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迎著冰雪降臨的小孩,舊時你藏在草長鶯飛的春天,如今我重又聽到你的笑,才明白勝利與關切同在,你問我何時歸來,我卻還匍匐在凍土上,彈袋摩擦出的新路是連接你我的紐帶,我挨過晨曦,挺過暮靄,傷痕累累地站起來,那時希望你懂,這世界有一處家園就要多一個勇者,燃起一盞心燈才能消滅一片深海。

天寒地凍,不遠處的經幡和眼前的帳篷被凜冽的大風刮得劈啪作響,一隻雄鷹匆匆飛過昆侖哨上空,像以前一樣沒留下任何信號,一條野犬看了看多出來的幾頂帳篷和防暴運兵車,刺溜躥進了它從不敢涉足的隧道裏。彈射出來的阻車器分毫不差地重新歸位了,防禦工事上統統覆蓋了沙漠迷彩布,連環雷區俯瞰下去明顯與周邊土色不同,但平視難以察覺。哨兵戴著麵罩,棉帽上的絨毛已僵直,他偶爾看一下執勤台上的監控終端,不時確認一下步槍保險到底是開是關。周遭安寧平穩,卻又危機四伏,氣氛別樣濃重。

各製高點帳篷裏大家普遍蔫頭耷腦,情緒一點兒也不高漲,有的看著照片發呆,有的操持著寫了撕撕了寫的家書,有的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愛舉不舉的啞鈴,他們嘴唇上是要掉不掉的死皮,臉上的高原紅已經蔓延到脖子,一換衣服就能看出來身子與腦袋像巧克力與奶油的組合,分外紮眼。

徐開路他們在帳篷裏也好不到哪兒去,劉鬆和王玉周在帳篷裏憋得實在煩悶,偷偷跑出來躲在坑窪處抽煙。劉鬆抽得比較快,嘬剩最後一口時,他怕浪費,加了點兒吸力,突然眼睛一黑,以一個狗啃泥的姿勢栽倒在地。王玉周抱出一個氧氣瓶子對準劉鬆鼻孔插進去,近半小時劉鬆才緩過陽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謝王玉周,而是總結出一條結論:在昆侖哨,抽煙隻抽頭三口,輕吸快吐慢悠走,煙屁切勿隨地扔,氧氣瓶子莫離手。別的王玉周都同意,對“煙屁切勿隨地扔”這一條不甚理解,畢竟在他心目中劉鬆隨地大小便也不是一次了,劉鬆解釋說:“當然不能亂扔,破壞環境不說,萬一像我剛才那樣臉著地,正好砸在煙頭上,非得燙出疤瘌來,葬送了我的盛世美顏,人神共憤。”王玉周十分佩服劉鬆的才華,他感謝劉鬆的存在,他說:“要不是你這個活寶,長期的一級戰備我早就瘋了,我聽說有的邊遠哨所把狗帶上去,狗都瘋了,我太理解狗了。”劉鬆問:“為啥?”王玉周說:“因為狗遇不到你這麽有趣的人,遇到了也聽不懂你說話。”劉鬆很滿意王玉周的誇獎,但又感覺有些別扭,至於哪裏別扭,他們都來不及想。

帳篷內,張琛因為劉軒坤沒有更換這周的衛生值日表,導致他已經清理了半個月的廁所,找劉軒坤理論。又是徐開路出來打圓場,避免了劉軒坤讓張琛寫檢查、張琛越級向中隊長反映情況的問題再發生。

劉軒坤自從知道要維持這種戰備現狀至少一年後,對徐開路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徐開路尊敬有加,徐開路也摸不清裏麵的門道。劉軒坤不說,誰也不知道。徐開路也不問,他認為他們的關係沒有結論才是最好的。

馬上就要到北岩市AEWE亞洲論壇召開的日子了,他們從戰備開始直到今天確實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其間發生過十幾次類似於黃板牙之流的人刺探襲擾,都未形成規模。每次昆侖卡點動用的人員實力和裝備實力連三分之一都不到,所以雙方亮出撒手鐧的時刻好像就要來臨。

徐開路說:“快三百天了,再這麽下去,會出問題的。”

劉軒坤說:“最先出問題的就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任務開始前你下山了,又播上種了,現在你家我侄子或者侄女快要出生了,嫂子最難的時候你又沒在身邊,你竟然繃得住,一句也不提,憋久了不出問題才怪!”

