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們迎著西風,曾想這一路是尋找是聚合是相擁,所以殫精竭慮從海北到山南,像努力保持羽毛潔白的飛鴿,熬紅的眼睛掛滿蒼穹;人們匍匐於無垠沙海,在漫長疆線上隱沒笑容,隨之而來的隻有離別、隻有嚴冬、隻有壯行;我們開始明白了為什麽水窪之於大漠叫綠洲,為什麽駱駝從不流淚,背負駝峰,像山峰之於高原兵,荒蕪背後,終究能走向花火,遇見偉大的新生。

徐開路沒有給劉軒坤再留下隻言片語,他理解劉軒坤,他可以回到基地,眼不見心不煩,但劉軒坤還要留在這裏,少不了直麵昆侖哨“遺址”,每每從它腳下走過,肯定陡生無盡蒼涼。徐開路想,心有不甘不會因為一段話而釋懷,也不會因為被人善待而遺忘,隻有經曆更多不公,有了新的切膚之痛,才會相對抵消吧。不管是軍旅還是平凡生活,皆是一場以毒攻毒的劇情,沒有反轉,沒有逆襲,隻會層層遞進。

徐開路回到基地,生活步入正軌,孫煒的腿傷慢慢好轉,可以扔掉拐杖了,不了解狀況的人第一時間發現不了這是一條充滿殘酷故事的腿。

徐開路隔三岔五地帶孫煒到基地外圍的郊野散步,走累了躺在草地上幸福地憧憬將來的好日子。孫煒和徐開路商議,眼下徐冬冬和陳昆侖都上學了,能騰出手來了,養傷這段時間,她想了很多,準備撿起了荒廢多年的學業,考研究生。在省會城市,就業崗位多,發展空間大,畢業後找一個像樣的工作不成問題,她希望和徐開路共同進步,賺更多的錢,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不讓孩子承受他們曾承受過的苦楚,是每個家長苦苦掙紮的原動力,孫煒也不例外。

誰都不是誰的附屬,婚姻是相互成就的關係,徐開路當然支持孫煒的想法,他看到孫煒眼裏有光,那是希望之光,是一個女人經曆磨難之後迸發出的高貴底色,這光流露著堅毅果敢、知性豁達。太陽之下,她的美貌盡顯,皮膚晶瑩剔透,好像刹那間回到了戀愛時代,讓他不由自主地去吻她嬌豔欲滴的嘴唇。在熱烈的回應中,徐開路想,擁有積極品質的人,才會散發獨特魅力,這才是美的來由。

兩人的意見不謀而合,徐開路也行動起來,業餘時間主動包攬家務,照顧孩子,輔導功課。基地的華主任經過幾次思想震**後,似乎也接過了嚴峻的接力棒,徹底扭轉了對徐開路的看法,不再使絆子,而是想方設法給予他幫助,盡量不給他安排臨時性任務,讓徐開路有更多陪伴家人的時間。家裏的事對於一個常年操槍弄炮的糙漢來說,比打仗還吃力,但他認為做好這方麵的功課十分必要,這是孫煒和兩個孩子給予他活得更全麵的機會。有人說,他這叫奉獻型人格,每天為別人而活才會快樂,徐開路笑而不語,他不想糾結人格是奉獻還是索取,隻關心能否扮演好世界賦予的每一個角色。如果可以,那妥妥的是安全型人格,安全型人格不分三六九等。

命運開始眷顧他們,孫煒一考即中,順利拿到了學曆升級的入場券,前往北岩市脫產兩年學習工商管理。臨走前,她征求了婆婆的意見,劉彩為了支持兒媳婦,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決定來西寧開個分店,既擴大生意規模,還能照顧到孩子,皆大歡喜。

