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雪嚴寒中,比太陽更溫暖的,是我記得你的好,你也沒有遺忘。

幸福往往短暫,也正是因為短暫它才稱之為幸福,它總會來,徐開路想。

虛掩的窗子有微風透進來拂過白色窗紗,空氣中的甜味,中和了消毒水的刺激,醫務人員離開了房間,徐開路很放鬆。

嚴峻臨走的時候告訴他,昆侖哨又加派了人手,不要惦記,要好好養病,不痊愈絕對不能出院。這是他的忠告,也是湯支隊長、蘇政委的死命令。並承諾會派陳鈺和孫煒對接,都是女孩子,溝通起來方便,他相信以陳鈺的聰明才智、能言善辯,會在合適的時機把孫煒帶來。徐開路聽了這些心裏很溫暖,他說:“能有人惦記,高原兵感恩。”

陳鈺也說,盡管把心放在肚子裏,這事兒包在她身上。徐開路感激不盡,他有一肚子感激的話,但沒見到孫煒之前,隱隱認為,說什麽都為時尚早。

在等待孫煒的日子裏,陳鈺、康樺等人通過嚴峻的關係,申請輪流陪護徐開路,最無微不至的還要數陳鈺,她給徐開路洗衣擦臉,端飯喂藥,一絲不苟,寸步不離。徐開路問她為什麽這麽上心,她沒有回答。窗外是八月十五的圓月和煙花,陳鈺坐在昏暗的床頭燈下,確信徐開路睡著了,才有空想想為什麽對徐開路如此上心。她認為,換作別人,有女孩主動套近乎,肯定以為走了狗屎運,但徐開路沒往這方麵想,他是個感情白癡。凡事都有原因,陳鈺接近他也不可能是心血**。

陳鈺回憶:你徐開路肯定不記得前年的十大標兵頒獎典禮上,我是歌唱演員,主持人采訪你的時候,我正在後台候場,和你近在咫尺,主持人半開玩笑地問你,榮譽上大豐收,情感上零收獲,有沒有考慮找個女朋友,現場和後台優質女孩一大把,我可以遊說領導現場保媒拉纖。你的回答讓我一下子記住了你,你說:“我們高原兵真的沒有資格提這要求,昆侖哨沒有這方麵的土壤,栽樹樹不活,種草草不長,就連搭個溫室種點西紅柿似乎也是奢望,現在最大的用途是給我們取暖用。誰都渴望伴侶,若是會給某一方帶來痛苦,不要也罷。再說了,目前我們昆侖哨都是光棍,你給我一個人解決了,那得拉多大仇恨,半夜哨兵叫我的哨時,眼睛冒著綠光,脊梁骨都得發涼,還是算了吧。”你後半段調侃的時候,觀眾哄堂大笑,有的領導也跟著笑,他們覺得這個笑話講得真好,展現了高原兵苦中作樂的態度,表達了高原兵犧牲奉獻的精神。我沒笑,我在流淚,這明顯是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我隻是聽著你的聲音,看著你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昆侖山的偉岸。後來,我前往駐高原部隊巡演,身臨其境,尤其是在昆侖哨,看到沒有華彩、沒有霓虹、沒有聚光燈時最樸素的你,你不僅沒有走下神壇,反而每一個細節都刺激著我的感官神經,讓我怎麽忘記?最近一次被你感染,是你被孫煒那個大主播困擾的橋段,你以為昆侖哨很閉塞,大家不知道,其實盡人皆知,你低估了大網絡直播的影響力,你的勇氣、活力、隱忍、付出等特質,並不罕見,可集合在你身上,分外耀眼,這些都是這個時代年輕人最缺乏的東西。

陳鈺越回憶越清醒,毫無睡意,走出房門,仰望一顆流星,她閉上眼睛,想要許願。雙手緊握後才想起已不是少女,不是漫天夢想布娃娃和玫瑰花的年華。作為大家千金,麵容姣好,冰雪聰明,從小眾星捧月,今天她卻有了捧別人的衝動,而且還不知道對方識捧不識捧。

