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荒原告訴我,就算被無情碾壓,平靜依然是我的品格;高山告訴我,就算被炮火削平腦殼,那包裹旗幟的胸膛也依然在跳動。

黎明欲來,雨先而至,冰涼刺骨。

徐開路麵前出現一窪血水,倒映著失敗者的影子。十幾個彪形大漢鄙夷地注視著毫無還手之力的他,不存期待,他們可能在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士兵,隻會口頭嚴正抗議,年輕的臉上已沒有波瀾。徐開路的臉也確實和這早晨一樣,在雞叫蟲鳴中迎來悲傷的雨水和清冷的霧氣。

鄭康有些倦怠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以此來表達對徐開路長久不表態的不滿。他亮出一張白紙,徐開路沒有看的欲望,鄭康念了出來,“故事情節”是徐開路因為和鄭康、孫煒三人間的感情糾葛,擅闖民宅,伺機打擊報複,被當場抓獲,雙方取得諒解,互不追究責任。徐開路充耳不聞,鄭康念得聲情並茂。

鄭康說:“什麽時候想通了,把錢還了,再在我這份材料上簽個字,你就可以走了,大搖大擺地走。”

徐開路說:“做夢!”

鄭康說:“給我關起來!”

十幾個人把徐開路五花大綁地押到廂房改成的倉庫裏,徐開路很配合,在鄭康看來,這是乖乖就範,而隻有徐開路知道,脫離了重圍,才有進攻的機會,靜如處子不一定提升士氣,但大呼小叫一定無法積蓄力量。

暴徒們把徐開路“安頓”好,站在房簷下抽煙,不時瞄一眼屋裏,發現徐開路老實得像隻鬥敗的公雞,警惕性放鬆了不少。鄭康歪靠在躺椅上,眯著眼喝起了工夫茶,一泡茶下肚,神清氣爽了不少,還總結道:“深夜的酒果然不如清晨的茶。”鄭康相信,要不了多久,徐開路肯定會想明白,不是人人都有條件見義勇為,徐開路甚至會提出沒錢但可以簽字的要求。鄭康想,如果是那樣,一定會答應他。如果是第二種選擇,始終不表態,那麽他也有辦法,轉移就是了,狡兔三窟。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徐開路開拓出第三種選擇。

當鄭康倒掉茶葉渣子,剛沏上新茶的時候,手下發出了驚呼:“人呢?遁地了?”

鄭康一骨碌從躺椅上爬起來,往門縫裏看,哪裏還有徐開路的蹤影。鄭康鎮定地打開門鎖,一腳踹開房門,他知道徐開路還在裏麵想搞事情,一句國罵剛說了一半,滅火器的粉末迎麵而來,灌了一嘴,隨之挨了一記窩心腳,鄭康從門口直挺挺地飛落到院子裏,摔得七葷八素。滅火器噴完時,十幾個家夥全成了粉人,視線明朗了,徐開路抄起門邊消防桶裏用來鏟消防沙的鐵鍬揮舞起來,最靠前的一個家夥,胸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鍬,悶哼一聲,血噴出來,緊接著另一個倒黴鬼的腦袋也被開了瓢,徐開路的鐵鍬上下翻飛,現場不時發出鐵器與骨骼碰撞的聲音,鍬鍬不落空,院子內各種慘叫、各種狼狽,亂成一鍋粥。有人從北屋取來了混子標配的鋼管、鎬把、短棍,電棍劈裏啪啦冒著藍火,聽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剛才一輪狂戰,即便有三五個家夥喪失了戰鬥力,但剩下的人足以讓耗盡體力的徐開路無法抵擋,很快被三五支電棍懟翻在地,翻著白眼,滿身篩糠,褲襠濕了一大片。徐開路還有意識,他想這麽一來已是背水一戰,不成功便成仁,隻要還有一口氣,他也要和鄭康拚命,沒有退路了。鄭康眼瞅著徐開路在地上翻滾抽搐,不急於上前補刀,像看一隻被注射了麻醉藥物即將被送進馬戲團的野獸,再凶狠也是明日黃花。

