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們之間不隻有山水的阻隔,你內心的呐喊不隻是接受或拒絕的糾結。我在,卻淹沒在那人海,籍籍無名;我不在,反而奔騰在你心海,風華正茂,劈波斬浪。

深秋時節,北五環的風比市區冷,徐開路強迫克製社交障礙、撇開高原兵的自卑和羞澀,覥臉說了半天套近乎的話,最終也沒能得到照顧,他從老同誌辦公室黯然神傷地走出來,門外漫卷的寒風,讓他打了冷戰。

徐開路看見外圍站崗的戰友,立即想起陳愛山、安逸以及剛到哨所輪換的新兵,頓感親切。一樣的軍裝,一樣的神態,甚至連眨眼的頻率都如出一轍,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了腳步,哨兵卻大喝一聲:“同誌,請退出警戒線!”

徐開路立即站到了線外,天色暗下來,監區大門正上方刺眼的LED燈亮了,稀釋了徐開路孤單的影子,他久久紋絲未動,直到哨兵交接崗,交班哨兵把徐開路作為上班哨的遺留問題交給了接班哨兵,示意他務必留意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像串供分子的家夥。徐開路看到哨兵不時側目,才回過神來準備打車走,剛有網約車接單,之前那位老同誌上氣不接下氣地從機關樓跑過來,讓徐開路停下。徐開路以為老同誌永葆軍人本色,越想越對不住小戰友,回心轉意,頂住重重壓力,特意為他安排了探視。

豈料老同誌說:“有你的,什麽背景?上頭專門打電話來為你大開綠燈。”徐開路這才明白,哪有那麽多良心發現,隻有某一個人的用心良苦。

因為來這之前的幾天,嚴峻勸過他,孫煒是網絡主播,本來就和他不是一路人,如今更是明日黃花,不要再如此執著,說不定對孫煒也是一種解脫。可徐開路充耳不聞,不置可否。嚴峻生氣地警告他:“這件事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怎麽判,交給法院,我是不會過問的。”徐開路說:“本來也沒想麻煩您,知道您在這裏為官不易,不能給人留下話柄。”

聽了徐開路的話,嚴峻臉色鐵青,好似受到了侮辱。

但孫煒卻拒絕相見,托女看守帶出話來,不要再為她操心了,不值得,不是人間不值得,是人不值得,她不值得。

徐開路說:“你告訴她,我下周就要回昆侖山了,不管她什麽時候出來,短時間內都不會再見,她的對和錯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曾那麽難以分割。”

女看守邊往裏走邊搖頭晃腦地說:“大主播和高原兵的故事,衝破世俗,奇葩組合,我都快哭了。”

徐開路在外麵焦急地等待,老同誌也像嚴峻一樣,勸他還是走吧,了卻這段緣分,他的政治生命將會更純潔。徐開路說:“我不談政治,我談感情。”老同誌說:“所以你啥也不懂,啥也不是。”老同誌拂袖坐在旁邊的聯邦椅上,等著看徐開路怎麽收場,就在徐開路也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孫煒姍姍來遲。徐開路眼前一亮,難掩激動。孫煒剪短了頭發,趿拉著拖鞋,麵色蒼白,緩緩而來,網絡上的風采**然無存,但在徐開路眼裏,她依舊美麗脫俗、落落大方。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背還是筆直,目光還是向前,他還聞到一股體香。這種香氣,他隻在孫煒身上聞到過,據說體香是一種雌性荷爾蒙,隻為愛人釋放,連本人都聞不到。所以徐開路斷定她心裏什麽都有,隻是不敢承認了。倔強的女生,表達起來瘋狂,內斂起來令人絕望,要接近的時候讓人心髒無處安放,要遠離的時候,如同築起萬丈高牆。

徐開路說:“我已經請了知名的律師,你是被脅迫的,問題並不嚴重,要對自己有信心,對法治有信心,對事實有信心。”

孫煒岔開話題:“你要走了吧,回去後,正是昆侖山一年中最冷的季節,上哨要多穿衣服,宿舍添煤加炭要及時,我給你的護膚霜要勤抹,用完了你告訴……你要自己再買,別不拿保養當回事,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的……”

徐開路說:“孫煒,別說了,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把所掌握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律師,他才能爭取到足夠的主動。”

孫煒說:“我在這裏住了些日子,發現比昆侖山要舒服得多,沒有你想的那麽糟。”

徐開路說:“可這能一樣嗎?這事關你的清白。”

孫煒說:“然後呢?然後你當作沒有發生,娶我為妻,當個冤大頭、接盤俠?我知道自己不清白,我連自己都無法麵對,怎麽麵對你?”

