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盡管去登頂天涯,再高的山也不會標記海拔,你繼續放飛千瘡百孔的風箏,多冷的天也無法將它凍成冰淩,滾石可以掩埋前進的路,卻掩埋不了最終歸途。我們從不承認,所以我們就不會被征服,去跋涉你的高原,我沒有力氣,但我可以化作赤水和明月,陪你去遠足。

又是一場春雨之後,高灘喧囂的時節到來,很多人昨天還將小手揣起來,生怕涼風鑽進襖袖子裏,今天便結束“冬眠”狀態,活蹦亂跳地奪門而出。街上像趕會一樣,沿街叫賣的擔夫、擺攤撂地的二道販子、咋咋呼呼的混子也出來了,他們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嘴唇上都閃著油光,腰裏都鼓鼓囊囊,一個個都是美好生活的見證者。然而隻有徐開路麵對著醫院裏最常態的白色和灰色,遊走於骨科和婦產科之間,他在這片十分逼仄的天地裏竟然奔波出了關中與塞外的距離,勞碌出一線與後方的艱難。窗外的美好似乎不能引起他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反倒映襯出他更多的無奈,凸顯出他幹癟的雙眸和逐漸對痛感麻木的心髒。

孫煒從醒來的那一刻起,懂事得讓徐開路心碎,她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怨言,並且還開解徐開路說:“孩子可能是害怕了,恐懼這個冷冰冰的世界,隻能選擇不辭而別,我們要尊重他的心意,天使要去的地方一定比這裏更溫暖,我們都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留給他,我們要陽光,我們要雨露,當綠樹成蔭、大雁成行,他覺得時機成熟了肯定還會揮舞著小翅膀飛回來,我們需要給自己創造條件,也給他創造條件。”

徐開路熱淚盈眶,無以為報,剛要親吻她,突然來了一條手機短信,提醒他,他們生活重新捉襟見肘了。本來徐開路帶的錢可以應付母親的手術和後期康複,但孫煒突發狀況,還需開銷,雖不是大錢,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孫煒從徐開路的表情中察覺端倪,吵著鬧著要出院,她說她回家養著比在這裏養著舒心,她對消毒水的味道過敏。徐開路說:“你提什麽要求我都滿足,就是不能再拿身體開玩笑。”

徐開路披上衣服出門了,找個僻靜角落打電話借錢,忙活一圈兒下來,一分錢沒借到。他曾經的朋友都知道腰杆最挺的典型模範落到最差田地,他們寧肯歡樂地聽信謠言,認為他和違法犯罪的人掛過鉤,現在窮困潦倒也是咎由自取。可以把他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是無人願意接他本人的茬兒,連假模假式的噓寒問暖也沒有,唯獨有位送外賣的中學同學沒有忘記當年吃了上頓沒下頓時經常被徐開路接濟,專程來看望徐開路,他說:“我家現在也是雞飛狗跳,老父老母身體不好,沒攢下半毛錢,現在是春耕時分,家裏沒人手,要趕回去下地幹活。”臨走他倒是沒讓徐開路空手而歸,他把身上的外賣服和**的電動車甩給徐開路說:“都不容易,湊合著活。”

同學隻穿一件單衣徒步匆匆消失在徐開路的視野裏,生怕徐開路會叫住他,並鄙視他這上不了台麵的“授人以漁”。徐開路還真的叫他的名字了,他嚇得拔腿就跑,他沒有聽見徐開路的那句“友誼萬歲”。

同學走後,徐開路果斷穿上了外賣服,路過一麵鏡子,看到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前幾天還一身戎裝,今天就換了模樣,角色轉變之快連他本人都瞠目結舌,感歎鬥轉星移。徐開路騎上電動車鑽進車流之中,他想盡快掙點兒錢給老媽和孫煒多買點兒營養品。論吃苦,昆侖山的孩子怎麽會怵,他肯學肯跑,上手很快,沒過多久已送了十幾單。病房待久了,出來看到花山人海,呼吸到新鮮空氣,每位客戶都笑臉相迎,他們的慰勞聲都悅耳動聽,徐開路的心情大有好轉。

然而,徐開路還是高興早了,把紛擾的世界也想得和哨所一樣單純,他接到一個別墅區的訂單,但門衛不讓騎電動車進門。他看了看表,再有一會兒就超時了,隻能邁開腿狂奔,但畢竟是新手,附近環境不熟,進了裏麵才發現完全低估了這個小區的麵積和布局,十幾分鍾過去了他非但沒找到目的地,反而距離定位越繞越遠,外賣主人都快把他的電話打爆了。