送行的站台,列車徐徐開動。徐開路不能免俗地跟著火車跑,他對火車的概念隻停留於昆侖隧道裏駛出的綠皮車或者“悶罐”。他懷舊抑或閉塞,所以他習慣性地認為站台上也應該還是複古的格局,有推小車、挎籃子賣飯的大娘,小車或橫幅上的廣告詞中必須夾雜著幾個簡寫的錯別字,有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哭泣或喧嘩,那樣就不會有人注意他的幸福、難過。他可以多看孫煒幾眼,和孫煒說些臉紅耳熱的情話,他們是偉大的革命友誼,激烈一些告別不足為奇。可剛跑兩步就被車站安保員一把拉住,將他拉回當代文明。安保員鄙視地說:“新車站,新速度,世界間的距離在無限縮短,不需要為所謂的分別造勢了,哪有那麽多驚天動地的曠世絕戀,別演了。”

伶牙俐齒的安保員把徐開路訓笑了,也是,老夫老妻了,小別應是大部分男人偷著樂的事兒,如此肉麻有些破壞遊戲規則,但別人的眼光能左右徐開路的判斷,卻左右不了他的本質,他看到火車加速行駛,留下空**的鐵軌,這些年孫煒的好如潮水般湧來,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人家都說年紀大了眼窩淺,才容易掉眼淚,可徐開路不以為然,他曾享受孤獨,享受冷落,所以一旦有熱量的來源,比任何人都能率先感知溫度,遠不止久旱逢甘霖般隻是饑渴。

徐開路一個人往回走,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敢想,對於這樣一個重情的人,到最後還陪伴著他的竟然是當年最早離開的陳愛山。也許,這樣看起來不合邏輯的發展模式,往往才是人類情感脈絡的主流,任何群體都不過如此。

然而,既然能成故事,就一定有它的極致。孫煒剛走兩天,陳愛山就到徐開路麵前來撓頭了,原因是前期他們作戰有功,引起了上級注意,推薦他倆到總部參加中級晉升高級軍士集訓。這個集訓不得了,學成歸來,給予高級編製,福利待遇水漲船高,退休不再是夠不著的“天花板”,也避免了二次擇業,真正意義上的“輩子兵”。以前全軍沒幾個“兵王”,以後會越來越多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們希望看到的升級版誌願兵役製度,在這一代就要得到普及,機會擺在了徐開路和陳愛山麵前。好事為什麽要愁眉不展?陳愛山不用說得太明,徐開路已猜出了他的苦惱所在。家中父母年老多病,本就乏人照料,更別提幫陳愛山了。陳昆侖雖然現在有劉彩幫忙照看,但陳昆侖的喪母陰影還需要給予足夠的關注和疏導。陳愛山說過,好幾次他偷偷跟蹤陳昆侖,發現孩子把陳鈺的口紅埋進經常玩耍的大樹下。有一次陳愛山忍不住問了他,孩子說:“媽媽喜歡的東西,我要讓她帶在身上,這樣的話,她在天堂也是最好看的。”

此言一出,陳愛山當即悲從中來,他知道孩子想媽媽。現在突然間他和徐開路又要一走大半年,到底去幹嗎,給孩子說是說不清楚的,保不齊對孩子又是一次沉痛打擊,他著實放心不下。

陳愛山囁嚅道:“以前總是盯著別人畫的餅,然後也給自己畫餅,告誡自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要凡事看長遠,而忽略眼下。一晃這麽多年了,沒有看到期盼的未來,錯過卻是常事。我辜負了陳鈺,不想再虧待了孩子,但照顧好他的前提又是保住這份職業,太矛盾。”

徐開路說:“去集訓就會虧待孩子嗎?親爹不在,幹爹要頂上,有我在,陳昆侖不會受半點兒委屈。”

陳愛山震驚地說:“你開什麽玩笑?我沒有不讓你去的意思,我不是來使苦肉計的,是來發牢騷的而已。”

徐開路半開玩笑地說:“這很令人詫異嗎?不謙虛地說,優秀太久了,很累。這些天和孩子們相處,我感受到了不同的快樂,挺好。代表我去衝鋒吧,我這不是逃避,不是發揚風格,因為留下來要做的事情也很艱巨。”

