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唯獨你沒有逃向所謂的自由,留在混沌中看硝煙四起,計時器上的數字每跳動一下,生命的裏程碑就平移數裏,可你不認為這結局昭然若揭,這世事就該驚天動地或者平淡無奇。幸好,他撣掉飛雪衝破迷霧找到新的製高點,又能實現新的托舉,所以當唯一的你走出凍土,在瑪尼堆前一遍遍臥倒又爬起來,你說你重複默念的不是經書,你行的是最火熱的大禮。

計時器“狂吠”不止,擾人心緒,比炸彈本身還要令人生厭。

徐開路樂觀地想,如果炸彈拆除了,先要把這個惱人的東西碎屍萬段,以後再也不碰與這玩意兒相關的物件,包括電子表之類走字的統統不行,因為這讓他體會到絕望的焦躁。他還在享受這虛無的快感,很快被現實拽了回來,他隔著八十千米似乎都聽到了遠處隆隆的槍聲和震顫,仔細一點兒,還分辨出步槍彈、手槍彈、槍榴彈、爆震彈、穿甲彈和大口徑反器材狙擊彈的區別,這些聲音曾出現在“鋒刃”國際狙擊手射擊競賽、“長城”城市反恐戰法國際研究會、“巔峰”特勤分隊比武的現場,徐開路在訓練基地輪訓的時候仔細觀摩過很多遍這些項目的視頻資料,有段時間連做夢都是這些聲音,現在這些聲音傳入耳畔,他堅定了長年累月驗證的道理,所有事物都如夢似幻,又確切存在,虛構即真實,預演即發生,沒有什麽事不會來臨。

此時,李宇已經把徐開路的智能手環仔細研究了很久。畢竟它和人們見過的匹配手機的手環是兩碼事,大小不一,係統不一,界麵不一。而且徐開路這個軟件也不讓碰,那個程序也不讓進,李宇點開總部作戰平台通聯係統,李宇讓徐開路輸入密碼,徐開路說:“把頭轉過去,不要看。”他深入骨髓的保密意識讓李宇無可奈何。

密碼驗證成功,卻沒信號傳輸,連接不上。

徐開路說:“能連上我還用你嗎?你抓緊走吧。”

李宇不理會徐開路,返回車裏拿出筆記本電腦準備用數據線接入手環,徐開路驚呼:“別別別,這是軍用網絡,接入互聯網,等於讓絕密機密裸奔,你別開玩笑,這要是插進去,比引爆幾枚炸彈嚴重得多!”一席話把李宇嚇了一跳,放棄了草率的行為。

不接互聯網沒有辦法找到衛星信號,不能導入編碼數據對接總部信道,如果靠手動編寫,難於上青天,李宇眉頭擰成麻花,哀怨地看著徐開路。

徐開路說:“我知道你想幹大事,但咱們家現在就這條件,接受現實吧。”

徐開路以為李宇望洋興歎之後隻能妥協,沒想到李宇是條漢子,他說:“別以為軍人有的意誌我就沒有,我要是當兵,不比你差!”

徐開路說:“我不是激你的火,如果靠嘴能贏,很多江湖騙子早就是道德楷模了。”

李宇意味深長地看了徐開路一眼,把徐開路攙進帳篷,埋頭敲起了電腦鍵盤,徐開路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不認為他能成功,唯一讓他受用的是鍵盤劈裏啪啦的聲音蓋過了計時器的聲音,一串串代碼天書一般出現在屏幕上。

五分鍾、十分鍾可以接受,時間一長,李宇的手指開始僵硬,臉也麻木了,眼睛也花了,呼吸逐漸遲滯沉重,眼珠凸起。看到此景,徐開路忙拿出壓縮氧氣給他,但很快消耗個精光,李宇又恢複了之前的狀態,還有繼續惡化的趨勢。他的眼皮時開時合,手速越來越慢,直至時斷時續。