終於到達目的地,門是敲開了,先是從裏麵傳出一陣高分貝的舞曲,接著走出一位滿臉刁鑽的藍毛小青年,指著徐開路鼻子罵開了,徐開路點頭哈腰賠不是,但藍毛不買賬,要打電話投訴他。徐開路心想,萬萬不能被投訴,那樣頂替同學送外賣的事情就敗露了,他不僅幹不成了,連同學也要丟飯碗。徐開路最後已經變成了哀求,但藍毛得理不饒人,就喜歡這種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對方越無助他越來勁,最終他到底還是放出了大招,打了投訴電話。徐開路一看這個電話要是打通了,定然“一屍兩命”,他和同學誰都好不了,準備伸手阻止他繼續摁號碼,誰知藍毛突然一扭頭,半邊臉恰好捶在徐開路鐵棍般的手指上,“啊”的一聲手機應聲掉在大理石地麵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網。藍毛看看手機,再看看徐開路,回過神後捂住臉號上了,徐開路頓時傻眼了,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火星語言連自己也聽不懂了。藍毛想破了頭也想不通一個外賣員敢朝他動手,受氣可以,受了底層人民的氣那真是奇恥大辱。藍毛越想越窩囊,越號越大聲,周圍的鄰居都被他引來了,同時藍毛家的房門又打開了,鑽出四個流裏流氣的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他們衣著潮流,有的拎著明晃晃的高爾夫球杆,有的抱著造型粗獷的洋酒瓶子,有的攥著新穎先進的遊戲手柄,趾高氣揚地站在徐開路麵前,但看到徐開路雖然黝黑精幹,眼裏卻沒有畏懼之色,不敢貿然動手,先是推推搡搡試探徐開路的底線。徐開路自知理虧,並生怕在劉彩、孫煒雙雙倒下的節骨眼上惹禍上身,低著頭不敢再動一下,這麽做的結果是拎高爾球杆的小青年悄悄來到徐開路身後,對準他的腦袋使勁敲了一下,血瞬間糊了一臉,他晃了晃,“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幾個沒輕沒重的家夥不僅沒有罷休,還一陣拳打腳踢。徐開路蜷縮著四肢一動不動,腦海中像有一顆顆流星劃過,他沒有感受到疼痛,相反還長舒了一口氣,因為他確信這樣的話他的臨時工作可能保住了,他沒有再聽到任何難聽的字眼,因為沒人會嗬斥一條死狗。他安靜極了,此時他可能在想,如果我還能站起來,我要告訴你們,我曾在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山巔站崗,攆走過數匹餓狼,即便邊關冷月我也能忘記孤獨,我的子彈仍然射穿敵人的胸膛,雪崩塌方我不退卻,我的呼吸仍然與哨位同頻共振,我的生活你們從未看見,但現在我可能要火了,我透過你們之間的縫隙,看到有人舉著自拍杆、防抖器,用手機拍下我的懦弱,看到一隻隻比比畫畫的手在描繪著我的輪廓,很無奈以這樣的方式讓更多的人見到我。

天暗下來,人群散去,徐開路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第一件事是掏出衛生紙擦拭外賣服上的血跡,他知道此刻這身行頭和他的軍裝一樣都來之不易,都特別值得被珍惜。他找到被踢翻的外賣箱子,看到灑了一半的外賣,才想起來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他坐下來,掰開一次性筷子,刮了刮上麵的木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這外賣還不錯,隻是混著血腥,味道很怪。

一隻流浪狗停在他麵前,徐開路夾了幾筷子扔過去,狗也著急忙慌地吃起來,和他剛才的樣子如出一轍,吃完了,它沒有立即走開,趴下來“深情款款”地望著徐開路,徐開路靠近它,撫摸了它髒兮兮的毛,把沒吃完的外賣端到它麵前,說:“我連自己都快照顧不了了,別提照顧你了,祝福你早日找到個好人家。”小狗一步三回頭地跑走了,沒一會兒就聽到它淒厲的叫聲,徐開路跑過去想看看它是不是被老鼠夾子夾了,一道強光手電的光毫無保留地打在他臉上,兩名保安坐著巡邏車出現在他麵前,催他趕緊走,再不走就把他一起帶走。為什麽說“一起”呢?徐開路流著淚順從地點點頭,因為他看到車後座上扔著一個編織袋,袋子一起一伏,隨後一動不動。

徐開路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走出別墅區,來來回回轉了四五圈也沒看見電動車,他才明白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連電動車也被偷了。