徐開路說:“你當年登上昆侖山的灑脫呢?有點兒挫折就敗下陣來了?偽灑脫?”

孫煒說:“我們已是兩個極端,你越優秀就越襯托我的肮髒。”

徐開路說:“脫下軍裝,我們都是沙塵,誰又記得我們,誰在乎呢。”

孫煒眼淚傾瀉而下,說:“我在乎,幫不了你還拖後腿。為了我,你竟然要放棄鍾愛的事業。有你這句話,我也不能讓你失望,我會活得很好,不需要你再放棄什麽。始於昆侖,我們也要回歸昆侖,總有一天,我再去找你,去那裏滌**靈魂,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徐開路伸出手,孫煒的臉貼了上來。徐開路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再不走,又是四年,他不敢想四年以後他所愛的人將會是什麽模樣,她們的等待,她們的希冀,不會永遠都在。

徐開路告別孫煒,鼓起勇氣找到了嚴峻,說:“我馬上要歸隊了,您說過有要求盡管提,我現在來了,想請您協調保衛部門出個函什麽的,幫幫孫煒。”

嚴峻說:“不是不麻煩我嗎?我不是前怕狼後怕虎了?我的話你不是當耳旁風嗎?還來幹什麽?再說了,保衛局李局長雖然是我的老上司,保衛部門可以幫助軍人處理家庭涉法問題,但你和她什麽關係,她是你們家成員?你私自外出,卷入這麽一樁事件,我頂住壓力沒讓支隊處理你已經很要命了,你還想怎麽樣?”

徐開路被噎得翻白眼,向嚴峻敬個禮,轉身就走。嚴峻邊往機關樓走,邊說:“滾,趕快滾,香臭不識、好賴不分的家夥,兒女情長難成氣候。”

嚴峻坐電梯扶搖直上,走出電梯卻在窗口停滯不前,他看到人流中徐開路的背影單薄脆弱,一點兒也不像昆侖山上的他那麽偉岸壯闊,再走幾步,他就消失在街角,似乎什麽都沒留下。嚴峻一起一伏的胸膛裏,卻如大海逐漸湧起莫名的浩瀚,他重新下樓,向保衛局走去。

李局長表情詫異:“你說什麽?史無前例啊。再說了,地方案件由地方全權處理,我們發函的作用你也知道,隻能讓他們高效精準地配合,別的不能越權。”

嚴峻說:“我知道,也許這個函根本不起作用,可這也是我對一個兵所能做的唯一服務,這是我的承諾。”

李局長說:“你給人家瞎承諾什麽了?”

嚴峻說:“心裏的承諾,沒說出來。”

李局長說:“回去寫個詳細的報告材料。”

嚴峻眼圈有些紅了,本來做好了被罵的準備,看來多慮了,他也在奇怪,為什麽在徐開路身上,好多事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嚴峻一夜未眠。

早上,副處長推開門匯報工作,發現裏麵煙霧繚繞,第一感覺是著火了,再走進去仔細尋覓,才發現嚴峻的身影,最後一根煙蒂還未熄滅,但人已經趴在辦公桌上了。聽見動靜,他醒過來,抓起桌上的檔案袋就往保衛局跑。

副處長心說,達齡的正團職也是拚了,隻要能往上動一動,管他身體還行不行。他不知道,嚴峻一整晚都在忙活孫煒的事情,找遍了法律界的朋友,分析了上百條線索證據,一夜間形成一份萬餘字的調研報告,連保衛局局長也對他們的專業汗顏。

