧……”

徐開路滔滔不絕,首長正聽得如癡如醉,這時,天似乎要塌下來了。徐開路肩頭的對講機突然響了,傳出一個急切的聲音:“徐開路,徐開路,收到請回答,我是陳愛山,孫煒從樓梯上滾下來了,傷情嚴重,可能要動手術,你必須要在,不然簽不了字,我們現在在趕往總隊醫院的路上……”

聽聞噩耗,徐開路愣了幾秒,這幾秒十分漫長,全場跟著屏住了呼吸,特別是指揮所裏的華主任傻眼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刻,更“駭人聽聞”的場麵發生了,距離中將不遠的警戒圈外,竟有幾頭老母豬試圖衝闖禁地,雖然被警戒人員拽著豬尾巴拖走了,但“追兒追兒”的聲音,全場都聽見了,警戒人員解決它們的滑稽樣子,全場都看見了。影響麵雖得到遏製,但在華主任看來,這是天大的事故,他此時的心情像拜堂時磕頭磕錯了老娘、拜完堂入錯了洞房、入完洞房尿了床,他恨不能手撕徐開路。

萬幸,中將是見過風浪的,沒有追問什麽,他離得最近,全程聽得清楚,率先反應過來,一擺手說:“趕快去!救人要緊。”

徐開路顧不得客套,撒腿就跑,那速度可比之前比武的時候要快得多。

華主任暴跳如雷,拍著桌子罵作戰參謀到底怎麽回事,誰的信道串台了?作戰參謀出去查了半天查清楚了。回來匯報,是陳愛山的兒子陳昆侖帶著徐冬冬在樓下玩,徐冬冬不小心掉進了臭水溝,號啕大哭,孫煒聽見了,拄著拐杖往樓下跑,腿腳不方便,一不小心摔倒了,從四樓一直骨碌到一樓,滿身是傷,不省人事。不到四歲的陳昆侖急得跺腳,跑去菜地向爸爸通風報信。陳愛山回到家屬院一看孫煒的傷勢,斷定要做手術,如此嚴重,家屬必須在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到家屬院與訓練場的連接處,生搶硬奪搞來一名警戒人員的對講機,幹脆全網尋找徐開路,毫不拖泥帶水。

華主任聽完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把這個警戒人員,給我關他十五天禁閉,再下放到昆侖山去站崗,好好鍛煉三個月!”去昆侖山算作下放,華主任不是不知道那裏的艱苦,隻是在他眼裏艱苦中走出來的士兵,不代表在一些需要拋頭露麵的場合能夠有用,徐開路和陳愛山都是很好的例子,他倆差點兒毀了他的心血,甚至前程,現在想到他倆,他就咬牙切齒:“這兩頭倔驢,炸裂、崩爛、爆碎的存在!”

檢查驗收工作沒有因為這段插曲而停滯,正常進行下去,結果還算圓滿。中將囑咐華主任在做好試點工作的同時,要關心士兵生活,不要對剛才的事耿耿於懷,畢竟這是檢查驗收,不是戰場,他相信戰爭來臨,剛才那個戰士不會臨陣脫逃。

中將用了“臨陣脫逃”這個詞,華主任好好揣摩了首長的語氣和神態,自認為首長一語雙關,批評意味十足。於是,他沒記住別的囑托,隻記住了這個萬惡的成語。

孫煒老傷沒好,又添新傷,這下又要在醫院住些時日了。徐開路撫摸著孫煒蒼白的臉,這曾是一張擁有傾城之顏的臉,當年他摸上去,滿滿的膠原蛋白,迸發著青春的氣息,好像有一股強烈的吸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然而現在她的臉幹癟枯黃,印滿了歲月的瘡痍,他依然會湊上去親吻她,可更多的是疼,疼到心悸。

孫煒睜開眼,一如既往的堅強,苦難讓她對旁人看來的天災也能泰然處之,她還有力氣為徐開路祈禱,希望他不會因為這件事受處理,她還在擔心徐冬冬沒人照看,會餓瘦的,她還想掙紮著爬起來。

徐開路說:“早知道會更糟,當時我應該同意你的決定,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傷,也許你不跟我,會好太多。”

孫煒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當時那也不是我的真心話,我們何必在每一次受到傷害的時候,率先想到和最珍惜的人剝離開來。一切都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們回過頭去看,真的會很感謝自己,沒有做一些當時就知道可能會後悔的決定,會慶幸自己的堅持。”

徐開路從醫院出來,準備請個臨時保姆,被陳愛山否定了,他說:“你家什麽條件,請得起保姆?徐冬冬交給我。”

徐開路說:“比我混得還苦,怎麽幫我?”

陳愛山說:“我去找陳鈺。”

徐開路說:“她搭理你嗎?她看你的眼神,和看一隻剛從糞尖上起飛的蒼蠅差不多。”

陳愛山說:“每個人都有相對的底線,如果她太絕,根本不會再回來,連陳昆侖也不會管了,我相信讓他幫忙帶兩天孩子,還是沒問題的。”

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陳愛山還是了解陳鈺的,讓她順帶著照看兩天徐冬冬這事,竟然被他三言兩語說通了,據說陳鈺表現得還挺積極,她也看不得徐開路一家的遭遇。她都這樣了還同情別人,通過這件事,徐開路對陳鈺的看法有了改觀,他似乎找到了她和陳愛山沒有徹底分道揚鑣的蛛絲馬跡。他想,這人世間的情感狀態、關係,哪有什麽非黑即白,哪是動不動就了斷或結合能解釋清楚的。徐開路找過陳鈺,問她和陳愛山是否有複合的可能。

陳鈺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都這把年紀了,過了黃金時期,跟誰過不是過,但左思右想,男女在一起有了芥蒂,卻還要假裝合拍,沒事的時候裝蒜,有事的時候敷衍,挺累的。”

徐開路說:“女人還是傻一點兒好,太聰明了就不想行動了,做什麽之前一考慮,覺得這事兒也挺無聊,那事兒也挺傻缺,不如維持現狀舒服,那完了,晃晃****一輩子過去了。”

陳鈺說:“誰來教育我,也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徐開路還在想陳鈺這句話的意思,沒想出個所以然,就接到了華主任讓他回去接受處理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