康樺告訴她:“火車旅行家保羅·索魯曾說,有昆侖山在,鐵路永遠到不了拉薩。”

陳鈺說:“而如今,鐵路還是穿越十條隧道、六百七十五座橋梁、一千九百五十六千米,穿越凍土區、可可西裏無人區,穿越零下三十攝氏度的極寒,到達了拉薩。”

康樺說:“有時候功課做得再好,不如天賦和機遇,你明顯處於劣勢,除非……”

陳鈺說:“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我不會那麽做,昆侖山那麽大都阻擋不了火車和人,我小小的心髒又能隱藏住什麽呢。還是做光明磊落的人,幹心無旁騖的事,一向自信的我這次也不例外。”

康樺質疑陳鈺這次的自信指數並沒有達到百分之百,而陳鈺明顯心意已決。

想到這裏,陳鈺深吸兩口氣,回屋給徐開路掖好被角,下樓消失在暗夜裏,她在緊跟流星劃過的速度和方向,那裏也許永遠無法到達,那裏隻有荒草柏樹,但那裏永存心間,那裏光芒萬丈。

那天晚上,陳鈺找到了孫煒的出租屋,把徐開路的病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孫煒不得不答應跟她去醫院看看徐開路,但也重申了她的立場,隻是出於人道主義的關懷。

現在孫煒推門進來了,徐開路夢想了很多次的畫麵發生了,他卻手足無措了。陳鈺上午還說孫煒有抵觸情緒,還需開導一番,下午孫煒就站在了這裏。孫煒看起來比徐開路剛從昆侖山路肩上將她救起來的時候還要消瘦憔悴,眼袋又大又黑,皮膚又黃又暗,衣品雖然還在,但再好看的衣服配上並沒有打理好的儀表,能看出來她的心多多少少有些不在肝兒上,對於一個大主播來說,她不靠搔首弄姿刷流量,也沒有偶像包袱,但這樣的形象仍然說不過去。孫煒狼狽的時候徐開路見過,但像今天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她眼神裏沒有往日的火焰,事出有因。

孫煒說:“本來還是沒有勇氣來見你,但你生病了我再不來,就過分了。”

徐開路看著孫煒單薄的身體,有嗬護的衝動,一向內斂的他張開了懷抱,說:“你沒有勇氣,那就需要我鼓起勇氣。”

孫煒沒有擁抱他,搬了張椅子坐在了他對麵,握住了他像枯樹皮一般的手。

徐開路笑了笑,掩飾不住地尷尬:“這情景是反轉了,機緣總是這麽沒有道理,你要擁抱我的時候,我瞻前顧後,現在我敞開懷抱,你卻無動於衷了。”

孫煒說:“我多想擁抱你,可你已經如此艱難,我幫不上忙,也不能添亂,你知道我的性格。”

徐開路說:“你帶病重回昆侖山怎麽不認為是添亂,現在條件好了怎麽能是添亂呢,你站在這裏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滋養。和你失去聯係的每個日夜,我其實都在後悔,如果當初再對你好一些,是不是你至少會給我寫封信?”徐開路的語速有些快,和他的心跳一樣。

孫煒說:“如果是這樣,我更不該出現。”

徐開路說:“為什麽?”

孫煒把手從徐開路的手裏抽出來,站起了身,腳尖朝著門口的方向:“別問了,為你好。我們都是完美主義者,都想把最好的一麵展示給對方,卻每次都事與願違,尤其是我,老天都不願意讓我們相聚的時候光彩叢生,是為了防止動人的場麵在回憶裏會刺痛我們的眼。但沒關係,也許這就是你我之間的魔咒,不管發生了什麽,你的善良、勇敢、執著和氣魄,都打動著我,並會一直打動我。我曾跌跌撞撞去尋找昆侖山的美景和奧妙,到最後才發現你的身上兼而有之,我卻總是舍近求遠。當我覺醒,發現你就在那裏,你不會離開,卻也是機緣的盡頭,就像氧氣耗光,我不能再邁向巔峰,不得不和能量飽滿的你背道而馳。好好休養,然後,去追求你的幸福,就當我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從來沒有近距離觸摸過你的肌膚,但我一定不會說從來沒有愛過或者以後也不會愛這樣的話。我需要你知道,我的生命從初見你開始已和你緊緊相連,隻是我們廝守的方式,和這個世界接觸我們的方式如出一轍,我們一同向前,我們漸行漸遠。”