半晌後,鄭康拿過手下的鎬把,在徐開路的腿上猛敲幾下,徐開路呻吟了兩聲,像被燙卷了的樹葉或者煮紅的活蝦,身子蜷縮在一起,再無動靜。鄭康揪著他的脖領子說:“以弱勝強,以小博大,以進為退?你不知道什麽叫傻人有傻福嗎?太有想法的人死得快,給你規劃好了路線你不走,非要撞了南牆才知道錯了?”

徐開路口水淌了一地,不是饞嘴,是嘴巴不受控製,他眼前都是牛鬼蛇神們扭曲的臉,剛才劇烈活動之後,汗液急速排出體外,熱量流失,這會兒他很寒冷。又是幾記悶棍,他反而覺得這幾下像冬日的暖陽,讓他的神經有了知覺,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又看到了希望。他說:“撞了南牆才發現,哪有什麽對與錯,這世間也沒有那麽多南牆,南牆都是你自以為的阻隔,隻要是牆,都會有門,左右再看看,也許旁邊就是出口。”徐開路一邊說話,一隻手悄悄又握住了鐵鍬的手柄。

鄭康說:“都這時候了你還給我上哲學課?心是真大。”

鄭康又舉起鎬把,猛敲了徐開路的身體說:“門,我讓你找門,我讓你找門!”

鄭康剛說完,徐開路躺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鐵鍬揮出了一個半圓的弧線,鐵鍬鋒利的尖刃劃破了鄭康的腳踝,腳筋割斷,鮮血飛濺,鄭康尖叫一聲摔倒在地。徐開路立即撲上去咬住了鄭康的耳朵,任由眾人對他撕拉拖拽,棍打棒掄,皆不鬆口,鄭康也用鷹爪一樣的手掐住徐開路的麵門,指尖深嵌進徐開路的血肉裏,徐開路破相、骨折,但都動搖不了他搏命的決心,士兵用肉身成全一場完美戰鬥的決心,他的目光猙獰而堅韌,並肆意地注視著傀儡們躁動抓狂,但再雄心壯誌的烈火也有熄滅的時刻,徐開路的火焰最後跳動了幾下,隻剩內心在燃燒。差點兒被咬掉半邊耳朵的鄭康,捂著血淋淋的傷口接過手下遞過來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準備插入徐開路的心髒,舉起匕首的時候他有些許的猶豫,畢竟他謀財不害命,另外對徐開路的身份也有所顧慮。短短幾秒鍾之後,鄭康的腳筋和耳垂勸他要放下理智,行走江湖,要爭一口氣,和純粹的生意人不一樣,混子可以不掙錢,但不能在兄弟麵前跌了份兒,落下人的名號,那樣很難再昂揚。

這時,大門被頂開了,一名白發蒼蒼但容顏看上去並不衰老的婦人站在大門正中央,她的身後站著三個矮矬敦胖的中老年男子,他們一人手裏握著菜刀,一人手裏拎著炒勺,一人提著兩根擀麵杖,殺氣騰騰組成“廚師殺手團”,氣勢上比鄭康的“白粉末小隊”要牛氣得多。

鄭康笑出了聲說:“哪兒來的火頭軍,是來煎炒烹炸的嗎?”

