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生你來過,我們肯定是孿生兄弟,或本就依附於一個身體,遍覽同一個視角的日月星光,不像現在山高路遠處處受阻,不像現在你是你我是我。當你越過達阪也越過我,我想化作一道紫外線,摧毀自己的輻射,最後落在鐵軌,登上每一列到達你那兒的列車。

昆侖哨生活設施配齊了,舊貌換新顏,徐開路認為這裏將再次成為他新的起點,他要重新整理一套新的高原哨所訓練法,並籌建氧艙,為被困過客提供生命氧氣,搭蓋新型蔬菜大棚,依靠電力持續保持或提升溫度,讓菜窖得到有效利用,哪怕大電網出了故障,也能保證大家有菜吃,他要帶著兄弟們爭創先進哨所,爭立集體二等功……徐開路滿腦子的想法,這是哨所的春天,也是他的春天。

就在徐開路要擼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時候,他接到了劉軒坤學成歸來的通知。一轉眼劉軒坤已結束實習圓滿畢業了,他果然還是要回到這裏。

張琛質疑:“我聽說這人原來就不靠譜,回來能適應嗎?我怕……”

徐開路不讓張琛再說下去,他相信劉軒坤不存在什麽適應不適應,他在上學之前就已經明知是要回來的,他和昆侖哨的感情,應該像兩地分居一段時間的情侶,隻會小別勝新婚。

一整天徐開路都激動得團團轉,他想象著劉軒坤到達之後要給他舉辦一個別開生麵的歡迎儀式;給他做一頓哨所有史以來最豐盛的接待餐,畢竟現在“富裕”了,雖然比不了山下部隊,但也算豐衣足食;他還讓王玉周搬離現在的鋪位給劉軒坤騰出來,因為這是他曾經睡過兩年的地方,肯定親切不已;他還修改了第二天的巡邏計劃表,把張琛替下來,把劉軒坤的名字加上去,讓他第一時間就能重溫昆侖哨周邊的場景……

徐開路掐著手指頭算劉軒坤也該到了,帶著兄弟們迎出去三公裏遠,左等右等也沒看見劉軒坤的身影。徐開路站在山脊上,眼前浮現劉軒坤當年剛被中隊送來時的情景,那時他稚嫩得很,跟在一名班長的身後,穿著不合體的迷彩服,手提攜行袋,背著被包,被包繩上拴有臉盆、毛巾,脖子上除了挎包、水壺,還掛著一雙左右晃悠的膠鞋,這些家當被劉軒坤歸置得相當不協調,看上去跟逃難差不多。帶他的班長很有派頭和身段,獨自一人在前麵走得風風火火,根本不管劉軒坤的疾苦,劉軒坤需要眼觀六路,還要耳聽八方,不時摸索一遍身上的“細軟”有沒有遺落,還在上坡環節用雙肘夾一夾肥大的褲子。奈何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在一個坡度較陡的地方,劉軒坤一用力,新兵連三個月已經磨損得不堪的腰帶卡扣繃斷,大號迷彩褲毫無阻礙地褪落至腳踝處,被自己的褲子絆倒在地,滾下小坡,物件落了一地。班長扭頭看了一眼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並沒有理睬,自己繼續往前走。這一幕徐開路看在眼裏,第一時間跑下去接應劉軒坤,對那位鼻孔衝天的班長還一通數落。但那班長振振有詞,說:“對待這樣的兵不能太客氣,他要是有自尊,以後應該多給自己長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無是處,看上去就沒個兵樣子,還大學生呢,書讀得挺利索,活兒一點兒不會幹,有卵用?”徐開路說:“新兵像一年級小學生,這時候給他們下結論、貼標簽是可恥的,總是以這樣的態度對待還未成熟的戰士,早晚要後悔的。”那位班長氣呼呼地走了,徐開路扶起了劉軒坤,還把自己的腰帶抽出來給他。

劉軒坤堅決推辭,還有心情貧嘴道:“班長,腰帶這玩意兒關鍵時刻比**還重要,隻要腰帶是好的,不穿**也能四處穿梭,而我現在**穿得倒是挺豔麗,腰帶沒了,更丟臉。”

徐開路哈哈一樂:“你不用好奇我的褲子為什麽沒腰帶也不掉,等你成了老兵就懂了。”

