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拉下防風眼鏡,擋住最後一絲軟弱和浩**的思念,隻讓我看到忙碌的人群,忘記戰前的恐懼。他關上厚重的車門和瞭望口上的鋼板,我細數他到底遺落什麽,要去追逐什麽,可車輪飛轉,我隻看到一位揚鞭策馬的少年,衝向雄鷹掠過的天邊,於是他唱支情歌也氣吞霓虹,他已淹沒在達阪的後麵卻仍高出霄漢。

發動機咆哮,五名士兵和湯峪分坐車廂兩側,他們並沒有和普遍印象中執行任務的人一樣正襟危坐,麵部肌肉緊繃,而是各自檢查著手中武器和攜行物資,動作並不統一,也沒有製式刻板的口令。湯峪不時拉開瞭望口,審視周邊環境,狂風的嗚咽透過密閉性極強的防彈窗傳進大家耳朵,輪胎碾過碎石區,有石子濺起來,劈劈啪啪地打在車體上,像遠處射來的子彈,不再具有殺傷力,但每一下都撞擊人的心口,他們學會靜如處子,除了眼神像槍口,能看出深邃和危機,再無表征預示他們或將麵對一場致命對決。

湯峪做著最後的戰鬥部署,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如果這十三個人是敵人,他沒有撤退的欲望,他要就地全殲。

湯峪說:“嚴副主任提出了參考意見,但他是政工幹部,來總隊的時間有限,還不了解我們的軍事實力,我們要讓他看看,高原兵在高原作戰不比特戰隊員差,全殲敵人,有沒有信心?”

徐開路帶頭喊:“有!”

距離萬雄和則當交界處還有三公裏,通信技師張弛啟動無人機偵察器,目標區域一片平坦,視野開闊,一條幹枯的河床蜿蜒伸向遠方,並不具備優質的藏身條件。河沿邊四輛皮卡車、三頂大號帳篷清晰地顯示在監控終端上,但看不見一個人,可見他們也有偵察裝置,行動小組的一舉一動應該也在他們的視線中。

防暴車在距離目標區域三百米的地方停下來,一架車載機槍“破殼”而出;狙擊手持反器材重型狙擊槍找好了位置,如有任何風吹草動,隨時可以擊發;激光探測眼在搜尋可能存在的詭雷或陷阱,目前沒有報警,說明防暴車到目標區域之間沒有潛在危險。

湯峪用擴音器朝帳篷喊話:“請亮明身份,接受檢查。”

喊了幾遍,有人陸續磨磨蹭蹭地舉著身份證從帳篷裏走出來。張弛的無人機拉近,身份證上顯示的信息自動拷貝進車載計算機,經比對這些人履曆清白,不存疑點。湯峪暫時鬆了口氣,命令狙擊手原地不動,便於發揮距離優勢,其他人員持槍隨車跟進,徐開路拉下防風眼鏡和偽裝麵具,和三名士兵呈突擊隊形邁著戰術步伐接近目標。瞄準具裏的視角總帶著些許悲壯,讓徐開路的腎上腺素又加快分泌,此時他能聽到身邊兄弟沉重的喘息,能看到麵前所有活動的物體,哪怕是一隻穿山甲翹了翹尾巴,他也一清二楚。他的手指與扳機完美融合,從大腦到手指,從預壓到射擊,他確信快如閃電,此時他沒有任何雜念,也不能有。他的耳朵裏裝不下一聲呼喚,隻有指令,他無時無刻不外溢的深厚情感也全被冰冷的目標所牽扯壓製。他聽很多人說過,他是個矛盾綜合體,最溫柔也最鐵血,最卑微也最高貴,最冷漠也最熱烈,他可以是鄰家大哥,轉身就成遠方來客,他可以是慈悲大叔,換個馬甲便是“嗜血狂徒”。他每天都完成著雙麵人的角色轉換,也在解讀著攻防兼備的奧秘。張琛曾問他:“長此以往,這算不算一種分裂?”他一點兒也不享受這多重的身份,但他知道要想做好一件喜歡的事情,就要去忍受很多件不喜歡的事情,所有的分歧岔路,最終都會並線。誰也看不到他的麵孔,包括他自己,但他知道如此努力最終會得到怎樣的麵孔,會保持怎樣的表情。

