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不能沿著高處的小道一直跑下來,用油燈照亮我們幸福的臉,就讓我來為你點燃篝火,讓它陪你跳躍,我維係住你的溫暖,也就驅散了我的嚴寒,可你能在狼煙彈雨中飛奔,為何不能佑我在風和日麗中穿梭?幸好,我不會迷路,因為通往你那裏的方向隻有一個,可供吸氧的驛站隻有一座,你那裏空無一人,也不會鮮花遍野,但我學著你的樣子,講一個不曾有的傳說,心中也有了樓橋夜雪,也有了鐵馬金戈,地當床天當被,也不算流離失所。

鞭炮在地麵上跳躍亂竄,火光映射著眾人的臉,山穀間皆是回聲,令人期盼已久的公寓“掛牌儀式”終於到來,嚴峻和劉軒坤揭開了門框匾額上的紅綢布,上書“士兵之家”四個大字。

嚴峻對徐開路說:“我去接孫煒過來。”

徐開路看著嚴峻碩大的眼袋說:“您已經做了太多了,我報答不完了,隻有拚命做好分內的事才能心安片刻。我年輕耗得起,您五十多歲的人了,需要休息,我不會讓孫煒上您的車。”

嚴峻說:“這是昆侖沿線最危險的季節,我不放心,你實在不願意我送,我派人送!”

徐開路說:“也不行啊,不能為我個人破例了。哨位星星點點,如果都這樣,全總隊的駕駛員也不夠用,我不能再給大家添麻煩了,也不能成為眾矢之的不是?”

嚴峻無可奈何,最後出了一招兒,租輛民用車,既不占用兵力,也不會造成影響,徐開路妥協了。嚴峻千叮嚀萬囑咐徐開路和劉軒坤要“精誠團結、榮辱與共”,然後回西寧了。

嚴峻剛走,徐開路就意識到了新的問題,因為被提上日程的孫煒母子來哨所事宜又麵臨擱淺的窘境。孫煒還好說,徐冬冬隻是一個嬌嫩的孩子,格爾木的氣候已經讓他小病頻發,更別提海拔均在四千米以上的昆侖哨周邊。來是能來,但對孩子的身體健康不利,且隨時會有突發狀況的可能,孩子但凡出點兒問題都將是天大的問題。他曾想過讓孫煒一個人來,但孫煒果斷拒絕了,讓她放下還未斷奶的徐冬冬一個人來,她難以接受。其實徐開路有些慶幸孫煒沒有接受,因為他想念孩子的強烈程度不亞於想念孫煒。

張琛他們分析過一個命題,冒著生命危險隻為見一次麵?這在普通人看來是天方夜譚,簡直嘩眾取寵,革命戰爭年代數以萬計的家庭分崩離析,親人流離失所,幾年、十幾年見不上麵的比比皆是。不說遠的說近的,無數打工人為了養家糊口背井離鄉,導致出現不勝枚舉的留守老人、留守兒童,他們也不是想見就見,他們尚且在承受,徐開路為何不能忍受?徐開路不會去解答這個問題,但隻有戰鬥著的高原兵心裏清楚,這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相聚,這是讓人提心吊膽之後的告慰,是轉身再次赴湯蹈火的動能,這甚至是或多或少做好了最後一次相見的準備,不知道何時能見、約定好來日相見、再見是不是真的可以再見,無可比擬,它們之間是遞進關係,隻會越發悲壯,而徐開路無疑是最後一種。