門外的陳鈺有些目瞪口呆,她知道孫煒在和徐開路告別,但不知道告別的話原來可以這麽豐富,又是山川又是大海。孫煒從房間出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朝孫煒豎起了大拇指,並說:“其實沒必要,分手時長篇大論,不是說給對方的,隻是給自己找補而已,你覺得很有必要,其實越絮叨越糾結。”

徐開路又想拔掉針頭和監測儀,被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的陳鈺按在**:“不是你裝,就是她在裝,裝模作樣的感情累不累?她去意已決,你追回來有用嗎?”

徐開路說:“我追她,不是為了和她在一起,她一定遇到困難了,她有難言之隱。”

陳鈺說:“既然知道是難言之隱,你非要她自己說出來嗎?說出來你確信可以幫她嗎?如果幫不了,大家都下不來台有意思嗎?”

徐開路說:“看來你知道發生了什麽。”

陳鈺想了想,知道紙包不住火,把孫煒的情況全告訴了徐開路,盡管孫煒還特意請求她要保守這個秘密。但陳鈺認為謊言不存在善意不善意,隻分早晚,是謊言都有露餡的時候,而越晚越疼。為了不讓徐開路分散太多精力在這上麵,耽誤康複治療,她和盤托出。然而,她這麽做的結果,最初看來並不明智,她也曾後悔,但她無愧。

陳鈺告訴徐開路,孫煒患了高原病,從格爾木回到北京治療休養,每天都有粉絲絡繹不絕地來看望她,導致要仔細觀察一番才能在滿滿當當的鮮花水果中找到孫煒。剛開始,孫煒很苦惱,換了一家醫院,情況依舊,但好在他們沒有惡意,而且很願意聽她講昆侖山的故事,讓她的情感有途徑釋放。在這其中,最忠實的聽眾要數一位叫鄭康的男人,這人四十來歲,亮出的名片顯示為說幹就幹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每天準點來孫煒病房打卡,眼神裏流露著中年男子對年輕貌美有調性的姑娘的別樣癡迷。對孫煒垂涎三尺之餘,鄭康在“塑造”成功人士的形象上還是可圈可點的,既不是財大氣粗的暴發戶做派,也不是低調謙虛的保守派,既不會讓人產生排斥感,又可以讓孫煒恰到好處地感受到他的實力。高檔皮鞋永遠油光鋥亮,名牌西裝一直板板正正,勞力士迪通拿總是在袖口處若隱若現,限量版的都彭打火機能在不經意間掏出來,並猛然想起這裏不適合抽煙,而一臉歉意地揣回鱷魚皮包,言談中也不時夾帶著幾個名頭很響的人物或者婦孺皆知的公司名稱,以顯示社交層麵的優越。不僅僅局限於此,行動上也一絲不苟,他投資了副院長和科室主任,讓他們也特地跑來噓寒問暖,說是鄭總交代過的,一定全力辦好。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給予她最高的療養標準,房間換了大的,還請了高級護工,每日三餐不重樣,聯合會診的專家也是他派豪車從各大醫院接來的。這是外在的奢華,鄭康還樹立著內在豐盈的名片,和孫煒聊熱門話題、小眾文學、實驗音樂、先鋒思想都不落俗套,對於時髦段子也是張口就來,如數家珍。他說:“雖然生來即苦,成功路上磕磕絆絆,受盡命運的欺淩,但不管如何艱難地創業,一天恨不能擠出二十五小時,都沒有忽視過活出人生的寬度,注重文化素質的提升,沒有被互聯網時代拋棄,樂衷新鮮事物,願意接受新潮思想的衝擊和洗禮,能和公司的小年輕們打成一片。”他說:“知道我為什麽四十多歲,看起來卻像二十多歲嗎?”孫煒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他哪個器官像二十多,但不影響鄭康的自我認定。他說:“一個人一旦認為有房有車有存款就可以退休了,不再對自己有要求和期待了,那他一定是奔著老頭生活去了,內心老了,人馬上就老了,而我不是,我有夢想,和你們一樣如鮮花般絢爛,所以我便能如鮮花般盛開著。”