防暴車以時速十幾邁的速度往前開進,車輪每碾過一寸土地,危險就隨之增加一分。徐開路已能夠看清可疑分子的五官,他們看上去不像暴徒,倒像普通人,和那些背包客、旅行者一樣,沒有殺氣,殘存夢想。徐開路能判斷得出來,他不是天生有這樣的能力。本來大多數人認為城市中人潮擁擠,能看到更多人,見識更多事,時間久了也許人人都練就了火眼金睛。實則不然,那並不是對人群的敏銳,而是麻木,隻是更善於閃躲和抵觸罷了。因為街上的人沒有明顯特征,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很少有人會刻意引人注目。昆侖哨前的道路則不同,這裏經過的人少之又少,但每來一個都會引起徐開路的高度注意,不僅觀察人家的表麵,甚至想要理清他們的脈絡和紋理,他們的動作是放大的,情感是加碼的,久而久之,徐開路的目光也好像自帶顯微鏡了。在人煙稀少的地方,人與人無限拉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一景,徐開路可能會花一天甚至幾天來研究他們的精神來源,搜腸刮肚尋找腦海中與之相像的人。因此,逐漸變成了“人類學家、民俗專家、心理谘詢師”。

現在這些人怯生生地站在他們麵前,看衣著、看動作、看意識,不論哪一點都在告訴徐開路,他們至少不是累犯,亦沒有受過專業訓練。領頭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身上披著老式軍大衣,一條白色的脖套已沾滿油泥,黢黑發亮,此時被他戴在頭上還護住耳朵,讓腦袋像一個烤焦的紅薯,滿臉參差不齊、各奔西東的胡子,沒有讓他更成熟霸氣,而更顯潦倒。身份證上顯示他的名字叫胡棟,他現在卻一點兒也不敢“胡動”,投降的姿勢倒是十分標準,他都這副樣子了,身後的夥伴更是有樣學樣,完全失去了士兵到來前吆五喝六的神氣,有的嘴巴上還沾著羊肉渣,有的煙屁股已經燒到了手也不敢扔,直到燙得齜牙咧嘴,手一鬆落在蓬亂的頭發裏,不一會兒就冒起了煙。

湯峪問:“幹什麽的?”

胡棟說:“我們是自然環境監測協會的,從北岩經過川藏線上的高原,已經一個多月了,來考察調研冬季青藏連接線的氣候變化。”

湯峪說:“有這個協會嗎?”

胡棟說:“今年剛成立的新組織,您盡管查。”

胡棟還拿出他們的工作日誌,裏麵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專業性論據和參數,為取得信任,還指引湯峪查看他們的技術設備,看得出他們的確很專業。

防暴車內駕駛員很快查詢到這的確是個新登記在案的民間團體,向湯峪說明了情況。

湯峪說:“因特殊情況,此處嚴禁逗留,請於一小時內離開,你們是往拉薩方向,還是回北岩,回北岩的話我們護送你們過卡點。”

胡棟躊躇良久說:“我們不能走。”

湯峪說:“無條件服從,這是國家任務!”

胡棟說:“我們不能走。”

湯峪說:“我不會給你時間自我反省,我隻警告一次,再不離開,後果自負。”

湯峪說話的同時,防暴手已準備好三十八毫米口徑的防暴槍,易拉罐大小的爆震彈和催淚瓦斯隨即裝填完畢。胡棟等人哪裏見過此等物件,不知道它們的效能有限,隻是看起來和迫擊炮差不了多少,擔心這一“炮”下去連頭發絲都不一定能剩下,頓時陷入恐慌。尤其是胡棟身旁叫李宇的小個子麵色蠟黃,雙腿篩糠,喉結頻繁蠕動,欲言又止的樣子,還不時向旁邊一頂最大的帳篷處努嘴。

徐開路對湯峪說:“不對,肯定有問題,你看他們的神態。”

湯峪說:“怕了,指定是怕了。”

徐開路說:“怕是一定的,但委屈就不對了,歹徒會委屈嗎?”