所有人都為公寓的建成而高興,在為徐開路的鵲橋相會出主意,大家都忽視了躲在旁邊一直沒表態的劉軒坤。前期任務緊張,他沒空分心,現在戰備強度趨緩,他的“小心思、小聰明、小伎倆”似乎死灰複燃了。他一百個不讚成孫煒母子來哨所,他拋出了前期大家都已分析透徹的問題,列舉了很多例子,隻為澆滅徐開路的熱情。這下可惹了眾怒,兜頭一盆冷水誰都會潑,隻是他潑的不是冷水,倒像是開水,讓大家平靜了的心情重新沸騰。他的意見雖不無道理,可他選擇的時機大錯特錯,活該被釘在恥辱架上。張琛作為徐開路的“關門弟子”再一次率先劍指劉軒坤,連平常幾乎插不上嘴的劉鬆和王玉周也忍無可忍,紛紛加入“罵戰”,附和著張琛對劉軒坤的指責,痛數劉軒坤的罪狀,說他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喜歡居高臨下看問題,甘當聖母婊,與群眾唱反調,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見別人舒服自個兒就難受,年紀輕輕打得一手好太極,壘得一座深城府,不敢擔當,沒人情味,拿根雞毛當令箭。士兵跟他談感情,他講規章製度、條令條例,士兵和他講原則,他又打官腔,旁征博引,弄一堆偷換概念的例子瞞天過海,最終目的就是刷存在感,讓人意識到他的權威,最終屈服於他,直至喪失鬥誌,遠離風暴中心,他便掃清了障礙,獨霸一方,當土皇帝,搞一言堂……

徐開路幾番製止,可他們根本不怕劉軒坤,他們潛意識裏並不覺得這個略顯白淨的小尉官是目前昆侖哨的最高長官,他隻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教條機器。但徐開路是受教育多年的老兵,他不認為兄弟們是在給他出氣,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麵,完全是他的責任,是他沒有讓大家意識到上下級關係的重要性,這不是好現象,如果把這種習慣帶到戰場上,關鍵時刻內訌,是會丟命的。

徐開路大喝一聲:“停!”

所有人被這一嗓子震住了,隻是看著怒火中燒的徐開路,唯有劉軒坤把頭扭向一邊,他沒有在責罵聲中敗下陣來,反而大義凜然地望向遠山。張琛不認為他這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他這是煮熟的鴨子嘴硬。但徐開路似乎看出了他倔強的來由,他帶的兵,他認準一條底線,一個人再變,也終究逃不脫他十八九歲時的本真,那時的喜怒哀樂,那時的視野角度,已顯露雛形。他曾隱忍或追求,他曾克製和努力,他願意綻放盛開,便不會輕易在人格上垮塌,在色彩上灰暗。

徐開路說:“你們沒資格給人貼標簽,而且他沒有傷害你們,即便他做得決絕,那也不是錯,那是站在更高的立場,我都沒意見,跟你們有什麽關係?”他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在為張琛等人開脫,同時在幫劉軒坤樹立威信。

徐開路接著說:“既然劉排長有意見,他一定有理由,為什麽不能靜下來聽他說完?”

劉軒坤傲嬌地說:“我沒什麽可說的了!”

徐開路說:“你有,你為什麽不承認?你告訴他們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你當年可能不夠優秀,但經過四年的磨煉,你已經成長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劉軒坤說:“不需要解釋。”

徐開路說:“是,你永遠不需要向我解釋,他們是新的戰友,他們不是外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相處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你不主動敞開心扉的話,要等他們自己去理解你、接近你嗎?有些事可以等,一輩子不嫌長,有些事不能等,一刻也覺得太晚,這是你應有的坦誠。”

劉軒坤聽進去了,嘴唇動了動,似是在進行巨大的思想抗爭,解釋還是不解釋?麵對張琛的咄咄逼人和各位並不友善的目光,他的防線似乎有些鬆動,他對徐開路說:“我說了,可就前功盡棄了。”