陳愛山疑惑地看著他。

徐開路有些亢奮地說:“傳承紅色基因,擔當強軍使命,恢宏的命題,具體到我身上,我認為把小昆侖和冬冬兩個‘小兵’培養好,也是為偉業做貢獻了。總有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時候,尤其是我這倔脾氣,在最紅火的時候撤,比將來被轟走強,這叫急流勇退。”

陳愛山說:“可是……”

徐開路說:“沒有可是,誰讓你給兒子取名叫昆侖的?我為昆侖而開路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這對幹父子,算找對了。”

陳愛山還想再說什麽,徐開路跨上自行車,撅起屁股,猛蹬幾腳,接孩子去了。陳愛山站在風中,悔不當初,心說,早知道會這樣,來這兒發什麽神經,最怕徐開路當真。轉而一想,徐開路不是心血**的人,他肯定是在心裏鬥爭了多少遍。其實和陳愛山想的一樣,華主任也來做他的工作了,同樣無濟於事,他隻有一套說辭:“祖國的花朵不重要嗎?用我所剩無幾的殘弱光芒,照亮他們的路吧,更大的建樹屬於未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局外人都清楚,徐開路自知生活條件要優於陳愛山,更怕對不起犧牲的陳鈺,因此對陳昆侖甚至好過對徐冬冬,這個帶著特殊使命的幹爹一秒入戲了。他清楚,要繼續戰鬥在一線,就給不了陳昆侖好的陪伴,所以他還是選擇後者,告慰陳鈺在天之靈也好,救贖自己也罷,總之放棄了他難說不在乎的高級編製。

徐開路心意已決,誰都勸不動,陳愛山感激之餘,發誓要拿出最好的狀態,當個名副其實的兵王,“蔬菜陳、豬倌陳”,再也回不去了,抱著這種信念,他也要暫別徐開路。

一周之內,徐開路兩次來到車站站台,陳愛山抱緊陳昆侖,他對陳昆侖說:“我不在,他就是你親爹,你爹隻盼著你茁壯成長,將來也當個堂堂正正的軍人,能不能做到?”

陳昆侖初生牛犢不怕虎:“那還用說,比你們兩個都強。”說話間,還和徐冬冬配合著完成了一個突入射擊的動作,逗得在場的人前仰後合。陳愛山笑著笑著,趁陳昆侖不注意生怕被叫住似的上了車,經過火車連接處時,確信外麵的人看不見,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火車關門,徐冬冬和陳昆侖立於徐開路的兩側,學著徐開路的樣子,向火車敬禮。

徐開路看著一左一右兩個小家夥嚴肅的模樣,啞然失笑,十幾年來他帶過數不清的新兵,他們滿載榮耀,各奔東西,兜兜轉轉隻剩下這兩個“小兵”。想想這兩個“小兵”前途也許更不可限量,會欣慰不已。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一程,不白混啊。”說完,徐開路整齊“列隊”帶著他的“兵”融入驕陽裏。

一邊參加基地的操課,一邊配合母親劉彩帶兩個孩子的日子雖然辛苦,但也樂在其中,經驗豐富的“兵教頭”教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子,說起來搞笑,看上去滑稽,讓人忍俊不禁。倆孩子天生一副兵料,好多軍事動作,一悟就透,這讓徐開路感歎基因的魔力,勁頭更足了。

一天兩天是興趣,一個月兩個月還是需要毅力的,沒有一個孩子天生願意吃苦,同一種科目練多了就枯燥了,陳昆侖和徐冬冬也有打退堂鼓的時候。有一次練戰術動作,徐冬冬摔到了腿,拒絕再站起來,被徐開路嗬斥完哭了鼻子,陳昆侖雖然還在堅持,但也感覺疲乏,經常趁徐開路不注意就偷懶,現在他感同身受地為兄弟打抱不平:“我們還是孩子,你不能要求我們像大人一樣。”

徐開路說:“那我就可以隨便降低標準嗎?這是你們不努力的理由嗎?”