徐開路啞然失笑,他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中央,卻感覺逼仄得密不透風,找不到印象中故鄉的蛛絲馬跡,但他並不慌亂,因為他的手機響了,是孫煒發來的信息,他的心頭立刻有了萬家燈火,亮如白晝。

孫煒好像對於他這一天的去向心知肚明,當徐開路推開門,灰頭土臉地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沒有驚慌,沒有心疼地責備,她隻是掀開了被子,示意徐開路躺進來。徐開路脫了並沒有擦幹淨血的外賣服,投入孫煒的懷抱,孫煒無聲地抱住他,他感覺暖流瞬間讓他所有的傷口痊愈了,他閉上了眼,他們沉沉地睡去。他在夢裏仿佛聽到孫煒的呢喃,她在說:“這就是我們將來要麵對的生活種種,我曾還想過一百個障礙一千個坎坷,夜不能寐,今天早些時候我們還在痛恨那些混賬遭遇,可此刻還不是酣然入睡了。記住難過的樣子,它不醜陋也無人嘲笑,也請憧憬幸福的樣子,那時我們迎著大風漫卷的一〇九公路,去栽種古樸的胡楊樹或紅柳枝,那時我們踏著覆滿塵埃的昆侖線,去珍愛多姿的玄武岩,還有駱駝刺。”

第二天徐開路在醫院找來一輛不知誰廢棄的自行車繼續送外賣,還沒接到單,先接到了外賣公司的電話,通知他不要送了,他的身份、條件不允許他再送了。徐開路心裏直罵娘,我什麽身份,我什麽條件?這些人簡直豬狗不如,讓我白挨了一頓打,還沒保住飯碗,而且還人肉我,公布我信息,扒掉了我底褲。

他隻能回到醫院,看到整個醫院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他想失敗者不過如此,不管做什麽都會被認為是投機倒把。他想,技術含量比較低的工作也做不了,和這個社會無法再親近了。他也認同孫煒的鼓勵,可麵對重重打擊,他不得不更深地審視自己,氤氳爬上額頭,迷茫占據雙眼,他輕輕一動,就能聽到四周充斥著拒絕的聲音。

他低頭走進孫煒房間,本來他不敢正視孫煒,卻發現孫煒比他更失措,一手擦眼淚,一手忙著往枕頭底下藏手機,越忙越亂,手機不僅沒藏好,還把音量錯調更大。手機裏發出鼎沸人聲,徐開路拿過手機一看,短視頻APP上正播放著昨天他被打現場的畫麵,徐開路往下滑再往下滑,發現滿屏都是他的“光輝”形象。徐開路血壓上來了,他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也成了網紅,步了孫煒後塵,但此網紅怎能跟當年的孫煒同日而語,他稱得上丟人丟到家的典範了,可能還要麵臨外賣公司或部隊的處罰,他的功勳或榮譽將在這一天化為泡影,他窮極所有而塑造的好形象將不複存在。被打時沒被刺激,卻被眼前無休止的刷屏所中傷,連隔壁病房的人也跑來看個稀奇,看看這個新晉“網紅”到底有什麽流量,他感覺自己陷入絕地。

正痛不欲生之際,突然走廊裏有雜亂的腳步聲,職業的敏感還是讓對一切失去興趣的徐開路很自然地站起身,他走出房門,看到護士站前的落地窗處擠滿了腦袋,徐開路也湊上前一看,大院裏陸陸續續開進來十幾輛黑色的公務車,有保安在清場,拉起了警戒線,車子整齊劃一地停穩,從裏麵鑽出來很多人,浩浩****地進了醫院主樓。

有人說:“醫院住了什麽政要?打頭的那可是縣委王書記。”

有人回:“不隻是王書記,五套班子的人全來了,太隆重了。”

徐開路剛才還心跳加速,心說我這事不至於驚動縣委縣政府吧,還派調查組來調查取證?該來的一切都來吧,想到這裏徐開路離開人群回到房間。剛坐下不久,他就聽到門外各種皮鞋混雜在一起的聲音,越來越近,隨後他的房門被推開,兩個手持攝錄器材的人先闖了進來,看模樣應該是記者,一人對著王書記,一人對著徐開路頻繁按下快門,閃光燈把徐開路晃得頭暈。

王書記走上前來一把按住徐開路的肩膀,徐開路腿軟肩鬆,打了個寒戰,有篩糠的即視感。

王書記不怒自威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徐開路,徐開路送了一天外賣,挨了一頓打,現在又受了驚嚇,身上的兵味暫時有所減弱,但他調整得很快,想到行得端、坐得正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用不著卑躬屈膝,孫煒也在身後輕拍他,給他力量。