孫煒說:“非親非故,這人情我可還不起。”

鄭康說:“喜歡沒有理由,付出不求回報。”

孫煒說:“那我更不敢接受了,我感情雖泛濫,但不爛。”

鄭康說:“說哪兒去了,君子不奪人所愛,知道你喜歡昆侖山那位兵哥哥,三觀極正。我也一樣,不追星,隻追兵,一生獨愛五角星。”

孫煒說:“那你圖什麽?”

鄭康說:“喜歡當然就想得到,但喜歡不一定能得到,得不到也不詆毀,要承認對方的優秀,這是男人的魅力所在,明知得不到,還珍存這份特殊的情感,這是靈魂的皈依、思想的升華以及彌足珍貴的人性裂變。”

孫煒被鄭康一段時間來數番激昂言論所傾倒,一時有些找不著北。病中的人尤其敏感脆弱,鄭康的氣質明顯和那些溜須拍馬又對她有所防備,並不願意全身心付出的普通粉絲不一樣,好感逐漸建立起來。所以當鄭康提出要和她簽約的時候,她想到,不安分的自己需要穩定的經濟來源支撐,遍覽大好河山的夢想沒有足夠財力很難實現;她想到,將來徐開路退伍之後沒有一技之長,這樣的高原兵,在社會上也沒什麽路子,畢竟有路子的不會這麽執迷不悟,當他步入社會,幾乎不可能和這個浮躁的世界快速地和平相處。所以有必要結束這單打獨鬥的局麵,長久不過氣的主播需要團隊,需要幕後推手,那樣可以積攢一些資本,給將來的徐開路試錯的機會,也能讓他們將來的感情不至於風雨飄搖,新時代的女性是時候開竅了,理應為未來擔起責任。她答應了,當看到鄭康開出的合作價碼和抽成指數之後,她甚至沒有找律師等專業人士研讀一下合同條款,大筆一揮就簽約了。當然,這也是噩夢的開始。

孫煒出院之後開始接受鄭康的工作調遣,一開始他還中規中矩,後來要求越來越過分,他讓孫煒出席各種格調極低、尺度極大的酒會、慶典、時裝秀和商演,並且在收益上偷報瞞報。更可氣的是,他讓孫煒直播帶貨,孫煒手上拿的貨是真品,而他發出去的貨,卻是假冒偽劣產品,掛羊頭賣狗肉。而且他手上不止一個號,也不止一個主播,可以頻繁更換馬甲,被坑的群眾根本找不到賣家任何有用的信息,投訴無門,索賠無門,很多自認倒黴。但更多的人把賬算到了孫煒頭上,眼看著粉絲數狂跌,網上罵聲一片,不到一個月孫煒便撂挑子不幹了。這時候鄭康露出了他的本來麵目,把合同往孫煒麵前一摔:“走可以,按簽約額的三倍賠償。”

孫煒說:“你違約在先,我為什麽要賠償?”

鄭康說:“哪一條寫著我違約了?”

孫煒說:“我要告你。”

鄭康說:“你有證據嗎?”

孫煒說:“照片、視頻、錄音,都有。”

鄭康說:“網上的事情,首先有平台撐腰,不合法的怎麽可能播?另外,企業法人不是我,你告,告贏告不贏暫且不說,即便告贏了,我有替罪羊,而且你是他的墊背,你去啊。”

孫煒說:“我……你……”

鄭康說:“一百八十萬,當了褲子也籌不到吧。”

孫煒說:“我先還你八十萬,剩下的慢慢還,行不行?”

鄭康說:“不如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接著幹,就當這事兒沒發生,或者你陪我到北戴河玩幾天,海景房、落地窗、大圓床,把爺伺候舒服了,這賬一筆勾銷,多少爛俗主播打著燈籠來找我,我都懶得看一眼!”

