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山重水複

筆記殘頁是被哪個人搶走的?赴宴的人,誰最有嫌疑?劉亦然在地下三米的柏木棺材中,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

柏木有一股溫暖的木頭香氣,此時聞來,卻滿是恐懼的味道。當棺材搖晃著,被四根麻繩吊向三米深的墓穴時,劉亦然的心崩如雪災,耳朵裏傳來簌簌之聲,墓地的泥土,被棺材邊邊角角蹭落,“嘩啦啦”的聲音如同炸雷,鼓噪在他的耳中。

一米、兩米、三米,短短的距離,劉亦然覺得仿佛過了三個世紀。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透過棺材縫隙的光線,那些光隨著棺材左右搖晃,忽閃忽滅。終於,“咚”的一聲,棺材落在墓底,劉亦然身子一震,雙腳不由蹬住棺材底部。他聽到上麵吵吵嚷嚷,有人指揮,一鍬鍬鏟土扔進墓坑,蓋向棺材,初時像是下雨的聲音,緊接著如狂風暴雨,光線被泥土一點點掩蓋,終於一片黑暗。

劉亦然從來沒感受過這種黑暗。他不由閉上眼,眼前先是一片紅彤彤,很快那一片紅色中,出現了星星點點。他轉動眼球,那些紅色中的星星點點,又一個一個地消失不見,暗夜襲來。

與黑暗相伴的,是漫無邊際的靜寂,黑暗中的靜寂。不知過了多久,劉亦然先是聽到棺木被泥土壓迫,慢慢地發出“嘎吱嘎吱”之聲,緊接著,他仿佛聽到地底深處有水流過的聲音。耳中傳來了呼吸聲,心髒怦怦跳動聲,血管裏奔騰著令人恐懼的“唰唰”聲。

沒有參照物,時間一點點遠離,空間在黑暗中成了恐懼的幫凶。劉亦然數著自己的心跳,竭力去緩解視覺被黑暗剝奪帶來的壓迫感。他感覺到身體裏的**,像是遭遇到地震一般,迅速地逃離他的軀體,汗水從他身上幾乎每一個毛孔裏向外奔湧。隨著汗水不斷流出,他的體溫越來越低,寒冷如同從地下一萬米深處湧出,一點點奪走了他身體的暖意。

那聲恐懼的大叫,差一點兒就從他的口中衝出來。劉亦然緊緊咬住嘴唇,失去控製的情緒,將會帶給他滅頂之災。他閉著眼睛,緩緩調整自己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在腦海裏數著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怦”,猶如在一口架在烈火上的鍋中撒了一把黃豆,“啪啪”蹦跳著炸裂。

雙手以每分鍾八十次的速度,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平息呼吸節奏。終於,心跳得不那麽猛烈了,耳朵裏的鳴叫漸漸消失,胸悶隨著呼吸聲緩解,那些猶如水庫閘門失靈而奔湧的汗水,終於停止了咆哮。

睜開雙眼,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劉亦然不再感到恐懼。他輕輕移動身體,找了一個讓自己更舒適些的姿勢,深深地呼吸,進一步放鬆。他知道,緊張與恐懼,隻會讓自己喪失理智,人還沒有死,怕是已經瘋了。

一個人身處靜寂之中,在距離地麵三米的柏木棺材中,劉亦然腦海中複盤著飯局之夜。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暈了又醒,醒了又暈,好像睡了過去。

黑暗之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成了空氣,飄浮在無邊無垠的空中,在虛無縹緲之中旋轉著飛舞。突然,他的身體向深淵墜落,他知道自己在去往亡靈聚集之地,那裏將會是生命的終點。他的身體好像一團鐵塊,被狠狠摔向地麵,耳朵裏“嗡”的一聲……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傳來,不由用盡全身的力氣撐開眼皮,眼前出現了薛亮模糊的身影。

當他恢複神誌,睜開雙眼,能夠判斷周遭事物時,已經是被埋進墓地十個小時以後。將息身體,飲湯進食,還好被埋在地下的時間沒超過四十八小時,劉亦然很快恢複如常。

族長是在夜晚到來的,他悄悄來到劉亦然與薛亮所在的山洞。他們才從族長口中得知,那三個人還在墓地守著,直言七日之後方可回去交差。

原來兩人被埋進墓穴時,族長早安排人從另外一處墓穴內橫向挖過來,將兩人暗暗救出。這就是亡靈村墓地的秘密,人被埋進地穴,一年後打開,人身不見,隻留毛發衣物,說起來神秘,其實不然。一直流傳的屍解術,其實隻是遮人眼目的障眼法,亡靈村按照不同方位,每隔十米遠近,必有活墓穴彼此之間暗通。有想救之人,埋入墓穴,仇人親見,便也不追了。

族長道:“本應早些動手,但那三個人一直守在墓地。他們疑心重,我隻能悄悄橫貫墓穴,本來一個小時就可以完成的事,花了近三個小時才將墓道挖通。”

薛亮道:“劉亦然,我雖然遇到的事情不少,可這一次真是險象環生,我隻問一句,那時你怎麽不叫不鬧、不害怕呢?”