徐開路驚詫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劉軒坤說:“你大意了,現在打進哨所的每一個電話都是有監聽的,寄進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沒有隱私可言的。”

徐開路說:“不要聲張,擾亂軍心。”

劉軒坤說:“還用我擾亂嗎?哪有這麽漫長的臨時性任務,哪有這麽恐怖的封閉式管理?電影裏演的那些一到一線就全是亢奮的橋段,為什麽不叫故事,因為假的才叫橋段嘛。”

徐開路說:“牢騷可以發,發完能好點兒。”

劉軒坤說:“你不發,我替你發。我知道這時候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裏一千米,你還每天強顏歡笑,跟著我們窮樂和,我心疼你。”

徐開路被劉軒坤弄傷感了,還不忘安慰他:“快了,AEWE論壇馬上要召開了,吉賽組織這周不來,下周肯定冒頭,打完這仗,愛誰誰,老子拜拜了。”

劉軒坤說:“這可是你說的。”

徐開路恨恨地說:“誰勸也不好使。”

劉軒坤看見徐開路撩開門簾走出去,走向一個巨大的沙丘,那裏沒有人,且是監控死角,他經常可以在那裏找到所謂的片刻寧靜。他淹沒在黃昏裏,土黃色的沙漠迷彩麻痹了劉軒坤的視覺神經,卻讓他的惻隱之心更敏感。徐開路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和當年剛見他時的樣子相去甚遠,別人到這個歲數是發福,他卻小了兩圈。劉軒坤忍不住鼻子一酸,但隨即提醒自己,不能再表現出要和他相依為命的渴望,反麵形象還要扮演下去,即使所有人都認為他尖酸刻薄、自以為是。

徐開路擤了擤鼻涕,用襖袖子蹭蹭,笨拙地坐下來倚靠在沙丘上,就這一套動作也耗費了不少氧氣,嘴裏、鼻孔裏的熱氣一縷一縷地往外飄散,他的臉更紅了,但他像村頭的莊稼漢一樣愜意,如果這裏有太陽,他想他可以歪在這一整天。他把手從大衣領口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摸索半天,摸出一遝照片,原來是他兒子徐冬冬的照片,他給兒子取名叫徐冬冬,在“軒、涵、哲、睿……”爛大街的年代,他反其道而行之,給兒子取了這麽個懷舊的名字,不知是因預產期在冬季,還是因他生命中對寒冷最刻骨銘心,總之他覺得寓意接地氣一些的名字將來日子好過,像“開路”這樣的名字,一聽就是勞碌命,一輩子不得閑。

徐開路從第一張照片開始看,他每天都把照片按照時間軸整理一遍,最上麵的是一張彩超照,那是徐冬冬還隻有拇指大小時的模樣,第二張已有些成形了,第三張能看出麵部輪廓了。徐開路咧開嘴笑,笑得滿臉老痂湊到一起,他情不自禁地表揚:“這小子,打娘胎裏就帥。”最底下是一封新到還未拆開的信,徐開路摩挲來摩挲去不急於打開,愧疚擔憂、興奮緊張交織在一起,拆信好像拆彈。他不敢直接撕,用唾沫浸濕最上沿,一點一點地摳開,抽出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胎毛未褪去的徐冬冬,含著奶嘴還皺著眉頭,表達了對世界的第一次不滿,也許是對徐開路的不滿。總之徐開路像得了帕金森病的手已無法穩當地放在徐冬冬的臉上,不小心照片落在了地上,露出了背麵的一行娟秀的小字,一看就是孫煒的筆跡,上麵寫著:爸爸保衛國家,什麽時候回來保衛我們?