湯峪說:“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們委屈了?這時候別察言觀色了,就算他是無辜的,也必須離開。”

徐開路說:“我懷疑他們被劫持了。”

湯峪說:“劫匪呢?你見過劫持人質,劫匪卻不在場的案例嗎?”

徐開路說:“我估計他們被遙控了,要吸取上次墨鏡炸彈的教訓,說不定他們身上又有了別的新鮮玩意兒,隻是我們還無法分辨出來。”

湯峪說:“戰場上沒有估計,不要給我打這種馬虎眼。”

隨後他命令:“防暴手準備射擊,我們戴上防毒麵具,準備強製驅離!”

這時胡棟情緒激動起來說:“不要過來!”

湯峪並不理會,徑直往前走,胡棟喊:“不要過來啊!”

湯峪喊:“射擊!”

防暴手果斷地連續扣動扳機,爆震彈和催淚瓦斯準確無誤地在人群中爆炸,在空曠的高野,這聲音格外突兀,金黃的光芒和乳白的雲霧調和了灰色的天地。十三個人被籠罩在煙霧中,濃烈的氣體讓他們痛苦萬分,本就缺乏的氧氣此刻又被侵蝕,他們張開嘴,卷著舌頭,麵部猙獰可怕。皮膚上如同有千百隻毒蟻、水蛭在撕咬鑽磨,他們喉嚨裏發出悲鳴,口水眼淚不止,胸口、耳孔好像馬上要炸裂,腦門、脖頸上的青筋暴起好像綠巨人,他們已無法做出任何判斷。如果前麵是水,願意馬上撲進去,洗清“肮髒”的軀體,如果前麵是崖,現在就要跳下去,抖落這殘酷的糾纏,可是並沒有,一無所有,這裏是一望無際、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連近在咫尺的河溝也許用不了多久也要被風沙埋藏,所以無處逃離,亦無處安放。

狙擊手、防暴手的第一輪任務結束,他們抵近而來,六人準備接近目標,把胡棟他們一個個架上車,先帶回哨所再說。

胡棟的耳膜充斥著牛鬼蛇神嬉笑怒罵的聲音,一個人真正神經錯亂的時候不會意識悲喜,而此時胡棟是意外,他知道自己魔障了,卻又不能控製。但他依然試圖辨明靠近他的人,他好像極度不甘被人抓到,憑借僅剩的意識爬出濃煙的核心,向遠離人群和苦海的地方掙紮,眼睛睜不開,跑不了兩步就摔倒了,爬起來再摔倒,直到踩到了河沿。然後並緊四肢,像隻滑溜的海豹,利用慣性向河床滾去,這一滾,拉開了與抓捕他的湯峪和徐開路的距離。他微睜的雙眼看到湯峪和徐開路居高臨下向他跑來,他含混不清地喊:“該結束了!”

徐開路聽了一怔,停住了腳步,而湯峪已經一躍而起飛奔之下,硬生生地砸在胡棟的身上後落在一旁。胡棟雙腿胡亂地蹬踹著,湯峪氣喘如牛,一時也近不了身,現場有了短暫的寧靜。胡棟利用這個時機似乎麵帶微笑地掀開上衣,身上露出一排線路縱橫交錯的管狀炸彈,湯峪一看大吃一驚,掉頭往岸上跑,徐開路不退反進,前去接應湯峪,這時胡棟隨手薅住幾根線頭瀟灑地一拔,隻聽“轟隆”一聲,徐開路和湯峪被衝擊波頂出去好幾米遠,湯峪陷入昏迷,而徐開路還清醒,他感覺到臉上布滿黏糊糊的東西,用手一摸,全是血。