劉亦然苦笑一聲,道:“不害怕?薛老板,你以為我是神仙?我照樣害怕,恐怕比你還要擔心。但在遭逢大變的時候,你要是害怕,就死定了。現在你問我為什麽不害怕,其實,你應該問問族長,他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薛亮轉頭看向族長,族長隻是笑而不語。薛亮不滿地道:“劉亦然,咱們死裏逃生,你還給我賣起關子來了。”

劉亦然正色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雖然危急,但族長說了一句話,‘這是玉清印,罡步踏鬥,為的是往生極樂。往生者超度,不使罪者追索。他們死了,不找你們的晦氣’。”

薛亮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滿臉詫異之色,問道:“這句話有什麽奧妙?”

劉亦然道:“李小軍喜歡研究道家,我曾從他那裏聽說過,玉清印,是神仙救苦印。既然是神仙救苦所用,那我們一定死不了。掙紮沒用,不如留些力氣,到時挖開墳墓,也有勁兒爬出來。”

族長不由稱奇,道:“你們兩個那時如果完全不配合的話,恐怕真要出事。無論從哪方麵來講,我也沒有理由交你們出去。交出去了,亡靈村的臉麵盡失;不交出去,陸先生那裏也不好交代。借故埋入三米深的墓穴,實在是不得已為之。”

薛亮道:“再次多謝族長相救,隻不過我們兩個人的命也不白救。族長既然已經兌現了諾言,那我們自然也答應族長的事,雲鶴八卦麒麟瓶定將完璧歸趙。”

族長道:“我怎麽信你?”

劉亦然笑道:“族長不要多心,您的意思我們都明白,回不來怎麽辦?我想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我們要是活著,對於亡靈村是壞處多於好處,不過和其他人不同,我們不是要隱姓埋名,而是要去香港,找到孫氏家族把麒麟瓶拿回來。如果這件事沒辦到,那追殺我們的人,就不僅是陸先生了,亡靈村第一個要將我們抓回來,丟進三米深的墳墓裏,隻怕這一次是再沒人救了。”

薛亮道:“我們去香港,還請族長派三兩個人跟隨。也是為了讓族長安心,畢竟這是擔風險的事,我們兩人身邊有一雙眼睛,也算是有根鞭子在後麵舉著,監督我們盡心盡力。若是瞧著不對勁,幹脆一刀一個,直接在香港就埋人,也算幹脆利落了。”

族長哈哈大笑,道:“你要這麽說,我們不這樣做,反而不好意思了。”

劉亦然道:“生死之問,係於我們之間,我和薛亮現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將聖庫寶藏的幕後黑手找出來,看看是誰殺了孫老三並搶走了筆記殘頁。除此之外,我們幾乎毫無勝算,被抓到,生難死易,所以我們勢必全力以赴救自己,不會節外生枝。”

薛亮道:“亦然講得對,其實族長的心裏明鏡似的,借我們的力量找到麒麟瓶,又結交了陸先生的勢力,對於亡靈村這是一筆好買賣。要知道,亡靈村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

族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陸先生就這麽輕易相信了?那三個人不敢回去交差,一直在墓地裏守著,隻能說明一件事,你們兩個人身上幹係甚大。要麽是你薛亮,要麽是你劉亦然,你們或許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薛亮一怔,道:“族長,您這就是多心了。我薛亮走南闖北,也是在江湖上混飯吃的人,如果族長說的是寶藏的事,我們的命值多少錢,族長說個數,寶藏到手,按例分成。”

族長不說話,隻是打量兩個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在想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說。

劉亦然道:“族長的意思是,想問那張殘頁到底是不是我們搶了?”

族長神色放鬆下來,道:“劉亦然,和這個人在一起你怕是要小心了。”說著看向薛亮。

薛亮張大了嘴巴,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族長,是我將劉亦然救出來的,我要是想害他,當初何必救他一命?”

