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仍在一〇九逆行,尋找著她,跨越山嶺。多年以後,你卻用一個轉身,讓別人跨越了黑暗,獨自留下,掂量生命之輕之重,我如果是那堆亂石多好,與你對望每個星空。我想喊,曠野不能吐露我的心聲,我要喊,山穀沒有回答我的真誠,隻好把那座城池的圍牆拆淨,不管你從哪個方向來,我們都熱淚滾燙,高接遠迎。

此時的昆侖哨一隅,天氣卻出奇的好,晴朗無風,雄鷹例行翱翔,陽光把石頭曬得溫熱,雖和當下孫煒的位置隻隔兩個山坡,環境卻十分迥異的兩個極端,這是高原的常態。劉軒坤的地位也和這環境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與大家的對立麵變成了忠肝義膽之士,是令張琛等人敬佩愛戴的好排長,彼此間的相處也改觀了許多。張琛竟主動給劉軒坤裝飯夾菜、上煙上茶了,手段之露骨、殷勤之程度,比劉鬆和王玉周要到位得多,這讓他倆看張琛的眼神有了一絲戲謔意味,雖然他們理解那句老話,刺頭兵是一塊璞玉,一旦被挖掘打磨,關鍵時刻最當打。

一道隔閡消散,哨所立馬呈現出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大家的心情和這景象一樣,略感美妙。但此時徐開路卻麵帶焦急,對於妻兒上哨所的難度,他百爪撓心,所以一整天一口飯也沒吃,來回踱步。兵舍前的高倍望遠鏡頭快被他的眼眶磨掉了漆,腳下的石板被他的戰靴踩得鋥亮。

大家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什麽響動,攪得徐開路更心神不寧。他們打心眼裏祈禱嫂子侄子能有好運氣,希望昆侖哨有史以來第一個家庭的相聚,要足夠成功,足夠精彩。

前行之路,危機四伏,但好在他們即將看到終點的標誌物。

柳大哥說:“翻過最後一個達阪就能看到昆侖一號哨兵舍前的國旗了。”

距離目的地確實不遠了,順利的話再有半小時,他們一定能停在兵舍下麵的搓板路上。最後一個達阪,也是最高最險的,一側是土質鬆軟的山壁,一側是萬丈深淵,車子龜速爬升到海拔大約四千六百米的時候,徐冬冬吐奶了,看樣子非常難受,但這孩子這麽小就懂得忍受,竟然憋著不哭。孫煒拍著他的背,自己胃裏也翻江倒海,嘔吐感強烈。柳大哥怕孫煒吐在車上,聞著那股味坐車更難受,於是停下車,把徐冬冬放在車後座上,將孫煒攙了出來。這裏是製高點,風更猛烈,孫煒稀裏嘩啦一陣子吐,快把膽汁吐出來了,穢物飄灑得到處都是。

柳大哥憐惜地說:“徐開路祖墳上冒青煙了,攤上你這樣的媳婦兒,你們這是經得住考驗的婚姻,以後有個小打小鬧,想想這一段經曆,什麽都會釋然吧,我羨慕你們!”

孫煒喘得厲害,抹一下嘴巴強顏歡笑,她知道柳大哥也並不舒服,卻還在鼓勵她,這是一個退伍老兵的素養,哪怕脫了軍裝很多年,仍然是刻在骨子裏的素養,這素養永遠應該被溫柔以待,應該被報以最燦爛的笑臉。

略感舒服了一些,孫煒回到車上。柳大哥重新打火,連打好幾次都沒成功,有些許的不淡定了,但遮遮掩掩地說:“肯定沒事,車子有年頭了,小毛小病太經常,我閉著眼都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說是如此,可柳大哥打開引擎蓋踅摸了半天也沒發現問題在哪兒,之前胸脯拍得越響,現在越是心虛。風在咆哮,能見度變低,柳大哥盯著氤氳中密密麻麻的部件和線路,時間一長,眼睛花了,他上下左右看看,想緩解緩解,一抬頭,帽子上的細沙嘩啦啦地流下去,還有新的微粒掉在他的身上臉上,他尋找來源,這一找不要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發現山壁上有薄霧一樣的塵埃被風吹下來,把他們籠罩其間,更降低了可視範圍,他瞬間後悔把車停在這個險要並且沒有退路的位置。