胡棟用超強的意誌力驅使自己離開人群,選擇自我了斷。生而為人,最先怕的就是死啊,不管胡棟身後還有什麽隱憂,他這一舉動,就值得在場的人為他立起一座豐碑。徐開路站在河沿上,全程目睹剛才還鮮活的一個人連塊骨頭渣也沒剩下,甚至連他躺過的碎石上也沒有一丁點兒顏色,連血腥味也從刺激到微弱到無跡可尋,這比留下一具屍體還要拷問心靈,徐開路木然了,他曾曆經生死,卻沒曆經過這麽玄幻的劇情。

這一聲巨響,也讓全場都停下了動作,甚至連剛才的煙霧也停止了流動,飄飛的塵土也被凍結了。徐開路率先反應過來,衝進煙霧中對人質喊:“誰身上還有炸彈,誰身上還有炸彈……”

小個子李宇哭著搖頭,但仍沒有說一句話。

徐開路剛要鬆口氣,想起湯峪還在危險中,又朝湯峪跑去,他摸了摸湯峪的頸動脈,萬幸還活著。他把湯峪背到防暴車上,讓司機為他做急救措施,不敢耽擱一分一秒繼續下車盤問人質。徐開路想讓李宇開口說話,卻比登天還難,李宇隻是不停地點頭又搖頭,徐開路好像明白了什麽,取出瓦斯清洗液,為李宇衝洗了眼睛,摘下手腕上的智能手環,遞給李宇,李宇在手環上打出一行字:人質中的人質,炸彈中的炸彈。他把手環遞給徐開路,然後看看胸前閃著紅燈的一個吊墜,再盯著最大號的那頂帳篷不動了。

徐開路帶著疑惑,伸手觸摸那個吊墜,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才分析明白這是一個最新款的語音感應器。隻要有人說話,不管是莫爾斯密碼,還是難懂的方言,這東西都能準確地傳導到另一頭的終端。他在去年的特種作戰裝備展上見過這種東西的概念版,沒想到吉賽組織已經用上了,比他們的速度還快。這也不難理解,畢竟任何一件裝備設備要率先配備特戰隊還有可能,要量化普及列裝部隊需要時間,也需要反複的論證,而犯罪分子完全不需要這麽麻煩,能用又敢用且用在別人身上還不怕失敗,所以撈偏門比走正道要快。徐開路又檢查了一遍“吊墜”是否可以摘除,但整個長度剛好限製住了,不得不罵一句:“日了狗了。”

徐開路轉而輕手輕腳地靠近帳篷,悄悄掀開一角準備看看裏麵到底還有什麽秘密,不看不要緊,一看讓徐開路大吃一驚,帳篷裏竟然綁著四個女人,而且她們身上都綁著集成電路定時炸彈,且隻有一個報時器,時間顯示僅剩下兩小時。徐開路之前參加特種作戰集訓的時候接觸過這方麵的知識,知道這相當於定時炸彈中的詭雷,隻有一個報時器意味著四枚的導火線是一根,如若爆炸也是同時的,或者相差不過幾微秒,更為關鍵的是這樣的炸彈還有一個刁鑽之處,必須穿戴在人體上,沒有人體熱能的輻射,即使剪對了線路,幾秒鍾之內也會爆炸。

他們為什麽在這個位置吸引卡點火力?既然是定時炸彈,吉賽組織還會不會出現在這裏幫助人質解決危機?胡棟等人為什麽在這明顯都是死的境地裏還甘願被牽著鼻子走?

徐開路和四個戰友經過細致的求證,初步分析出了來龍去脈,斷定這是吉賽組織的一個障眼法,在這裏施障,是經過周密計算的,太近了沒有布置空間,太遠了不便於遙控。這個距離從卡點行車至此,一小時足夠到達。胡棟他們之所以還抱著一線希望,認為吉賽組織也許還會回來,也是基於時間上的考慮。嚴峻沒有派更多的人員過來,這決策太正確了。徐開路驚呼:“卡點全體人員的注意力已經全被他們吸引到這裏,剛才他們趁亂繞到外圍一至五千米的沙漠路段,便可越過萬雄和則當交界線,也許此時很快就要直逼卡點了。”說罷,啟動智能手環,發現信號已被幹擾,這更證明吉賽組織就在卡點與事發現場中間,不然信號幹擾儀不起作用。

四個人分別跑向四個不同的方向,調整智能手環參數,從A信道一直調整到H信道,挨個試了一番後,終於在H信道成功發送了預警信息,剛剛發送完畢,信號隨即又消失了。

徐開路說:“你們送湯支隊長回去。”

狙擊手說:“你呢?”