徐開路說:“你盡管說,即便說了可能會造成什麽後果,我自己承擔。”徐開路以為劉軒坤的話具有殺傷力,可能會讓他下不來台。

然而,劉軒坤是這樣說的:“我說了,你就說不定什麽時候離開這兒了,你將不能痛快地做決定,還會留戀這裏,誰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都輕易不願改變。每一個平台都是好的,每一片天地都是清新的,但一個人可以玷汙神聖,可以煞風景,我願意當這個人。我直說,我就是想讓你離開這兒,去氧氣充足、空氣濕潤、有花有草、不掉頭發牙齒、不皴手皴臉、和家人近一些的地方,那裏的條件也許依然有不容樂觀的種種,可至少是正常人的生活。”

徐開路呆住了,張琛等人的戾氣一瞬間也不再那麽尖銳。

劉軒坤接著說:“你多少次直麵死亡,能撼動你的不再是艱險和磨難,而是情義。公寓建成了,親情可以溫暖你,我回歸了,也不給你添堵,那樣你會重新陷入死循環,你會覺得一切是最好的安排。我不想解釋,把你先擠走再說,眼看快要實現了,戰線拉得太長,半途總生事端,現在你又要把嫂子接過來,繼續沉醉於這虛假的、魔幻的相聚,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實現無所顧忌的愛與真正的自由呢?我替你難受,我沒有更好的辦法!”

劉軒坤攤開手的樣子頗為悲壯,徐開路內心早已波瀾起伏,整個人像被擊中了,這些天來所有的不甘,全都煙消雲散。張琛等人已被劉軒坤突然迸發的人格魅力羞得滿地找牙,思想境界,高下立判。但張琛的老毛病不會馬上改掉,懟人成癮,停下也難,雖是強弩之末,但還要掙紮一下,以表明沒有錯得有違人倫,他說:“怎麽解釋功利心、權力欲,誰知道你有沒有私心?”

劉軒坤說:“這更不用解釋,在政治待遇上雖說官兵平等,可我們跟你們的任職模式完全是兩種類型,你們甚至可以說我是來這裏鍍金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們的成長是階梯式的,我們會去到中隊、大隊、支隊、總隊,還有可能到總部,到軍委也不是沒可能,我們會在升遷中經曆無數任班長,而你們隻會在原地熬走一茬茬兒排長。我用爭嗎?有什麽好搶的呢?你們幹得越好,論功行賞時越不可能少了我那份兒。我為什麽要把一個得力幹將攆走,給自己增加工作量?我深深地認為,他是我的兄長、恩師,看過我蹣跚學步的樣子,等我健步如飛了,是時候為他想想了吧。”

張琛等人啞口無言,徐開路緊緊地擁抱了劉軒坤,劉軒坤的悲情土崩瓦解,扮演反麵角色比本身就是反麵角色難得多,天大的委屈在這一刻化作橫飛的眼淚。不僅僅是他,在無盡的孤獨、紛至遝來的辛酸中徐開路沒有哭泣,傷痛不會令豪傑哭泣,心結打開時才會。

徐開路沒有表態,因為即便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可那也是戰備結束之後的事情,眼下還是要解決孫煒母子來哨所的事,他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前他隻是被人需要,如今隨著孩子的誕生,轉瞬間他的需要也許更為強烈了。

孫煒帶徐冬冬上高原的糾結,被一件小事就打破了,讓她下定決心非去不可。一天,趁著徐冬冬睡得香甜,加之外麵氣溫太低,孫煒就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匆匆出門取快遞。等她回來時,剛要開門就聽到“撲通”一聲。徐冬冬滾下了床,隨即大哭起來,孫煒把菜往地上一扔,手忙腳亂地往裏跑,進門卻發現徐冬冬不哭了,昂起頭看到了床頭櫃上徐開路的軍裝照,正咧著嘴衝他笑,他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嘴裏咿呀有聲,朝床頭櫃爬去,頑強的樣子很有小男子漢的風采。孫煒停下腳步,看看這小子到底要幹什麽,隻見徐冬冬一寸一寸挨到了床頭櫃旁,抓起了照片,咯咯笑出了聲,摩挲了半天後叫了一聲“爸爸”,清晰無比。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而且竟然說的是一麵也還沒見到的“爸爸”。孫煒聽得頗為心酸,醋意很大,數落起徐冬冬來:“我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從板磚大小養成這麽大,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煎熬,還得了產後抑鬱,要不是想到我死了你實在沒人管,好幾次真想跳樓了,每天教你叫媽媽你不叫,惜字如金的,到頭來還不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爸爸,我找誰說理去……”