徐開路伸手去拾照片,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手背上。

孫煒斷定他看了一定會難過,還特意寫了信,信中無非是寬慰開解的話,但徐開路越看越難受,他把痛因全歸結到吉賽組織身上,他甚至迫切希望這些亡命徒早點兒來到,正好撞在他槍口上,決一死戰的時刻也是痛快的時刻,便可以更快結束這蹉跎的日子。他站起身來,把照片信件重新揣進懷裏,離開他的“安樂窩”,西邊的天際竟破天荒地隱現一道晚霞。雖稍縱即逝,無人察覺,但徐開路感受得到,因為正如他滿眼的血絲,正如他奔湧的鮮血,火紅了通往陣地的路。

遠在格爾木的孫煒現在是另外一番模樣,她烏黑發亮的秀發已黯淡無光,用一根皮筋隨便捆在後腦勺上,說不上難看,也與雅觀無緣,及腳踝的羽絨服套在身上,像披了一床棉被。她第一次當媽媽已手忙腳亂了,沒有幫手,換尿布哄睡、洗衣做飯一肩挑,這些還能承受,更大的問題是她奶水不暢,餓得孩子哇哇大哭。網上聯係到一位催奶師王大姐,五大三粗的王大姐折騰半天也沒起作用,她神秘兮兮地告訴孫煒,目前最直接的辦法是讓你男人使出吃奶的勁嘬幾下,馬上就能通。

孫煒說:“這是你最直接的辦法?你早告訴我,我早直接把你請出去了,光聽就氣死個人,你看看我這十平方米的小屋哪裏藏得住男人?”

聽孫煒這麽說王大姐不高興了,挖苦道:“長得不錯,眼神不好,別人當小三,要麽上位,要麽來財,你可倒好,孩子都生了,還住貧民窟,一看就是兩樣全沒落著,沒手段還當小三,活該你受罪。”

王大姐罵完孫煒不說,還獅子大開口地要錢,露出了潑婦嘴臉。

孫煒說:“你活兒沒幹成要什麽錢?”

王大姐說:“和做你們這行的是一個道理,服務不好也服務了呀,這賬怎麽能賴呢?不吉利的。”

孫煒一聽這王大姐變本加厲人身攻擊了,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滿屋子淩亂的東西說:“除了孤兒寡母你不能動,別的隨便你拿。另外,要不是怕嚇著孩子,我一棍子杵爛你的嘴,技術不行,嘴還沒個把門兒的,你讓我怎麽尊重你!”孫煒從枕頭底下摸出了徐開路送她的警棍,別人送媳婦兒珠寶鑽戒,徐開路送了她防身器械,當時她就覺得徐開路務實,這玩意兒對她來說是剛需,一直塞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場,她也是見過世麵的人,心裏並沒怕什麽,隻是對這次物盡其用心滿意足。王大姐見此時的孫煒一隻胳膊抱著孩子,一隻胳膊伸展開來,棍頭指著她的鼻尖,本來就不小的眼珠子一瞪起來更霸氣外露,頗有女俠風采,王大姐瞬間忌憚了,摸不清這對母子到底是何來路,嘴裏罵著“神經病”奪門而逃。

王大姐前腳剛走,孫煒的奶水滋滋外溢了,她欣喜若狂,心說,還要感謝王大姐給她這憋屈的日子添了些波瀾。徐冬冬“氣急敗壞”地吃起來,她強忍著痛,大汗淋漓。雖然徐開路臨走的時候把工資卡交給了她,生活暫不成問題,但心裏還是不踏實,她似乎也感受到大戰前的緊張,擔心徐開路的安危,這時候他反倒希望徐開路不要那麽耿直,遇事從不會迂回的毛病可以改一改。

徐冬冬吃飽睡著,屋裏異常安靜,隻有孩子的呼吸。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今年來的一幕幕,為不耽誤劉彩“東山再起”,她騙劉彩說請了保姆,其實為了省錢,一人挺著大肚子購置一大堆嬰兒用品。一人產檢,一人麵對吃不下的飯,甚至一人上手術台,她也想吃酸的、辣的、甜的,想在身體瑟瑟發抖、嘴唇發青的時候有一口熱乎乎的雞湯,也想在分娩的時候有人唱歌、跳舞、念詩,隻是她強迫自己不要有太多需求,要用這種清苦匹配徐開路的孤獨,用這種痛喚醒他們容易麻木的生活,刺激對於未來歡聚的美好的渴望。徐冬冬人小鬼大,剛生下來隻哭了幾聲,躺在媽媽身邊忽閃著眼睛不再鬧騰了,他似乎對一切都不新奇,在肚子裏就習慣和媽媽一起以沉默麵對寂寞。

電子掛鍾分針一圈圈地轉著,孫煒腦袋有些發熱,處於半夢半醒狀態,隱約聽到有人敲門,孫煒選擇不信,快遞員都不會再敲門了,房租交了,也沒點外賣,誰會來關心我們呢?肯定是鄰居家。

嚴峻帶著司機拎著幾大包營養品站在門外,敲了半天,沒有回應,打電話也無法接通,嚴峻喊了幾聲:“孫煒!孫煒!”

