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知道如今沉默的來由,所以我知道該何時出手,如果你是我的動能和信仰,那麽就讓我一路狂奔,高唱凱歌經過你的埡口,你在那兒永生,我在那兒不朽。

直升機在山穀盤旋,像無處棲息的鳥,士兵鳴槍祭奠,奏響一曲靈魂與荒原的悲歌。

搓板路上第一次停了三輛白色猛士車,掛著總隊政治工作部的牌照,輪胎上裝著防滑鏈,車玻璃上凍滿了冰花,駕駛員正用工具一點點地清理,但用處不大。這是總隊調查組的車,調查組組長竟然是嚴峻。

嚴峻見到徐開路,自報家門:“我現在是總隊政治工作部副主任,剛剛到任一周,沒想到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卻是來善後。”

徐開路震驚地看著嚴峻,嚴峻即便要離開北京,全國那麽多富庶的環境好的總隊他不去爭取,為什麽偏偏來這貧瘠艱苦的大西北,他無法理解,就像嚴峻當初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一樣。

嚴峻本可以在徐開路啟程回來的時候就可以走馬上任了,但他沒有,他親自跟蹤孫煒的案子,提供海量證據材料,大量實地走訪受害者,爭取到受害者的基本諒解,為孫煒獲緩刑提供了巨大援助。案子塵埃落定之後,他和孫煒告別,孫煒特意請求他把感激帶給徐開路,將來有條件一定會默默地報答他,也請嚴峻提醒他,務必忘記她,就當沒有發生過,各自安好。

嚴峻沒有給孫煒做什麽承諾,因為孫煒提出這樣的請求,讓嚴峻對她所剩無幾的看法瞬間消失。徐開路和孫煒何去何從,他不想再摻和。

飛臨西寧前,在總部機關組織的告別儀式上,他說:“我是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對大山有感情,大山養育了我,我的根兒在大山裏。當然大山曾經也限製自由,阻擋視野,左右思維,所以後來不管成績有多好,幹工作多麽拚,好多次都感覺在和早早便見過大世麵的戰友的競爭中力不從心,不占優勢。我知道這是大多數農村孩子明顯的短處,便對自己狠一些,再狠一些,但所能達到的高度也許隻是很多人的一半甚至更少,我從不抱怨,這是宿命。和平年代,上升的路我已然付出百倍努力,也自知能力有限,既然如此,那就回歸最初吧,從大山來,到大山去,那裏也可以實現政治理想,也是夢的棲息地,可以找到本真。當我一次次看到高原兵的臉,我似乎看到的就是小時候的我,幼年時大山種在我心裏的嫩芽,如今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我能更快地融入他們的世界,因為我融入的也正是我自己。”嚴峻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眶裏閃爍著淚花,眾人鴉雀無聲,之後掌聲如雷。這對在座的很多人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畢竟這個年紀的轉身,還牽扯到一大家子人,事關隱形福利、生活質量。從地方到總部難,從總部回地方更難,但嚴峻在昆侖哨之行後,這樣的想法卻越來越強烈,直到成行。

現在嚴峻站在徐開路麵前,和上次來昆侖山送溫暖的情形完全是兩碼事。徐開路坐在宿舍門前的台階上,情緒低落到極點,兩手還在抖動,陳愛山給他端來滾燙的熱水,他一口氣幹了,表情看不到痛苦,也許本就足夠痛苦,隻是把陳愛山嚇得夠嗆。

嚴峻陪著他坐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高原執勤有傷亡概率,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你們的一切行動符合規程,這是突發事件,雖然在規避風險上確實有欠缺,但你要求組織處理你,這不是應有的導向,全軍都在提倡把全部心思精力用在練兵打仗上,我們那麽做,是在唱反調。不僅不能處理你,還要宣揚你們舍生忘死的英雄主義精神。”

嚴峻這麽說,徐開路並沒有受到觸動,他說:“這時候如果有人打我一頓,甚至對我開一槍,可能會更好受一些。安逸是在我眼前犧牲的,我眼睜睜看著呀!”