來人正是劉彩,她這兩天沒有跟徐開路聯係,是忙著籌錢,八個燈籠的飯店,聽上去氣派,要想一下子拿出兩百萬,著實困難。但為了兒子她隻好抵押了祖業,把兩百萬現金裝進行李箱,開車直奔北京。昨天,她利用當地的人脈,和徐開路前後腳找到了鄭康的據點,為了不打草驚蛇,破壞兒子的計劃,一直在觀察院子裏的動靜,當聽到一聲聲慘叫傳來,她心驚肉跳,知道不能再等了。

徐開路認出了母親,兩人四目相接,身體都受到震動,痛苦溢於言表。徐開路試圖把幾乎被打斷的腿放置得更自然一些,但越擺越尷尬,根本無法有效控製,有水珠從晃晃悠悠的褲管中淌出來,他想要抬起手,卻被一個黑胖子死死踩住,他隻能昂了昂腦袋,強撐著瞪圓眼睛,想要以一個溫柔一些的表情來麵對母親,卻沒想到表現出來得有多猙獰。

院子裏非常安靜,簌簌的雨聲見證著這一切,敲擊著她的心尖,劉彩的眼睛瞬間布滿血絲,花白的頭發濕漉漉地粘成一綹一綹的,隨意散布著,能看出她這半夜等待的煎熬苦楚,臉上的肌肉在抖動,像冷也像電擊,但她這個狀態沒有維持太久,在用餘光看到鄭康的時候,在徐開路穩定住頭顱不再搖晃的時候,在身後廚師菜刀的寒光閃到她的時候,她恢複了鎮定,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女將,站出了霸氣的姿勢,投射出和菜刀一樣的光芒,她想要以此來證明她有能力把徐開路從這裏弄走。

徐開路說:“你來幹什麽?我們已經斷絕關係了,我不需要誰救我,你走!”

劉彩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徐開路,對鄭康說:“放開他,不然我油炸了你。”

鄭康說:“我會栽在一個老婦女手裏嗎?你有點兒姿色也可以啊!你什麽都沒有!”

劉彩說:“我們還是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你要的是錢,我把錢帶來了,放開他,你不吃虧。”

鄭康說:“把錢獻上來。”

一名廚師把拉杆箱拉到鄭康麵前,打開,裏麵滿滿當當的錢。

鄭康一個眼色,示意手下照單全收。

劉彩說:“先放人。”

鄭康說:“我會讓你們團聚的。”

話音未落,大門被從外麵重重地關上了,剛剛從門口投射進來的光亮消失了,陰影打在劉彩和廚師們的臉上,廚師們頓時慌張,四下張望,他們手裏的家夥事兒顯得單薄可笑。

劉彩紋絲未動地說:“不講究啊,拿了錢還想扣人!”

鄭康說:“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規矩,是你娘倆破壞我的規則,世界一直風平浪靜,你們非要驚擾它。”這是鄭康的邏輯,不管我做得對不對,我習慣了,你們影響我就是你們的不對。

劉彩說:“要走我和兒子一起走,要留那就一起留,但我有一個要求,把我的人放了,他們原本都是我店裏的員工,現在已經不是了。為了給你籌錢,我把飯店兌出去了,我們現在沒有主雇關係了。”

年長一些的廚師說:“您別這麽說,您對我們不薄,我們不會當逃兵。”

徐開路聽明白了,為了救他,媽媽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他說:“誰讓您把飯店兌出去的?那是您唯一驕傲的東西,它帶給您名望和地位,這些我都給不了您,我隻是索取,從來沒有給過您什麽,包括希望,包括陪伴。”

劉彩說:“矯情什麽,沒有你,我驕傲給誰看?”

鄭康不願意再看他們的苦情戲,他拿到了錢,本來可以適可而止,但他覺得自己傷得比徐開路要重,太影響他前半生的光輝形象,他要徐開路再付出些代價,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報複方式就是當著徐開路母親的麵,再給他一點教訓,有辱母案,辱兒案也可以有,讓徐開路和劉彩各自想這段經曆就心有餘悸,這事就算結了。可他沒想到,太多事該結束的時候不結束,膩歪下去,便一發不可收拾,像已然決堤的壩口,隻會越發泛濫。