這些細節劉軒坤當時是記在心裏的,但不知道是記住了徐開路的好,還是記住了那位班長的奚落,總之後來他發奮考學,第一動機不是富強和夢想,而是和不讓別人看不起有關。

他在離開哨所之前說過:“我軍事很差,但我考上了學,即便是軍事差,哪個戰士還敢說我不行。”徐開路當時還糾正他,軍事才是軍人的第一生產力,一切都是為軍事服務。但劉軒坤不以為然。

一輛掛總隊政治工作部牌照的猛士車徐徐開來,張琛說:“謔,這架勢。”徐開路這才回過神來。車子在徐開路麵前停下,後門打開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雙鋥亮的皮鞋,再往上看,劉軒坤穿著鮮綠鮮綠的呢子大衣,大衣肩章上扛的已經不是紅色肩章,而是金黃的一道杠,劉軒坤理了理油光發亮的頭發,戴上了大簷帽,從車後取出帶四輪轉向的行李箱和考究的皮包,很自然地遞給了王玉周和劉鬆,笑眯眯地看著徐開路,徐開路低頭瞅了瞅土得掉渣的迷彩服,閉合張開的懷抱,握住了劉軒坤戴著皮手套的手,興奮地圍著劉軒坤轉了好幾圈,嘴裏念叨著:“出息了,真像樣,很到位……”

劉軒坤也難掩激動,和每一個人寒暄,看每一個地方都親切,大家認為劉軒坤書又多讀了幾年,素質提升不少,不再是原來那個看什麽都不順眼,看自己也來氣的愣頭青。到了兵舍,徐開路把劉軒坤往他曾經的鋪位上領,不料劉軒坤果斷拒絕:“我是排長,是這個哨位的領頭羊,按規定要麽睡靠門的位置,要麽睡最後一個,班長不會不懂吧?”

一句話噎得徐開路直翻白眼,徐開路沒多做解釋,抓緊把自己的鋪位騰出來,劉軒坤心安理得地整理起了內務。這一舉動,讓張琛和劉鬆、王玉周尷尬不已,但看徐開路並沒有放在心上,便沒有聲張,不過都如鯁在喉。

更可氣的還在後頭,徐開路一一兌現承諾,為劉軒坤準備了歡迎晚宴。大家努力營造氛圍,吃得還算開心,最高興的要數徐開路,把可樂喝出了茅台的感覺,滿麵紅光,大家都知道他看著自己帶的兵前途無量,心裏美得很。不和諧的一幕出現在散場時,大家風卷殘雲,“酒”足飯飽,剩下一堆空碟空碗,每人端起一摞往水池走,唯獨劉軒坤抹一抹滿嘴的油,拍拍屁股徑直離席,連自己的飯碗也沒管,好像是下館子吃飯一般,把大家夥都當成了他的勤務員。

張琛當時就憋不住了:“他多大腕兒?您都自己洗……”

徐開路說:“一個鍋裏吃飯,別計較那麽多,他長途跋涉也累了,找個合適的機會我說說他。”

張琛氣呼呼地走了,徐開路看著劉軒坤一搖三晃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這還不算問題的導火索,引發眾怒的事情接踵而至,巡邏計劃是定好的,當天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劉軒坤對徐開路提出了異議,他認為這種天氣還是不要巡邏了,安全第一。

徐開路沒有覺得他的意見有什麽不妥,還半開玩笑地說:“現在巡邏計劃都是上級核定,隨意性沒那麽大了,你剛回來還不懂,我們還是按原定計劃執行吧。放心,這條巡邏路線是最安全的,當年膽子最小的你也不懼這條路線。”

一席話不知觸動了劉軒坤哪條敏感的神經,臉上竟有些掛不住,氣鼓鼓地說:“徐班長,不是我出言不遜,咱用事實說話,安逸怎麽走的?出了那個事故之後,哨所一蹶不振,這些事我都聽說了。不要再按老經驗辦事,那樣隻會重蹈覆轍,也不要不知變通,機關無法了解一線具體情況,這時候需要靈活。況且我是哨所唯一一名幹部,我是第一負責人,我命令這次巡邏取消。”

劉軒坤強硬的態度讓現場氣氛如墜冰窖,尤其戳中了徐開路的痛點,他第一念頭是自我反省,但張琛等人不這麽理解,也可以說是旁觀者清,他們覺得劉軒坤這人不地道,不念舊情不說,變臉實在太快。

張琛等人湊在一塊嘀咕:“太分不清大小王了,剛來就要掌控局麵,一點兒麵子也不給班長留,這明明是白眼狼啊,一定要想招兒治治他,不然以後我們在他麵前還抬得起頭?”