鄰居一位父親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經過孫煒的門口,孩子看到嚴峻和司機穿著軍裝,好奇地問父親:“這是誰啊?”

父親衝嚴峻和司機微笑後,帶孩子上樓,嚴峻聽到父子倆繼續在對話,父親說:“徐冬冬的媽媽告訴過我,徐冬冬的爸爸是軍人,這兩個人中有一位應該是他爸爸。”

孩子說:“徐冬冬不是沒爸爸嗎?”

父親連忙捂住孩子的嘴說:“別瞎說!”

他們的話,嚴峻和司機聽得真切,兩人尷尬地對視了一會兒,再次呼喊孫煒的名字。這樣的呼喚曾無數次出現在孫煒的夢裏,卻沒有一次成真,她每次都回應,卻發現隻是假象,這次她選擇不再上當。

嚴峻頓時有些沉不住氣了,飛起一腳把門踹開了,“嘭”的一聲,徐冬冬竟然沒哭,正昂著腦袋盯著他們,而孫煒微眯著雙眼,沒做任何動作。嚴峻看到孫煒的樣子,連忙上前詢問情況,孫煒沒回答,他摸了摸她的腦袋,燙得厲害,他連忙找來額溫槍一測,四十攝氏度。

嚴峻大吃一驚:“都病成這樣了還不去醫院?我要是不來,你娘倆兒……”嚴峻說不下去了,他知道怪遍天下人也怪不到孫煒頭上。

嚴峻給孫煒裹上被子,抱起來往車上送,剛生完孩子的女人,體重卻低於平均水平,他抱著輕飄飄的孫煒不費一點兒勁,她發燒滾燙,他卻如同抱著一塊寒冰,鼻子一酸,連說“對不起”。

到醫院掛了瓶,孫煒麵色逐漸紅潤起來,看到徐冬冬在司機懷裏,心裏踏實了不少。

嚴峻說:“你……你受委屈了,我代表政治工作部黨委來慰問你,我們不會忘記每一個為高原奉獻的人,任務結束以後,我們為你申報十佳軍嫂。”

孫煒突然激動起來,這些天她早就隱忍憋悶夠了,凡事有極限,她想她到了極限,嚴峻來前,這些天心頭的積怨已摟不住想爆發了,但向誰爆發呢?麵前隻有冰冷的牆,她在內心撕扯自己,撕扯天地,現在嚴峻來了,她知道這是她和徐開路的貴人,感激還來不及,但她控製不了,崩潰如決堤,水不會思考哪裏該淹,哪裏不該淹。

孫煒說:“我不關心什麽十佳百佳的,隻想知道孩子什麽時候能看見爸爸。”

嚴峻說:“安頓好你,我就要趕往昆侖卡點,你不要擔心,我們在意每一名戰士的安危,緊要關頭我和他們並肩作戰,我相信他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見你。”

孫煒說:“我想讓他現在就回來。”

嚴峻說:“孫煒,你是有覺悟的人。”

孫煒說:“所以你們坑起有覺悟的人來心安理得,因為根本不用擔心有覺悟的人會成為阻礙,有覺悟的人麵對不公甚至不均總無二話,這樣真的好嗎?當時可能利於工作開展,可最終導致的是沒覺悟的人好事占盡,長此以往,誰還犯傻啊。”

嚴峻說:“這話有些偏激了,這樣的情況畢竟是少數。”

孫煒說:“可這少數偏偏總讓我趕上,我不管,我現在就要見到他,徐冬冬更要見到他。”

嚴峻說:“他不能回來,那麽多像他一樣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困難,但誰都不能走。”

孫煒說:“土政策、土規定,於情於理於法你都應該讓孩子見到爸爸!”