孫煒說著說著情緒越發低落,徐冬冬原本隻是用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她,聽了一會兒好像聽懂了似的,竟也眼淚汪汪起來。這麽一來,孫煒再也怨不起來了,感覺話說得有些不顧大局了,孩子第一句說的啥,和爸媽誰對他的愛更多一些有什麽關係呢,這是血緣和基因的糅合,冥冥之中也許是他在幫她做決定。

孫煒問:“你想去嗎?”

徐冬冬哪裏會回答。

孫煒說:“既然要去,你就要像個爺們兒,給我頂住咯,我們是去探親的,不是添亂的,也讓所有叔叔看看,咱們家的男丁個頂個的強。”

徐冬冬的眼神不再無辜,還閃過一絲狡黠,孫煒認為那是他的回答,是他在和無限未知的世界對話。

孫煒決定明天就動身,越晚,通往昆侖哨的道路越險,趁著初秋,第一場雪還未來臨,路也許還好走些。

孫煒花了大價錢租了一輛麵包車,帶足了衣物、藥品和氧氣。戲劇性的是司機正是徐開路被召回時半天找不到車,恰巧遇到的柳大哥。

柳大哥給孫煒懷裏的徐冬冬“相麵”,不停撓頭說:“怎麽越看這小家夥兒越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孫煒爽朗一笑:“您能在哪兒見過?他可是名副其實的新人,活動半徑不超過三千米,除非我們是鄰居。”

柳大哥說:“不對,小家夥兒眉宇之間全是英氣,這股勁頭似曾相識。”

孫煒說:“您可真會誇人。”

柳大哥說:“我可不是奉承,咱們萍水相逢,沒那必要。”

孫煒說:“嗐,您當然不是那樣的人,那麽偏遠的地方,即使多加錢,也沒人願意接的單,您願意去,說明您與眾不同。”

柳大哥說:“我不單為了掙錢,我曾經也是昆侖山守護者,跟這條線路有感情。聽說你是去哨所探親,沒二話,我這也等於是給戰友送福利了,嗬嗬。對了,你是去哪個哨所,這沿線的哨所我知道的不下十個!”

孫煒說:“昆侖山隧道一號哨所。”

柳大哥猛地回過頭來問:“幾號?”

孫煒說:“一號。”

柳大哥說:“神了,我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也送過一個軍人回一號哨,他是被緊急召回,卻找不到順風車,湊巧遇到了我……”柳大哥說著又端詳了一下徐冬冬說,“我沒猜錯的話,他是這小家夥的……”

孫煒說:“你沒問他姓什麽?”

柳大哥說:“好像姓徐,名字還挺奇怪,叫開道,還是開什麽來著?”

孫煒說:“開路。”

柳大哥拔高了調門說:“對對對,叫開路,開得一條好道路,有緣之人,有緣之事,看來我這一輩子與軍人軍屬割舍不開了。”

孫煒也十分激動,認為這是好兆頭,天注定讓一個有著從軍經曆的老軍車司機送他們到幸福的目的地。柳大哥的麵包車雖然破舊不堪、四處漏風、叮當作響,一扇門幾乎要掉下來,還在關鍵部位綁了鐵絲,但孫煒心裏還是有了足夠的安全感。

柳大哥說:“情懷我們都有,但不得不提醒一句,越往前海拔越高,孩子的器官發育都沒成熟,扛不扛得住可不好說,到時候萬一有什麽問題,以我這小車的速度,可來不及啊。一定要把困難想在前頭。”