鄭康一瘸一拐地走向劉彩,和她對視,劉彩有一股子狠勁,哪裏會示弱,這股子狠勁是徐建中賦予的,還是徐開路感染的,還是她感染了英雄老子和好漢兒子,不得而知,總之他們一家都是這樣的血脈,難分彼此,難分伯仲。鄭康忍受不了這眼神,他一揮手,手下撲向劉彩,劉彩等人雖氣勢洶洶,但麵對終日以打架鬥毆為主業的社會渣滓,他們難有勝算,注定的敗仗也要打,但在將打未打之際,一個人從圍牆上摔了下來。

“撲通”一聲,眾人呆愣住了,等這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鄭康才驚喜地發現,還有意外收獲,正是孫煒。孫煒的連衣裙和皮膚被蛇形刀刺網割破了,嬌嫩的脊背混合了血色,有些淒美。

孫煒大喝:“鄭康,你夠了,想怎麽樣衝我來就是了!”她成功震住了全場,劉彩看到了把兒子害成這個樣子的罪魁禍首,表情複雜。鄭康眼前一亮,他朝思暮想的剛烈女人終於願意麵對他,很多時候把水攪渾隻是為了見到某個人,得到某個人的回應而已,他有錢有勢也難以免俗,徐開路瞬間更加沉重,落雨更加刺骨,他停止了掙紮和顫抖,呆若木雞。

孫煒是怎麽知道這裏的?她想通了,準備主動報警說明情況,算是自首,隻有這樣才能徹底結束鬧劇。而在這之前,她要再看一眼朝思暮想的徐開路。她一大早就到了醫院,值班護士也沒有發現她,她透過玻璃往病房裏瞅,徐開路躺著的樣子她在心裏預習過無數遍,所以一眼就知道被子中的人是用衣服、枕頭堆起來的,不可能是徐開路。

孫煒猜徐開路到底去了哪裏,護士在她身後搖頭歎息:“我幫不了他,連續幾天都搞這名堂,還以為我們不知道,他們這些伎倆我們能不知道?我們可是天天和傷病員打交道。看在他是典型的分上,不想拆穿,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卻越來越不知收斂。你是他女朋友吧,抓緊勸勸他,這些山溝裏來的士兵看見燈紅酒綠的城市,不想往外跑才不正常呢,但也要懂得節製啊,你說他,比我們說有用。”

孫煒抱歉地說:“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看我怎麽收拾他!”

孫煒嘴上這麽說,心裏有預感,徐開路一定不是去花天酒地了,她打電話給徐開路,無人接聽,跑出醫院,看到外麵的蕭瑟街區,梧桐樹的葉子在清晨的雨霧中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她雜亂的心緒,一輛清潔車沙沙地駛過,留下幹淨的路麵,像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去哪裏找徐開路,這座城市雖大,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見證他們的情感,走出那個病房,徐開路像是從未出現過,跟誰都沒有任何關係,這裏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這裏。

良久之後,孫煒想起一個人,可能知道徐開路的下落,她撥通了陳鈺的手機,她張口就說:“你知道徐開路去哪兒了嗎?護士說他連續幾個晚上都不在醫院,今天都這個時候了還沒回來,不會出什麽事吧,我擔心他。”

陳鈺“啊”了一聲,馬上猜了個大概,事關重大,不敢再有隱瞞,陳鈺坦白了對孫煒的背叛,孫煒驚得手機掉在了地上。她確信徐開路一定跟鄭康這隻老狐狸產生了交集,她知道鄭康的大部分去處,包括郊外那座院子。陳鈺撿起手機,馬不停蹄地到處找徐開路,直到找到院子,耳朵貼牆聽到裏麵有動靜,作為一個戶外愛好者,利用樹幹和藤蔓艱難地爬上了牆,果然發現正是兩軍對壘的關鍵時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孫煒的身上,而孫煒的眼裏隻有徐開路。她看見徐開路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在昆侖山他雖然土裏土氣,但也是鐵打的漢子,而現在他像被踢傷的刺蝟,蜷縮在剛剛被他用鐵鍬砸倒在地的歹徒中間,她能想象之前徐開路到底經曆了什麽,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更難過的是徐開路,這不過一會兒工夫,生命中最在乎的兩個女人前後腳出現在他麵前,而他幻想的相見,是他騎著高頭大馬,胸前戴著紅花,滿麵紅光、笑意盈盈地和她們見麵,至少應該是穿著整潔的衣服,刮幹淨了胡子,揭掉了臉上的死皮,清清爽爽地和她們打招呼,而不是現在這樣。都這個時候了,徐開路還在注意個人儀容儀表,死也要體麵一些。