陳昆侖問:“我們為什麽要那麽努力?”

徐開路說:“不努力將來你們憑什麽生活得更好?花你媽媽的撫恤金嗎?那錢你花得踏實嗎?”

小小的陳昆侖好像聽明白了徐開路的意思,短暫的沉默之後,一言不發地拽起徐冬冬,再也不偷懶耍滑。這本不是他這麽小的年紀應該承受的壓力,他承受了,爆發出了能量,但同時他也對金錢第一次有了概念。

為了讓孩子燃起鬥誌,給予適當的刺激固然可行,但也有副作用,訓練方麵徐開路不再操心,但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麵,懂事的孩子有時候比調皮蛋幹出來的事更讓人心酸。

這天,徐開路先後接到劉彩和幼兒園老師的電話,劉彩告狀說,陳昆侖和徐冬冬兩個孩子從她手裏要走兩百塊錢,說是幼兒園交課外活動費,可劉彩在家長群裏一問,沒影兒的事兒,血壓一下子就上來了。劉彩說,錢不多,性質太惡劣了;幼兒園班主任倒是沒說什麽原因,隻說倆孩子惹大禍了,讓他務必到幼兒園去一趟。

徐開路心說,屁大點兒孩子要點兒錢也正常,能惹什麽大禍?難道他們也私自行動,和什麽犯罪團夥杠上了?徐開路不以為然地姍姍來遲。

剛進幼兒園辦公室,發現裏麵的氣氛太壓抑了,還有四五個家長模樣的人拉著臉,鄙夷地盯著他,隨即七嘴八舌地討伐這個責任心缺失的家長,教育出了膽大妄為的孩子。

徐開路先是看了一眼陳昆侖和徐冬冬,他倆緊緊抱著書包站在牆角,不像做錯了事,倒有一種“要殺要剮放馬過來,我不怕”的氣勢,這個氣勢讓徐開路暫時放下心來,孩子沒有受到傷害就好。但聽了老師和其他家長的描述,徐開路意識到問題沒有那麽簡單。一家長說:“這兩個孩子強迫小朋友從家裏偷錢給他們,沒現金的,偷媽媽的化妝品也行,這是什麽行為,這是搶劫,這麽小就幹這事,長大了還得了?”

徐開路說:“不可能,我們家雖然條件一般,但沒有少了他們的吃、穿、玩具,他們要錢幹什麽呢?”

領頭的家長說:“還抵賴,不信搜他們的書包。”

徐開路偷偷對領頭的家長說:“當場搜不好,有沒有,都會傷了孩子的自尊,我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檢查,如果真有問題,我承擔所有責任。”

領頭的家長說:“誰信你?你動手腳怎麽辦?”

徐開路掏出證件說:“我以軍人的身份保證。”領頭的家長將信將疑,但還是讓了一步。

徐開路把陳昆侖和徐冬冬帶出辦公室的時候,聽到領頭的家長說:“軍人還教育出這種孩子,道貌岸然說的就是他吧。”徐開路臉上一陣滾燙,他相信這兩個孩子的品質,但看到這麽多人指指點點,難免心虛又抹不開麵子。

徐開路壓住火氣說:“說說吧。”

陳昆侖和徐冬冬像商量似的,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

徐開路已經快繃不住了:“連我也要隱瞞?你們隻需要告訴我你們是被冤枉的,並不是那些家長說的那樣,或者你們真的幹了這麽丟臉的事?”

陳昆侖憋紅了臉,吞吞吐吐半天後說:“幹了,和冬冬沒關係,我的主意。”

徐冬冬說:“我自願的,他沒有逼我。”

徐開路一聽這倆小子有強盜行徑,還理直氣壯,控製不住情緒,衝上去把兩人一頓胖揍,尤其是陳昆侖,他一邊打一邊罵:“不學好,對得起誰,還想當兵?從偷雞摸狗開始嗎?我怎麽向他們交代?爸爸要是知道了,還有心情為你而戰嗎?媽媽要是知道了,還能含笑嗎?”