一個鍋裏吃飯,封閉的環境,相互製約太簡單,張琛等人常年沒有娛樂活動,搞點兒惡作劇也當消遣了。張琛和大家一拍即合,先從精神折磨開始,孤立劉軒坤,他想說話,得不到回應。他想吃飯,隻能自己動手,他找水找不到,接電接不通,看書看得正盡興,卻突然發現**段落缺頁了。他要睡覺,晚上下哨的哨兵回來叫哨,想方設法也要先把他弄醒,還總有由頭。比如扳扳他的腦袋,等劉軒坤氣急敗壞責罵時,便推說是他呼嚕聲太大,一定是扭著脖子睡的,幫他調正而已,屬於關心嗬護他,是尊幹的體現;比如幫他掖被角,掖出一定的幅度,不愁他不醒。這些招數不靈了,便走“正規”途徑,理直氣壯地把他叫醒,告訴他執勤發現情況,或隧道內有亮光,或哨位暖氣不熱,或發現狼群……總之,他們的目的就是讓劉軒坤意識到自己太重要了,重要得大家每時每刻都離不開他,他真拿自己當回事時,又得不到任何附和。這麽搞隻需兩天,劉軒坤便崩潰了,頂著熊貓眼躲在暗處懷疑人生。但這還不是張琛他們願意看到的,他們想讓劉軒坤主動找徐開路“談心”,劉軒坤還沒有這個念頭,他們就要繼續完成他們的“使命”。

這天三人又在密謀什麽,被徐開路撞了個正著,狠狠地痛罵了他們。

徐開路說:“這是破壞團結,是給自己挖坑,你們以為這些小伎倆、小聰明能征服一個人嗎?有問題擺在桌麵上,背地裏使壞,早晚算計到自己頭上,我不可能一直陪著你們,將來我走了,肯定是劉排長主持工作,到時候你們還敢這樣?有什麽好處?”

劉鬆篤定地說:“關鍵沒那麽快走,隻要你在,我們就有主心骨。”

張琛說:“我敢,隻要他還是這個屌樣子,我堅決跟他對著幹,他連教他幫他的班長都不尊重,還指望他對我們好?還能在他身上學到什麽好東西?”

張琛義憤填膺地把徐開路問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也原以為劉軒坤的到來隻會給嶄新麵貌的哨所錦上添花,沒想到是現在這個局麵。他心說,畢竟我資格再老,在行政級別上還是劉軒坤更高,本來低低頭就過去了。但劉軒坤不這麽認為,即使徐開路不說話,單單站在他麵前,他都覺得壓力太大,當年並不體麵的形象重新浮現,他始終在懷疑也在確認自己的權威,這是個難以解決甚至連緩解都很難的客觀因素。

最終,徐開路說不出所以然,但還是出於大局考慮:“反正……反正你們不能再出幺蛾子,跟排長對著幹就是跟我對著幹!”

徐開路離開時,張琛其實看到他眼睛裏少有的失落和無助。

劉軒坤沒有向張琛等人妥協,即使他過得很壓抑,但他認為肩負重任的人都不會太輕鬆,而且他本來就和這幫“老兵油子”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放置在他們的對立麵,認為和他們做“鬥爭”將是幹部生涯必不可少的環節,怎能服輸。他學了四年指揮與管理,“管理”是他“管”戰士,而不是他被戰士修“理”明白,那樣的話是最諷刺的本末倒置。徐開路試圖跟劉軒坤講一講,管理是土,情感是水,有水土才有發芽開花的基礎,再好的關係沒有養分來源也是胡謅,就像夫妻之間,沒有平時深愛,哪來吵架之後的恩愛如初。你隻看到了別家丈夫吹胡子瞪眼耍出大男子作風,卻沒看到他剛交給妻子銀行卡和鮮花;你隻看到了別人指揮千軍萬馬時的瀟灑從容,卻沒有看到他背後的大義凜然和默默付出。但劉軒坤哪聽得進去,他早把徐開路和張琛等人歸為一類人,心說,當年考學是我自己憑本事挑燈苦讀的,你起的作用僅僅是沒有添堵。這年頭兒不背後使絆子的人已是難得,所以我迎合時代大背景稍微感激一下你,不能再多了。我要把身份端起來,記不清是哪個心理學家說過,愛笑的人在社交場上容易被輕視,麵無表情才更深不可測,我信這個理兒,所以我要拉開和你們的距離,你們便沒有膽量拿我開涮。