孫煒說:“滾你大爺!”孫煒把合同砸在了鄭康臉上,鄭康也當仁不讓,一拳把孫煒打倒在地,還翻滾了幾圈,當即昏厥過去。

孫煒躺在地上像一攤爛泥的時候,鄭康在琢磨,本來要和她一起吃相好看一些,豈料她掀了桌子,撕破了臉,再用原來的套路在她身上榨油,既不安全又不斯文,那不是一個有思想的黑心商人應該走的路線,幹脆接受她的方案。於是孫煒剛睜開眼,迷迷糊糊中簽了一張一百萬的高利貸借條後,暫時恢複自由,但這利滾利的貸款方式,還是讓孫煒如墜深淵,暗無天日,比原來雙方相互講究的體驗還要差。本來還憧憬著未來扶持徐開路一把,過上好日子,這下可好,她想都不敢再想徐開路,更不敢把真相告訴他。他雖然扛槍站崗、雪域巡邏、有槍有彈、有勇有謀,聽上去滿滿的安全感,可實際上他的世界並沒有與現實接壤。在市場經濟的任何一個領域,和這群有文化的西裝流氓相比,他都算得上典型的弱勢群體。靠嘴說不贏,打又沒法打,甚至連打照麵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告訴他等於在他心頭剜個口子,還找不到解藥。接下來,一個自由奔放的人徹底淪陷在這無休止的還款之中,哪還有心情和徐開路聯係。

當陳鈺竹筒倒豆子般地把情況都說了,徐開路心驚肉跳,繼而感動不已,隨之火冒三丈,但他忍住了,他不願意在陳鈺麵前把個人情緒渲染得那麽極端,他想,做一件事情之前,大張旗鼓不是好的選擇。

徐開路咬著後槽牙說:“水深火熱,我不能坐視不管。”

陳鈺說:“你想幹什麽?”

徐開路說:“報警。”

陳鈺說:“別人不會報警嗎?像鄭康說的,現在報警,就算孫煒完了,也不一定能整倒他。”

徐開路說:“當然不是這個時候,我有辦法。”

陳鈺說:“不要亂來,我已經向嚴峻處長報告了情況,他會想辦法幫忙的。”

徐開路說:“沒錯,他很有能量,可不管孫煒承認與否,我都曾是她最親密的人。”

陳鈺說:“你們有親密過哪怕一天嗎?”

徐開路說:“但在我心裏,我們共同生根發芽,我們無法割舍。”

陳鈺說:“聽你這話酸得倒牙,但這也正是我看好的你。我告訴你的目的不是讓你做什麽,隻是希望你和她之間的情感不至於無處安放,好與不好,都不用再猜。我還希望,她不孤獨,不管將來這件事兒能不能解決好,至少你在她心裏,還是那個昆侖山上為她舍生忘死的英雄。而我,仁至義盡了,再有什麽舉動都是正常的……”

陳鈺走後,徐開路告訴院方不再需要陪護,不必再安排人來,他白天在醫院休養,晚上找時機逃出去“蹲守”鄭康,他要找到鄭康違法犯罪的證據。他神出鬼沒,時間拿捏得十分精準,上夜和下夜護士交接班時會有一次查房,他都能準時出現在病**。護士剛一走他便順著廁所唯一一扇可以打開的窗戶,爬水管下樓。爬慣了山崖、峭壁和雪窩,這障礙對於他來說,在平時幾乎如履平地,可現在他沒有痊愈,強忍著傷痛行動,為了孫煒他不怕麻煩。但天不遂人願,接連幾天,徐開路眼睜睜地看著鄭康出入高檔夜場、豪華酒店,左擁右抱、觥籌交錯,過著**的生活,釣孫煒上鉤時的偽裝卸得爪幹毛淨,想不通聰穎過人的孫煒有了利益訴求之後,也會被輕而易舉地抓到軟肋。徐開路在暗處氣得咬牙切齒,但由於身份的限製且缺少偵察設備,又是幾天過去了,除了拍攝到一些鄭康出入各種娛樂場所的照片,並不能深入掌握他違法犯罪的核心證據,連他存放假貨的倉庫在哪兒都不知道,惡魔在眼前,卻不能動分毫,徐開路煎熬萬分。而與此同時,孫煒被高利貸折磨得不人不鬼,連軸轉地直播、走穴,賺取並不多的錢,麵無血色,心力交瘁,整個人如行屍走肉,而他的跟蹤又毫無進展,他思來想去決定先把錢替孫煒還了,再慢慢想辦法對付鄭康,但憑他的實力又去哪兒一下子弄這麽多錢,隻好求助遠在高灘的母親劉彩。不打電話還好,和媽媽一聯係上,徐開路頓覺壞了菜。劉彩這些天在家沒消停,徐開路紮根高原她沒說過什麽,現在徐開路得了這麽多怪病,劉彩頓時慌了,以前她就多次放話給徐開路:“你可以不繼承我八個燈籠的大飯店,可以不做生意,也可以在高原一直幹下去,但一定不能有什麽閃失,你爸已經被昆侖山奪走了性命,我不希望你也是這個下場。”現在徐開路的病觸碰到了她的底線,她不得不改變初衷。