孫煒說:“我問過開路,他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向組織匯報過,如果有那種情況第一時間應該會有直升機出動。”

柳大哥嘖嘖稱讚:“那當我沒說,現在條件真是優越了,後勤保障跟上節奏了,我們那個時候別說直升機,除了解放卡車,連我這樣的小破車都找不到幾輛。”

於是,他們高高興興地上路了,別看車不怎麽樣,但柳大哥的駕駛技術好,哪裏有個坑、哪裏有個墩兒、哪裏有個急轉彎,他如數家珍。導航覆蓋不了這裏的道路,但柳大哥的腦子比導航還精準。邁出艱難的第一步,孫煒之前所有的擔憂,也隨之煙消雲散。

一路上有三五成群的羚羊、駱駝、犛牛悠閑地散步,有長鬃野馬跟著車奔跑,馬蹄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麵,像是在為他們壯行護航。大片的濕地、青稞和雅丹地貌美不勝收,高原展現出了最曠美的一麵,為他們的出行喝彩。徐冬冬穿著孫煒為他訂製的幼兒版軍大衣,頭戴雷鋒帽,活脫脫一名童子軍,這可能是孫煒嫁接並轉移思念之舉。徐冬冬好奇地領略著造物的多姿,這次遠行對他來說才有著最獨特的體驗。他從睜眼看世界,便和大多數人家的孩子不一樣,他家裏沒有太多的風景和玩具。要麽在逼仄的環境裏和孫煒相依為命,要麽走進神奇廣袤的大自然,過早地見識天地的博大浩瀚,可以說過著兩個極端的生活。孫煒緊緊地抱著徐冬冬,因為空氣逐漸稀薄,天地越發混沌,她越發覺得自己的無力和渺小。曾經作為探險者和旅行者,那時她天不怕地不怕,唯恐旅途不夠跌宕,不能激發粉絲的獵奇心理,現在稍微的顛簸,她的心情就像過山車,這可能就是一個初為人母的心性吧。隨著海拔的升高,美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遍野荒蕪。在爬坡的路段,柳大哥用上了“地板油”,消聲器裏冒出青煙,車廂在抖動,發出嗡嗡聲,像飛機爬升時的嘯叫,讓人耳膜充血,頭暈腦漲。前方是兩座沒入雲端的高山,讓車廂裏的光線都黯淡了下來,氣氛壓抑得可怕。柳大哥看了看海拔表,數字在快速跳動。徐冬冬此時也沒有了剛開始看到新鮮事物皆伸手蹬腿的歡實勁兒,現在好像電量不足了,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偶爾還發出兩聲低沉的呻吟。孫煒的狀態也不怎麽好,頭仰在椅背上,眉頭緊鎖。

柳大哥很有經驗地說:“不要睡覺,現在海拔在持續攀升,十分鍾後過了前麵的首山達阪,就好多了,堅持一會兒。”

孫煒說:“我感覺很不好,更別提孩子了。”

柳大哥說:“既然已經到了半途,咬咬牙就衝過去了。妹子,別怕,隻要我沒事,你們就沒事。”

孫煒說:“您為什麽對我們這麽好?”

柳大哥說:“我不是告訴你了,我也當過兵,我知道當兵的最需要什麽,我也知道當兵的親人最需要什麽。”

孫煒說:“當兵的多了,都會像您一樣,擁有一個一生都不會改變的執念嗎?”