李局長說:“那位戰士如果知道有你這樣的領導為他鞠躬盡瘁,不知會做何感想。”

嚴峻說:“我們一方麵感動於他們的純潔無瑕,一方麵又希望他們歎服於我們的紛雜,這是矛盾的,他們付出的時候無人知曉,我們稍微做了些舉手之勞,沒什麽資格滿世界宣揚。”

李局長說:“這也是你屢次無法進入後備幹部序列,每次都在淘汰與晉升的緊要關頭苦苦掙紮的原因,太不懂包裝自己了,別人是沒有羽毛,插上假羽毛還不忘每天梳理。你有一身漂亮的羽毛,卻從不修邊幅,有些人削尖腦袋鑽營的時候,你卻背道而馳,觸角往下。上高原、走邊關、下海島,為兵服務,也為兵代言,明麵上看這和為官之道格格不入,幸好這是新時期的大機關,沒有死角藏汙納垢,沒有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真正幹事的人還是有出頭之日的,所以這次黨委首長又在節骨眼上力排眾議,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怎麽想的,給我交個實底兒。在基層部隊我就是你的老上司,現在我們又一起在機關待了這麽多年,我們共同見證了這軍旅路的風風雨雨,相信能有十足的默契。保衛局副局長的位置就等著你來了,未來三年咱們珠聯璧合,強強聯手,還會有新的佳話。”

嚴峻說:“局長,您的學識膽識、魅力格局,百裏挑一,吾輩楷模。我有樣學樣,沒走彎路,大是大非麵前站得穩腳跟,利益**麵前守得住底線,不斷規範言行是很難的一件事,但有幸接受您的指引,每次都有驚無險,我體味到了蹉跎之後的踏實和幸福,所以我知道我的興奮點在哪兒。我和您一樣都是戰士堆兒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知道根在哪兒,我和您一樣,又不一樣,您還有更高的發展,而我的進步每次都異常艱難,不可能每次都這麽幸運,如果這是我的最後一站,我希望……”

李局長說:“打住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這是你第一次馬屁拍得震天響。你已經做出了決定,多說無用,雖然遺憾,但唯有祝福。”

嚴峻眼睛裏閃爍著亮光,他向李局長敬禮,李局長沒有回禮,轉身看牆上的一幅字:“兵情永駐。”

嚴峻尷尬地告別李局長,直奔律師事務所,繼續為孫煒的事情奔波。這一切徐開路並不知情,直到他啟程回昆侖山,也沒有等來任何對孫煒有利的消息。他不怪嚴峻,不怪任何人,他隻是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曾經引以為傲的尊嚴榮譽在現實麵前那麽蒼白無力,他連見孫煒一麵的能力都沒有,他頭頂著國徽,手握著鋼槍,腳踩著大道,卻連一個小小的門都進不去,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對於不久之後的走留似乎有了最新的答案。

徐開路又回到了昆侖山,盡管滿腦子都是孫煒,但多年未變的任務已經讓他形成習慣,閉著眼都能跟上。還有十幾天就要離開了,老兵離隊前有一次例行巡邏,這場巡邏有很強的儀式感,安逸和徐開路同一天滿服役期,所以他要囑咐一下安逸,認真對待這最後一次巡邏。他找到安逸的時候,安逸聽到有人在身後,手忙腳亂地在藏一樣東西。

徐開路說:“別藏了,我早知道你有這個玩意兒了,老兵們玩剩下的,誰沒有過似的。”

安逸藏的是“倒計時牌”,類似於日曆的東西,每臨近退伍一天,就撕掉一張,剛才他正在完成這項“工作”。

安逸說:“也不是藏,是怕你們看到傷感,以前撕這玩意兒的時候,恨不能提前把後麵幾天的也預支了,感覺度日如年,可現在每撕一張,卻像在撕臉上的脫皮,稍不注意撕快了,臉會滴血,心也在滴血。”