徐開路說:“我留下來拆彈。”

防暴手說:“你根本不會拆彈,你不是排爆手,湯支隊長當年才是優秀的排爆手,可是他……”

突擊手說:“我們留下來一起解決問題。”

徐開路說:“一要保住湯支隊長的命,二要反向再馳援卡點,你們是每組的精銳,回去能發揮作用。”

眾人沉默,徐開路連續發出幾遍指令,四個人似乎失聰了,紋絲不動,持槍行著注目禮。

徐開路說:“在聯係指揮所有困難的情況下,現場軍齡最長的是我,我有指揮權,請執行命令!”

四人不得不向後轉,但脖子還扭向徐開路的方向,不單他們,帳篷外的十二名男人質也把目光聚焦到徐開路身上,他是救世主,他是活菩薩。

徐開路一邊吼著:“走!走!走!沒時間了!”一邊指揮小個子李宇把男人質分散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帶。

李宇這時候敢說話了,雖然帶著吉賽組織的語音感應器,但一句話不說也不正常,他含淚說:“您……您也該走,胡棟隊長給我們做出了榜樣,遇到大事,我們也應該有足夠的勇氣,不是隻有軍人可以逆行,我們也不扮演隔岸觀火的角色。”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多虛空縹緲,就有多少活下去的渴望,他怯懦,他恐懼,但他不退卻,用最的姿態幹著他認為最威風八麵的事情。

徐開路說:“勇氣可嘉,但你不能代表其他人質的想法。”

所有男人質齊答:“能!”

徐開路說:“能也沒用,我是來解救人質的,沒聽說過讓人質自行了斷的道理。”

李宇說:“沒有人質,就不需要解救什麽了。”

徐開路說:“你們活生生地站在這裏,就會永遠活生生地刻進我的眼裏,我的腦子裏,既成事實,不需要再發表任何言論,明白嗎?”

李宇思忖了一會兒說了一句令人大跌眼鏡的話:“立功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麵對人質的疑問,徐開路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對,你就按照你想的那樣來定義我。”

模棱兩可的回答,讓李宇準備好的台詞無處施展,放也是空槍,隻好閉嘴。

看到四名戰友已經上了防暴車,徐開路把垂在胸前的防毒麵具摘下來放進戰術背包裏,褪下偽裝麵具,把槍斜挎在背後,方便更敏銳地感知危機四伏的環境以及嘀嗒作響的炸彈。

剛從偽裝麵具後麵露出的臉,一秒之前還冒著熱氣,瞬間像幹涸的河床,龜裂成密集的或圓形或塊狀的荒涼之土。他看起來像條冰冷的毒蛇,沒有任何形象可言,敏銳地分析研判可能存在的險情,確信沒有其他狀況後,向帳篷走去。

北風又刮了起來,塵土淹沒了疾馳而去的防暴車,也淹沒了他。車廂裏四位兄弟頭挨著頭擠在車後麵唯一的瞭望口上看著他,作為專業的戰鬥員,他們十分清楚一個並不是排爆專業的人憑借對於高精度炸彈的一知半解,幾乎不可能完成拆除工作。

狙擊手紅著眼圈說:“他沒打算活著回來了。”

突擊手說:“不,我們拚命,他才可能有命,他把命押在了我們身上。”

防暴手說:“就算知道我們是最終贏家,誰又不怕呢?這裏多孤獨,多冷啊。”

狙擊手開解自己說:“他怕,他比誰都怕,但他說他是最老的兵,他沒有選擇。我看他倒黴就倒黴在這個‘老’上。”