嚴峻為了分散徐開路的注意力,隻好說:“孫煒的事你不關心嗎?”

徐開路倏地從台階上站起來,迫切地問:“她怎麽樣?”

嚴峻說:“緩刑。”

徐開路難掩激動,想了想又問:“她現在好嗎?怎麽生活?”

嚴峻說:“公眾人物當不了了,玩網絡走不通了,我給她找了個臨時工作先幹著。她說……她說感謝你,她還說……她等你回去,回去後……”嚴峻撒不了謊,卡了殼。

徐開路重新坐下,陷入沉默,良久之後說:“她不會等我回去,即便她真的等我回去,我也不能回去了,情況有變,她解脫了就好,而我重新和這高原綁在了一起。”

嚴峻問:“不走了?”

徐開路說:“即使處分我,讓我走,我脫下軍裝也要留在這裏,我要留下來等到安逸出現。”

嚴峻抿了抿嘴唇,什麽也沒說,帶著車隊消失在曠野裏。

十一月底,徐開路沒有接到複員命令,他靜悄悄地留了下來。

剛留下來的當天,士兵們在哨位上發現,進出昆侖山隧道的火車明顯多了起來,徐開路匯總了數據,以前進出的火車是每天三十趟,而現在一天竟達到了百餘趟,一開始是客列,車廂裏正襟危坐著滿滿當當的軍人,後來是貨車,裏麵裝的是什麽不得而知,緊接著是沒有圍擋的板車,雖然貨物上蒙著迷彩布,但他們還是憑經驗,發現那是一輛輛嶄新的坦克、東風導彈運載車、高射炮、衛星指揮車、運兵車、衛勤保障車……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新型裝備,碼放得整整齊齊,場麵震撼,再過些時辰,頭頂上有至少數十上百架戰鬥機低空掠過,震耳欲聾。徐開路注意到火車頭裏坐著的人也都換成了軍人,這種場麵他來昆侖哨之後從沒有見過,預感可能會有事情發生。果不其然,暗夜時分,中隊打來衛星電話,通報近期藏南邊境局勢緊張,大批解放軍沿青藏線進駐前沿一線,命令哨所立即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加強隧道周邊巡邏,確保運輸通道暢通。徐開路反應迅速,吹響緊急集合哨,淒厲的連續短聲哨劃破夜空,戰士們打開兵器室,將所有彈匣壓滿子彈,手榴彈、煙幕彈、爆震彈按相應基數裝入彈袋,攜行背囊直接放在床頭,連睡覺也武裝在身,隨時準備戰鬥。另外,徐開路還命令陳愛山在山腳下開出了他們的鎮哨之寶,去年剛剛配發的融攻擊、防護、保暖、清障、吸氧等功能一體的裝甲車,並在值班台上打開了風力發電的全方位監控係統,刹那間,千裏天路盡收眼底。這兩項裝備隻有戰備等級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有啟用價值,今天大家夥也好好稀罕了一把,但隨之而來的是緊張。

陳愛山說:“昆侖哨史上頭一遭,這演習動靜也太大了。”

徐開路說:“這次聽起來可不像演習,哨所隻有我們兩個老同誌了,要帶著他們多觀察、勤巡邏,務必提高警惕,死也要守好隧道,但凡出點兒什麽問題,陸路運輸的效率將會降低一大半,這個罪過誰也擔不起。”

陳愛山看徐開路眼神裏突然有了光彩,和之前萎靡不振的他判若兩人,心說,安逸的走,真把他壓抑壞了,這時候但凡有實戰,敵人會被他活活撕裂的。

淩晨三點,月朗星稀,寒風刺骨,和往常別無二致,徐開路關掉一切光源,摸黑帶隊進行兩小時一次的巡邏,人員有限,巡邏頻率又高,他們個個疲憊不堪,張琛走著走著幾乎要睡著了,哈喇子都要滴在脖領子上了。突然,隧道裏有異響傳來,徐開路瞬間肌肉緊繃,一個下蹲手語,示意戰士們隱蔽,張琛猛地驚醒,汗毛倒豎。