徐開路沒有回話,他無暇揣摩自己換個時機心境是否會和安逸一樣,他現在隻想安全地把這次巡邏組織完,趕快離開這裏,成為一個自由人,愛所愛的人,走想走的路。

整條二號哨的巡邏線路走一趟需要三天,沿途需要經過九個巡邏點,在雪窩裏紮營,吃自熱飯,喝雪化水。徐開路帶領安逸、劉鬆和張琛出發了,留下陳愛山和一名接替林晉的新排長駐守哨位。他們背著重重的武器彈藥、被裝、食品,剛一出門就碰上了小雪花,氣溫達到零下十八攝氏度。徐開路和安逸都預感到這次巡邏將危機四伏。劉鬆和張琛是第一次巡邏,他們則不同,激動新奇,話自然不少,根本沒有任何壓力,像是在對待一次野外探險或者難度高一些的郊遊,興致盎然。

劉鬆說:“當兵前看軍事頻道總是熱血沸騰,有的邊防軍人騎高頭大馬,披雪白鬥篷,爬雪山過冰河,有的開著雪橇車,踩防寒戰靴,著雪地迷彩,馳騁雪原,描紅界碑,那叫一個帥,那叫一個硬。”

張琛說:“我也看過,沒想到今天我也成了他們,這裏不能發朋友圈,不然一定會收獲幾百個讚。”

劉鬆說:“我聽過最酷的話是‘老兵不死,隻會凋零’。”

張琛說:“還有‘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徐開路笑而不語,安逸忍不住說:“難涼熱血?我看你們還凍得輕,零下十八攝氏度的嚴寒,血裏都帶著冰碴子。這樣的話,是九死一生到達終點或退出現役之後才可以自豪地說出口的吧,我巡邏少說也有幾十次了,沒見過沿途中有人願意說這樣的話的。當然也不敢說,怕說完了當場出醜,你們能全須全尾地回來再聊這種天。”

劉鬆和張琛悻悻地不再言語,他們猜不透安逸發的哪門子邪火,安逸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義憤填膺,隻有徐開路知道,他懂安逸的心理,安逸是覺得新兵如果表情不苦大仇深,便對不住這兩年他所受的磨難,是褻瀆他的玩命。他感動了自己,不允許別人不感動。

巡邏小組沿著鐵軌頂風冒雪艱難跋涉,雪鑽進他們脖子裏,竟然沒有很快融化,他們不抖摟,不觸摸,凍僵了也就麻木了,新的一層雪粒便也不再附著。他們的喉嚨生疼,但又不得不張開嘴呼吸,形成惡性循環,直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徐開路一邊帶隊,一邊還要去拖拽已經開始掉隊的張琛。十八歲的張琛,體重已接近兩百斤,來當兵的第一動機他從不避諱,是來減肥的,聽起來不夠高尚,但卻是實話。但來了之後,他叫苦不迭,感覺來錯地方了,這裏可能減不了肥,因為寒冷,身體時刻都在適應氣候,自動儲存熱量和脂肪,而且這裏的訓練量連內地部隊的一半都無法達到,他曾在影視劇裏看到的那些帥氣到可以飛簷走壁的訓練一項也沒有,而且一些實戰技法根本無法在室外開展,不讓跑,不能跳,最常見的是禦寒訓練,例如“閉氣練習”“腹式呼氣”“厭氧對抗”。到哨所這段時間,他每天都在進行“吸氧、減氧、斷氧”的適應性訓練、室內到室外的漸進性訓練、用雪洗臉擦身的耐寒訓練,除了練得更怕冷了,沒覺察到有任何進步,張琛認為這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是自欺欺人的。人雖適應了這裏,但適應不代表對身體有好處。另外,他觀察了一圈身邊的人,一個個腦袋大脖子粗,如營養不良一般,這讓張琛信心碎了一地。

隊伍行進中,張琛失足掉進了一個雪坑,雪坑並不大,他無論如何就是爬不上來,這時他才知道安逸最初的打擊還說輕了。三個人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他拖上來,他們坐在雪坑邊緣此起彼伏地喘息,像是在演奏一首稀碎的合唱曲。

張琛捂著胸口痛苦地問徐開路:“班長,我就想減個肥,至於嗎我?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嗎?”