突擊手說:“別說喪氣話,真為徐班長著想,就盡全力吧,免得戰鬥結束了也是整天做噩夢。”

即使輕裝上陣,沒有了偽裝,徐開路的臉也是大眾臉,棱角不分明,五官不出眾,膚色不亮眼。不管從哪個角度,他都不是讓人看一眼就能留下印象的人。他和防暴車裏的士兵一樣,如果不是這次任務把他推向旋渦中心,他們和這大漠裏的沙礫無異。即使他們心裏時常生長著蔥鬱的綠洲,也時常認為自身能夠獨當一麵,擔起這巍巍昆侖的重任,並對那些難得的榮譽惜之如金,但大部分時間他們更脆弱、更感性,也更自閉。就像現在,等徐開路真正衝向迷霧,消失在瞭望口中,鐵骨錚錚的漢子們無助了,還在昏迷的湯峪手指動了幾下,一行濁淚滲出眼角;防暴手想要掏煙,摸索了半天卻忘記到底要幹什麽,手懸在半空中,抓哪兒都不對;突擊手想要把眼淚灑在看不見的地方,卻嘩嘩地滴在鐵板上來不及回避;狙擊手最能忍耐,他雖然和徐開路同屬一個中隊,但沒有共事過,所以他認為不應該像他們三個一樣婆婆媽媽,畢竟執行了這麽多次任務,哪一次不是如此,可他離開瞭望口坐回座位上,才發現從來不離手的狙擊槍落在了地上,其實他在心裏向徐開路敬著禮,他想,徐開路唯一沒有說的字是“愛”,唯一不敢提的詞是“忠誠”,他總以為這些東西說了就不靈了,可是大家都想知道,他獨自走出去那麽遠,會不會難過,他隻能用灼熱的皮膚去升溫那刺骨的冷,是孤獨的最高境界了。

他晃了一下腦袋說:“都別看了,準備戰鬥吧,這戰鬥和功勳無關,我們要給彼此一個未來!”

防暴車開到了極速,車廂各處發出“嗡嗡”的聲音,震得人渾身肌肉直顫悠。四十分鍾後,他們發現了外圍路段果然有多條新鮮車轍匯聚到一〇九公路上。又過了十分鍾,防暴車上的熱成像和聲呐已經能感應到前麵的車隊,所有隊員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是一年來他們首次距離吉賽組織這麽近,大戰就在眼前。

另一邊,徐開路走進了帳篷,他采取的辦法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四枚炸彈全綁在了自己身上,解放出了四名女性。完成這一係列動作,全身已濕透,頭上的汗水沿著鋼盔邊沿下雨般淌下來。炸彈感應器感應到人體熱能,不會爆炸,但時間還剩下一個半小時。

徐開路的目光離開計時器,看到帳篷外圍滿了人,領頭的是小個子李宇。

徐開路不敢大聲說話,怕把炸彈的怪脾氣激出來,他輕聲說:“我讓你們離得遠遠的,過來幹嗎?帶上你們的人趕快走,越遠越好。開車走,不是有車嗎?”

李宇說:“我妄言了,如果做到這樣是為了立功,就沒有什麽事不是功利的了。”

徐開路說:“快走吧,往拉薩方向,去往能洗滌靈魂的那片淨土,離開這充滿是非的昆侖一脈。”

李宇指指胸前的語音感應器說:“我們不能扔下你不管,其次這個要是不拆掉,他們知道我們跑了,會提前遙控引爆你身上的炸彈,而且戴著它,走到哪裏就能把危險帶到哪裏。”

徐開路示意李宇他們靠過來。於是,現場出現了神奇的一幕,身上綁著炸彈的人為一群沒有炸彈的人破解感應器鎖。穿戴式的感應器是混合材料製成的,比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攔阻索韌勁還要足,除非用大型機床,不然根本剪不斷,隻有破解了鎖上的動態密碼,才可以安全解開。可這裏沒有信息尖兵,徐開路前幾年連辦公軟件都不能熟練掌握,更別提科技含量這麽高的新型設備了。他取出智能手環調出界麵,翻了半天破解軟件,不知道從何下手。