王書記一開口,徐開路才知道這事有大反轉,王書記說:“受委屈了兄弟,你是忠誠衛士,我們高灘最擁軍,最善待忠誠衛士,要不是輿情部門上報消息,我還不相信在這片土地上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尊崇還來不及,為什麽要傷害。”王書記說完接過一個大號紅色信封,上麵寫著:慰問金三萬元。

幸福來得太突然,徐開路不敢伸手接,怕這又是幻夢一場,不現實的東西還是敬而遠之為好,他選擇不接受。王書記解釋說:“家鄉人民早就知道你了,你這段視頻是鋪天蓋地,但這段視頻之所以躥紅,是因為你機場救援的先進事跡首先在電視台報道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一比對便發現了這其中隱藏的故事,太諷刺了,這是個笑柄,我們是有名的雙擁模範縣,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感到萬分遺憾,必須抓緊補救,我派人調查了你的情況,專門帶著班子成員前來看望你們一家,請一定接受我們的歉意。”王書記深深地朝徐開路鞠了一躬,接著說,“我代表全縣父老鄉親歡迎你回家。”現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徐開路的背挺得很直,孫煒嚶嚶地哭起來,在場的人也紛紛掉了眼淚,善良的人都沉浸在一種情緒當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擠進人群的劉彩悄然退了出來,回到病房換了衣服,收拾好物品,穿過人潮洶湧的走廊離開醫院,她聽到人們的掌聲、喝彩聲,她知道此時兒子站在最中央,一定自豪不已、欣慰不已,他又會想起他的鮮衣怒馬,忘卻他的顛沛流離,他會重燃莫名的鬥誌,從火海到山巔,從煉獄到人間。劉彩腿腳還不利索,頭上的刀口還未完全愈合,她臉上還有努力忍住疼痛的樣子,但她行走得越發從容,陽光照耀著她花白的頭發、蒼白的臉,也迎合著她瞬間晴朗的目光,她看看徐開路和孫煒所在的房間後,走向下一個路口。

徐開路接過了王書記的慰問金,與王書記等人合影,要麵對著窗台,正好看到一個蒼老的背影,那是多少次在夢中窮追不舍卻又漸行漸遠的背影,此刻隻是一閃就不見了。徐開路撇開眾人衝下樓,再難覓其蹤影,他確信母親再一次用果斷轉身的方式,為他再一次出征餞行。

徐開路打電話,劉彩不接,此時王書記帶著人跟了下來,他對徐開路說:“你母親本是我縣具有代表性的民營企業家,壓根沒想到會飛來橫禍,連遭幾劫,讓她的能力無處施展,這也是我們縣的損失。縣委連夜研究決定,劉彩同誌被評為縣十大最美母親,我們不能讓忠誠衛士流淚,更不能讓忠誠衛士的母親流淚。”

王書記扭頭對秘書說:“劉彩出技術,縣裏出資金,把她八個燈籠的特色大飯店一定要再辦起來,你們抓緊想辦法把她請回來,她不回來你也不要回來了。”王書記剛說完,有幾個便衣帶著藍毛和他的朋友來到徐開路麵前,徐開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看到他們徐開路非但不生氣,心說,還真得感謝這幾個家夥,沒有他們的一通胖揍,誰會關注我,這是個流量為王的時代,沒想到我這個連3G網幾乎都很少接觸的人卻享受到了這麽大的網絡紅利。

藍毛的朋友個個垂頭喪氣,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囂張跋扈,隻有藍毛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王書記大喊一聲:“混賬,道歉!”

藍毛這才晃著腦袋說:“不知道你是當兵的,我從小也有從軍夢,不然……不然我身手也不會那麽好,平時有練。我真不知道你是軍人,知道的話,肯定不敢。”

徐開路說:“說的這是什麽話,是軍人就不敢了,換作老百姓就照打不誤了?他們更打不得,我當兵就是為了不讓他們挨打!我本來已經原諒你了,現在看來你沒有意識到錯在哪兒!”

藍毛並無半點兒畏懼:“你嚷嚷什麽,給你臉了?下三爛!”