徐開路說:“巡完這次邏,你想去哪兒,我替你申請。”

張琛說:“來都來了,自己選的路,爬著也要走完,可是……可是我怎麽覺得爬也爬不動了呢?”

徐開路說:“就地紮營,你什麽時候能走了,我們再走,我有耐心。”

安逸走過來狠狠踢了張琛兩腳,說:“站起來,班長心軟慣著你,我過幾天就走了,老死不相見了,不怕得罪你,我不怕你告我打罵體罰,再矯情,我要動手了!”

張琛忍著眼淚準備從地上爬起來,徐開路製止說:“這才第一天,還是分配好體力,紮營吧。”

徐開路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取出工兵鏟,帶頭挖禦寒庇護所,這一挖就是兩小時,當劉鬆和張琛癱軟在地的時候,一個四四方方帶工事功能的庇護所呈現在大家麵前。這時輪到劉鬆有疑問了:“不是說保存體力嗎?這裏明顯不會有敵人,隨便揮兩鍬抓緊吃飯睡覺得了,用得著這麽形式主義嗎?”

安逸說:“這次不挖,下次不挖,你什麽時候會挖,真正有敵人的時候現學現賣?”

劉鬆說:“回哨所多練練,一樣啊。”

安逸用力敲了敲劉鬆的頭盔說:“豬腦子,強詞奪理,本末倒置,偷奸耍滑,我雖然不夠優秀,但一代代老兵的優良傳統我傳承得好,但看到你這倆家夥,真怕將來昆侖哨的名聲讓你們毀了!”

劉鬆不像張琛綿軟,不服安逸的氣,一邊抻睡袋,一邊氣呼呼地嘟囔:“沒有你,昆侖哨會塌嘍?哪有一點兒老兵的修養,走得好。”

徐開路也覺得安逸態度有些不好,話說得太衝,對待新同誌有些急於求成,但他這時候不想批評安逸,因為安逸剛才訓張琛的那句“老死不相見”讓他心緒不寧。

開飯了,自熱飯的熱氣籠罩著大家,張琛吃得格外賣力,一包不夠又來了一包,吃完還不痛快,眼巴巴地看著徐開路。

安逸說:“這是三天的口糧,別一頓給造幹淨了,後麵喝西北風啊。”

張琛敢怒不敢言,心說,什麽年代了,當兵還不讓吃飽,哪裏都有黃世仁。

雪停了,庇護所之上的夜空如畫,深邃靜謐,繁星就在士兵的麵前,正與他們對話。他們裹緊睡袋,雙眼圓瞪,各懷心事。徐開路在一顆流星落下的時候,希望孫煒也能看到,並許一個積極向上的願望。安逸曾經也想成為那顆最亮的星,可時過境遷,他發現能在銀河之中找到影子已屬不易,記住微塵的輪廓,也許比找到它更有可能性,追尋意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突然,徐開路推了推安逸,說聽到似乎有哭聲,安逸說沒聽到啊,徐開路以為是想念孫煒出現了幻覺,可又是一聲,近在咫尺,扭頭一看是張琛發出的聲音。

徐開路再三追問,張琛才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想我媽了,想她做的紅燒肉。”

安逸聽了髒話差點兒罵出來,心說,都是成年老爺們兒了,怎麽還有把人酸倒牙的本事。不是不包容,但包容太礙眼的貨色,相當於汙染環境。

而徐開路摁住了安逸,堵住了他的嘴,他對張琛說:“早說啊,條件雖然艱苦,但生日該過還得過。”

徐開路從睡袋裏鑽出來,打開幹糧袋,取出兩盒罐頭,討好地笑:“有,咱們有紅燒肉,可能不如阿姨做的,但也別有一番風味。”

徐開路捧著兩盒罐頭像是捧著兩個冰塊,嚐試了幾下沒有打開,抽出匕首紮了兩刀,放了些氣,才掀開蓋子,但尷尬的是裏麵的肉已經凍成一坨,硬邦邦帶著冰碴子,刀尖也紮不進去,張琛剛緩和的情緒又崩潰了。