徐開路遺憾地說:“這個智能手環配發到我手裏還不長,我還未開發出它百分之一的功能,前期我甚至認為這玩意兒和手機沒什麽區別,無非就是語音通話。”

眾人聽聞,失望透頂,有幾個已經不耐煩了,其中一個胖子悄悄拉過李宇說:“我們的女同胞已經脫困了,現在沒有炸彈威脅,這語音感應器拆不了就先不拆了吧,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落腳吧,誰知道他們能不能贏,別一會兒那幫人又回來了,到時候都得死。”

另一個瘦子也附和道:“本來我們就是來公出的,卻遭這一劫,該受的罪也受了,沒有對不起誰了,剩下的交給這個當兵的吧,這是他的工作,況且是他提出來讓我們走的。”

此言一出,李宇勃然大怒:“說的是人話?農夫與蛇、東郭先生與狼、卸磨殺驢、過河拆橋,被你倆占全了。”

兩人並沒有羞愧之色,回擊道:“你不走,我們走。”

李宇說:“語音識別器沒有拆除,你們永遠在壞人眼皮子底下。我們跟在他身後,和他一起麵對,才是最好的選擇。”李宇指指徐開路。

胖子說:“跟著他?他從最安全的人變成最危險的人了。”

李宇說:“那都是暫時的,我們是一個集體,不能那麽自私。”

瘦子說:“胡棟不自私,所以他最先掛了。我現在就退出協會,我是普通老百姓了,還考察個腿考察,還認你是這個會長作甚,我清楚我是被解救的人質就行了,戰場上沒有了人質,皆大歡喜的事兒啊,要走的人攔是攔不住的,我要走了!”

胖子接茬說:“膽大的可以留下,要命的快點兒跟上。”

李宇認為胖子、瘦子另說,其他人普遍是有文化、有素質的人,尤其是被徐開路解救的四個女人,報不報恩先不談,幹這一行的除了博士就是碩士,更應該有做人的底線,沒想到她們四個跑得最快,除了李宇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猶豫,他們呼呼啦啦地衝向了不遠處的皮卡車,三五分鍾之後便一溜煙地消失在徐開路和李宇的視野裏,空空如也。他們跑得心安理得,跑得忘乎所以,跑得酣暢淋漓,跑得心無旁騖,跑得如饑似渴,要說他們唯一剩下的良心,是沒有把車全開走,還留下了一輛,也許他們認為這樣是給李宇留下一線生機,等他幡然醒悟。

李宇看得目瞪口呆,徐開路卻欣慰又略帶調侃地說:“這些人實乃可塑之才,應該當兵,非常聽指揮。”

李宇說:“不管按軍營裏的規矩論還是按任何組織論,我是他們的長官,他們卻聽你的,妥妥的叛徒!我該高興嗎?”

李宇蹲在地上抱住了頭,他和胡棟把隊伍拉上高原,現在卻隻剩下了自己。重要的也許不是人數上的分崩離析,而是內心一貫的精神支柱的潰散。徐開路身上的計時器發出奪魂的聲音,四枚炸彈綁在他身上,臃腫不便,絕非輕鬆,但他覺得徐開路比他幸福,此時徐開路是為了夢想遠走他鄉的遊子,而他卻是丟失了愛流離失所的孩子。