徐開路勒令他停下,可李宇如入無人之境,精力集中在一個個冰冷的代碼上。炸彈是十分精密智能的設計,雖不帶水平儀等裝置,但萬不可隨意做動作,極大概率會觸發控製中樞報警,運行自啟動模式,所以他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李宇自虐,卻絲毫不能介入。開始還試圖用嘴實施攻心,可李宇的自我角色定位非常清楚,他堅定的目光中透著的是陽光,是正能量,攻心的目的是勸降,和他賦予自己的光環毫不匹配,絕不兼容。

終於,敲完最後一個代碼,李宇做了一個誇張的收尾動作,剛想長舒一口氣,忽然一頭栽在地上,動靜全無。徐開路看得心驚肉跳,力度適中地把他抱在懷裏,急切地喊他的名字,幾分鍾後李宇蘇醒。說了一段話,讓剛要慶祝的徐開路再墜深淵。他告訴徐開路:“編好的代碼能不能奏效,還要導入手環,因為你的保密規定,全部要手動輸入,這個過程比在電腦上還要慢,因為手環的操作界麵還不如巴掌大,誇張點兒說像大米上刻字,是你們狙擊手擅長的技能,我是趕鴨子上架。”

徐開路看了看計時器,再看看麵色蒼白的李宇,他認為李宇再幹下去,不一定能成功,但一定會衰竭而死。而李宇之所以強調這些困難,不是想放棄,是在強調他的勇敢。於是,他又投入緊張的工作,這次是照單複製,雖然慢,但好在不用耗費心血。

曆經蹉跎,極盡所能,總算全部錄入完畢,李宇精疲力竭,他希望看到連接成功的畫麵,可手環屏幕一亮一暗,閃動了幾下後,黑屏了。李宇癱在地上,痛苦不已。付出所有難道換回來的不過是一場空?徐開路沒有責備他,也沒有過分失落,因為他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他隻是為這個第一次見麵就用命來打招呼的好兄弟沒有得到回報而感到不公。他想質問所有,他要反對一切,當他繼續思考如何讓李宇離開,或者在保證炸彈平穩的情況下遠離李宇時,奇跡發生了。智能手環裏竟有“刺刺啦啦”的語音傳出來,虛弱的李宇忽地坐起來,抓過手環,塞在耳朵邊,聽到了生命之音。

兩人難抑激動,因為那是來自總部作戰中心的聲音。作戰中心火速調來了全北岩部隊最專業的拆彈專家,個個有成功拆彈百次以上的經驗,真正的神仙打架。他們鎮定自若、各司其職,通過手環傳回的炸彈資料,分析拆解方案,編寫智能程序。

二人在空**的毫無阻隔的世界裏,不能行走,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和條件也難擁有,不能一直保持喜悅,更沒有機會釋放憤怒,隻能從帳篷口望出去,看那一縷灰蒙的光線照亮自己的臉,成為他們活著的唯一見證者。他們與之分享操碎了的心,扯不完的淡,訴不完的相思。可越是這樣越孤獨,越渴望哪怕有一聲呼喚。他們還不知道在這悲涼的對麵,是作戰中心數以百計的人上緊發條,緊鑼密鼓,他們看不見徐開路和這名勇敢的人質,但他們對於這樣的人有統一的稱謂,值得他們為之奔忙不息。偌大的會議室裏是各種測算、論證的聲音,在一個靈魂歸位的呐喊聲中,他們的拆解程序製定完畢,成功發送到了智能手環端口。

徐開路哆哆嗦嗦地把手環連接線插入炸彈主板,指揮中心的眾位專家都屏住了呼吸。然而,徐開路身上的計時器嘀嘀聲卻加劇了,數字跳動不停反快,還有餘地的一小時變成連起身都來不及的十幾秒,猶如瘋狂的墜落,猶如凶猛的撕裂,數字從大到小,從分到秒,徐開路的眼圈紅了,和持續升溫的主板一樣,一切都要到達臨界點,他倆以為馬上要追隨胡棟而去,和他升華的方式一樣,以灰飛煙滅的姿態。代表秒的數字也歸零了,兩人的表情像坐過山車時從最高處俯衝下來的那一刻一樣,五官淩亂不堪……嘀嘀聲消失了,主板開始降溫了,智能手環熄滅了,四周萬籟俱寂,一直搖晃的帳篷角也歇了,除了兩人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淌,萬物靜止,炸彈像被馴服的野獸,此刻乖巧地躺在徐開路懷裏。