大家一看藍毛不識抬舉,紛紛指責,有人建議徐開路堅決不接受他的道歉,馬上去驗傷,把他抓進去關個一年半載給他長長記性,有幾個急性子還攛掇眾人群毆他,人群在**,眼看控製不住事態,藍毛有些害怕了,望向王書記,王書記氣得嘴唇發紫,麵如豬肝。

秘書適時地把徐開路拉到一邊說了一番話,瞬間驚掉了徐開路的下巴。

秘書說:“這孩子不是別人,是王書記的公子。王書記一心為公,為家鄉做了不少實事好事,唯一頭疼的就是這個孩子,你也看到了,之前他已經答應王書記端正態度賠禮道歉,來了卻弄巧成拙,讓人下不來台。看在王書記一片真心的分兒上,懇求你表現出足夠的大度,拜托了!你是現役軍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高灘,家裏有我,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會辦好。”

秘書意味深長地伸出了手,徐開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從這戲劇性的轉折中回過神來。這時候的記者也不知該不該拍,剛剛那愛民如子的場景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場交易,他再看看王書記,此時也不再紅光滿麵、可親又和藹,他也意識到這個節骨眼上再說什麽都是官話連篇。不知情的人還興致盎然,而當事人全都偃旗息鼓。

徐開路眨巴了幾下眼睛,抬頭看見孫煒站在窗戶前望著他,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頭發披散著,他看得見她不複昨日光彩,看得見她在招手,他張望母親離開的寂靜路口,熟悉的楊柳加速搖擺,陌生的人們擦肩而過,這世界越來越快,快到一不小心就忘了誰為什麽走、誰為什麽來。所有人都關注著他的反應,他的眼睛緩緩掃過他們,他本來要露出歉意,無奈卻露出笑容,同時他握住了秘書的手,並說:“我高高興興地送你們走,主角離場了,誰還願意看戲呢?”

徐開路走到藍毛麵前,擁抱了他,小聲說:“小子,你記住了,人不會向惡勢力低頭,隻會向生活低頭,我縱使有天大的怨、天大的恨,也會先想想這背後還充滿著色彩的日子,何況我沒有這樣的仇怨,何況你隻是一隻螞蚱。”

藍毛被徐開路勒得喘不上氣,他領教了他的力道,他和他那堆亞健康的小夥伴一起上也抵不過他三拳兩腳,他更領教了他這句話的力道,他知道螞蚱這個物種,在高灘地界上除了下油鍋,隻剩下害蟲的屬性。

徐開路鬆開藍毛對在場的人說:“給小同誌一次機會,相信他,會成長。”

徐開路和王書記握手,和每一個人握手,然後離開,他雖不懂網絡,但他覺得他懂人心,隻要他心平氣和,上了“熱搜”的事件也會隨即被遺忘。

王書記的車隊絕塵而去,人群果然消失,偌大的醫院門口馬上一幹二淨,隻有徐開路和他的影子,他環顧四周,發現矗立在縣中心的地標建築上有個巨大的LED屏,上麵顯示著十二個刺眼的大字“視你們為長城,視你們為親人”。

孫煒可以出院了,徐開路也在王書記的幫助下找到了劉彩,劉彩當時正在遠郊一家賣炒餅的小餐館後廚刷盤子,因為摔碎一個盤子被老板娘痛罵。劉彩齜牙聽著,唯唯諾諾的樣子還不如牆角並不怕人的老鼠,誰也無法把她和叱吒高灘的大飯店掌櫃的聯係起來。徐開路把領導給她拉投資助她東山再起的消息告訴她,劉彩的眼淚像忘了關的水龍頭,快溢出了水池子。炒餅店老板娘以為在聽天書,當確信麵前這位老嫗就是餐飲界大名鼎鼎的劉彩時眼珠子快要掉在地板上了,恨不能抽自己幾個耳光,這些天但凡能對人家好點兒,她隻需傳授給他們店一副秘方也夠稱霸這條街了。劉彩在這裏確實過得不開心,但是她臨走時沒有摘下圍裙砸在老板娘臉上,而是向她鞠躬,感謝她的收留。

劉彩很快拿到了啟動資金,租了一處地段不錯的商鋪,重新掛起了八個燈籠,掛燈籠這天是喜慶的一天,也是離別的一天,徐開路和孫煒必須要離開了。

麵對徐開路,劉彩還算鎮定,她說:“你去傳承你爸的精神,我來發揚我爸的手藝,何樂而不為。”麵對孫煒,她卻又哭成了淚人,她抓著孫煒的手:“從看見你第一眼起我就確信你是咱們家的閨女,可我總是在為難自己,也在為難別人,以為醜話說在前頭、動不動考驗人性是未雨綢繆,到頭來還不是適得其反。對不起的話我在心裏已經說了千遍萬遍,也說不出我的愧疚,事已至此我還能怎麽辦,我隻能用餘生去維護。”