劉軒坤不敢直接這般跟徐開路說,但言語間皆是此意,徐開路當然聽得出來,心裏不由得怒火中燒,但很快便消氣了,因為他強迫自己理解劉軒坤的苦楚,焦躁源於實力不夠,剛畢業的小年輕對自己沒信心,生怕不會管、管不了、被輕視,越這樣越惡性循環,有負能量很正常。徐開路在思考如何幫人幫到底,那些該做的思想工作、該用的疏導方案當年就用過了,單靠嘴就能把新兵忽悠妥帖的階段也是最初級的,對老兵不起作用。尤其是對劉軒坤,想要昆侖哨穩定,就要用新的邏輯,這邏輯一般不能用,用便是絕招。

劉軒坤越是執迷不悟,越讓徐開路一刻不敢耽誤策略的實施。對於哨所的日常工作,劉軒坤總有不同見解,他認為哨所是嶄新的哨所,要有嶄新的建設理念。徐開路要進行抗寒訓練,劉軒坤反對,他認為訓練要更科學,不能再以犧牲身體健康為代價搞什麽抗寒抗凍,零下十幾攝氏度還露天光膀子搓雪花、練格鬥,肌肉都僵透了,有效果嗎?更像是在冒傻氣吧,現在的軍用禦寒裝備足以供應爬冰臥雪的熱量,抗寒是缺衣少穿年代的產物,徐開路說這是為了鍛煉意誌力,劉軒坤說跑步機上也能跑馬拉鬆,也能練意誌力,為什麽要用這麽傻的方式?徐開路說也是為了適應多種氣候環境,劉軒坤說北方人更怕冷是事實。即使有了製氧室,徐開路還是倡導節約用氧,一旦哪天供氧出現問題還可以適應,劉軒坤也不同意,他認為有條件就要充分利用,等沒條件的時候再創造條件也不遲,不能為了還不曾出現的短期狀況造成長期的自我缺供。這和因噎廢食太像了,再說了,真有那樣的突**況,考驗的是軍需部門持續供應的能力,軍事科技已大資本投入,耗費巨大,水平高低、標準優劣應有問責機製,不應讓一線士兵買單。嚴格意義上我們是現代軍需成果的受益者,同時也是消費者,滿不滿意可以問我們,過不過關、夠不夠量、保不保修要問“廠家”。哨所的軍事訓練和政治教育計劃的製訂和落實,劉軒坤也有意見,他認為徐開路太隨意,雖然十幾年如一日早已輕車熟路,閉著眼都知道下一分鍾該幹嗎,但還是要落實在書麵上,簽字蓋章,處處留痕,即使沒有上級檢查也要備查,這不是和平積弊,這是製度化、規範化的基礎。劉軒坤最有意見的,還是徐開路和張琛等人的關係,不像是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倒像是哥們弟兄似的社會關係,還搞個人崇拜,排斥異己,反對徐開路就是反對整個集體,看似是團結友愛,其實很容易讓決策者墜入迷霧。雖然這不是徐開路想要的,但時間一長,他也難以明辨了。

聽聞劉軒坤總有一堆“歪理邪說”,已經習慣徐開路思維的張琛據理力爭,對劉軒坤說:“中隊把你送過來的時候有明確,你雖是排長,但基層經驗明顯還不夠,近期主要負責行政指導,具體業務還是由徐班長負責,你不要越俎代庖。再這麽下去,我們有必要行使民主權利了。”

劉軒坤“喲嗬”一聲,主動請他們“彈劾”自己,矛盾一觸即發,這時徐開路覺得時機成熟了,不再沉默,集合隊伍,教訓了張琛等人,措辭之激烈,力度之凶猛,前所未有。說他們擺位不正,不尊重上級;說他們頭腦迂腐,跟不上形勢;說他們不學無術,阿諛奉承;說他們不求改變,不思進取……罵得上氣不接下氣,罵得臉色由青變紫,他所有觀點都站在劉軒坤的角度,矛頭都對準一直尊重他、唯他馬首是瞻的好兄弟。不僅張琛受不了,劉鬆和王玉周聽不下去,就連兩名列兵也給了他白眼,恨他胳膊肘往外拐,為了一個不識好歹、沒啥尿水的小排長寒了大家的心。徐開路嗓子嘶啞了,直到罵不出聲音,才擺了擺手說:“解散吧!”