可不管徐開路怎麽打,陳昆侖小臉發紫了也忍住不哭,直到班主任聽到動靜過來拉架,徐開路才停了手。但餘怒未消,也顧不得什麽尊嚴不尊嚴,硬搶過陳昆侖就算挨打也沒有放下的書包,把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都倒了出來,映入大家眼簾的是一些硬幣以及五顏六色的、各式各樣的口紅,口紅砸下來滾得滿地都是。

這場麵,在場的家長心滿意足,隻有徐開路全明白了,心如刀絞,他第一時間看看終於放聲大哭的陳昆侖,一把將他摟進懷裏,眼淚斷了線。

陳昆侖悄悄對徐開路說:“爸爸,我媽媽喜歡的口紅很貴,我買不起。”

家長代表的聲音淹沒了孩子的聲音:“還心疼上了,這種行為不打怎麽能長記性!”

徐開路站起身來,掃視了一圈眾人,把口紅一支一支撿起來,並從兜裏掏出所有的錢放在桌子上,低聲下氣地說了數聲“對不起”之後,牽著倆孩子的手,徑直朝外麵走。身後是家長責問的聲音,他置之不理。

班主任追出來,她提出一個解決方案,要陳昆侖向被索要物品的孩子道歉,大事化小,也就過去了。

徐開路說:“我可以替他道歉,但他不可以。”

班主任說:“別這麽軸,小朋友也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

徐開路把班主任叫到一邊,將陳昆侖的情況跟班主任說了,班主任聽後,感動極了,眼含淚水說:“難怪他的個人信息登記表上,母親那一欄是空的,我還以為隻是離異或單親那麽簡單。這件事陳昆侖有錯,但我作為班主任也有責任,如果孩子因為想媽媽幹了傻事,還要受懲罰,這不是教育的初衷,這不符合民族傳統之道,我想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回到家,徐開路給陳昆侖被揍青的屁股抹完藥膏,取出了一盒高檔的口紅套裝說:“孩子,明天咱們去大柴旦,你把這盒口紅,親手放在媽媽的墳前。”

一旁的徐冬冬也摸著屁股說:“我也要去,我媽媽是陳昆侖的媽媽,那麽陳昆侖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

徐開路撫摸著徐冬冬的頭說:“這句話說得好,將來也要記住這句話,你們的媽媽都是英雄,她們都有高貴的心靈,她們撐起一個個軍人的家庭,沒有她們就沒有我們,我們以她們為傲。”

班主任所說的“更好的辦法”是清明節到了,請示主管部門,組織全園小朋友,到大柴旦烈士陵園掃墓。陳昆侖可以見到媽媽,其他孩子也可以受到洗禮,能相互理解,放眼更廣闊的天空,不再拘泥於一時的高低對錯。

徐開路鼎力支持,也隨隊前往,一路上既是家長,又是勤雜工,還當向導,用行動表達對小朋友的歉意,對陳昆侖的愛,對班主任的報答。

清明時節,大柴旦烈士陵園彌漫著香火的味道,白紗在微風中飄**,還未發出新芽的楊樹,在這片神聖之地上,和蕭瑟的墓碑結為伉儷,透著無與倫比的悠遠,無聲地迎接遠道而來的祭拜者。徐開路來前沒有想到,大柴旦隻是交通要道的交叉點,沒有商業,沒有景區,卻在今天成為許多人的聚集點。

徐開路看到浩浩****的一群人,或黑衣白褲,或白衣黑褲,或高擎哈達,或懷抱煙酒和鮮花,從四麵八方湧來。嘴裏念念有詞,臉上積聚著氤氳,他們的眉宇間是統一的悲壯。他們越來越近,和徐開路擦肩而過,走向各自的又共同的英雄,方寸之間,徐開路似乎看到每個人都似曾相識,可能早先確實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以後也會永在。