徐開路說:“別急,我有辦法。”

徐開路把剛才收集好的自熱飯包裝紙取出來,試圖點燃,但氣壓不夠,連高原特製的打火機也失靈了,火柴也濕透了,隻好用最原始的打火石,撅著屁股終於把包裝紙點燃了,可火勢太弱,烤了半天,罐頭沒什麽變化,保持著原有的硬度。

安逸說:“無計可施了吧?過什麽生日?要我說就是多餘,父在不留須,母在不慶生,我農家孩子就沒過過生日,看到你這樣的就來氣。”

徐開路悄聲對安逸說:“這不隻是過生日的問題,我連一個戰士的合理要求都滿足不了,我還當什麽班長?我今天一定要讓張琛吃上這口紅燒肉。”徐開路把罐頭用塑料袋裹了,塞進衣服裏,鑽進了睡袋。安逸看得瞠目結舌,他著實想不到徐開路還有這招兒。

張琛哭得更大聲了,含混不清地說:“班長,我不過了,以後再也不過生日了。”

徐開路哆哆嗦嗦地把罐頭從睡袋裏拿出來,用刀戳了戳,鬆動了,興奮地說:“此等小事能難得倒革命戰士?不過能力還是有限,蠟燭就別點了,吃,就當是媽做的。”

張琛不得不咬了一口,嘎嘣嘎嘣的,上凍的食物是談不上什麽美味的,但他大口大口地吃完,眼淚隨之啪嗒啪嗒落在罐頭盒裏。安逸不願看這畫麵,鑽進睡袋裏蒙住頭,但卻不知為何,鼻子也酸起來。

此時,雪又下了起來,大家整夜無法入睡,雪原黑夜也煞白,刺痛著雙眼,寒氣隔著防潮墊和睡袋直往五髒六腑裏鑽,大家凍得麵無血色,嘴唇發青。天還沒亮,隻好早早啟程了,昨天視野受限,走走停停,距圓形的中心巡邏點還有幾千米的距離,今天如果不能超越中心巡邏點埡口,到達第六巡邏點,那將會非常危險。各方麵儲備有限,人體機能很容易超越極限,那就休想在計劃時間內回到哨所。

天有不測風雲,本是形容突發,然而在昆侖山的巡邏一線是形容常態。一座不算高但陡峭的山崖橫亙在巡邏小組麵前。換作平常,對於終日與大山打交道的士兵來說是小菜一碟,但今天大風不僅沒有減弱的痕跡,反而越發凜冽,大雪也沒有減緩,依舊密集。劉鬆忍不住提出異議:“要不原路返回,保存實力,等條件好些再來,太危險了。”徐開路也有所顧慮,猶豫不決,隻有安逸摩拳擦掌,並擺弄著手裏的攝錄機,旁敲側擊地提醒徐開路:“這次巡邏是報中隊、大隊、支隊審批過的,過程中要留存視頻資料,結束後要寫巡邏報告,不是請客吃飯,說改天就改天。要是碰到點困難就回去,咱們丟不起這個人。”徐開路是組織者,他明知走下去的風險,但隻要是任務或多或少都有風險,沒有風險的行動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暫持中立,挨個征求意見。張琛昨晚受了冰凍紅燒肉的激勵,準備摘掉後進的帽子,想第一時間迎頭趕上,態度先要拿出來,他戲精附體,咬文嚼字地說:“海拔高,士氣更要高;氧氣少,勇氣不能少;戰勝對手,先從征服自己開始。”