兩人手挽手一步三回頭地走著,劉彩在明亮的燈籠前站成一道彩虹,親情本是天緣,為何這麽沉重,他們也說不清,但他們顯然剛剛開始嗅到幸福的味道。

高灘已遠,大漠又近。徐開路每接近一個終點,就經曆一次聚散。格爾木的楊林鎖住他泛黃的記憶,置身其中,每一根枝杈都摩挲著他的肩膀。高地回望,卻沒有一塊方格承載他的寄語。他試圖用意氣風發的吻,讓孫煒略過槁木死灰的孤寂,即便他知道用盡力氣也是徒勞,但徒勞他也要用盡力氣。就像他曾試圖觸摸星雲,注定一無所獲,但他認為至少可以像躺倒在第九層天空裏,可以講著一年也如一天的神話,不論別人如何質疑,隻要孫煒相信。

徐開路把孫煒安頓在格爾木的出租屋之後回到昆侖哨,張琛帶著劉鬆、王玉周以及兩名列兵迎接了他,看著嶄新的再次刷新平均年齡值的小組,徐開路恍若隔世。經曆了這麽多,他不再用對待陳愛山、劉軒坤和安逸的方式不厭其煩地幫帶他們,更多時候趨於沉默,他希望小同誌能主動領悟,而不是被動灌輸,因為昆侖哨已經讓人的神經更敏感。

把日子過得稀鬆平常是每個人的宿命,哪怕在極端環境下也大多一樣,當然這也是一種習慣,習慣不分褒貶,適應也並非全是好事。徐開路所熟悉的昆侖,總在他最習慣、最適應的時候攪亂他的平靜。

又是一個初冬,徐開路正在為蓄水池裏的水快見底了而給養物資車卻還沒到而惆悵,他交代大家從當下開始每天每人喝水限量五百毫升,洗菜水不能倒,過濾後下次接著用,衣服和身體暫時不要洗了,油膩一些也無傷大雅,反正也沒人看。這麽堅持了幾天,水不僅沒送來,發電機裏的油也快燒光了,固定時段開啟的崗樓明燈也不亮了,糧食倒還有,但吃飯還是成了問題。

張琛一臉愁容,問徐開路:“往年有沒有這種情況?”

徐開路說:“往年更常見,等著吧,他們爬著來也不能讓我們餓死。”

張琛一想,也是,困難可以有,但不能誇大,還真沒聽說都這個年代了還會因為溫飽問題減員,不能像有些自媒體那樣為了效果沒有底線地杜撰艱苦,令人唏噓。張琛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但劉鬆和王玉周就不好說了,每天一下哨就望著搓板路的盡頭出神,三五天之後連汽車的影子也沒看到便喪失了信心,覺得馬上要光榮了。

徐開路正開導想不開的劉鬆和王玉周,他的話應驗了,一輛火車開出隧道後沒有加速衝擊下一個高坡,而是緩緩停下了,從車廂裏鑽出上百名戴著各色安全帽的工人,緊接著耗時半天從車廂裏卸下大量物資,還搭起數十頂帳篷,五個人看傻了眼,他們發現帳篷上和工人的衣服上都印著“中國安能”字樣。

張琛問:“他們是誰?他們想幹什麽?要不要驅離他們?”

徐開路的聲音發顫:“用不了多久你會為用了‘驅離’這個詞而感到後悔,讓你多看報,你不聽,中國安能的前身是水電部隊,我們的兄弟單位,他們隻是換了身衣服,還承擔著一樣的職責使命。看來我們這裏的生活即將要翻天覆地了!”

張琛瞠目結舌,王玉周湊上來哽咽著說:“水電?您的意思是他們要在無人區架設電纜,在高原凍土打井?”

徐開路說:“不信?連我都不信!從有這個哨位起,二十多年了都沒水沒電,隻能靠接濟。”

幾人激動得搓手跺腳之餘,又有新的發現,搓板路的盡頭出現大批工程機械,嗚嗚嗚地駛來,各式履帶、巨型輪胎卷起漫天黃沙,形成十幾米高的沙幕,沙幕又像懸天的黃河瀑布,頗為壯觀。劉鬆眼尖,他還看到跟在工程車後麵的就是給養物資車,讓剛才還饑渴得尋死覓活的他重拾希望。

徐開路等人不敢奔跑,開啟“競走”模式,樣子滑稽地迎著“大部隊”而去,走近些看到車子上插著旗子、掛著條幅,旗子上寫著“惠軍工程”“固邊工程”,條幅上寫著“聚力邊防部隊大網電建設、實現可再生能源局域網絡,多線並行深挖高寒地區永凍層、精準勘探提供持久純淨甘甜水,打造新型保溫菜窖,延長食物儲存期限,救命氧向保健氧轉變、被動吸氧向自由吸氧跨越……”

徐開路見到了總協調,竟然是嚴峻。嚴峻戴著白色工程頭盔,皮膚已經和自己一樣了,皴裂得厲害。五十多歲的他已經蒼老了至少十歲,雖然他眼睛裏還透著明亮的光,也讓徐開路莫名心疼,徐開路覺得父親如果還活著,也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吧。他緊緊地握住嚴峻的手,嚴峻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正要解釋,劉鬆和王玉周你唱我和連續拋出了幾個問題。

劉鬆說:“不是開玩笑吧?我知道他們厲害,可水源怎麽找?”