作戰中心的拆彈專家們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映襯著徐開路和李宇單薄的激動。看到炸彈變成溫柔的萌寵,李宇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要擁抱徐開路,張開懷抱湊過去,卻一個踉蹌再次倒在地上,鼻孔裏有黑色的血流出來,他抹了一把,手上沾得全是。他笑了笑說:“我第一次發現血的顏色也如陽光般絢爛,誰說殘陽如血,我看到了花開,嗅到了薔薇。”徐開路也報之以笑,這笑發自肺腑,首先感動了自己。

徐開路說:“在這兒等我,卡點現在極度危險,戰鬥結束後,我一定回來接你。”

李宇說:“我可還是你的人質,當不在你的職權範圍以內時我才能離開,你才算結束使命吧。卡點能有多危險,被劫持前我們還不是以為這裏很安全,結果呢?你們不能到達的地方才危險,你了解我們有多無助。”

徐開路說:“我們現在是超越了一般士兵與人質的關係,從你剛才的表現來看,你也是不在列的士兵,原諒我之前對你的輕視,其實誰都有可能當自己的超人。”

李宇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懂你的意思,不去給你們添亂了,你也不用回來接我,我當自己的超人。”

徐開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宇徑直朝皮卡車走去,拉開車門,請徐開路進去,說:“你叫徐開路,今天我為你開路。”

徐開路坐進汽車,囑咐道:“一定在這裏等我,哪裏也不準去。”

李宇並不作答,“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向徐開路揮手,揮了半天發現汽車原地不動,才知道,車停的時間太久,被冰雪凍住,啟動不了了。徐開路跳下車,和李宇推車,車動了起來,越來越快。

李宇說:“趕快上車掛擋,剩下的交給我。”

徐開路聽到卡點方向槍聲漸歇,以為戰鬥已經進入收尾階段,再不回去就結束了,生了半天火,吃不上熱乎飯,可不是好現象。他跳進駕駛室,留下李宇一個人在車後咬牙推車,他倆都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麵,人質助士兵脫離困境。

徐開路掛了兩次擋,但消聲器裏隻是冒出幾股黑煙,發動機像破鑼般哐當幾下,車輪在馬路上留下焦黑的輪胎印,卻沒有啟動的跡象,李宇感到喉嚨裏像著了火一般,眼睛模糊,心髒要炸裂,他雙手撐著車廂蓋板,兩腿灌了鉛般做著機械運動,弱小的身軀依靠慣性和皮卡車粘連在一起,給人不是螳臂當車也是螞蟻搬家的即視感。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堅持,好像被風鼓動著,又像被心中的號子控製著,有一刻他在想,發動機不響,推也要把你推向終點,他的信念山一般偉岸。徐開路無法從後視鏡中看到他的影子,他似乎知道徐開路的關切,偶爾抬抬頭讓徐開路知道他還活著,再一次抬頭的時候,徐開路看到李宇的神情,知道再這麽下去,李宇必然會窒息而亡。他不能為了滿足強烈的戰鬥欲望而置眼前的生命安危於不顧,那樣即便推波助瀾了戰鬥的勝利,也談不上人性的圓滿,勝之不武,境界全無。他想現在就從車裏跳下來,但這樣一來,李宇前麵的掙紮就前功盡棄了,他淚水滂沱地掛了最後一次擋,如果不成功就果斷跳車了。事物本身往往和人一樣,百般討好的時候不靈,馬上要被放棄的時候再犯賤似的發出一點兒呻吟,磨人的車也是如此。車在最後關頭啟動了,徐開路欣喜若狂,他怕滅車,踩了一腳油門,車子猛躥了一下。車後的李宇失去依附摔倒在了地麵上,滾了幾滾,臉皮搓掉大半,下巴磕出了血,一條胳膊像折斷的樹幹呈現出不合邏輯的角度鋪陳在他身旁,看來是脫臼了,他蜷縮在公路的正中央,遠遠看起來還不如一團犛牛糞飽滿,幹癟得讓人難過。但他知道徐開路肯定在望著他,為了不讓他再折返回來,他努力地昂起頭,控製麵部表情不至於太過猙獰,並用完好的那隻胳膊撐著地麵,比之前撐汽車後鬥還要用力,他想用身體語言告訴徐開路,他精力充沛、生龍活虎。