一句話,柳大哥陷入沉默,黑黢黢的臉和越來越近的山穀形成呼應,他本來一隻扶著擋把的手也搭在了方向盤上,身體鎖緊,不再看後視鏡。孫煒看得出他緊張了,也懂得談話中對方表現出的這種身體語言,要麽是在隱藏什麽,要麽是鼓起勇氣釋放什麽的預兆。幾分鍾後,柳大哥說了一段答非所問的話:

從軍是我的一段經曆,和人生某一個光彩階段的經曆一樣,值得驕傲與懷念。這種經曆可以改變我們的生命態度,養成更積極向上的行為習慣,讓我們麵對劫難的時候不至於無知和愚鈍,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前行的光亮,落魄孤獨的時候也能劍有所指、惦念有物、回憶有路。我懷念從軍經曆,可這是一個宏觀的概念。其實,令我難以忘懷的是那段經曆中的情感,讓我的情感達到頂峰的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生死戰友。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的婚約到了。因為那場自衛反擊戰實施輪戰製度,隨時可能抽到我所在的部隊,我們全封閉了,這一封就是大半年。我不能去娶她,她隻好到部隊來嫁我,團長特批我開車去接。在歸隊的路上她高反嚴重,上吐下瀉,進營區就患了重感冒,並惡化成肺水腫。那時醫療條件極其有限,交通也極為不便,還沒到格爾木醫院,在路上已經髒器衰竭,眼看著就不行了,我一急,操作失誤,車子掉下懸崖,化為烏有。我從駕駛室裏甩了出來,掛在了凸起的石頭上,被趕來的戰友救起來……痛失我愛,連遺體也不能保全。我承受不住打擊,沒兩天就瘋了,在西寧精神病院住了一年,有了好轉,辦了病退。但一回到家,他們並沒有給予理解,用各種揣測的答案非議,麵對各方聲音,我的精神再次恍惚,攪得一家人雞犬不寧。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和未婚妻一並留在了這裏,我兜兜轉轉又回來了。一回來我的狀態出奇的好,因為我感覺隻要還在這條路上,我們就還牽著手,沒有分開過。我想一定有人疑惑,這麽重情的人,為什麽不隨她一起去?為了親人的親人活著,這是感情的延續,我要掙錢贍養她的父母,如果我也一拍屁股走了,那才是對她最大的不公……

柳大哥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此時,孫煒已經感動得淚流滿麵。柳大哥聽不到孫煒的回應,以為她對他有過精神病史害怕了。

柳大哥說:“快二十年了,我早已經痊愈了,我每天幾乎都安全地在這條線上奔波,一個滿身都是責任和希望的人,不會再輕易犯迷糊了。”

孫煒說:“我沒有擔心,我隻是心疼,無以言表地疼。”

柳大哥說:“我說這些其實是想讓你好受些,你可以對自己的境遇更樂觀。”

孫煒說:“謝謝你的現身說法,可我……可我樂觀不了。”徐冬冬此時呼吸變得非常急促了,孫煒從傷感變為了恐懼。

柳大哥急忙從副駕駛取出氧氣袋和葡萄糖等補劑給孫煒。孫煒強撐著給小臉憋得通紅的徐冬冬插上氧氣管,氧氣管在鼻孔裏不舒服,徐冬冬不配合,用手扒拉掉了,三番五次,急得孫煒滿頭大汗。看著前麵黑壓壓的山穀,孫煒對她之前的僥幸心理感到惆悵。柳大哥說:“別怕,隻要他別睡著就沒事,他這是坐車太久無聊了。他平常對什麽最感興趣,趕快吸引他的注意力,趕快!”

孫煒想了半天說:“他這麽小,哪能看出有什麽興趣愛好,他……他每次看到爸爸的照片就能樂出聲,電視裏隻要一唱歌,他就鬧騰得很。”

柳大哥說:“照片不行,他都不睜眼,怎麽看照片?聽歌,什麽歌?”

孫煒說:“什麽歌都行。”

柳大哥說:“你倒是唱啊!”

孫煒說:“我……我唱不出來啊!車裏沒音響嗎?”