嚴峻竭力保持淡定,卻發現麵對孫煒的情緒,無法心平氣和。他知道這時候要求孫煒冷靜本身就是很沒水準的套路,很多義正詞嚴的人麵對同樣的境地往往還不如孫煒繃得住,但他是上過戰場的人,不能被這個“女流之輩”擾亂了心緒,他是要到昆侖卡點做戰前動員的,他要和他的名字一樣,嚴肅冷峻,不能動惻隱之心。他指指司機,意思是讓他把孩子放下,司機不知是沒有領會,還是注意力在徐冬冬烏溜溜、淚汪汪的黑眼珠上,沒有執行嚴峻的命令。

嚴峻說:“把孩子放下,走!”

司機這才戀戀不舍地把孩子放在孫煒身邊,跟著嚴峻出門了。

孫煒下床追出去,喊:“你算什麽領導,和平年代有什麽天大的任務,你們幾十萬人,就差徐開路一個嗎?你給我回來,你回來……”

孫煒的聲音整個醫院的人都聽到了,嚴峻不可能聽不到,但他授意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孫煒的視野裏。孫煒本來還不罷休,突然想起徐冬冬還在房間裏,跌跌撞撞地摸回來,看到徐冬冬揮舞著雙手,像在打拍子,嘴裏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母子連心,孫煒知道連徐冬冬也許在勸慰她,她安靜下來,緊緊摟住徐冬冬,偌大的房間裏隻有一大一小兩個人,他們單薄瘦削。逆光中,被吞噬在昏暗的色調中,好像剛才的歇斯底裏或者悲傷怨艾隻是夢幻一場。

而車裏,司機不時透過後視鏡看一眼嚴峻。嚴峻看向窗外,落日餘暉跳躍在他的臉上,他鎮靜、從容,可司機一眼看出他在偽裝,因為即便外麵的色彩多麽閃耀,他眼睛一下也沒眨。

卡點指揮所帳篷裏,溫度計上顯示著二十五攝氏度,集成式指揮台前人來人往,大屏幕上顯示著各重要部位的實時畫麵。明天就是AEWE論壇召開的日子,嚴峻副主任、支隊長湯峪、支隊政委蘇清頭攢頭討論著設卡加強方案。

一名偵察員報告,有可疑目標出現在距離卡點八十千米處的萬雄與則當交界,可見人員十三人,可見車輛皮卡四台,無人機截取畫麵顯示,他們安營紮寨,活動半徑不超一千米,已在原地二十四小時有餘,除抽煙、喝酒、打牌外,未見任何動作。

湯峪說:“AEWE論壇即將召開,這個節骨眼上出現這些人,應該不是在搞什麽野營活動吧。”

嚴峻說:“即便是民間活動,也要馬上驅離。”

蘇清說:“非常危險,要多派些人過去。”

嚴峻說:“不行,卡點的戰備人員基數不能低於標準,一不符合規定,二要防止他們調虎離山。”

湯峪說:“我曾在特戰排當過排爆手,我帶幾名素質突出的老同誌,組成特戰小隊過去。”

嚴峻說:“一旦發現問題,隨時撤離,切不可戀戰。”

湯峪受領任務後,向各組發布通知,願意去的可以主動請戰,但每組隻有一個名額,不得影響建製組的戰鬥力,專業範圍基本限定為防暴手一名、狙擊手一名、機槍手一名、突擊手兩名。

徐開路收到消息後第一個跳起來:“他們不是吉賽組織的人還能是誰?老子等他們多時了,恨得牙根發癢,可算送上門來了,打完這場仗離解除戰備就不遠了,可以回家抱兒子了,我不上誰上!”

劉軒坤說:“你不能去,你太亢奮,戰鬥需要冷靜,我要請戰。”

徐開路說:“別的事我可以讓著你,這事我說了必須算。”

劉軒坤說:“他們極度危險,說白了,萬一真的是他們,這撥人就是敢死隊,而且我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埋伏,偵察員也說了,目前掌握的情況都是肉眼可見,多少人多少事是肉眼不可見的,你比我清楚這個道理。有家有口的還是安安穩穩地待在大本營,我不想徐冬冬看到一個灰頭土臉的爸爸!”