多年以來,徐開路都是用身體語言和昆侖山對話,最懂身體語言的莫過於他,李宇瞞不過他,他知道這也許是李宇身體上最後的狂歡,如果他短時間內回不來,李宇命不久矣。他點了幾下刹車,發現刹車失靈了,車已經停不下來了,他猛砸了幾下方向盤,發出陣陣低吼,似乎能化成強烈動能。

皮卡車向卡點方向飛馳,而李宇無聲地俯臥在地上,風沙和薄雪驟然飛起一層輕拂過他的上空,像舞台上的幹冰,烘托著這個小個子的大豪情,他耳畔響起的不是交響樂而是信天遊,粗獷張揚,直紮人心,讓徐開路好像感受到了他的魔力,血脈賁張。

離卡點還有五千米左右,徐開路能夠接收到指揮所的無線電波,卡點的戰鬥已經結束了,正清點被殲滅的敵人人數。徐開路一邊失落一邊釋然,這時他發現遠處歪歪斜斜駛來一輛車,再近一些能確認那不是製式車輛,倒和他的車是一個型號,徐開路斷定這是條漏網之魚。徐開路連忙向指揮所報告,指揮所果然還沒有掌握到這個情況,指示徐開路見機行事,敵人已經紅了眼,玩命逃竄,困獸之鬥的威力不可小覷,這時硬擋硬攔絕非明智之舉。徐開路嘴上答應,心裏並不買賬,這可是最後一點兒葷腥,他要是再撈不著,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李宇,如若放敵人過去,他們中途肯定會遇到已無行動能力的李宇。是他們用炸彈劫持了李宇等人,知道這些人的方位和基本情況,他們轉移卡點注意力失敗,還被打得抱頭鼠竄,看到李宇肯定氣不打一處來,到時連車也不用停,車窗內隨手甩出一槍就能要了李宇的命。想到此,徐開路倒吸一口涼氣,他握緊方向盤,死盯住那輛車,把油門踏板踩到底,徑直撞向他們。徐開路隱約看到,車裏至少有三四個人,個個全副武裝,在受過專業訓練且具有絕對人數優勢的對手麵前,所謂的戰術戰法都是浮雲。

既然玩不過,隻能死拚,技術上受製約,行動上要發散,於是徐開路瘋狂地向目標車輛撞去,車尾部掀起黑煙,營造了一線平推、排山倒海之勢,車的寬度也隨之發散了一樣。發動機轉數達到上限,轟鳴聲刺激著徐開路的耳膜,像出征的號角。敵人一開始不認為這輛車有殺傷力,要麽是經過而已,要麽是慌不擇路的人質,但越看越不對勁,這車不按交規,遠遠地就從對向車道開到他們車道上來,且行駛路線筆直,不應是司機醉駕或缺氧,排除這兩種情況,那麽隻剩下一種情況,那就是神經錯亂了,視生命如草芥是他們的專長,不應遇到對手。

敵頭目把腦袋從車窗裏伸出來,用步槍瞄準了來車的駕駛位,一梭子子彈全招呼了出去,徐開路把身體隱藏下來,手卻沒離開方向盤,往右猛打了一下方向,車子滑向本側車道,子彈停了,他重新把車子拉回去,開著被打碎了前擋風玻璃的汽車繼續撞來。玻璃一掉,敵人看清了車廂裏穿迷彩服、戴防彈頭盔的徐開路,瞬間緊張起來,敵頭目不知道車內除了徐開路還有沒有別的士兵,哇哇叫著,意思是讓司機避開這個攔路虎,但不管敵人司機如何左衝右突,對麵的徐開路像是老鷹捉小雞一樣黏上了他們。