柳大哥又緊鑼密鼓地把車裏車外排查了兩遍,電瓶、機油、火花塞、空氣濾芯、打火裝置,似乎一切完好,可小車偏偏沒有動靜,他這些年積累的經驗和方法全用上了,統統無效。這時剛才的薄塵已演變成濃霧,不時有黑色的土塊從上麵掉落下來,有的砸在車頂上,有的滾在公路上,有的還滾下懸崖,聽聲音便讓人心驚肉跳。

柳大哥說:“這地方土質太軟,有過幾次滑坡,但那都是以前了,後來交通部隊對這片區域進行了加固,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年限了,實在不行,要徒步了。”柳大哥指著已經破敗的鐵絲網還有剝落了水泥防護牆的崖壁,建議孫煒和他暫時離開汽車。

孫煒不是一無所知,她知道離開汽車意味著什麽,雖然坐車可能半小時就到,但徒步則不然了。他們有可能遇到狼群,還會因為帶不齊物資,導致缺氧缺水缺熱量,主要還是顧忌徐冬冬,他坐車尚能維持清醒,這要是背在身上、抱在懷裏被一通折磨,極易睡覺,一睡覺必感冒。

孫煒正猶豫,徐冬冬也許是迷糊了,又奶聲奶氣地喊了兩聲“爸爸”,孫煒看到他粉嘟嘟的臉此時都像紫茄子了,但依然想奮力睜開雙眼。這整條路上除了朝聖的藏民會在路上生老病死,應該再也找不出這麽小的孩子了吧,徐冬冬雖然出生在格爾木,但論身體構造、基因血脈,還是高灘縣的種兒,能有這樣的狀態太不容易,他還沒有選擇的能力,可他已經學會了在必須妥協的情況下保持抗爭的精神,孫煒抱緊小小的他,眼淚奪眶而出。她的意誌就是他的意誌,他一句話也說不完整,但她像是讀懂了自己,也讀懂了徐冬冬的心願。

孫煒用背帶把徐冬冬捆在懷裏,準備從深淵一側的車門出來。柳大哥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看著她一隻腳邁了下來,放心了不少,回過頭去扣引擎蓋。

“哐當”一聲引擎蓋扣緊了,山體滑坡也結合這個聲音一瞬間發生了。大量土堆、石塊正對著麵包車,像泥石流般從十幾米的山壁上飛瀉而下,速度之快像潰壩後的洪水,山體要運動,風也會呼喊,可這隻會加劇山的狂躁,它像一個醉酒的蹩腳搖滾歌手,以為噪聲也是旋律,給個話筒杆子就可以抓住並忘乎所以地搖頭擺尾。它的毛孔和細胞都在擴張,那是它物理上的坍塌,精神上的傲慢,這也是它的待客之道,它要讓人們見識什麽才是高原的性格。柳大哥和孫煒熟知它的脾氣,給予了足夠敬畏,但它卻無須挑選對象,它隨時可以不高興,在它的眼裏,這活動的生物,統稱為人。人最會信息傳播,它針對的是人,所有人很快就會知道,那些曾叫囂要征服高原、征服大山的人更會知道,它一直觀望,不代表它始終都無所謂,它隻會在某個時刻敲打一下用詞不當的自負者:即使你們成功登頂了我、越過了我,那也不叫征服,長久的伴隨才會征服,路過之人在我眼裏不如一粒沙子。