徐開路說:“子彈專往膽小的人身上招呼,我要是怕了,待在哪裏都不安全。”

劉軒坤說:“你的意思是沒去的人都膽小?那我更得去了。”

徐開路說:“對於你們不是,對於我則是。我答應孫煒,回去後給徐冬冬講昆侖山的故事,我太了解昆侖山了,導致所有的事都習以為常,算不上故事,今天這場戰鬥,帶著熱乎氣,是最好的素材。”

劉軒坤說:“強詞奪理,我不同意你去。”

徐開路說:“我不去,你也去不成,湯支隊長要求了,要有特戰專業,高原經驗要五年以上,你完全不符合條件……”

爭論的結果是劉軒坤為徐開路披上防彈衣、壓滿三個彈匣的五點八毫米步槍彈,即便一百個不願意,當命令下達,卻要百倍用心地去做準備工作。劉軒坤說:“這就是優秀軍人的常態,我成長為優秀軍人的道路耐人尋味,竟然是從送老班長上戰場開始。”

徐開路精神抖擻地和昆侖哨的每一個人擁抱,笑容堆滿他滄桑的臉,他要讓兄弟們看到他最昂揚的一麵。他也是在進行著男人的炫耀,炫耀他麵對生死存亡還能一如既往的輕鬆平靜,就像兵舍前的旗幟,氣候越惡劣卻越張揚。

劉鬆弱弱地問王玉周:“他真的不擔心什麽嗎?視死如歸真的存在嗎?我年紀最小,不要騙我。”

王玉周說:“也許本就沒有,隻是他們這種人做給我們新人看的,然後我們沿著他們的足跡,終究也會成為他們。”

徐開路好像知道兩人在質疑什麽,他摸摸劉鬆的臉,給王玉周正了正迷彩帽,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給他們一個篤定的表情,轉身向帳篷外走去,留下一個看起來寬闊的背影,這背影和山一樣,人們以為每天都看清了它的輪廓,其實它留在天地間的從來都是全貌。

張琛跟了出去,要送他上車,他一直跟在徐開路的身後,一言不發。就像這幾年一直活在他的光環籠罩下一樣,他還不知道擔子有多大,責任有多重,現在他要獨自麵對劉軒坤,帶領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士兵,去迎接暴風雨的洗禮。當徐開路站在敞開的防暴車前,一隻腳踏上去的時候,他心裏比誰都明白,剩下的時間是他一個人的堅強。當徐開路說了和之前的狀態截然相反的話,他更加明白,這位老兵心中山呼海嘯,又盛開著潔白的花朵,這花朵,深紮著根,一路延伸到他綻放著愛的遠方。

徐開路突然不再故作高調,臉上有氤氳拂過,他握著張琛的手說:“萬一……”

張琛搶先說:“沒有萬一!”

徐開路說:“你也是老人兒了,你怎麽會不知道,就算世間再也沒有萬一,我們仗劍昆侖的日子,隨便摔個跟頭都可能致殘,一口氣上不來連告別也來不及說,所以聽我把話說完,真有那個時候,幫你嫂子和徐冬冬整理好我的材料,烈士遺屬,生活能過得去。”

徐開路又把手伸進懷裏,摸索出那遝他視為珍寶的照片,塞給張琛,說:“記住他們的樣子,不要認錯人哦。”

看到了一封新封口的信,不用看也知道裏麵裝了什麽。張琛已哭出了聲,懷著難以名狀的心情接過了徐開路遞過來的東西。車要開動了,徐開路好像突然間有說不完的話、有交代不完的事,他讓張琛將來一定和劉軒坤搞好關係:“你們不僅不是對立的,而且完全是互補型人格,合拍後幹什麽都能成,嶄新的昆侖哨需要朝氣蓬勃的你們協同配合。要引導好劉鬆和王玉周,還有兩位新同誌,高原兵單純樸實,就一直單純樸實下去吧,不管到什麽時候這都是優點,走到哪兒都會好運。如果這暫時會是弊端,那麽請記住紮堆兒的情緒不代表就是正確的情緒,即便他們不這麽認為,也不要強迫改變,那樣隻會辜負了這些年。比如城府,這空曠的山巔哪有過一城一府,還是堅持自己的視角吧,我們看過離地麵最近的雲,吸過離塵世最遠的氧,這清美,伴隨一生,也挺好……”

那輛載著徐開路的防暴車馳騁而去,掀起滾滾塵埃。當塵埃散盡,除了車轍,還有加速浮動的雲,它們都會長久地或鐫刻或映畫在哨所周邊,像哈達一樣積聚著真摯祝福,飄向勇士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