車間距僅剩無幾,敵頭目確認車內隻有徐開路一個人,頓時由膽戰心驚變為鬥誌昂揚,命令後排座椅上的兩名手下一起向來車開火。火力強勁,一排排的子彈閃著火光,把徐開路的車打成篩子。彈片劃破了徐開路的眉骨,他瞬間成了血人,血流進左眼影響了他的視線,他一手握槍,一手掌握方向,無暇擦拭,隻能擠著左眼像是一直在瞄準,始終在擊發,但他知道此時再精準的槍法於這稍縱即逝的相遇中也無法擊斃四個敵人。而最厲害的武器,不是槍,是憤怒的他自己和他噴著火焰的座駕,這和所有的鬥爭一樣,不怕對方留一手,隻怕對方全不顧,這不叫飛蛾撲火,是亮出所有底牌後的信馬由韁,沒有人不怵。

敵頭目看不到徐開路的影子,以為他已經中彈身亡,準備避開來車逃之夭夭,突然,徐開路從方向盤下麵露出血淋淋的頭顱,敵頭目眼球裏是澎湃的火焰和徐開路凶猛的目光,他驚得戰栗,伸手去幹預司機的方向盤,可為時已晚。

一聲巨響後,沒有了人聲嘈雜,兩輛款式一樣的車矯揉造作在一起,毀滅也萬般一樣。現場充斥著汽油味,隻一個火星,熊熊烈火沒有醞釀就爆發出來,燒得肆無忌憚、忘乎所以,風為火梳理著發型,雪為火加重著顏色,煙霧扶搖直上,成為這片天空的孤雲,像極了徐開路的身世,以及他一路表現出的姿態。劉軒坤、張琛、劉鬆、王玉周跑進指揮所剛好看到了這影像,紛紛哇哇大哭起來,顧不得鐵漢的人設。

張琛強迫自己冷靜了一下,發現哭得最凶的是劉軒坤,再也壓不住心火,要衝上去給劉軒坤一通拳打腳踢,被劉鬆和王玉周拉住。

張琛罵:“你倔!你擰!班長爭著去送死的時候,你怎麽沒強過他?你最能言善辯,你最講政治,你的能耐呢?這時候了你哭什麽?”

劉鬆說:“這不能怪他,這怎麽能怪他?”

張琛聽不進去,這時候即使所有人都有錯,他也隻覺得誰給班長添過堵,誰才是罪不可赦的,他一邊為徐開路難受,一邊發泄長久以來對劉軒坤的積怨。

而伶牙俐齒的劉軒坤、思辨能力超群的劉軒坤,不再做任何解釋,隻顧著哭,哭得撕心裂肺。

張琛說:“真會演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徐班長情同手足,其實幾小時前他還極盡擠對挖苦之能事。虛情假意、人麵獸心!”

張琛痛罵完劉軒坤,又開始責備自己,朝臉上甩了好幾巴掌,手指印清晰可見。

張琛目光呆滯地蹲在地上哽咽著說:“這一刻我又成了當年那個一無是處的胖子,質疑一切,自卑而活。我的標杆倒塌了,大樹枯萎了,我是沙漠裏走失的駱駝,麵前再沒有腳印,我是滂沱大雨中的流浪兒,沒有誰再願意為我提供庇護之所。我曾以為這哨所值得我傾其所有,其實是這裏的人讓我心悅誠服。從此,你們又可以取笑我了,因為最關鍵的時刻我頂不上,最珍貴的東西我也一定拿不下……”

嚴峻就站在他們身後,句句聽得仔細,他也痛得厲害,且絲毫不比眼前的士兵輕,他知道一名老班長之於朝夕相處的兄弟的意義。這時候他應該安慰他們,為他們重新尋找思想的豐碑、精神的圖騰和戰鬥的掩體,可此時他怎能說得出柔軟的話,徐開路是他回到高原的動因之一,他不僅是他的小兄弟,還記載著他至關重要的軍旅抉擇,誰又來安慰他呢?所以他一張口便號了出來:“可以悲痛,但為什麽要絕望,就像不在高原,你們也總會看見湛藍的天。沒有一個士兵是為了犧牲而存在,可是當一切來臨,我們不能替他鏖戰,也要朝著他的方向呐喊啊,而不是哭泣,不是頹敗,就算那是最後一團火焰,也是勝利的火焰!”

