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很久以前無意闖入你苦修的角落,從那之後你成為我最美的相遇,我願手捧幸福的種子,陪你做最樸實的農民,可當我麵對疾風驟雨,突然迷失於田間地頭,我明白下一個秋季的果實將**然無存,但我還是祈求你要快樂,因為我執拗不過運氣,一定等得到節氣,左右不了結局,但一定能挽留住自己。

人群疏散,機場空**,僅半天的時間,這裏好像換了天地。

一名工作人員發現了漏網之魚徐開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哪兒來的二愣子,伸手就推徐開路,但滿腹憂傷的徐開路並沒把這人當回事。他不是不想走,是不知道該去何處,他仍然認為這裏是唯一可以盡快離開高原回到家鄉的通途。他認為買了票就應該登機,航空公司有責任把他送走,不管采用何種方式,契約已經建立,要無條件踐行,這是士兵的作風,徐開路覺得這也應該是企業的作風,況且他原定乘坐的那架飛機並沒有任何損壞。工作人員暴跳如雷,但徐開路隻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彈,耳朵卻不屑給他打開閘門。

與此同時,機場的高層正在黨委會議室組織召開專班會議,議題是災害中突出典型的表彰事宜、災後重建和第一時間恢複航班運轉。會議桌前的大屏幕上恰巧在播放現場錄像,更巧的是徐開路英勇救人的鏡頭正感染著在座的領導,他們有的喉結蠕動,有的暗自垂淚,有的拍手叫好,都被徐開路的表現震撼了。

“不能讓英雄寒心!”機場領導當即結束會議,集體走出房門,當麵向徐開路致謝,承諾哪怕機場還剩一架飛機,也要優先給徐開路大開綠燈。

徐開路如願以償,他站在機艙向眾人敬禮,突然,眾人的身後出現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騎著大人的肩膀,舉起小手平鋪在太陽穴上。徐開路認出那個孩子正是剛剛被他送回格爾木不久的高子涵,徐開路不知道他們是來收拾孩子媽媽的遺物,還是專程來反送他,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子涵小小的身子前傾著,他不懼武裝直升機發出的巨大轟鳴,也沒不習慣螺旋槳帶來的風,他始終保持著向往的姿勢,這姿勢烙印在徐開路的眼窩,讓他即使淚奔眼中也不會空無一物。

高灘醫院裏劉彩還在“作妖”,孫煒逆來順受,沒有說過半個“不”字,她越是如此,劉彩越是“得寸進尺”。

劉彩說:“閨女,我們家欠你嗎?”

孫煒搖搖頭。

劉彩說:“徐開路欠你嗎?”

孫煒搖搖頭。

劉彩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愛算個屁,當年如果不是我有還算殷實的家底,早改嫁了,為烈士守身如玉?先吃飽飯再說吧。而且我這個樣子想翻身已經不可能了,徐開路將來也注定從社會小白起步,而你所有的特質都和我們格格不入,你有更好的歸宿。”

孫煒懂她的意思,這個時代不缺選擇,尤其是像她這樣顏值在線、思想自由的女人。她現在還有一腔熱血,可能挨得過初一挨不過十五,婚姻不能完全套用投資理念,但日子往往過著過著就過成了股市。

孫煒說:“我知道您嫌棄我,您見過我的不堪,忌諱我的前科。”

劉彩說:“隨你怎麽想。”

孫煒說:“那我也不走,隻要我還看得起自己,我就是個堂堂正正的人,我的孩……”她想說,她要當媽媽了,沒有人可以撼動一位母親誓要堅強起來的決心,但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相信,她的這些話,她心裏有,她的孩子就能聽得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劉彩情緒有些失控,讓孫煒立馬消失,不然她要拒絕治療,她要去死。為了平息狂躁的劉彩,孫煒說:“我走,馬上就走,走之前讓我再伺候您一次,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劉彩說:“已丟了半條命的人,你替我窮講究什麽?”孫煒說:“那樣,徐開路來了看到您,心裏能好受些。”