徐開路躡手躡腳地向前走了幾步,耳朵貼在鐵軌上,然後又轉移到隧道內壁上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不是從隧道內部傳來的,而是在隧道口的右斜上方。隧道口處山體較低,距離隧道內壁較近,有被掘挖的可能,這個關鍵點,徐開路閉著眼都能想到。他帶隊貼著隧道口向右抵近,逐漸出現一個豁口,徐開路借著星光仔細辨別,發現有新的腳印,確信上麵有人。他原路退回,返回哨位,啟動熱成像夜視鏡放眼一看,大吃一驚,果然有呈人形的三簇熱能。他們找的角度特別刁鑽,正好是哨兵的視覺死角,不用熱成像根本無從察覺。徐開路重新返回豁口,和陳愛山動作極其輕柔地慢慢接近敵人藏身的小山包。

越來越近了,徐開路甚至能聽到敵人的喘息,他取出拐彎槍伸了出去,背麵的情況一目了然。三名穿雪白工裝戴偽裝麵具的男子站在一處新鮮的土堆旁,其中兩人蹲姿舉著手槍,鬼頭鬼腦地四處張望,另外一人手中控製著一架無聲的挖掘裝置。有泥土順著導軌進入地麵,刨挖手段聞所未聞。徐開路不敢斷定對方還有什麽保留曲目,沒有急於射擊,大腦飛速運轉。與此同時,敵人甲悄聲說:“深度已達安裝炸彈條件。”話音未落,“咚”的一聲,徐開路推測,炸彈應該已經被丟進深坑,如果是無線遙控炸彈,敵人距離完成任務就隻剩下摁按鈕這最後一環了,到時候隧道口坍塌,後果可想而知。徐開路用激光朝哨位的方向三開三關,朝小山包後的敵人位置連續閃爍幾秒,哨位上的排長心領神會,架起了重型狙擊槍,對準了徐開路指向的目標,陳愛山也把手伸向彈袋,摸出一顆手雷,徐開路重新將拐彎槍的槍管稍微伸出去幾厘米,隨後抬高一隻手,做了“一、二、三、開火”的手勢,三人動如脫兔,槍彈齊發,哨位上重型狙擊槍的槍管中冒出一團火焰,子彈打進小山包裏,從另一麵透出來,直接擊中敵人甲的前胸,胸部出現一個碗口大的洞,拐彎槍的槍口也火花四濺,正中敵人乙的腎髒,陳愛山的手雷冒著煙精準地滾到了操縱無聲挖掘設備的敵人腳下……“砰、啾、咚”三聲巨響,打破寧靜,一秒鍾內,三個敵人統統斃命,無一有生還的可能。

徐開路長舒一口氣,但隨即意識到不可能這麽簡單,他們來此地一定會有交通工具,說不定還有駕駛員之類的殘餘勢力,現在聽到槍聲,一定警覺了,說不定已經瞄準了他們。想到此,他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徐開路狂喊一聲:“分散撤離核心地域,我掩護!”