說這些話,不知是嚴峻用盡了力氣,還是他也在強迫自己相信,他喘得厲害,轉身捂住了胸口,胸脯起起伏伏。

而正如他所說,就算那是最後一團火焰,這個“就算”預示著福音也許會傳來。有人看到從兩簇火焰的正中彈出一個“物體”,這“物體”像烤糊的土豆或地瓜,骨碌碌地滾到旁邊的小沙丘上。他們拉伸了無人偵察器的視角和焦距,看清了那是個人,但看不清他的臉,身上也黑乎乎的,沒有明顯特征,他頻率極快地往身上扒拉沙土和殘雪,應該是在給滾燙的身體降溫。

在場的人無不驚呼,嚴峻和蘇清幾乎是同時下的命令,大批人馬朝現場趕去,一路上劉軒坤和張琛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這個幸存者是徐開路,他們將給予他最高的禮遇,如果是吉賽組織的人,那對不起,他會成為最後的眾矢之的。

結果很和諧,無還手之力的暴徒也不配讓士兵再去痛擊,那個翻滾的“土豆”是徐開路。徐開路的沙漠迷彩服、防割手套和凱夫拉頭盔都發揮了很好的防火作用,火苗不能滲透進他的身體,當火勢漸旺,他還用戰術背心遮住了臉,隻是後脖頸被烤焦了,起初他能聞到肉糊味,後來一氧化碳密集,氧氣幾乎耗盡,嗅覺失靈,眼睛難以全睜開,嘴巴合不攏。

徐開路蜷臥在沙丘的一邊,剛才的起火和爆炸他在其間,現在置身外圍,那景象仍然填滿他微睜的眼,他不覺得那充滿恐懼,甚至那是絢爛的煙火,為活著的人慶生,為死去的人祭奠。而他所有的擔憂,應該像麵前逐漸顯露的汽車框架,散落成一地殘骸和灰燼;他所有的幸福,應該像遠處駛來的車隊,越來越近,帶著炙熱的溫度和耀眼的光輝。

他想,我維護了前方卡點的完勝與後方那位兄弟的安全,無憾了。他感覺到太陽穴一鼓一鼓的,幅度越來越大,呼吸越來越急促,像交響樂奏起了**部分,他的血流翻滾紊亂,他隻想這麽躺著,一直這麽躺著也挺好,但他突然想起了李宇還在那裏等著。他必須打破這劫後餘生的懶惰,一般人走出舒適區是去尋求突破,而他卻是去找回原點,他掙紮了幾下要站起來,卻發現紋絲未動,因為他精神猶在,但剛才猛烈的撞擊和逃生行為以及長時間得不到能量補充,令他元氣大傷。

恍惚中,徐開路感到有一群人在喊他的名字或職務,以前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麽多種聲音同時響起,就像他曾經幻想的場景那樣,唱一首最喜歡的歌,有無數人為他和聲。

衛勤兵率先跑來,為他做簡單的救治,灌了一大瓶葡萄糖,還插上了氧氣管,可他的脈搏已經不太明顯了。衛勤兵取出了心髒起搏器,一下一下地摁在他的胸膛上,他在震顫之間欲生欲死。

這間隙,劉軒坤說:“班長,我再也不耍小聰明了,我還是你當年的兵,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什麽也不想。”

張琛說:“雖然哨所通了水電,可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栽樹、養花、修路、種各種各樣的菜,有紅辣椒、黃辣椒、青辣椒,白菜、菠菜、芹菜,還有你最喜歡的西紅柿……我們還要養雞鴨豬羊,把哨所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雖然難度有些大,但沒難度的事怎麽配成為目標,這是你說的。”

嚴峻和蘇清撥拉開哭哭啼啼的他們,看到徐開路的樣子,一人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蘇清說:“開路,之前你跟我提了好幾次的建議,我批準了!咱們說幹就幹,就在哨所旁建一座士兵小公寓,以後孫煒想來就來,不用每次見麵都像特務接頭。”蘇清說完看向嚴峻,因為這是他自作的主張,還沒有向嚴峻提,就做了承諾。這是徐開路最大的心願,如果這能觸動昏迷不醒的徐開路,他顧不了請示匯報那一套了。