滑坡帶來一股力道,要把柳大哥往懸崖裏推,雷鋒帽率先被氣流吹掉了,他來不及喊叫,第一反應便朝孫煒撲去,利用慣性把孫煒驅離,孫煒仰躺著摔出去時,順手解開了背帶的索扣,把徐冬冬往更遠的地方拋出去,徐冬冬穿著厚厚的棉衣,像個圓鼓鼓的皮球骨碌碌滾出去五六米,正好躲開塌方核心,邊緣失去威力的土壤分布在他的身上,像蓋上了一層被子,他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不止。而柳大哥正好位於塌方中間,他甚至沒有掙紮,雙臂也沒有揮舞,他想抱住什麽,想抓住什麽,可惜哪裏都鬆鬆垮垮,哪裏都不可依附,擁抱是他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最後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像裏程碑,到處都有,但這條路上的卻有呼吸,有血肉。同時,孫煒所處的位置雖不如柳大哥危險,但還是被輻射到,為了救兒子,她耽誤了再挪動一下的時機,雙腿被一塊大石頭壓住,她能聽到肌肉骨骼被碾碎的咯嘣咯嘣聲,她能看到自己的腿呈不規則形狀陳列在那裏,她發出淒厲的尖叫,等稍微清醒一些,接受了腿已經骨折的事實,再掃一眼麵前的場景,血呼呼地往腦門上湧,麵包車已不見了,被土堆石塊埋得嚴嚴實實,柳大哥的帽子還安靜地躺在她的殘腿旁,懸崖邊上還有一片白茫茫的鵝絨,那一定是從柳大哥割破的羽絨服裏漏出來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神話中那些上天入地的好角色,有的化作白煙,有的遁地潛行,有的騰雲駕霧,有的瞬間轉移,而柳大哥也許和他們一樣,去參加諸神迷醉的蟠桃宴,去搭建不問世事的桃花源,在那裏和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不期而遇、雙宿雙棲。

有一小片鵝絨飄過孫煒的眼前,她伸手抓住,撕心裂肺地哭起來,和徐冬冬的哭聲混在一起,向這片土地索要柳大哥的印記,祈求可否再給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那時她也會和柳大哥遇見,但她不會再來昆侖哨,她會和柳大哥說很多很多動聽的話,講很多很多獵奇的故事,唯獨不包括昆侖山的一切。

然而,時光倒流,以上帝視角可以看到柳大哥的狀態,他四肢張開,擺成“大”字,看不出那是墜落還是浮沉,似是擁抱所有,又像接受所有擁抱,總之,再不設防了。他花白的頭發向上方的公路直立,臉上的肌膚卻鬆弛沒有褶皺,他眯著眼,那是如大將般運籌帷幄的自信,不同的是大將掌控的是戰局,而他於無聲處弄清了生命的走向。這條路上一走很多年,今天才看到終點,他沒有給孫煒母子留下隻言片語,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到達目的地。他像一個坐在石墩上的留守老人,看著意氣風發的少年從他的家門口風風火火地出走,一些思緒已然浮上額頭,他除了祝福他們,就隻有向自己告白,告白滄桑,告白往事,而後告白世界。他嘴巴一下沒動,卻唱了最深情的挽歌。

在這個地帶,別說深淵,就算一道小溝小坎,摔倒了也經常有人爬不起來,柳大哥的離開已不可逆轉,要抬起頭看看活著的人了。徐冬冬還在哭,氧氣匱乏,他的哭聲聽起來時斷時續,令人擔憂,孫煒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徐冬冬沒有回應。

孫煒心急如焚,不隻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激勵徐冬冬:“你動一動,讓媽媽看看,你平時那麽好動,該動的時候怎麽不動了?爸爸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你,你就這個樣子,合適嗎?”

徐冬冬不動,孫煒想要把腿從石頭底下拖出來,可下半身都沒有知覺,使不上力氣,血從石頭底下流出來,逐漸匯聚成一個血窪,常識告訴她,再不止血,很快她就會幹涸,野狼或者老鷹會循著味道而來,啃光她的肉,啄掉她的眼睛,徐冬冬的肉更嫩更香,說不定會先朝他下嘴,孫煒細思極恐,渾身戰栗。

徐冬冬沒有回應,從持續大哭變成時斷時續地哭兩聲,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孫煒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喊起了徐開路的名字,她明知道徐開路聽不見,但這個程序一定要走,因為她要把呼喚留下,不管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徐開路的耳朵聽不見,內心一定感應得到。那樣當他們靈魂對話的時候,他便不會埋怨她的不辭而別。臨死,她還在追求這段情感的完美。

她想,我隻是表達對你的思念,實際上我還在克製,我們之間從沒有用如膠似漆來詮釋過,膩歪永遠不能形容美麗的情感。多年來,你在山頂,我在山腰或者山下,遙遙相望也不可惜,隻要精神的腳步是一致的,我們便沒有相互拋棄,那樣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