一句話,劉彩怔住了,孫煒沒有等她的回應,細心地忙碌起來。劉彩眼睛一眨不眨,重新打量眼前這個連話也沒說過多少的女子。她修長的身影來回晃動著,頭發蓬亂,皮膚蠟黃,因為虛弱稍微一動便有稀裏嘩啦的汗珠淌出來,來時幹淨的衣服已汙漬斑斑,最後一絲精致主播的影子也消失殆盡,還有些邋裏邋遢。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曾珍視的美麗已被她就地掩埋,甘願活成一個驅動別人的發條。劉彩努力提醒自己這不值得被感動,可無法欺騙自己。春風再次輕拂窗欞,掀起窗簾,陽光照耀在她平靜的麵容上,像極了她的改變,不卑微、不突兀,整個房間不再滿是消毒水的味道。有那麽一瞬,劉彩在想,既然如此便如此,也挺好。但每一位在下一代人生前景的預設上,從來都不會輕易滿足,也許孫煒每次出現的時機都那麽不湊巧,也許劉彩還有更好的瞻望,總之她沒有收回她的苛刻,她還帶著高灘老城人的封建思維。孫煒對她的心路一無所知,她小腹開始一陣陣劇痛,她要抓緊做好手頭的事,然後去外麵的躺椅上躺一會兒。也許徐開路很快就到了,那樣她不再是一個人,不管劉彩再說什麽,她滿眼都是他,所有的心酸委屈也就化解了,到現在,她嘴上答應走,其實也隻是緩兵之計。

沙暴發生以後,總隊領導時刻關注著災區的情況,嚴峻是有心之人,對徐開路的行程了如指掌。他在請示上級後,長途跋涉,第一時間趕到事發現場,找到了徐開路,再次讓徐開路感受到組織的溫暖。嚴峻要送徐開路回高灘,被徐開路婉拒了,徐開路說:“您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我不敢牽扯您太多的精力。”

嚴峻說:“還有什麽重要的事?當年如果我知道我的那些戰友再也不會相見,我一定會在離別的時候再多擁抱一下,我如果連一個急需幫助的兵也忽視了,我還能重視什麽藍圖大計,正是因為有一個個你們這樣的人,才鑄起了我們的長城,我到高原來,就是守好這裏的每一塊磚。”

徐開路幹笑兩聲說:“年輕人最缺這樣的素養,生怕被遺忘,再也跟不上節奏,而您專挑不咋露臉的事上心。”

嚴峻說:“不要和別人比,你能看到的都是別人願意讓你看到的,越比越負能量,多捫心自問就好。”

嚴峻見徐開路執意自己回去,便不再堅持。

臨別從懷裏掏出一張卡說:“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和發動群眾捐的款,把醫藥費交了,密碼是你的入伍日。”

徐開路說:“我還有錢。”

嚴峻說:“你那點兒錢將來娶媳婦夠不夠彩禮?拿著!這不是憐憫,這是祝福,每一名軍人對父老鄉親的祝福。”

徐開路攥著卡淚如雨下,他越看越覺得嚴峻像記憶深處的父親徐建中。他沒見過父親幾麵,但黑暗中他總能聽到他的腳步聲,看到他寬闊的臂膀。父親手持設備行走在隧道裏,臉若隱若現看不清楚,但身後有璀璨的光,他無數次追著那道光芒跑過去,卻發現他和父親之間的距離從未縮短,每每在痛苦中睡去,但又在希望中醒來。因為他逐漸明白,這就是父與子的距離,這也是父與子的接力,他無法觸手可及,但隻要不放棄就一定會路過他的風景,並站在他圈出的高地上看到更美的霓虹。

嚴峻見徐開路抽抽噎噎地將要走進登機口,決定告訴徐開路那個埋藏很久的“驚天秘聞”。他說:“不要哭,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的關懷感人肺腑,其實它有淵源,我沒那麽高尚,是你父親曾經給我力量,他精神的延續讓活著的人迫切需要高尚。當年我從他的分隊被抽調到南部前線的時候,他囑咐我要活著回來,我答應他一定奮勇殺敵,提幹授銜,回來和他把酒言歡。我回來了,他卻走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甚至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幾年前,當確信你是徐建中的兒子,我欣喜若狂,但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那樣我所做的一切會讓你感覺是刻意的。現在我說了,就不怕你會覺得我自私,不怕我的人設就此崩塌,因為我是從知道你的存在開始,才領悟到一個有過戰場經曆並走上領導崗位的老兵應該如何去對待去引領一個群體。高高興興地走吧,我會像你父親一樣和每一個去踐行忠誠的人握手約定,和每一個走上高原的人同飲甘苦。”

飛機即將飛離機場的上空,他的眼睛貼著舷窗一動不動,一如他永遠站在漩渦中央,不偏不倚,他每次都要無限接近大地的真實,探究人性的荒蕪,也在聽從天空的呼喚,這真實讓他在乎真實之後的芬芳,這荒蕪讓他扼住荒蕪背麵的蒼涼,這呼喚讓他欣然往返於自由的田園和混沌的戰場。徐開路自從坐在座位上,一直到目的地都紋絲未動。他向她們走去,迎來一個嶄新的清晨,看見最紅的朝陽。一夜之間故鄉花開正盛,就像對昔日的釋懷,那個縈繞左右的腳步離開了隧道口,光亮瞬間毫無阻隔地傾瀉進來,那空間萬馬奔騰,他不用捂著胸口也壯懷激烈,不用圍著炭火也溫暖如春,富饒的氧氣撲麵而來,旱漠中最龐大的濕地赫然出現在眼前。