話音未落,徐開路一語中的,山坡下方,突然三輛越野車同時打開大燈,把事發地帶照得亮如白晝,光禿禿的山使士兵們無處藏身,暴徒利用車載機槍進行密集射擊,子彈像雨點般落在山頭上。張琛當時就尿了褲子,寸步難行,趴在地上篩糠,劉鬆拖他兩下沒有拖動,又是一排子彈襲來,他一個滾翻滾進低窪地帶,大口喘氣,冰涼的眼淚淌了下來,有害怕的成分,也有錚錚誓言被打破的羞愧。入伍這些天,班長骨幹天天強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軍人打不垮、嚇不退,可今天的仗還沒打,就哆嗦了,他不知道別的新兵是不是這樣,反正他和張琛的表現實在難以示人。還有一名新兵腿部中彈,哀號不止。徐開路看到戰士們的慘狀,怒火中燒,一直壓抑在心中的火焰噴薄而出,他認為這群暴徒和傷害林晉的暴徒是一夥人,安逸的犧牲和這夥人也有直接關係,沒有這些不安定因素,他們就不用去巡邏。甚至所有發生在高原上的悲痛憂傷,都是拜這樣的人所賜。這麽一想,他咬碎了牙,氣炸了肺,唾沫橫飛地說:“這些人請都請不來,現在親自送上門了,應該高興,真他娘的高興!別怕,你們是軍人,他們是暴徒,怕的應該是他們,他們才見不得光,聽我命令,全殲狗日的們!”

徐開路剛才一番振奮人心的動員招來一梭子子彈,凱夫拉頭盔被擊穿,他摘下頭盔摸了摸,感到腦袋正中央涼颼颼的,才知一顆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削走了一綹頭發,並掀起一撮頭皮,光禿禿的部位汪著一層細密的血珠,十分別致,專業的發型師也做不到如此設計。但徐開路不喜歡這個發型,他還以顏色,打啞了火力最狂的那把槍,有徐開路的精神抖擻,張琛也不篩糠了,劉鬆也不哭泣了,支棱著耳朵聽命令。徐開路給陳愛山使了一個眼色,陳愛山從山坡另一側離開,直奔裝甲車。現場戰鬥持續激烈,從作戰素養上來說,暴徒們肯定接受過專業訓練,而且擁有重型武器,讓最多隻有重型狙擊槍的徐開路一方占不到多大便宜,幾個回合下來,徐開路等人無法露頭,暴徒更加猖狂,竟然向前推進戰線,試圖近戰搶奪徐開路手中的炸彈遙控器。雖然昆侖哨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規模的戰鬥,徐開路也沒有幾次開槍實戰的經驗,但這一刻,他胸膛裏流淌著的似乎是成百上千戰友混合的血液,他的眼眶裏聚集著烈火硝煙中穿梭的勇士身影,他充滿力量,扣扳機的手沉穩篤定。這是精神上的壯大,但抵不住現實的殘酷,暴徒的意圖屢屢得逞,他們滿是彈孔的越野車駛到山坡近前,在強大火力的掩護下,已經有暴徒開始攀爬山坡,其中一個成功衝上陣地,跳躍到徐開路簡陋的掩體內,“哇呀呀”狂叫著展開白刃戰,他們糾纏在一起,崗樓上的排長重型狙擊槍發揮不了作用,暴徒身強力壯,還具備格鬥技巧,徐開路被壓在身下,掐住了脖子。徐開路感到缺氧,從未有過的缺氧,眼前暴徒的猙獰麵孔變成一道道波紋遊來**去,他一身的氣力被死死扼製,難以釋放,隻是死死攥住炸彈遙控器,像攥住最後一線生的希望,他的臉從紅到白,再到青紫。劉鬆就在不遠處,他目睹了班長的遭遇,可是他不敢過去,剛一露頭就有子彈打來,舉起什麽,什麽就被擊碎,他想象得到腦袋像西瓜開瓢一樣鮮血飛濺的畫麵。徐開路的腳蹬踹的幅度越來越小了,暴徒騰出一隻手舉起了雪亮的匕首,寒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倏地,他想到了安逸,當時也是在這個生死關頭,也是同樣的危急,可是安逸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他不能讓安逸白死,安逸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無處不在。徐開路的手因為用力越抖越厲害,但還是無法掙開暴徒的控製,這時徐開路的腦袋向張琛一方歪了一下,張琛也在拚死搏鬥,凸起的眼珠子裏布滿絕望,這些徐開路全看在眼裏,新兵是昆侖哨的未來,新兵入伍第一戰不能輸,此刻他是昆侖哨的脊梁,是新兵的主心骨,他不能死,於是,他發出驚天一呼,身子翻騰起來,從暴徒身下逃脫,把暴徒掀翻,他搬起身邊的碎石,對準暴徒的腦袋,一下、兩下、三下……瘋狂砸擊,一邊砸,一邊嘶叫,聲音淒慘,直到把暴徒砸得麵目全非,他仍不休不止。劉鬆咬牙才把他拉開,但徐開路還沉浸其中,像瘋魔了一般。

劉鬆說:“班長,停下,他已經死了,又有暴徒爬上來了!”