族長哈哈一笑,道:“也罷,救不救,為何救,卻也和我亡靈村無關。薛亮,你聽好了,我們隻要麒麟瓶,其他的,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薛亮一臉苦笑,道:“族長,您可不能這麽做。本來我和劉亦然是一根藤上兩個瓜,我拚了這顆腦袋救了劉亦然,現在您突然來這麽一句,讓劉亦然怎麽想?”

劉亦然道:“薛老板,你的話說早了。你仔細想想,如果是族長想挑撥離間,讓我們兩個心思不一,這樣亡靈村的人才能更好地跟著,他何必要當著你的麵說?他私下裏和我說,甚至瞞著你,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族長其實就是警告你,如果真有什麽小心思,趁早打消為妙。”

薛亮無奈地攤開雙手,道:“我的小心思,劉亦然你難道不知道嗎,還用得著族長來提醒?”

看著薛亮的模樣,猶如一個做了好事還被莫名其妙冤枉的人,充滿了不解與憤懣,劉亦然深深地看他一眼,不過也沒接著話頭說,而是轉向了族長,道:“族長的話,我記在心裏了。還望安排一二,躲過那三個人的耳目,好讓我們早日上路。”

族長點點頭,隨即挑選合適劉、薛尺寸的衣服,與兩人更換。村裏另選出兩個人,跟隨劉亦然、薛亮於夜深人靜時分悄悄出發,沿山間小路左盤右繞下山。山腳下大路旁,早有一輛貨車等待。四人上了貨車後廂,隻見車廂裏滿是紙人紙馬等殯葬用品,於是坐在死人衣物中間,亡靈村兩人中一人伸手拍一拍駕駛室,車輛啟動,向著山外大路駛去。

山路之上,車輛搖晃不定,行駛緩慢,幸好隻三五公裏路程,貨車便駛上一條柏油大路。劉亦然身體剛剛恢複過來,一路上的顛簸讓他的胃就像是被人緊緊抓住一樣,捏來揉去,不時一陣惡心泛起。

行出三十公裏左右,貨車不知為何停下了,隻聽得司機大聲詢問,才知道前邊發生車禍,阻塞了道路。司機下車交涉,劉亦然勉強站起身來,半躬著腰,穿過紙紮,朝車廂外走去。剛剛走到車廂邊,他就忍不住幹嘔數聲,待得抬起頭來,就看到一人微微笑著,衝他道:“你是劉亦然吧?”

劉亦然還未說話,隻見那人伸出手來,直接抓住車廂把手,兩下爬上車來,看看眼前的薛亮等三人,大聲道:“哥兒幾個,不用苦等了,他們幾個全在車裏躲著呢。”

這時隻聽貨車司機一聲大叫,隨後沒了動靜。車廂後出現了三個人,飛速地爬上車,為首一人道:“你們哪一個叫薛亮,哪一個叫劉亦然,這兩個人留下,其他人滾蛋。”

薛亮道:“來的人有名有姓,說一個出來,不怕人找後賬。”

為首那人大笑,道:“爺爺的名字,你還真不配聽。你們聽仔細了,這裏找條繩子不難,你們兩個老實把自己綁上,絕對不會讓你們受罪。跟我們走一趟,讓咱們兄弟好辦事,不受活人苦。”

薛亮上前,扶住吐得稀裏嘩啦的劉亦然,道:“誰要我們的命,說出名來,以後找你們算賬,也算是不冤枉了人。”

為首那人道:“我們大哥在山上的墓地守你們剛剛小半天,你們就跑出來了,真以為我們大哥傻,什麽話都聽你們說?明白了誰要你們的命,乖乖地把自己綁上……”

話還未完,亡靈村那兩人從一堆紙紮中撲上前來,兩撥人瞬間在車上扭打起來。

薛亮扶著劉亦然,還沒來得及反應,胸前早中一拳,不由“哎喲”一聲,兩人倒在紙紮堆中。眼看著亂腳踢來,劉亦然半躺在地,雙手抓住眼前雙腳,與薛亮合力將那人扳倒在車廂裏,順勢將其雙臂扭向身後,隻聽一聲慘叫,那人痛得暈了過去。

薛亮忙將劉亦然扶起來,再看四周,五六人混戰,從車上打到了公路上,拳來腳往,擊打在身上的啪啪聲清晰可聞。亡靈村兩人拚死擋住了對手圍攻,那些人一時不能脫身。

薛亮急忙將劉亦然扶向駕駛室,方才看到地上躺著司機,一動不動,未知生死。駕駛室的門打開了,劉亦然勉強上去,薛亮坐上駕駛座,發動機還在運轉,他忙把緊方向盤,左腳踩離合器,右腳猛踩油門,貨車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卻沒向前行駛。薛亮滿頭是汗,一低頭,這才發現手刹沒鬆,忙亂間鬆開刹車,發動機尖叫著咆哮,貨車猛地向前駛去。