帳篷的邊角隨著風的旋律在起舞,雜亂的輪胎印證明著人們逃跑時的慌亂無序,曠野中雖有兩個人,但他們各有各的苦楚,是兩個孤獨的個體。昆侖哨方向再次出現晚霞,也許那是槍彈催生的浮雲,帶著暴戾的氣息,呈現出淒美的顏色。徐開路想,戰鬥一定打響了,能做的隻有等待,命運和計時器上僅剩的一個多小時捆綁在一起,每消逝一秒,他的靈魂和血肉便剝離一分。這裏空間雖大,他卻哪裏也不能去,尤其是有人類文明的地方,他甚至還挪了挪身體,離一〇九公路遠一些距離,也許是擔心爆炸會破壞這條天路,當英雄就當一個完美的英雄,雖然這樣的英雄不存在,比如現在的他,他否認了戰場上臨死前滿腦子都是戰術、滿腦子都是敵人的論斷,他腦子和打仗再也無關,而是已經在給自己料理後事了,他希望他的遺書能得到履行,希望孫煒成為遺孀後能被越來越好的政策溫柔以待,希望徐冬冬成長中能少受欺負。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他不認同,能稱之為英雄的人往往也消化了兒子的勇敢,兒子能平安地度過這一生才是英雄最希望的結局,他還希望劉彩的飯店門口也能掛“光榮之家”的牌匾,最好是一比十比例放大的,那樣也許飯店裏能少來幾個挑刺的無賴,能讓劉彩少操些心,算是另一種方式的安度晚年。

一分一秒都震顫人心,徐開路坐在冰涼的地麵上,抱著懷裏的炸彈像抱著從沒抱過的徐冬冬,一半是溫柔一半是恐懼。不知何時天空悄悄飄下了雪,白茫茫的,軟綿綿的,稀釋了殘酷。但徐開路突感胸中奏響了旋律,這旋律對抗著犀利的北風,他想,你們還會來嗎?像那遲來但一定會來的太陽和星辰一樣。我身上裹著胡天臘月的飛雪,不會寒冷,敵人定會終結,哪怕耗盡氧氣,即便我看不見莽原也聽不見呼吸。我會輸,他們也不會贏。

徐開路用一千個理由證明這世界還有希望,但他不想讓李宇跟著他一塊迎接黑色黎明。他把上衣內兜處標記著姓名、血型、番號、地址、電話的部位撕開,露出一個橡皮大小的金屬盒子,盒子小但足夠容納他常備著的“離別寄語”。徐開路把小盒子交給李宇,告訴他:“這東西裝在士兵身上就像飛機上的黑匣子,飛機爛了,它也爛不了。可麵對威力這麽大的炸彈我不敢保證,就算它完好,這麽小的東西,這麽大的曠野,隨便掉在哪裏,風沙一掩很難尋找。”他還把剛才的消極想法也和盤托出,想以此震懾住李宇,希望他快點兒離開。他說:“我要當完美英雄,我犧牲了會被追記一等功,如果你也死了,估計常委會等研究落實撫恤政策的會議上要出現反對的聲音……我認為不管什麽情況下,哪怕是麵對離去的人,隻要是研究人的事,要想有個完美的結果,幾乎為零,想法較多的人哪裏都有,什麽場合什麽環境下都不缺。你之前問過我這麽拚命是不是為了立功,現在可以毫不回避地告訴你了,誰不願意立功呢,我也不例外,而且要立大功,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曠世奇功,你不能成為我當完美英雄道路上的絆腳石,好嗎?”

李宇不認為有人會妨礙徐開路立大功,如果他犧牲了,誰不讓他立大功誰就是孫子,可他沒空罵街,他接過了徐開路的小盒子,小盒子很晃眼,讓李宇突然頓悟了什麽,猛地抬起頭,盯上了徐開路腕部的智能手環。

李宇說:“讓我瞧瞧!”

徐開路說:“你能瞧出啥名堂?”

李宇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本證書說:“我是這個協會的副會長,這是我的高級工程師資格證,我們搞監測的,平時經常和各種先進裝備打交道,我不知道軍用信息裝備和我們的專業裝備有什麽區別,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徐開路接過他的證書,他沒見過這樣的證書,對上麵體現的專業名稱也一無所知,他隻認得那個圓滾滾的大紅印章不像蘿卜刻的,那個防偽碼也不像隨便能打印出來的。他一臉質疑,李宇也一臉忐忑,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剛才還是人質和救人者的關係,這會兒已自然成為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不適合生存的地方,紅旗照常升起,沒有階層、沒有等級的地方,無人給他們任職授銜、加官晉爵,他們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是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