王玉周說:“找到了凍住怎麽辦?”

劉鬆說:“就算不上凍,水量穩不穩?別半天打不上來一桶,每天跟它較勁。”

王玉周說:“往無人區鋪大電網,花多少錢?隻為我們幾個人?”

嚴峻如不打斷他們,他們還要發揮下去,嚴峻說:“不僅通水通電,還為你們帶來了製氧機、固態氧發生器以及單兵加壓氧艙,還要為你們設置新型保溫菜窖,大批量的軍需物資可以得到有效保存,以後你們躺在炕頭上就有水喝、有氧吸、有電用、有飯吃,大雪封山也不怕。實不相瞞,這場浩大的工程已經秘密實施兩年多了,已使全軍兩百多個具備一定條件的邊防哨所實現了自主供電、供水、供氧,你們是昆侖山上的最後一個點位。不讓提前通知你們,一個是怕你們望眼欲穿,一個是怕牽扯你們的精力,就像上級下基層檢查,你們都懂得突擊檢查和提前打招呼的檢查有什麽區別,這次工程隊伍來,完全是服務,不添任何麻煩。對於你們的疑問,還會有專業的技術人員為你們解答,我就不奉陪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希望大家相處愉快。”

劉鬆和王玉周聽聞此言瞬間歡欣鼓舞,旁若無人地又蹦又跳、啊啊亂叫,折騰了一會兒對視一眼,抱頭痛哭。幸福來得太突然,徐開路也笑中帶淚。接下來他和工作人員打成一片,推車子、遞工具、送溫暖,比主角們還要忙活。大家勸他不要摻和,他卻樂此不疲,他說這關係到昆侖哨的福祉,他要見證昆侖哨改頭換麵。大家見老班長誠懇謙虛,也願意和他聊天。一段時間,徐開路弄明白了很多平時接觸不到的知識。高原打井要采用電伴熱裝置、特製潛水泵配合注氣擾動等技術,解決永凍層管井和外部水管凍結問題;高原通電要綜合考慮,昆侖哨條件雖惡劣,但全國全軍範圍內比昆侖哨條件惡劣的哨所比比皆是,他們有幸在大電網覆蓋範圍內,是因為沾了隧道的光,如果連火車也不經過,那麽建造大電網的概率幾乎沒有;新型保溫菜窖采用通風製冷設備,內壁搭建保溫板,常態化智能化調節風力、溫度和濕度,菜窖雖好也要以通電通水為前提,所以這些福利都是相輔相成的……

一時間,沉寂已久的昆侖哨又迎來了它的高光時刻,除了挖隧道的時候這裏人山人海,再沒有這麽熱鬧過。他們連軸轉、加班幹、熱火朝天,每個人心裏都湧動著信心和希望。

這一幹就是半年,徐開路和施工人員建立了深厚感情,同時摸清了工程的一些門道,但這也意味著四項工程到了收尾階段。這天傍晚,嚴峻集合隊伍麵向昆侖哨,用擴音器大喊一聲:“讓我們以最真摯的情感、最實際的舉動、最標準的質效,向昆侖兄弟致敬!”

周圍多盞車燈紛紛亮起,伴著“唰唰唰”的聲音,頃刻間兵舍如同鎂光燈聚焦的舞台,天為幕布,山為舞美,所有人麵向哨所摘下頭盔,仰視那座小得可憐的兵舍。此時徐開路帶著士兵整齊地向人群敬禮,他們早得到了消息,所有的項目都於今晚七點前竣工,邀請他們一同參加竣工儀式。