大家誰也沒慣著他,扭頭四散而去。

徐開路想要拍拍劉軒坤的肩膀,卻改成握了握手說:“你書沒白讀,說得非常有道理,土政策、土辦法省時省力,但阻礙發展,新哨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確實落伍了。”

劉軒坤也覺得徐開路的表現有些反常,這樣的徐開路他也沒見過,但他心裏舒坦,還揚揚得意,以為自己四年深造確實不白給,看問題能入木三分,是博學多才征服了他們。他不會考慮,這是徐開路在為他最後一次開路。

入夜,除了劉軒坤,誰也睡不著,張琛一直盯著徐開路的床鋪,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怕被徐開路察覺,悄悄蒙上頭。

徐開路躡手躡腳地披上大衣走出門,他掀開門簾,要走一走這方土地,他看到哨位上流淌出的光,在冰冷刺骨的昆侖哨猶如一條寂靜的河,通往故鄉。他摸著已掉漆的扶手,在每一次風雪交加的上勤路上,好似孫煒的手,溫暖心房,他看到溫室裏已鬱鬱蔥蔥的柿子秧上碩果累累,他想這可以安慰陳愛山當年最珍惜的情感。他跑出去很遠,確信風可以成為他的屏障,用沙啞的嗓子喊一聲“再見”。他想,聽不見的呼喊才可以告慰大山最深處的安逸。回兵舍的路,也許是他最後的回歸之路,他倏然看到天空絢爛的繁星,紛紛在向他致意,它們雖遙遠但又都是他的夥伴,它們常年不來一次,來一次便可成為他的永恒,他帶不走一粒這裏的沙塵,但他認為他已然帶走這片星空,走到哪兒,哪兒都像此時此地,風平浪靜。徐開路想過很多次離開的時節,下一個時節卻告訴他要等待收獲。然而他越開墾越荒涼,不僅要灑下汗水,還要亮開胸膛,痛也要維持這世界容顏的年輕,終於還是要抵達盡頭。但這盡頭不是無邊的黑暗,是飽滿眼淚裏的光芒,一眨眼似是盡頭,還是盡頭在身後,也許無人應答才是最好的回話。

張琛、劉鬆和王玉周一直尾隨著他。

張琛說:“班長今天給足了劉軒坤麵子,把我們損得渣都不剩,意味著什麽?說明劉軒坤一點兒也不了解班長,甚至不了解人性,一個人把事做絕了,心也就不在這兒了。這像話嗎?他親眼看著哨所一點點變好,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些便利就要……”張琛不忍再說下去,陷入傷感。

劉鬆和王玉周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人一邊掐緊了張琛的胳膊,眼中流露著渴望。張琛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們希望抓緊找到解決辦法,如果徐開路放棄了,他們心中的昆侖或許要塌掉一半,可他又有什麽辦法。來了很難走,走了很難來,迎來送往,最終都會輪到自己,連珠穆朗瑪的高度都不會一成不變,何況是人,變才是高原的常態。張琛拍了拍他們的手,佯裝淡定,他認為大部分人在目的達成之前都在裝淡定,裝出來的淡定也是有價值的。

緊接著,徐開路要打電話,電話莫名其妙地打不通。徐開路寫信,費半天勁寫滿三四頁稿紙,用膠水粘好準備送出去,等給養員來了他卻翻箱倒櫃沒找到,高原兵的臉像紅透的蘋果,想從麵色上看出什麽端倪幾乎不可能,但徐開路用腳指頭都想得明白是張琛他們在搗鬼。

徐開路說:“別鬧了,我真要走你們攔得住?又到下山看媳婦的日子了,到了格爾木我還打不成一個電話?”

張琛說:“你走,我就走,也沒人攔得住。”

徐開路說:“哨所是咱們家開的嗎?當了這些年兵越當越倒退了?”

張琛說:“說那些沒用,我們不單單是為了追隨你,我們也是為了不麵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劉軒坤。”

徐開路說:“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生活往往是先成全自己再成全別人,相互好過,你這樣誰都別想好。劉軒坤雖然性格有些偏執,但理念和方式與建設新哨所還是相適應的,你們要看到他的閃光點,要強迫自己與之配合起來,你們的路才會更長更遠。”

張琛說:“我看不到他的閃光點,他隻要跟你過不去,他的一切都糟糕透頂。”

徐開路說:“可笑,荒唐,誰管你啊!”