徐開路還在墳塋中發現新的奧秘,不知道是花眼了,還是烈士們真的有兩座碑,他看到墓文上也刻著烈士徐建中、烈士陳澤飛、烈士林晉、烈士安逸的名字,甚至看到了胡棟、柳大哥等人的名字,當臉上的淚珠在這片無上光榮的沃野中又被投射了萬丈霞光,他的鼻息中充滿了春的盎然生機;一轉身,看到還有人陸續從大門處走來,他看到了烈士家屬,指揮學院的楊主任、林晉生前女友孫宇寧也來了,他們不是一個人而來,帶著新組建的家庭,帶著新生命,以普通人的身份,向故人送來新的問候,同時也表達著對新生活的信念;他看到了駐地部隊來了,劉軒坤、張琛、王玉周、劉鬆等也赫然行進在隊列中,他們寄托哀思後齊刷刷地脫帽致敬;這是徐開路最開心的時刻,他沉醉於幸福之中。突然,格爾木幼兒園的小朋友也來了,一個孩子胸卡上寫著“高子涵”的名字,這個名字他不會忘記,正是當年被他從機場廢墟中救出來的孩子,他長大了,可能不記得徐開路的樣貌,但他走過徐開路身邊時,不由得向他行了少先隊禮,徐開路微笑著回禮,但並不上去相認。他想,高子涵記住了安息在此的前輩,勝於記住他一個人,他要把更多的時間留給自由,留給這一座座滄桑的豐碑。

徐開路不能自已了,原以為這次大柴旦之行是來看望烈士的,其實是給孩子們帶來了財富,也是給他帶來又一個精神坐標,這是生命賜予生命的昂貴禮物。

陳昆侖和徐冬冬把那盒口紅放在陳鈺的墓碑前,陳昆侖匯報著他的進步,掛著淚痕的臉上,也不缺笑容。

陳昆侖抽出一支口紅,在墓碑上畫著他心房的模樣,一邊畫,一邊喃喃地說:“媽媽你看,我有兩個爸爸,有兩個媽媽,還有好兄弟,我不孤單。我怕你孤單,你想我的時候,就塗一塗這個,我知道你經常偷偷吻我,因為我記得你口紅的味道,我做夢的時候總能聞得到……我還想告訴你,爸爸去遠方了,聽人說,他回來以後會更厲害,他是為我們才這麽勇敢的,可是他走的時候,我卻看到他對著你的照片哭了,他說,他很愛你。有多愛你呢?應該和我一樣愛你吧,就是……就是你在這下麵也能感覺到的那種愛。”

徐冬冬也向救了他一命的陳鈺說:“我媽媽告訴我,你也是我媽媽,我報答你的方式就是好好學習,當一個小學霸,然後當一個軍人,如果能當一個軍醫就更好了,可以治好你那時沒治好的刀傷,那樣我就能看見你了吧……”

稚嫩的童聲撞擊著徐開路,他有些不敢再聽下去了,他背過身去,從簇擁著大柴旦烈士陵園的樹枝間向昆侖哨的方向一直望出去,目光穿透昆侖山口、沱沱河沿、唐古拉山,心緒隨風飄向他從未去過的安多、那曲、當雄、羊八井、山南,他永遠記得他多年守護的這條天路全長一千九百五十六千米。天路有多遠,目光就有多遠,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寸土地上每一個角落裏出現過的那些可愛至極的人。

在回歸的朝陽裏,徐開路踽踽奔跑,與所有曾相互攙扶的人擦肩而過了,穿越清明的最後一個破曉,一抬頭正看見人山人海的夏潮。陳昆侖和徐冬冬緊隨其後,他們留下歪歪扭扭的腳印,一如當年徐開路和陳愛山在雄偉的昆侖哨之上灑滿的青春符號。

全書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