孫煒對鄭康說:“你的要求我都答應,我知道你折磨我是假,實際上是想讓我就範,現在我來了,你想怎麽樣都可以,不要再糾纏他們。”

徐開路說:“錢已經還了,你不用再作踐自己。”

孫煒淡淡地看了徐開路一眼說:“可我欠你的賬沒辦法再算了。”

徐開路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鄭康說:“我想到了其一,沒想到其二、其三,驚喜接踵而至,這遊戲好玩了。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很久了,隻是不應該是這種方式,事情本來應該有個更好的結局。”

徐開路說:“你成功了,我在你的協議書上簽字,我們互不追究,就當一切沒有發生。”

鄭康的體會是,劉彩是簡答題,徐開路是選擇題,孫煒是送分題,現在統統都不再是問題,而是答案,他說:“你看你看,哪有什麽逆流而上,人最懂順勢而為,我們在各種境遇下能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選擇妥協可以皆大歡喜,永遠是故事的美好結局,而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樣的話,隻會平添苦惱。”

不大獲全勝不罷休讓鄭康如魚得水,也讓他萬劫不複,當著兄弟的麵,他不可能這麽好商量,他還在思考如何讓徐開路再次留下點兒陰影。突然“哐當”一聲,大門被破門器撞開了,荷槍實彈的武警從門外湧進來,鄭康掙紮著逃跑,被第一突擊手一槍撂翻在地,其他人十分嫻熟地蹲的蹲、跪的跪、趴的趴,手抱頭的姿勢相當自然,根本不用提醒,一看就是“老玩家”。嚴峻和陳鈺從人群中走出來,嚴峻背著徐開路,陳鈺扶著哭泣的孫煒,眾人一言不發,默默地結束了這段插曲。看起來都是巧合,又都順理成章,其實這是一個個套索,幾方人馬好像互不幹擾,其實環環相扣。嚴峻對這些事兒早已心知肚明,陳鈺就是他派出來的,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嚴峻批評徐開路:“這樣的事情,不是你一個人能承擔得起的。但也不能怪你,你骨子裏的寂寞,讓你認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扛,但其實不然,當親人、愛人麵對危險,選擇挺身而出、鋌而走險是人之常情,但有時候大可不必當孤膽英雄。”

本來是來養病,現在卻更傷痕累累。傷筋動骨一百天,徐開路又要在醫院繼續住下去了。

劉彩要回去,臨走沒有怨天怨地。她告訴徐開路:“你和你爹一樣,勸是勸不動的,隻能靠你自己去闖,但一定要記住,替我留條命。我去看守所看過孫煒了,你沒有白救她,如果有可能,好好幫幫她,我要走了,不能留下來照顧你,飯店沒了,日子還得過,員工們還等著我再張羅一番,他們最長的跟了我十幾年了,比你陪我的時間都長,我要對他們負責,這也是從你身上學到的。”

徐開路說:“媽,我這也是一種自私,我年底就回家。”

劉彩說:“我不做選擇,你也不要,你覺得值得,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我一開始就沒幹涉過你,我就把這態度堅持到最後。”

劉彩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裏,徐開路追出門外喊:“媽!”