徐開路拂袖而去,滿臉憂慮地下山看孫煒去了。徐開路這一走,雖然後天就會回來,但昆侖哨炸了窩,張琛等人認為這是徐開路出走的前兆,這一切全拜劉軒坤所賜。自從他回來之後一件人事兒沒幹,意見一大堆,把哨所攪得雞飛狗跳。徐班長為了給他發揮的空間隻能退避三舍,而他們的處境更糟了,幹什麽都不對,做得再好也都是他們到哨所以來最不順暢的體驗了,張琛一聲號令,大家氣勢洶洶地找劉軒坤興師問罪。劉軒坤正在奮筆疾書,寫著值班總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本子被張琛一把扯過來,三下五除二撕成碎片,丟進爐子裏,咕咕嘟嘟冒出一陣白煙,把屋子填滿了,就像被火氣填滿的胸膛。劉軒坤忽地站起來,但被人高馬大的張琛一把摁在椅子上,大家像聚集的烏雲把劉軒坤籠罩住,讓劉軒坤一口氣卡在喉嚨處,憋得臉通紅,有了吸氧的需要。

劉軒坤仰著顫顫巍巍的頭說:“什麽年代了,法治軍營,你們想幹什麽?是不是徐開路臨走前交代你們這麽幹的?真有心機啊,這是故意製造不在場的證據吧。”

此言一出,張琛徹底被劉軒坤震碎了三觀,恨不能一拳把他打到牆縫裏去,但那樣的話真解釋不清了,張琛咬牙說:“小人長戚戚!”

張琛從褲兜裏掏出了徐開路的調離申請,劉軒坤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說不出一句話,半晌,趴在桌子上抽噎起來。張琛一看這情況也不知道該強硬下去還是該收兵了,他來前做的戰術安排是但凡劉軒坤再出言不遜,直接製服,現在這些都用不上了,他意識到劉軒坤的良知其實一直都在,隻是這個角色要求他要這麽演下去,演得好與不好都沒關係,但至少不應把任何人定性為單純的反麵人物。

劉軒坤六神無主地穿過人牆走了出去,曾經的一幕幕輪番呈現,撞擊著他的眼眶,他多想成為徐開路,做一個和他一樣大義凜然的決定,讓所有人對他也感念萬分,然而,他不能。他和徐開路之間再也不是當年老兵和列兵的關係,以前一個“腦瓜崩”能解決的問題,現在千言萬語也說不深、說不透,包括感恩,包括期望。

由於前期昆侖哨水、電、地窖施工,一個月下山一次的“福利”也成了空談,趁此機會徐開路正好看看朝思暮想的孫煒,也站在別的角度審視一下自己和昆侖哨。結果他一到孫煒的住處便確認不用審視了,心中立即有了結果,因為孫煒屋子裏的溫度和外麵差不了多少,冷鍋冷灶,涼被涼床。破敗的屋子本來就小,還堆滿了發貨用的紙殼子、包裝皮、膠帶和單據,孫煒披著棉被,蜷縮在角落裏抱著那台小電腦,隻露出兩隻眼睛盯著散發著藍光的屏幕,不時從棉手套裏伸出手點一下鍵盤,每動一下都要鼓足勇氣。房間裏很靜,靜得像凝結的冰。

徐開路哆嗦著嘴唇問:“電話裏你不是說生意不錯嗎?怎麽炭火、暖氣也舍不得用?”

孫煒發現了徐開路,凍僵的臉馬上躍動起來,掫開身上的棉被撲進他的懷裏,他把大衣扣子解開,試圖讓她貼近自己的心髒,疼得絞痛也要繼續釋放熱量的心髒。

孫煒說:“我想多賺點兒錢,給媽寄回去,她開飯店的貸款雖然是無息的,但還是要還的,省一點兒是一點兒。但我低估了格爾木的冬天,凍得受不了,蜂窩燒完了,還沒來得及買,前幾天交了取暖費,隻供了一天暖,管道就出了故障,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兒,可我爬不了那麽高,打電話給供暖公司,幾天過去了也沒見有人來修,這地方沒有一個熟悉的人,不知道該找誰幫忙……”