徐開路一陣賽過一陣地心慌,他看著搓板路盡頭的埡口,望眼欲穿,孫煒出發前,他們打過衛星電話,正常情況下這個時間早該到了。他撥了好幾遍不可能打通的手機,仍心存僥幸,他希望孫煒會突然接起來告訴他,因為交通管製、司機臨時有事、破車拋錨、不想瞎折騰……根本沒有上山來,全都是玩笑,全都是臆想。可惜,這些都不可能了,因為徐開路已經嗅到了他們的味道,那是家人的味道。

劉軒坤說:“這季節公路上沒雪,不要緊的。”

徐開路說:“我是擔心他們的身體,孫煒還能扛,徐冬冬……”

劉軒坤說:“再等五分鍾,不,再等十分鍾!”

劉軒坤話音未落,兩隻老鷹發出犀利的嘯叫,向埡口方向飛去,徐開路大驚失色:“一秒鍾也不能等!”

劉軒坤說:“你知道他們在哪裏?怎麽找?”

徐開路直接給湯支隊長打電話,請求可否協調直升機。湯峪說,直升機起飛需要嚴格的審批手續,手續做完之前也不要幹瞪眼,他讓徐開路把裝甲車先開出來,抓住救人的黃金三十分鍾。

徐開路說:“那是戰備車輛。”

湯峪說:“戰備是為了保護人民,軍屬首先是人民,保護她就是保護人民。盡管出動,有問題我擔著。”

政委蘇清對湯峪刮目相看,以前湯峪遇事可是站位很高、上綱上線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這次動用裝甲車竟然連嗝都沒打一個,蘇清認為這和他上次死裏逃生有關,重傷痊愈之後,他的外在更硬,心腸反而更軟了。

為了親人動用戰備車輛不符合原則,但徐開路巴不得湯峪這麽說,和救人比講原則,太荒唐。他想,親人近在眼前卻不能最大限度地去救,還能指望拯救誰?如果能,一定是偽命題。

裝甲車碾碎掩體,破土而出,沙塵飛揚四射,衝擊大家眼球,徐開路駕駛鐵馬,在群山環繞、溝壑叢生的高原小路上衝出了方程式賽道的氣魄。他沒走尋常路線,左衝右突,在起伏不定間如浪遏飛舟,但他還嫌不夠快,因為他隻見過孤鷹,若不是有特殊氣味,從來沒有兩隻鷹同時出現在他的眼前,並爭先恐後地朝一個方向飛去,這是天空給他的信號。

徐冬冬不動也不哭了,孫煒也流幹了眼淚,她深信兒子還沒死,她認為他一定是餓了,需要吃奶,吃了奶就會重新活蹦亂跳起來。她的嗓子啞透了,聲音穿透不了稀薄的氧氣,她的孩子聽不到。她想死前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必須要和兒子躺在一起,她不用再喊,隻需要行動。

孫煒自言自語著:“孩子,我得抱著你,你爸爸看到我們的時候,才不會認為我沒照顧好你。就算誰也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也沒關係,我要讓你知道。”

孫煒發揮最大活動半徑,挑選到一塊具有鋒利齒牙的石頭,咬著牙在腿上剮蹭起來,她想用石頭把腿“鋸”斷,爬過去給徐冬冬喂最後一頓奶。石頭每摩擦一下,痛感就直接傳到腦仁裏一次,“鋸”到後來,她想,這是對麻木的身體最好的刺激,也許這樣還能多活一會兒。每“鋸”一下,她就能聽到徐冬冬輕微的呢喃,模糊的眼睛像重新對了一次白、調了一次焦,嗅覺也更靈敏,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奶香味。可是,這時候她知道她的骨頭到底有多硬,她想,和世界做了斷容易,難的是和自己告別。