嚴峻沒有駁他的麵子,用力點頭附和說:“不僅一號哨所要建,鐵路沿線和一〇九國道沿線的哨所都要建,這是你的功勞,你一定要看到全線建成竣工的場景,我會為你戴上大紅花,披上紅綬帶,我們共同慶祝那屬於高原兵的盛事。我知道做成這件事也不容易,但我保證,至少我會竭盡所能。”

劉鬆說:“班長,一切都結束了,馬上就能回家了,你那虎頭虎腦的大兒子,你最想的就是他吧,他一定會叫爸爸了,估計都快會走了,他蹣跚著向你走過來,你擔不擔心他摔倒?”

不知道是不是劉鬆這句話起了關鍵作用,徐開路的手指動了動,發出一聲悠遠的呻吟,嘴裏冒出一串白煙,像是來自靈魂深處。隨即,奇跡發生了,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拒絕眾人的攙扶,茫然張望了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李宇所處的方向。

他對嚴峻說:“給我……給我一輛車,我答應他,會回去接他,他最相信我。”

嚴峻說:“你開什麽玩笑,你隻剩下一口氣了。”

徐開路不理會嚴峻,踉踉蹌蹌地朝最近的一輛車走去,剛走了兩步,左腳絆右腳,又摔倒了。

嚴峻架起他來說:“我派人去接他,派很多人去接他。”嚴峻使了眼色,劉軒坤、張琛、劉鬆和王玉周飛速鑽進汽車,其他人也紛紛上了車,四五輛車都打著了火。

徐開路說:“可我的承諾呢?沒有他,炸彈早爆炸了,誰是誰的人質,誰救了誰的命呢?求你們帶上我,我要親自把他接回來。”嚴峻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惺惺相惜,看到了真誠,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他在曾一個戰壕裏滾出來的戰友眼中也看到過同樣的眼神。

嚴峻沒法對徐開路屢次有令不行表示不滿,這不是徇私,他相信司令員在場,也沒有理由去拒絕徐開路帶著溫度的懇求。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強製駁回,那是無能的表現,那和平時他們宣揚的忠誠擔當完全相悖。已經有過太多表征讓嚴峻察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出頭,不再熱血,不懂振臂一呼,也不會身先士卒,這與某些管理者一次次的粗暴冷漠有直接關係,他深諳根源,他不能再淪為同類。

嚴峻說:“是為你的身體考慮,直升機馬上就要到了,你要去格爾木醫院接受治療。”

徐開路不作答,有氣無力地推開嚴峻的手,繼續走向汽車,他想讓人看到他還能行,但他強打著精神的樣子和酩酊大醉的人無異,不管多努力,都走不出一條直線。他的動作很滑稽,但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弱小的人稍微表現得成熟些就會讓人驚喜,強大的人但凡有一點兒脆弱都會被輕而易舉地發現並延展,所以包括嚴峻在內,他們製止著徐開路,潛意識中又希望他的腳步更紮實,他能達成心願。

後來,徐開路是掛著氧氣瓶、打著點滴、躺在車後座上前往李宇所在地的。徐開路從汽車裏看到了李宇的樣子,他渾身上下沾滿了霜雪,應該是久久沒有挪動過,風依舊刮來新的雪霧,繼續從他身上掠過,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劉軒坤等人把他背到車裏,他的頭已經沒有一點兒支撐力,張琛趕緊扶住,免得徐開路難過,可徐開路全看見了,這一刻,他比在火裏烤還要煎熬。

兩人被雙雙送到了格爾木醫院,進了同一間急診室,醫生對他們采取的搶救措施是一樣的,連姿勢和節奏也保持著驚人的相似,令誰也想不到的是在他們的身邊還有別的相似。

世人一般都認為某個刻骨銘心的時刻,隻有自己和目之所及的人在承受,卻不願相信,這世界上每一段場景,都在別的地方同時發生著,這不是預謀和巧合,是早已注定好的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