劉彩不回頭,她把風衣一甩,套在身上,雙手摸索著從下往上的第二個扣子,眼神篤定,麵無波瀾,員工們跟在她的身後,有的吊著傷胳膊,有的頭上綁著繃帶,但沒有殘兵敗將的頹勢,他們在劉彩虎虎生威的腳步聲中,共同走出了最強戰隊的氣度。

其中一位老廚師的眼窩淺,拉劉彩的袖子說:“山一程水一程,點燈熬油終於見上一麵,這一分開不知道要到哪天了,你就這麽一個親人了!”

劉彩不為所動,走得更**氣回腸。進了電梯她也沒有回頭,電梯門“哐當”一聲關上,她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甚至站不穩了,被老廚師架住。

劉彩哽咽:“當媽的總有絮叨不完的話,我何嚐不想再和他擁抱擁抱,可如果那樣做了,會左右他的判斷,這和我在飯店裏當甩手掌櫃一樣,你們隻看到我放權,沒有看到這背後其實比事無巨細更需要勇氣,操的心不比那些麵麵俱到的人少。”

是堅強的女性應該承受更多,還是承受得太多才讓她們柔弱的肩膀磨出了老繭,讓她們的心房壘起了城牆,徐開路不得而知,放任眼淚奪眶而出。

隨後趕來的陳鈺說:“早點兒回家吧,跟你媽過不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也是跟這個社會過不去。”

徐開路沒有回答她,他說:“以前我不回去,是人言可畏,你知道我們老家是兵員大省,當兵是老家除了金榜題名以外唯一的光明大道,家鄉出了不少的將才,還有不少人通過當兵跳出莊稼地,吃皇糧、有公職、改換門庭。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在老鄉的認知裏,幹其他工作都是不入流的,誰家孩子盡完義務就退伍了,會被戳爛脊梁骨:‘誰家那小子,沒出息,幹了兩年就灰溜溜回來了,要麽是被訓怵了,要麽是腦子不靈光,非傻即憨,沒讓他去打仗拚命,有吃有喝管穿管住,工資挺高,這麽好的地方都待不住,還能幹點兒啥……’我怕,我怕被人罵沒出息,我怕會被碎嘴子們的雜音淹沒。後來,在高原待得越久越發現,我能聽到高原的風,聽到雄鷹的叫,聽到寒冰凝結的聲音,我的世界裏隻有這些動靜才有生命,它們可以融入我的血液。和它們在一起,梆硬的床板我睡得香甜,清湯寡水的飯菜我吃得入味,我不怕什麽閑言碎語了,我知道不管我幹得怎麽樣、怎麽幹、幹多久,總會有亂七八糟的人說三道四,不必活在別人的眼光裏,況且別人希望我們走的路,他們連走也沒走過,走不走得通還另說。和世俗抗爭,就一定要脫離世俗的預設嗎?我紮實地待下去,要在這條無數人預設好前景的道路上,找到自我價值,這也是一種不屈。再過一段時間,我又要麵臨要走還是要留的問題,這也是我二十多年來一直麵臨的問題,或許你還會問,你已經找到了內心的出口,也悟到了屬於你的真諦,再選擇,你應該放過自己。”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我的班長,叫李延波,那年他也和我一樣的年紀,不過他結婚已經兩年了,嫂子知道他在當兵,但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裏當兵。李班長說,他不想告訴嫂子,如果可以瞞就一直瞞下去,反正軍人有太多理由回避問題。他說:‘我怕她知道我在這麽艱苦的地方,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會破壞她心目中對軍人的印象,就讓國旗護衛隊那些高大威猛、帥氣逼人的形象永遠留存在她的腦海裏吧。’後來他還是走了,因為最終嫂子瞞著他到了支隊,打聽到他所在的哨所,偷偷來看望他,一切都瞞不住了。他試圖說服她,這裏是戰略要地,這裏有最高最長的凍土隧道,這裏有最純粹的人,有最火熱的心,有最遼闊的景色,這裏是最後一片淨土,也是他心中的淨土,可是這些都不及嫂子的一場重感冒,差點兒要了她的命,他不得不回去照顧她。我不知道他們現在的感情如何,但臨走時他囑咐我,不辜負信仰不辜負人,當你還沒有軟肋,請一定守護好這一段難得的堅強……”