孫煒的痛讓她想起很多往事,她想到了曾經的青春和榮光,想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出走和流浪,想到了不明所以的激動和感懷,想到了自以為是的頹敗和迷茫,想到了紛至遝來的生活瑣碎和漸行漸遠的朋友,想到了陽光、雨露和花朵等這個地方最稀缺的東西,已經都從她的生活中剝離出去了,她不遺憾,這是追隨徐開路的負擔,是維持婚姻的代價。說到代價,她還想到了那個不僅不用付出代價,還要享受生活的出租屋女房東,她每到月底都會開著瑪莎拉蒂來收房租,很自然地露出名牌包、鑽石戒指和手表,她身上的金銀銅鐵在孫煒麵前叮當作響,孫煒對這些並不十分感冒,她也曾擁有,可看到女房東因為生活無憂而優雅美麗,還是忍不住羨慕。很多次女房東看孫煒娘倆兒不容易,主動要免孫煒的房租。

孫煒問過她:“既然是出租屋,為什麽要免房租?”

女房東說:“當我做慈善,我可以做慈善,但做不到不留名。我有錢,可以不在乎錢,但需要讓別人知道我不在乎錢,不然我混這麽好圖什麽?別人的看法不重要嗎?對失意的人不重要。我很得意,我有這個需求!”

女房東好幾次還邀請孫煒去參加她的聚會,去認識她的朋友,都被孫煒婉言謝絕。

女房東的孩子有兩個保姆伺候,她不能理解孫煒:“你比我還漂亮,思想卻和我天差地別,我沒覺得結婚生子之後生活有什麽變化,如果讓我用從容和快樂交換什麽,我不接受,我為什麽要嫁這樣的男人?”

孫煒不生氣,她隻是闡述觀點:“每個已婚人士都應該做好失去的準備,並對婚姻深有體會,那些已婚了還動不動呼朋引伴、酒池肉林的,大多數非奸即盜吧。”

女房東驚呼:“這個年紀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言論,迂腐啊。”

孫煒不解釋,沒有人不想過女房東那樣的生活,隻是現實生活中更多的是她這樣的人,她隻能通過這樣的否定,給自己些許的自信。

如今孫煒躺在這裏,又想起了女房東接過她的房租甩頭而去的表情,苦笑了一聲。打那之後女房東再也沒親自來過,她在孫煒這裏找不到價值感。孫煒覺得有些對不起女房東,她需要認同、需要展現,為什麽不配合她呢?來生她也要做女房東這樣的人,但今世她要守得雲開見月明。麵對劫難,她不後悔,想到徐開路和徐冬冬,她內心寧靜,所以她仍然沒有放棄“鋸”腿,麵容痛苦,眼神淡定,她從沒說過報答、珍惜徐開路的話,她想,這便是她溫情的告白。

孫煒沒有力氣了,她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因為她的手已抬不起石頭,她隻想睡覺,耳朵裏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好像來到了繁華都市,車輛彼此讓行,人們禮尚往來,孩子哭了有人哄,老人倒了有人扶,百姓不用為生活憂愁,都能和身邊人和諧共處,老對少皆和顏悅色,夫和妻全情投意合……她能看到所有的美好,所以她認為她要死了。

裝甲車劈波斬浪,由遠及近,徐開路終於看到前麵的滑坡慘狀,遠處直升機也飛來了,現場的氛圍是大難之後的凶多吉少。瞬間,他忘了操作,劉軒坤連忙拉下製動器,裝甲車甩了一下尾,停在廢墟旁。

徐開路連滾帶爬地爬上廢墟,高喊孫煒的名字,無人應答,隻有直升機在高空盤旋。他四下搜尋,滿眼的碎石和泥土,哪有車和人的影子,他當時就想從原地跳下去,緊緊跟上,陪他們去另一個世界,被劉軒坤拉住,並指了指另一側孫煒所處的位置說:“那是不是他們?!”

徐開路以為聽錯了,這時直升機上有人用擴音器在朝他喊話:“發現熱能,人還活著,趕快展開營救。”

徐開路這才確認信息的準確性,欣喜若狂,急忙滑下去,看到臉色已經鐵青的孫煒和俯臥在三米外的徐冬冬。這是他看過的最觸目驚心的畫麵,比在烈火中炙烤還要焦心,比在炸彈邊開花還要殘酷。

飛機上有士兵索降下來,他們齊心協力掀掉了石頭,看見了孫煒用石頭砸得血肉模糊的腿。見過太多血腥場麵的士兵,也紛紛鼻子發酸。

徐開路哭著說一些含混不清的話,孫煒竟然還能露出淒涼脆弱的一笑,想要伸手觸碰徐開路的臉,終究還是做不到。

孫煒虛弱地說:“柳大哥為了保護我們掉下懸崖,他是退伍軍人,能評烈士嗎?”