連張琛都豁出去了,劉鬆不好意思再說什麽,於是四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前進,徐開路擎旗打頭,安逸斷後,兩人一組,相互協作。快到頂峰時,風勢更猛,遠處看去,四個人像失控的風箏,旗子吹得啪啦啪啦作響,像呼嘯的九節鞭,徐開路每走一步都把旗杆抱在懷裏,插進積雪,奮力扶穩。大家分擔了張琛的槍支和背囊,所以張琛主動要求攜帶氧氣瓶。突然他正前方的劉鬆腳下一滑,溜了下來,把他也砸倒在地,張琛仰麵躺在地上後,氧氣瓶的肩帶因為他巨大身軀的擠壓,斷裂脫落,瓶子借著坡度骨碌碌地往下滾。這還得了,對於一個急切需要在團隊中找到位置的人來說,不允許有這種失誤,氧氣瓶可是整個隊伍的**。張琛連滾帶爬地攆了出去,因為身體夠圓潤,滾起來的速度竟也不慢,他和氧氣瓶並駕齊驅,而徐開路和安逸也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因為他們十分清楚,不遠處就是大溝大壑的斷崖。此時堆滿了雪看不出來到底有多深,等到雪融的時候,那可是萬丈深淵。張琛也意識到如若深陷其中,必然像泥牛入海,難覓蹤影,雪越來越硬,最後結成冰,人被封在裏麵。來年雪化的時候,才能重見天日,最天然的,也是最殘忍的。

幸好張琛在距離危險邊緣隻有兩三米的地方抓到了氧氣瓶,但因為慣性,身子還在急速往下滑。此時安逸離他最近,眼睛如冒血般的紅,他胸腔裏發出一聲如同被擊中心髒的哀鳴,努力使出一記側踹,正中張琛肩部,他改變了張琛的方向,卻再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朝著麵前的斷崖,以雄鷹的姿態飛撲而去,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去擁抱群山,擁抱這似乎靜止了的時光,他留給身後的人最後一個印象也是淩厲的、急躁的,但他雙腳離開地麵的那一刻起,他是溫柔的、飄揚的,不再帶著戾氣,也沒有埋怨,大家甚至聽不到他墜落的聲音,隻有他留下的那聲呼喊,還在激**回旋。

徐開路、劉鬆、張琛齊刷刷地趴在崖邊,向下搜尋,什麽也看不到,那雪麵上沒有一個黑洞或者其他任何沾染,光滑如初,潔白如洗。

徐開路感到天旋地轉,耳鳴不止,這高峰、這雪原都擠壓而來,他摘掉了頭盔和麵罩,風如刀割,卻絲毫感受不到。他喊安逸的名字,兩名新兵喊著班長,撕心裂肺,百轉千回,久久不散,眼淚在皸裂的皮膚上也不能順利地流淌。

他們確信安逸已經永遠離開了他們,但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這裏與世隔絕、沒有人煙,即使找到了人,找到了設備,也無用武之地。徐開路在原地轉著圈自責,他想,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因為他明明知道昆侖哨的士兵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著一樣的內核,如果不是,為什麽在安逸距離離開昆侖哨還有三天的時候,做出的選擇和林晉如出一轍?他們都在重返喧囂世界的最後關頭進入人生化境,這不是巧合。

張琛長跪不起,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該救我,我連個氧氣瓶都看不好,你沒有理由救我。”劉鬆也嚇傻了,目光呆滯,手足無措,從小到大,他從沒體驗過一個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轉瞬即逝的悲傷。

徐開路背對著劉鬆和張琛,他還要帶領他們走回去的路,他不能讓新同誌看到臉上凝結的淚花和內心世界的坍塌。他記得老班長的忠告,一個成熟士兵的標誌不單是可以在槍林彈雨中穿梭毫不畏懼,更包括在被打得落花流水、節節敗退之時,還不忘在**的皮膚上補足迷彩偽裝,那才是具備了過硬的戰鬥素養。

徐開路把旗子插在安逸跌落的地方,可是旗子沒堅持幾秒,也飄向安逸離開的方向。徐開路隻剩下凝望,他說:“也好,沒有坐標,整座大山就是坐標,我一定要再回來,我會找到你。”

也不過二十六歲的徐開路目睹著老戰友接二連三地離開,次次刻骨銘心,無人知道他要耗費多大的精力,才能強迫自己麻木或者重新振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命運的齒輪已咬合在山棱上,誰也掌控不了,隻能隨流年轉動,時而如夢似幻,時而痛徹心扉,變換之快,令人應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