徐開路跑進醫院,看到門外椅子上躺著的孫煒,孫煒好像早就預感到他到了,不等他開口,便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強擠出笑容說:“你終於來了,媽媽恢複得很好。”

徐開路來不及和她寒暄,簡短的眼神對視後,奔向劉彩,劉彩此時精神很好,但兒子的到來似乎沒有引起她過多的關注,她指著門口捂著小腹哆哆嗦嗦站立的孫煒問:“你怎麽還不走?”

徐開路說:“您說什麽呢!”轉身去拉站在門口的孫煒,孫煒也伸出了手,但還是差了一步,孫煒癱軟在地。

劉彩說:“別碰瓷,換一家人坑,我們已經家門不幸。”

徐開路趕忙抱起孫煒,摸了摸她的額頭,如火爐般滾燙,緊接著他又發現孫煒的褲子上沾滿了血,且越流越多。

徐開路腦袋“嗡”的一聲,大喊孫煒的名字。

徐開路抱起孫煒往樓下的急診跑,劉彩從床頭爬到床尾,伸長脖子往外看,聽到嘈雜的人聲逐漸遠去,她仰起纏滿紗布的頭,眼睛望向天花板,竭力保持住倔強的麵孔,可是門外忽然一個與她無關的響動,卻讓她為之顫抖,所有的偽裝付之東流。

緊急搶救之後,孫煒穩定了,孩子卻胎死腹中。醫生告訴手術室外的徐開路,徐開路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醫生架住了他。

徐開路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這是不是生活的真相?這是命運的真相嗎?”

沒人回答這個糟心的問題,他走到孫煒的床前,看到她蒼白的臉上已經沒有稚嫩,虛汗把她的劉海結成一綹一綹地貼在額前。因為還未退燒,能看到被子裏她單薄的身子有輕微的抽搐,徐開路又給她蓋上一層大衣,雙臂撐開抱住她,要給她溫暖,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自己徹骨的寒冷,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掉進孫煒的脖子裏。他想就這麽抱著她,等到鳥語花香,等到神清氣爽,可是良久之後他不得不暫時告別她,告別一個少的,再去照顧一個老的。他回到母親的病房,強壓住任何情緒,沒有一句埋怨,為劉彩端飯倒水,劉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已經從護士口中了解了大概,她知道他心裏在滴血,她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她一片好意卻不僅殘害了別人,也將毀滅自己。

劉彩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她說:“不是當媽的不讓兒子結婚娶媳婦,我怎麽會不想看到孩子們好呢?我是想等度過這些難關再做打算,不想看到她現在嫁到我們這樣千瘡百孔的家庭承擔本來與她毫無瓜葛的責任,這麽年輕就陷入無休止的磨難裏,對人家不公平。可我隻在乎道義,卻忽視了你們之間的情感,我真不知道她懷孕了,真不知道這孩子心眼這麽實,她一句也沒提,半個‘不’字也沒說,她忍著痛、忍著羞辱,她忍得一定很苦,我對不起你們,我是劊子手……”

徐開路不讓她再說下去,擁抱她,最開始她隻是悄悄地飲泣,突然她撕心裂肺地喊:“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我可憐的孩子啊!”

徐開路已是傷痕累累、血流不止,他有還算剛硬的軀體,也有悠遠的目光,可他此時的路隻有樓上樓下那麽短。他的生命隻在她們的夾縫中岌岌可危,他是她們偉岸的堤壩,他隻能一言不發。劉彩絕望的自我拷問還沒有結束,他又要下樓去看孫煒有沒有醒來。他走在走廊裏,突然一間病房裏傳出陣陣清脆的嬰兒啼哭,他再也繃不住情緒,淚水滂沱。他扶著走廊上的扶手,把臉貼在牆上,努力收拾著內心世界的大片狼藉,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確信那是孫煒發出來的,隻用了一秒便重整了儀容,扭過頭去時眼神充滿了憐愛。

孫煒披著大衣,舉著輸液瓶,站在病房門口向他招手,她盡力讓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其實她也聽見了新生兒的哭聲,她比誰都懷念已經悄然消逝的自己的孩子,但她也看見了徐開路剛才的崩塌,也隻需一秒,她便決定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