徐開路望著茫茫深淵說:“能!能!能!”

說完,孫煒瞬間就昏過去了,徐開路一手抱著奄奄一息的徐冬冬,一手拖著孫煒的擔架,這個男人此刻很是單薄甚至有些佝僂,但這卻是很多中國軍人的縮影。和閱兵場上的軍人形象截然不同,這裏沒有閃光燈和琳琅滿目的鏡頭,所以這一類中國軍人的縮影少得可憐,他們的故事也少得可憐,人們總對那些美的事物津津樂道,殊不知是這些痛與隱忍撐起了那些華麗的外表。徐開路上了直升機,他心疼到快要窒息,還沒忘囑咐劉軒坤,派人尋找柳大哥,尋找一〇九之魂,等他回來,他一定給柳大哥磕三個響頭。

直升機向上飛升,機艙內的醫務人員正給孫煒母子展開急救。此時,邊境前線傳來大捷戰報,吉賽組織被斬草除根,全部消滅,總隊作戰人員已在歸建途中,昆侖哨和川藏線防衛卡點也一並取消二級戰備。機組成員忍不住發出歡呼,猛然間看到徐開路悲傷的臉,歡呼戛然而止,他們意識到這樣的慶賀未免讓人揪心,這場接近一年半的持久行動,已經讓這位體會最深的當事人傷痕累累、刻骨銘心,在他麵前搞慶功活動,合理但不合情。他們悄悄坐下了,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徐開路說:“兩碼事,別管我,我也高興!”說這話的時候,徐開路眼睛沒有離開孫煒,他口中的“高興”,震顫心靈。

直升機將要入雲,大家才知道孫煒距離目的地有多近,徐開路看見了哨所的國旗、兵舍,尤其是那兩間剛修好的公寓,頗為紮眼,明晃晃的玻璃和房頂紅色琉璃瓦閃著喜慶的光芒。他無數次幻想過和孫煒在裏麵團聚的場景,可還是被現實捉弄了,現在看來著實滑稽,一直期盼著的,從不存在,本以為是承重梁的,卻化為烏有。那句話說得真好,太久之後才得到想要的東西,它往往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徐冬冬被搶救了過來,他睜開水汪汪的眼睛看到了徐開路,每天都看爸爸的照片,但見到真人卻不敢認了。

徐開路說:“我是爸爸,咱們通過電話,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我在說什麽,但我感覺咱們爺倆兒聊得挺好,你不記得了嗎?”

兩人的初次相見沒有徐開路想的那麽美好,徐冬冬把頭扭向一邊,看到了還在昏迷的媽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徐開路手足無措,連安慰孩子該拍哪個部位也無從下手,他的表現連個新手父親都不如。終於,他像談戀愛時抓孫煒的手一般痛下決心抓住徐冬冬的小手說:“媽媽沒有生命危險,她隻是睡著了,你別哭,有我在。”

徐冬冬竟掙脫開他的手,倔強地拒絕他的關懷,這超越年紀的賭氣,讓徐開路心碎不已,這和拉情人的手被拒絕是兩個概念。他憋屈在角落裏,心疼加內疚,不一會兒情緒便失控了,淚水肆虐的樣子和徐冬冬沒什麽區別。機組成員安慰他,徐冬冬一看這情況,效果已經達到了,再強下去沒多大必要了,叫了聲“爸爸”。這一聲,讓徐開路的心房照進陽光,他把徐冬冬緊緊摟住,徐冬冬回報了他一個見麵禮,撒了一泡酣暢淋漓的童子尿,全尿到了徐開路身上。徐開路很高興,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得意,覺得禮輕情意重,他的老父親角色這才正式開始。