徐開路撿起地上的槍,辨別來敵,此時張琛已經昏厥,另外兩名新兵的戰鬥力堪憂,形勢急轉直下,眼見又有兩個暴徒衝向徐開路,徐開路子彈耗盡,危在旦夕。他已經看到暴徒臉上的**笑,如果此時沒有神助,必然凶多吉少,暴徒還是左右開弓朝徐開路揮著匕首,徐開路被逼到死角,全身多處受傷,炸彈遙控器掉在了地上,一名暴徒伸手就能觸摸到。此時,陳愛山駕駛著裝甲車呼嘯而至,直接把對側翼毫無防備的並排著的兩輛越野車碾壓了個稀爛,剩下的一輛車油門轟到底逃竄,陳愛山啟動射擊係統,一炮擊中,灰飛煙滅。山坡下的暴徒根本沒有想到在這個貧瘠的哨所還有這麽先進的裝備,沒來得及害怕就告別了人世,山坡上的暴徒被山下巨大的轟鳴聲瞬間嚇遲鈍了,轉身想跑。徐開路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不可能放棄這個難得的時機,飛起一腳,將一名暴徒蹬下山坡,剩下一個任由他按在地上摩擦,此時他連撿石頭的時間都不願浪費,雙拳上下翻飛,一頓痛扁,把暴徒的腦袋像捶糍粑一樣夯成一團,而他的傷口因為用力,滲出如注鮮血,染紅大片雪地。等暴徒被消滅幹淨,他才感到身體被掏空,但回頭看看張琛,必須馬上給他供氧,不然腦缺氧時間一長後果非常嚴重,他站起來往張琛的方向跑,腿卻一軟,撲倒在地。

一息尚存,也要看到戰友活著,不允許再有犧牲。想到這裏,徐開路有了力氣,繼續匍匐,布滿血的手,在雪地上抓撓出一條規則的軌跡。

昆侖哨周邊又隻剩下了風,被榴彈擊毀的越野車燃起的大火也很快熄滅,天邊露出的魚肚白,和大地的白交相呼應,和士兵身上的雪地迷彩白相輔相成,慘烈變成慘白,像士兵們的臉色一樣,他們終究是蘇醒了,緊緊擁抱在一起,在還冒著熱氣的血中,嗅到了勝利的味道。

天亮後的第一輛軍列鳴響長長的汽笛,朝昆侖隧道駛來,車廂裏的軍人從升騰的最後一縷硝煙裏,看到這裏發生的異常,憑著職業的敏感,他們知道必然發生了戰鬥。徐開路掙紮著爬起來,喊著口令集合隊伍,向列車敬禮。那口令虛弱無力,像蚊子哼哼,但在士兵們心中卻淹沒一切,貫穿隧道,和那聲振奮的汽笛一樣,迎著難得一見的羞羞答答的朝陽一路向西,飛向最前沿。他們看到車廂裏的戰友全體起立,也在向他們敬禮。等列車開遠了,徐開路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知道如果不是裝甲車助陣,此刻他們已經葬身昆侖,列車會衝撞隧道口,跌落山澗,或者已被炸裂的隧道內壁在火車的震動下悉數倒塌,將列車掩埋,而這些都沒有發生,隻有暴徒扭曲變形的臉橫七豎八地癱軟在雪堆中。