孫煒還在說著,恨不能把這大半年積攢的話一次性向徐開路說完,徐開路眼淚斷了線,止不住地落進孫煒無色澤的頭發裏。

徐開路挽起袖子忙活開了,不消太久便恢複了供暖,小屋裏重新有了生機。孫煒打下手,徐開路掌勺,兩人張羅了一頓晚餐,吃飽喝足他們並不急躁,準備舒舒服服地臥在**先看會兒電視,培養感情。電視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插播新聞,一夥蒙麵暴徒攜帶武器竄至北岩市中央街道砍殺無辜群眾,造成數十名無辜群眾傷亡,雖最終被悉數擊斃或生擒,但影響極為惡劣,損失極其慘重,全市已經戒嚴。播音員說,事件仍進一步調查之中,至於這夥人來自哪裏,還有沒有同夥,一概沒有通報。盡管如此,職業的敏感讓徐開路一眼就從播放的監控錄像上看出這夥人的穿衣打扮帶著濃濃的邊境特色,和上次轟炸隧道口的那夥人十分相似。徐開路幸福的臉突然掛上了霜,陷入沉思,孫煒除了痛心沒有別的想法。因為畢竟現場距離格爾木千裏之外,她摟住了徐開路的脖子,獻上熱吻,把徐開路從思索中拽回來,徐開路還沉浸在這場事件中,但又怎能抵擋孫煒的“攻勢”,幹柴烈火久別重逢勢必是要弄出大動靜的。外麵月朗星稀,屋內春意盎然,除了剛才的小插曲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美好。兩人疲倦地剛睡下去沒多久,徐開路的手機就響了,他睡得香甜沒聽見,孫煒一個人習慣了,但凡有異常動靜都能驚出一身冷汗,形成了條件反射。以前她一人走南闖北也沒怕過,自從小產之後,才發現越來越脆弱,至於原因不得而知。她多麽不想驚擾徐開路,她多想一直依偎在他身邊,永遠不分開,伸手就能觸及,但她不僅不能挽留,還要親手把自己拉回現實,把他送給昆侖。她把徐開路從**薅起來說:“我就知道沒有這麽好的事,怎麽可能讓我們安安穩穩地睡到大天亮,一次也沒有。”

徐開路揉著惺忪的眼睛,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三條重複的信息,都是中隊長發來的,要求昆侖隧道一、二號哨所有成員不管采取何種措施,今日上午十點前必須歸隊,一級戰備。至於什麽任務,手機上沒有明確,但徐開路已猜了個大概。

徐開路愣了一會兒看看一臉懵懂的孫煒,又掀開窗簾一角看看外麵靜謐的天地,隨之迷惘和氣憤並存,他激動地說:“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機器,偌大的昆侖沒有我不會變。而現在昆侖一號哨有劉軒坤在,他有能耐,有學識,是加速奔湧的新血液,可以獨當一麵,為什麽揪著我不放?我還有一天的假期,偏要過完再走,就任性一回了,誰能拿我怎麽樣?睡覺!”徐開路說完把手機往牆上一扔,把孫煒緊緊摟住,胸脯一起一伏,眼睛死死閉緊,他要賭氣,和全世界賭氣。可是,他這出戲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怎麽能瞞得過孫煒?孫煒抬起頭,用手機屏幕的光照著他,他裝作看不見。孫煒說:“你真是這麽想的嗎?”他裝作聽不見。

孫煒試圖扳過他的臉,沒有實現,她趴在他的耳後,聲音溫柔又炙熱,她說:“我猜你是因為我,放心不下我,別擔心,這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早練出來了。誰又不艱難呢?我們還有短暫的小幸福,多少人連這樣的相聚也是奢望,我知足。你說昆侖哨可以沒有你,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你們之間已經有約,就像我們之間有約一樣,我可以不和你廝守,但我有快樂下去的希望,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我們還未降臨的孩子早晚有一天會回來。昆侖哨何嚐不是如此,它不說話,但它最有品格,你可以抵觸這其間某種糾結的關係,但你要正視你和昆侖哨的關係,你忠誠於它,也是善待於我。”

徐開路背對著孫煒,眼睛早就睜開了,眸子在暗夜中閃著明亮的光。此時換作孫煒抱住他,他覺得她柔弱身子裏的能量足以撼山川,足以慰風塵,本該他做的事他一件也沒有做過,不該她承受的事情她承擔了所有,他有千言萬語,此時隻化作無言的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