徐開路很興奮,專門讓大家理發修甲,換上一年也穿不了一次的冬常服,戴大簷帽、紮外腰帶、熨好褲腳、擦亮皮鞋,剛收拾妥帖,便聽到門外嚴峻的吆喝。此時他們站在頂端,正要往下走,嚴峻說:“關燈!”大燈即刻關閉,這裏又變成漆黑一片。嚴峻又喊:“開燈!”這下亮起來的是兵舍和哨位以及護坡欄杆處的路燈,雖然沒有剛才的車燈夠勁,但這一亮,點亮了昆侖士兵的心,催下了他們的淚。尤其是徐開路,十幾年了也沒有這麽奢侈過,半夜起來手電都舍不得用,哪敢想像現在這樣一開數十盞,他有種想要關掉幾盞的衝動,但還是控製住了,不過控製的原因是在心裏暗示自己就當過年了,誰家過年還不亮亮堂堂的。

他們的典禮很簡單樸素,每人喝一碗新井水,到製氧站吸兩口氧,往智能化的菜窖裏放一棵大白菜,一切就緒,嚴峻說:“祝賀昆侖哨喜迎新生。”

徐開路也不顧及職級攥住嚴峻的手說:“無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

嚴峻說:“你們不需要報答誰,這是上級領導對你們的彌補,是來自北京的慰問,要說報答,全國人民排著隊要報答你們。”

徐開路拿過一隻碗,連幹三碗冰涼的井水,從表情上看比喝酒刺激,他激動地說:“活兒幹完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總得表示表示,明天讓他們先別走,上車餃子下車麵,讓我們包頓餃子送他們上車。”

嚴峻笑而不語,徐開路也不管他答沒答應,招呼兄弟們進了廚房,一邊吸氧一邊包餃子,包到一側腦袋發麻,包完一百多人份已是淩晨三點,幾人困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睡夢中徐開路仿佛置身塞外江南,找到了昆侖桃花源,他和大都市的人一樣,有了氧氣就能綠樹成蔭,有了新鮮蔬菜就可以皮白肉嫩,有了水源就可以鮮花綻放,他有精力下棋讀書播種寫作,憧憬未來生活,關心更多的人,他和兄弟們載歌載舞,大聲呐喊,當然也會眩暈,但他認為那不是因為缺氧。他笑得沉醉,他問候每一個人,感激他們建設了這裏,這裏雖不是生育他的故鄉,養育他的過程還頗為艱辛,甚至還存在虐待,他也涉足過更多更好的環境,但他兜兜轉轉還是要回歸這裏,他知道這就是每個人都割舍不掉的所謂的家園。他還看到孫煒歡喜地朝他跑來,依偎在他的懷裏和他謀劃著:“以後這裏可以建一棟愛心公寓,專供鵲橋相會。”徐開路說:“不行不行,是專供你和我鵲橋相會吧,除了我年齡大,其他人都是光棍,這個提議不成熟,不予采納。”孫煒咯咯地笑,笑他榆木疙瘩,笑他鼠目寸光、格局太小。徐開路撓撓頭皮,也尷尬地笑,兩人正溫存,徐開路被凍醒了,他才發現睡在廚房操作間裏,煤爐已經熄滅,涼氣穿過了三層棉門簾鑽進骨頭縫裏。桌子上、地上、灶台上擺滿了餃子,他在餃子中央,他看看餃子又看看表,五點鍾了,脫口而出“壞了”,連忙起火,把餃子倒進水中,熱氣升騰,他鑽出操作間要叫人幫忙,不經意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工地,密密麻麻的工程設備和帳篷幾小時之內統統不見了蹤影,所有生活設施也連根拔走了,現場重新恢複成一片戈壁灘,連一個橛坑也沒留下。

徐開路用對講機罵當班哨兵張琛:“人呢?你幹什麽吃的?”

張琛說:“走了。”

徐開路問:“為什麽不報告?”

張琛說:“嚴副主任專門交代不要吵醒你們。”

徐開路說:“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他這也算越級下指示!沒有師長直接給士兵下命令的道理,他得通過我。”

張琛沒有委屈,也沒有不忿,平靜地說:“嚴副主任說了,他們還要去下一個點位,不能耽擱。”

徐開路說:“還有呢?他不可能隻說這些就不辭而別。”

張琛說:“他還說,其實連我也不應該看到他們走,對我們最好的愛護就是少對我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少讓我們經曆離別之痛,我們的世界裏太多感性和傷痕,悄悄地做好一切悄悄地離開是我們的常態,也應該是每個接觸我們的人的常識……我覺得他說得真好。”

徐開路感覺嚴峻話裏有話,似乎是專門說給他聽的。默默返回廚房,看到鍋裏的餃子已經煮破了皮,就像他的心情,散亂成碎片,本以為擁有了曾經夢寐以求的條件就能心滿意足,現在看來條件越優渥,站在高峰上才越感到寂寞,敲鑼打鼓歡送別人是寂寞,被這樣細心嗬護著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