視頻通話中,劉彩說:“要錢?我正要找部隊要人!回來,必須回來,沒得商量。”

徐開路說:“這不是什麽不治之症,哪個高原兵身上不帶點兒小毛小病?內地長大的人,體質本來就和高原格格不入,我好不容易適應了,再撐過這個坎,就百毒不侵了,不能這時候前功盡棄。”

劉彩說:“說破天也沒用,不能再留在高原,還是回生你養你的大高灘。”

徐開路說:“我中士還沒到期。”

劉彩說:“我明天就去民政局開證明,提前退伍。”

徐開路說:“您身體健康,咱們家生意興隆,沒有理由給你開證明。”

劉彩說:“都像你一根筋,這人情社會中還能混得下去?從今天開始我就病了,心髒病、腦血栓、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縣醫院院長是我小學同學,這一係列的事兒我手拿把掐。”

徐開路說:“媽,您是軍屬,是遺孀,要有覺悟的,這是弄虛作假,您不會這麽糊塗,領導也不會同意的。”

劉彩說:“就算知道這是假的,沒有哪位領導肯看我的笑話,誰看我的笑話,誰就是個笑話。”

徐開路說:“媽,您不能這樣,我是成年人,有人身自由。”

劉彩說:“你自由,當我在你的入伍通知書上簽字,你就沒有自由了,你的青春屬於國家,你的未來必須在家。父母在,不遠遊,父親不在隻剩老母,更不能遠遊!”

第二天,劉彩果真把縣醫院的傷病鑒定搞到了手,而且為了烘托氣氛,特意坐著輪椅去開了證明,沒有人質疑她的真假,或者說沒有人願意去質疑她的真假。她及時把證明拍照片給徐開路看,證明上鮮紅的大印章讓徐開路腦瓜子嗡嗡直響,他從沒感覺到離退伍如此之近,或者,此刻身穿病號服的他,儼然和退伍了沒什麽兩樣。他在夢中驚醒,夢裏全是他和林晉、劉軒坤、安逸、陳愛山和幾個新兵揮手作別的情景,還有孫煒,孫煒無助的眼神也刺痛著他,他醒來一身冷汗,滿眼是淚。

徐開路竭力穩定著情緒,很不習慣這種不被尊重的感覺。

徐開路對媽媽說:“當年,你也是這樣對爸爸的嗎?”

劉彩說:“沒有,如果當年對他也這麽苛刻,興許他還活著。”

徐開路說:“其實,其實想想,高原那麽苦,那麽累,誰不願意離開呢?離開我,還有一茬茬兒的軍人,昆侖哨不會怎麽樣,火車照樣可以到達拉薩,太陽照常可以升起,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揮之不去,包括那深入骨髓的高原情結、那融入血液的崇高,以及老百姓對我們高原兵高看一眼的理解和祝福,也會在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逐漸消逝,但能不能讓我完成最後的儀式,像十八歲你給我過的成人禮一樣,承前啟後,不失莊嚴?能不能讓我從今天開始做好離開的準備,並把剩下的每一天好好珍惜一遍又一遍,和每一個熟悉的角角落落說再見,和每一個朝夕相處的戰友說再見?”