不久,孫煒也蘇醒了,雙腿打著石膏、纏滿紗布,尤其是她“鋸”過的左腿,醫生說這條腿肌腱、筋骨受傷嚴重,很難恢複如初,即使接受最先進的診療,也會落下後遺症,將成伴隨終生的七級傷殘,縱使康複鍛煉做得好,可以直立行走,也需借助拐杖。後續也如大家想的那樣,他們翻山越嶺費盡氣力久別重逢,卻是這樣一個結局,孫煒很在乎年紀輕輕就成了腿腳不便的人,不僅不能成為徐開路的賢內助,還成了他的累贅。她的性格決定她從不是誰的附屬,她的獨立與自主本就是骨子裏的。她想,婚姻也應如此,但凡發現相處隻剩下索取,不能給予,就像得知想追的對象有太多選擇而放棄的人一樣,寧可不要,也不湊熱鬧。

他們也重蹈了那些老橋段裏的純真或爛俗,孫煒接受不了致殘的事實,一心求死,被徐開路感化。但為了不拖累徐開路,她想把孩子交給劉彩後悄悄地離開,還徐開路一片茂密的森林,當然這也不可能實現,徐開路既發揚精神,又采取非常規手段,甚至啟動哨兵監控,善意“軟禁”,挽留孫煒。他們也進行了孫煒認為的最後一次談話,唯有這次談話稍顯標新立異,帶些魔幻主義色彩,所以他們最終歸宿即便與套路化的結果殊途同歸,但也稱得上獨辟蹊徑,而不僅僅是皆大歡喜那麽簡單粗暴,避免了倒人胃口。

孫煒試探性地問徐開路:“其實我們還不熟悉,相識多年,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寥寥,我不在,你也一樣適應,我也一樣。你不在,我過得也很好,我不說,這也是我們的常態。”

徐開路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說:“如果你是為了心安,那麽你應該知道你真的不在我身邊,與我再無瓜葛之後,我的處境和心態。那紙結婚證從來不隻是法律條文,而是精神契約,可以不相見,怎能不可見。就像我們何止是夫妻,何止為了相聚。你是要給我自由嗎?什麽是自由呢?自由之人哪有發言權,像我們這種無比渴望自由的人,才會可憐巴巴地說著自由的壞話,又鬼鬼祟祟地想象著自由的胴體,像極了得不到就詆毀、得到就厭倦的渣男吧。但隻要你知道了我的標準,就不會輕易定義我眼中的自由了。我不是不羨慕燈紅酒綠,可高原已經把我身上浮誇的東西搜刮幹淨了,我發現我需要它們的時候已經過了年紀,我用十幾年的時間不光履行職責,也想換取穩定的感情,到頭來你怎麽能讓我這樸素的理想也落空。沒有自由,我不會一無所有;沒有你,我注定墜入牢籠。我愛你,就像我們的駐防誓言,寧可向前十步死,不可後退半步生。”

孫煒說:“連表白也離不開你們所謂的誓言,你沒救了。”

徐開路說:“和你在一起,我享受這種無藥可救的感覺。”

孫煒說:“你主動起來的樣子挺肉麻啊。”

徐開路說:“這是罵我藏著掖著,不夠大大方方,愛和打仗不一樣,不會有不戰而屈人之兵。你放心,以後都是我主動,我要告訴整個青藏高原,我離不開你。”

孫煒說:“不夠!”

徐開路說:“怎麽不夠?”

孫煒說:“是全世界!”

徐開路知道孫煒的工作初步做通了,劉軒坤和張琛等人也紛紛發來“賀電”,聲稱要向他學習。

徐開路說:“語言的魅力畢竟有限,你們不能隻看到我上嘴皮碰下嘴皮的胡侃,更要明白,輕易能說服的,一定是在背後有著不為所知的行為上的耕耘。感情岔路前,有人會把日子過成‘誰離不開誰’,然後一拍兩散,有人則認準‘誰也離不開誰’,小心翼翼地嗬護著當下,這樣也許會遇錯人,但絕不會錯負緣分。說不上哪一種好,前者倒也灑脫,但隻有自己才知道,貫徹斷舍離越徹底的人,其實越害怕失去。”

雖然他們對徐開路的話還一知半解,但都清楚他又經受住了一次打擊,這個說不上有什麽靈氣但十分懂得琢磨痛苦的人,再次悄然成長了,成長意味著生活又會翻開一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