柳大哥說:“有,但前年就不響了。我唱!但我隻會軍歌。巧了吧,上次開路兄弟坐我的車也非要跟我唱歌,歌竟然有這麽多用處。”

於是,柳大哥扯開嗓子吼上了,吼的是上次和徐開路同樣的歌,那歌聲極糙,跟美不搭邊,甚至都不在調上,但柳大哥管不了那麽多,嗓子喊啞了,也不休不止,像個大功率的低音炮:戰士責任重/呀嘿/軍事要過硬/呼嘿/愛軍習武創一流啊/建功立業在軍營/嘿嘿……鋼要煉/鐵要打/寶劍要磨槍要擦/戰士最愛演兵場/汗水澆開英雄花……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革命戰爭考驗了我/立場更堅定/嘿嘿/槍杆握得緊/眼睛看得清/誰敢發動戰爭/堅決打他不留情……

徐冬冬像是被這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震驚了,忘了做幹擾動作,孫煒順利地把氧氣管插進了他的鼻孔,得到氧氣補充,麵色恢複正常。孫煒瞬間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悅耳動聽的歌,徐冬冬受用得了,說明徐開路軍人的血脈和基因已經在他身體裏流轉,也在孫煒內心流傳。這無人區有歌聲,就有生命,就可以散發迷人魅力,可以傳播愛,傳播信念。

越過了首山達阪,海拔不再忽上忽下,徐冬冬對環境有些適應了,黑眼珠烏溜溜地重新煥發活力。孫煒讓柳大哥別唱了,柳大哥這才敢停下,怕孫煒注意到他的不堪,一隻手隱秘地抬起來,捂住左半邊腦袋。因為吼叫,大腦缺氧時間長,鑽心地疼。但柳大哥不露聲色,這麽多年,那些生活的重擊他都扛住了,他相信現在他更扛得住。孫煒的精神和他當年的未婚妻如出一轍,都是在尋求靈魂棲息、情感歸宿的路上心明眼亮、百折不撓。如果他的未婚妻還活著,他們一定也會有漂亮的孩子,可天意如此,竟讓他用這樣的方式,感受著他當年就應感受的美好。他想,我無福享受甜蜜人生,那就為別人做漂亮的嫁衣,當吃苦耐勞的擺渡人,就像軍人不僅僅是一種職業,我也不僅僅是個司機,我要拓寬胸襟,可以透析別人,也能感動自己。他想,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把這對母子送達目的地,命運沒成全過我,但我要坦然麵對所受的傷痛,隻為避免讓別人重蹈我的覆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苦楚的人生才有可能糅合更多芬芳。比如今天,比如現在,我們素昧平生,我是在拯救自己,你是為了嶄新的生命,匆匆相遇,共赴征途。

孫煒很少見到柳大哥這樣的人,足夠坎坷的她有過大紅大紫的高光時刻,在眾星捧月的生活裏,有難辨真假的誇讚,但當她準備退出紛擾,才見證了世態炎涼。曾過多享受被獻媚的人,摔倒後越容易深刻解讀人性的惡薄,這就像吃拿卡要的貪官失勢後難再門庭若市,說到底是高估了自身魅力,也高估了人與人的微妙關係,總以為還有人會為其無條件兩肋插刀,直到發現天真這事原來不分老幼,曾叱吒風雲的人天真起來才更可怕。當有一天某個並沒有什麽社會地位,擱在以前根本入不了他法眼的人,隻需一個最真誠的舉動,便可修補他因為誤解人性而誤解的現實。孫煒不把自己比作貪官,但她認為自己之前也是因貪婪才走了彎路,本質上無太多差異,若不是徐開路的出現,不敢保證會不會越走越遠,所以這一刻她對柳大哥的感激也來勢洶湧。

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尚能如此,孫煒沒有借口不堅強。達阪一個接著一個,沙暴一陣連著一陣,風力一級勝過一級,他們像曆經劫難去頂禮膜拜的信徒,把這一路當作一生,把這一生濃縮進一路,也有抱怨牢騷,不乏哭泣懊惱,甚至失望憤慨,但目標猶在,腳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