陳鈺說:“你應該有軟肋了。”

徐開路說:“是啊,到了該走的時候了,現在孫煒情況未卜,我還要為她請律師打官司,都需要大把時間,這些都是我在昆侖哨做不了的。”

陳鈺說:“這就是你說的軟肋?她的事兒雖然於情可以理解,於法,既成事實,少說也要判個幾年。”

徐開路說:“很多仗,明知道會輸也要打;很多人,明知道不能救也要衝上去,這是當兵的理念,你怎麽會不知道?”

陳鈺說:“別光顧著拉車,也要抬頭看路,還有很多值得牽掛的人和事。你媽,你家祖傳的大飯店,或者,即便是我。”

徐開路說:“我知道,你一個局外人在關鍵時刻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心存感激,但這時候最需要關心的是孫煒……”

陳鈺說:“我是局外人,對,我毫不相幹,感情泛濫,自討沒趣!”

陳鈺扭頭便走,淚水橫流,讓徐開路一頭霧水。

陳鈺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過,把徐開路的社交賬號、電話號碼通通拉黑。

女兵宿舍裏,康樺問陳鈺:“你的豪言壯語呢,不信誓旦旦了?”

陳鈺說:“冥頑不靈,別怪我拋棄他,讓他在泥沼裏掙紮吧,他還以為那是幸福的漩渦。”

康樺說:“我和劉軒坤是因為現實的距離,你和他還隻是情感的藩籬,沒捅破你就鳴金收兵了,太心急了。”

陳鈺說:“及時止損,我喜歡他什麽,標兵的身份?滑天下之大稽!全軍那麽多標兵,我為什麽喜歡他?就他有擔當?生活節奏這麽快,沒工夫繞彎子,他家的飯店也沒了,一窮二白了,沒錢沒權沒路子,身體還糟糕,將來退伍費都得拿去治病吧,最關鍵的,眼光不行,一個誤入歧途的失足過氣網絡主播,有什麽好留戀的?顏值、才氣哪一樣比得過我,還不是特立獨行,有一幫腦殘粉兒。某知名文化人早說過了,電視劇隻要找到傻二的氣質,準火。她也隻是找到了這種氣質而已,所以她這樣的下場也是注定的,他就等著雞飛蛋打吧。”

康樺不敢相信這是一貫打淑女名媛牌的陳鈺說出來的話,表情複雜。女人打翻了醋壇子後的確有掀翻房頂的威力,陳鈺胸脯一上一下急速起伏一陣之後,逐漸平靜下來,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現在的時間正是附近的一所大學下課的時間,大批俊男靚女從校門處湧出來,逐漸分成三三兩兩,沿著營房的圍牆走向遠處閃爍的霓虹。而落日映入陳鈺的眼簾,像熄滅的火焰,跳躍幾下,失去色彩。

徐開路沒有想到,陳鈺看似發脾氣的話應驗了,孫煒作為公眾人物在各大平台進行虛假宣傳,推銷偽劣產品,間接協助鄭康非法交易,攫取民間資本,知情不報、推波助瀾,影響惡劣,民怨極大,被提起公訴,據專業人士預估少說也要判三五年。有人建議,孫煒畢竟是網絡主播,可以借助輿論爭取寬大處理,但這時候,徐開路打開APP一看,她的“老鐵們、家人們、親們”等當初追捧最歡實的那幫人,已經臨陣倒戈、落井下石,紛紛化身替天行道、懲惡揚善的正義鍵盤俠,唾罵聲淹沒了她的每一條視頻,成為壓垮孫煒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孫煒看得見那些不堪入目的評論,不用獨自煎熬,馬上就能先行崩潰。