徐開路收攏人員,朝兵舍走去,他們的背影形態各異,風幹的血跡像塗在身上的標語,在黑白肅穆之中格外醒目,他們相互攙扶,看著彼此,露出疲倦的笑臉。徐開路的笑裏有淚,他自言自語著什麽,向著安逸長眠的方向。還有陳愛山,他是此戰的大功臣,他笑得最威武,大家隱隱覺得,陳愛山平時不言不語,專心擺弄西紅柿秧子,其實他才是昆侖哨功力最深的掃地僧。笑得最開心的還有張琛,此刻他的笑臉上增添了滄桑,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結冰的褲襠也可以忽略不計了。

直升機把徐開路接到西寧養傷,不日,總隊發布消息要專門為陳愛山榮立一等功、徐開路等人榮立二等功召開表彰大會,並為安逸舉辦追授榮譽稱號儀式。

徐開路在病房睡覺,有人推門進來號啕大哭,徐開路睡夢中驚醒,定睛一看,孫煒哭得撼天動地,令徐開路雲裏霧裏的,孫煒總在扮演不速之客的角色,這次又是為何而來?徐開路雖激動,但孫煒這一套操作讓他更多的是不安與驚訝。一問才知,孫煒一直關心著昆侖哨的風吹草動,所剩無幾的“紅粉兒”也經常給她發來這邊一知半解的小道消息。當看到昆侖哨、滿服役期士兵、犧牲、追授等零散字詞之後,孫煒斷定犧牲的人是徐開路,打飛的趕來。到了醫院,問了導診台,導診護士也告訴她:“沒錯,儀式就是為徐開路他們舉辦的,徐開路現在正躺在外科病**。”護士表情很正式,讓她五雷轟頂,來不及聽下半句,一路呼號著來告慰徐開路的“遺體”。徐開路從孫煒含混不清的語言中聽清楚了她要表達什麽:“我們情深似海,還沒來得及把千頭萬緒的關係打理明白,你怎麽就走了?我本已千瘡百孔,是你給我信心,我本要帶著你的祝福把我的風帆修修補補重新啟航,可你卻先我魂斷昆侖,連你這樣堅硬如鐵的人都扛不住了,那我還有什麽奔頭。”

徐開路咳嗽了兩聲,差點兒把孫煒嚇到,抬頭看徐開路精神抖擻,先是驚嚇,而後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掐撓揉扯,確認此人身體基本完好,瞬間梨花帶雨地樂作一團,轉變之快,讓徐開路難以跟上節奏。笑著笑著,孫煒頓覺失態,邊擦眼淚邊要往外邊跑,被徐開路一把拽住,順勢擁進懷裏。

徐開路說:“我們的關係你一直拎得清,說在一起也是你,說不在一起也是你,被動的人其實是我,我主導不了你也幹擾不了你。所以,即便我有一天真的扛不住了,你還是你,認真美麗地生活下去,主動請主動到底。”

孫煒說:“你想做那個能控製這一切的人嗎?”

徐開路說:“我做不到。”

孫煒說:“我給你這個機會。”

徐開路說:“你想通了?”

孫煒說:“遠遠觀望原來那麽孤獨,那麽痛苦。”

徐開路說:“走近了看也許會更孤獨,更痛苦。”

孫煒說:“那不一樣……”

孫煒順著徐開路的目光,一起看向窗外蕭瑟的冬天,街上的行人沒有因為寒風刺骨而拒絕出門,這裏的霓虹也並不瑰麗,但這是他們想要生活的城市,他們終日要在這片土地上尋找春日的蛛絲馬跡。正如孫煒所說,那不一樣,她置身其中之後想象中的嚴寒遠比現在更加難挨,而且她相信每個人都能盡快找到一座心中的小屋,能不斷聽到裏麵幹柴烈火的聲音,她可以在躺椅上眺望遠處的群山,聽到他站在山巔清唱的情歌,以及分不清什麽時候還會有和這火苗一般溫暖的呢喃,哪怕他明天又要出征遠行,行至她看不見的高原,至少他們都知道哪裏是盡頭,哪裏是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