劉彩說:“不能。”

徐開路說:“那好吧,你遞交材料吧。”

劉彩不知道,她提出讓徐開路提前退伍的當晚,徐開路就想到了這樣的出路,他相信媽媽決定了的事兒,基本沒有阻礙。他想,口口聲聲地保家衛國,保衛人民,如果連孫煒也保護不了,何談這宏觀的理想,這不是戰爭時期,一個蘿卜一個坑。即便他和孫煒沒有這層關係,脫下軍裝可以救一個人的命,他想這也是對軍裝最好的敬畏和對自己最大的成全。

劉彩沒想到徐開路昨天還是一種態度,今天竟答應得痛快,她不知道到底什麽樣的女孩可以讓兒子做出最難的選擇,她對孫煒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做生意多年,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沒有想過哪一種情況可以讓單純的徐開路如此放不下。

劉彩問:“不再想想了?”

徐開路說:“我不想了,我需要錢。”

劉彩說:“那我要想想了。”

劉彩這一想,三四天過去了,沒有一點兒動靜。有動靜焦慮,沒動靜忐忑,徐開路坐不住了。因為孫煒扛不住了,鄭康沒有停止對她的騷擾,而自己的休養期也馬上要結束了。不管怎樣,調查還是要繼續,不能停下來,他不知道有沒有結果,隻知道該不該去做。

又堅持了兩天,這天淩晨一點左右,徐開路有意外發現,鄭康從桑拿城出來。往日這個時間段他要麽喝得踉踉蹌蹌,要麽抱得美人歸,或者狐朋狗友前呼後擁換場接著玩樂,但今天他獨自一人開車離開,徐開路立馬叫了一輛出租車跟在後麵。鄭康左兜右繞,好像在刻意躲避什麽。直到他放鬆了警惕,將車開到一個村莊盡頭的開闊地,並駛入一處獨門獨院的大民房。徐開路沒有讓司機師傅跟進,自己提前下了車,查看地圖發現這裏距離市中心有四十千米的路程,進村的路隻有一條,道路狹窄,院牆高聳,牆頭還豎著蛇形刀刺網。

正琢磨著怎麽接近這處院落,不一會兒有強光照來,一輛廂式貨車緩緩駛來。徐開路連忙閃入樹林,看到院門大開,從裏麵走出十幾個人,打開了廂貨後鬥,開始卸貨。徐開路想,這些貨物應該是半成品或者原料,就是陳鈺所說的鄭康製販假貨的老巢,他沒有掉以輕心,因為一般像這樣的要害部位,必定嚴防死守,不會讓人輕易抓到把柄。果不其然,徐開路偵察發現,民宅四周裝滿了攝像頭,幾乎沒有死角,他想,裏麵一定有終端控製室,有專人值班,想要從人眼皮子底下進去要冒很大的風險,尤其是老大鄭康來了,小弟更會提高警惕,不敢瀆職。徐開路研究了很多種方案,又都一一否定,眼看天快亮了,還是無計可施,正一籌莫展之際,院門又開了,徐開路看得清晰,鄭康帶著十幾個人鑽進了廂式貨車,車開走了。徐開路大喜過望,他們一走壓力驟然減小,行動起來才覺順暢,很快,他找到了不遠處的下水道口,憑著記憶辨別著方向,摸索進院子裏,自認為這下如入無人之境,肯定能把鄭康的老巢挖個底兒掉,豈料,剛鑽出來,就被人團團圍住,被摁在地上連掙紮的機會也沒有。

鄭康穿著皮靴,對準徐開路的後腦猛踹數下,徐開路腦海裏閃現著榔頭捶西瓜的鏡頭,而他的腦袋正如那個倒黴的西瓜,鮮血像混著汁液的瓜瓤子黏黏糊糊地淌進他的眼睛裏。但他沒有昏厥,他還能聽到鄭康的獰笑。