徐開路無暇其他前去探視,到了之後被告知探視人數達到頂峰,隻能等下次了。在無助的時候,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高原兵為國奉獻,依法優先,這探視能不能也優先一把,於是他決定去問問。但一時不知道找誰,來到最大的一間辦公室,看誰肩章上扛的東西多就問誰,一個二杠三星的老同誌在一堆文件後麵奮筆疾書。

徐開路說:“同誌,我是來探視的。”

老同誌頭也不抬地說:“來探我的?”

徐開路說:“不是。”

老同誌說:“不是請出門右轉。”

徐開路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準備走,突然想起是來求人的,要有求人的樣子,從口袋裏摸出一包軟中華,往老同誌麵前一拍說:“我是來探視孫煒的,可名額滿了,想請您通融一下。”

老同誌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把煙用文件夾杵起來,對著牆角之上的監控旋轉了一圈,扔還給徐開路說:“這是什麽地方,別鬧啊,我碰都沒碰!”

老同誌一看便是久經沙場,處理此類問題經驗豐富,但他這一出片葉不沾身的舉動把涉世未深的徐開路嚇了一跳。當初他探親回家,給隔壁二大爺一包煙,二大爺可是笑出一臉褶子,都說禮多人不怪,到這兒怎麽就不好使了?不僅不好使,看老同誌的樣子,如果不抓緊整改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會被采取強製措施,因為老同誌的另一隻手似乎已伸向腰間的警用器械。徐開路在辦公室所有人的注視下,哆哆嗦嗦地把煙揣回口袋裏,臉紅到脖子根兒,一時不知道自己所為何來,轉身準備退下。老同誌端詳著徐開路的臉,黑一塊白一塊,像白癜風,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脫皮不均勻導致的,他認為他幹的工種肯定不容易,不是挖礦就是搬磚,或者來自新區工地,來一趟不容易,想到“馬上就辦、真抓實幹”的服務宗旨,他說:“孫煒?自收押進來還沒人來看過她,一個人怪可憐的,這樣吧,你十五天以後再來,鐵定給你預留一個名額。”

要半個月之後,徐開路沉不住氣了,見不到孫煒,不能多聽聽她的想法,無法爭取到主動,幫起忙來如盲人摸象,說:“能不能今天就把這名額給了?”

老同誌繼續端詳著徐開路,他開始痛恨自己的菩薩心腸,他分析眼前這個人也和他之前所遇到的很多人一樣,順杆往上爬,蹬鼻子上臉,說:“出去!”

徐開路從剛才摸煙的口袋裏又摸出一本嶄新的證件,老同誌接過證件看了看,又端詳著徐開路,瞬間明白他的臉為何如此出眾,他歎息一聲,可能是在懊惱,多年獨到的識人秘技一朝被徐開路給破了,他看了看表問:“你是一個兵?高原兵?從昆侖山來?”

徐開路說:“我最缺的是時間,時間就像我的命,我等不了了,可不可以破格給我一次優待?”

老同誌說:“我曾經也是個老兵,首先向你致敬,但製度就是製度,在你和我對話的時間裏,探視時間已經過了,我沒有權限給你開方便之門了,除非……除非你有充足的理由,並得到所長批準。”

徐開路說:“軍人依法優先,這理由不夠充足嗎?”

老同誌說:“嗯,當然,這也是法規,但這法規暫時隻適用於交通、航運、櫃台業務辦理、執勤以及執行其他任務等,探視還不在其列。”

徐開路說:“她是我女朋友,我看完她之後,才能安心去執行任務。”

老同誌說:“什麽?她是你女朋友?她怎麽能是你女朋友呢?”

徐開路說:“可她是!您就說這算不算任務的組成部分吧?”

老同誌說:“你這涵蓋範圍太寬泛了,你這核心立意太高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