鄭康說:“好家夥,不光鬼,還挺硬。但是你錯估了我的實力,你以為我夜夜笙歌,是個酒囊飯袋?屁股後麵天天有雙眼睛盯著我,我能一點兒沒有察覺?從你第一天出現,我就把你印在眼珠子裏了。”原來鄭康剛才離開是假,走了沒多久又繞到民宅後側從地下通道爬了出來。徐開路心說,這狗日的何止是製販假冒偽劣產品這麽簡單,看這陣勢製毒都有可能,簡直煞費苦心。

鄭康蹲下來說:“別怕,不要抖,我是守法公民啊,你是人民子弟兵,我們親如一家,可不會傻到弄死兵哥哥,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擅闖民宅挨頓打不冤吧。”

見徐開路不言語,鄭康說:“你還真是個強種,不知道孫煒這小娘們兒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神魂顛倒。不過可以理解,沒得到之前,都是好的,試過之後,爽不爽才會心中有數。我隻是看你可憐才勸你,不要用情太深,這世上哪有什麽冰清玉潔的白蓮花。”

徐開路心裏“咯噔”一下,說:“什麽意思?”

鄭康把徐開路從地上拉起來說:“你太單純,告訴你,怕毀你三觀,不告訴你,我又沒法收場,畢竟我是正經生意人,還要開門迎客做生意,咱們今天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孫煒和我朝夕相處二十多天,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幹柴,一個烈火,我倆要是不能珠聯璧合、水乳交融一下,對得起我多年行走江湖積累的色界翹楚的名聲嗎?”鄭康試圖用這一招斷徐開路一門心思為孫煒報仇雪恨的念頭。但是他不知道,有的人受了屈辱會逃避,有的人則會奮起反擊。

徐開路吼:“信口開河!”

鄭康說:“孫煒為什麽不願意和你再續前緣?是不想拖累你那麽簡單嗎?有那麽高尚嗎?小姑娘受了委屈哪個不想第一時間找一個依靠?明顯她心中有鬼。”

徐開路心如刀絞,說:“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鄭康說:“別打破砂鍋問到底好嗎?有些事說得太白會很殘酷。”

徐開路說:“老子不信!”

鄭康說:“那我讓你死心,我也不怕你報複我,因為你是軍人,不會傷害老百姓的。”鄭康說著取出手機,不堪入目的畫麵映入徐開路眼簾,徐開路瞬間眼睛充血,紅得像朝霞滿天。

徐開路薅住鄭康的領子說:“你肯定下藥了!這是犯罪!”

鄭康不急不躁地說:“誰說的?孫煒嗎?莫說我沒下,就算下了,她承認嗎?都過了這麽久了,現在承認還有人信嗎?人家隻會認為事情敗露,她想反咬一口而已。放心,她不會承認,最不願意這段視頻公之於眾的就是她,這麽大一個主播,這事兒搞大了,雞飛蛋打,再無出頭之日,你還是把心放肚子裏,該幹嗎幹嗎,這事跟你沒關係了,我不會難為你的。”

徐開路悲慟欲絕、撕心裂肺,想馬上活剮了鄭康,但對方人多勢眾,立即反抗似乎並不是明智的選擇。鄭康已經放出話來,他有更好的選擇,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畢竟孫煒願意與否,都不再是原來的孫煒,她明明可以不蹚這個渾水,明明可以辨別善惡,明明可以向他坦白,爭取他的原諒,但她都沒有做,所以她也許並不值得那麽留戀。徐開路心說,鄭康等人的目的也是讓我這麽想,我要是跟著他的思路走,他也會笑掉大牙吧。

鄭康說:“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戲比看別人的戲刺激多了,我明知道你拿我沒轍,卻還是期待你有新的表現。”

徐開路說:“除非我死,不然咱們死磕到底。”

鄭康說:“我陪你玩,我不是中國籍,也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兒,在我厭煩之前,你還是趕快做決定。”鄭康有恃無恐、不知廉恥的樣子,在徐開路眼睛裏聚焦、搖晃、幻化,惡狼瘋牛、山呼風嘯、塌方落石,高原設施破壞分子也不如他令人生厭,至少它們隻有一麵,而他,人麵獸心,形同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