劉亦然看向右側倒車鏡,隨著貨車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鬆了一口氣。隻聽薛亮道:“劉亦然,看來我們兩個人的命真是很值錢。不管是誰追殺我們,十有八九,一定是搶殘頁、殺孫老三的人。”

劉亦然嗯了一聲,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道:“不一定吧,不知道薛老板在棺材裏的那段時間想了些什麽,會不會怕得要死。我是個無名小卒,死也就死了,你可不一樣,家財雖說沒有萬貫,可也是有錢人。”

薛亮道:“有錢沒錢,在棺材裏還不是一個模樣?我承認,我那時候非常害怕。可我一想,你劉亦然在麵對生死之際竟然毫不反抗,那一定是有主意,你死不了,我當然也不會去見閻王爺。”

劉亦然道:“你就那麽肯定?萬一錯了呢?”

薛亮歎口氣,道:“就算是我錯了,你比我更清楚,當時的情勢,反抗也沒用。你越反抗,越讓人打得厲害,不如賭一把。事實上我賭贏了。在棺材裏,我不敢睡過去,就怕自己睡著了,就真的死了。”

劉亦然道:“在棺材裏,我倒是想了許多,將事情的前前後後,能夠了解到的信息,複盤了一下。不瞞薛老板說,人在臨死之際會想很多,但有一件事,一定會想。”

薛亮不由點點頭,讚同地道:“當然,你會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落得這般田地。如果一定要死,那麽你為什麽要死,尤其是想一想,自己是死在誰手裏的。”

劉亦然輕笑道:“看來你也想了很多。我在棺材裏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不過,到了香港,一切很快就會水落石出。我希望那時候,能發現自己在棺材裏的判斷是錯的,薛老板,我們兩個還會是好朋友。”

薛亮聞言哈哈大笑,不由高聲道:“劉亦然啊劉亦然,我好心救你的命,你反而說話沒有顧忌,你是吃定了我一定不敢拿你怎麽樣?”

劉亦然臉上露出了笑容,道:“我說得對不對,你心裏很清楚,到了香港,什麽也瞞不住。你要麽現在趁著我閉眼,自己跳下車,把車撞到山崖上,我絕對不睜眼,跟著滿車的紙人紙馬一起栽進山裏;要麽你就好好開車,安全地把我們帶到香港,告訴我你一直沒有說的事。我的話說完了,剛從棺材裏出來,身體還沒恢複,貨車上顛了半路,倒是吐了個幹淨,又打了一場遭遇戰,累極了。現在,我要睡覺了,你不要再打擾我。”

薛亮笑了:“我算是服了你了。”試著再引劉亦然說話,對方一聲不吭,大有任你談天說地、我自巋然不動的意思。

薛亮隻得專心開車,約四個小時後到達A市機場,這才叫醒劉亦然。兩人訂了飛往深圳最快的機票,隨後在機場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飛機在上午十點左右平安到達深圳,出了機場,薛亮找到相熟的旅行社,辦理了兩張港澳通行證。順利出關後,在海關閘口坐上紅色出租車,薛亮說了目的地,司機一路開往香港古董一條街:中環荷李活道。

香港是亞洲藝術品國際交易中心之一,也是全球著名的古董集散地與交易中心。出租車行駛在繁華的街道上,高樓林立,玻璃幕牆映射陽光,將這座國際都市的現代化氣息呈現無遺。時尚的另一麵,是在香港太平山下,人們常說香港開埠便有的荷李活道。這條街道自1844年開街,東起雲城街,西至皇後大道西,世界各地人士齊聚,在文玩古董的世界裏各顯其能。

這條街上的古董店,初看之下,並無其他惹眼之處,也是聚集了珠寶、玉器、瓷器、書畫等店。每家店的老板,都笑容滿麵,會講廣東話,也會講英語、日語、法語,麵對來自世界各地的淘寶客,新客、熟客來者不拒。人來到店裏,老板明言,貨有新有舊,上下五千年,貨擺在櫃台,誰的眼睛尖,誰就能夠挖到寶,撿個大漏。

但任誰也得承認,荷李活道有寶,誰若打個噴嚏,有個懷疑的神色,馬承源的事足以打他的臉。馬承源以一雙眼睛鑒寶,在荷李活道上以低價買走了十四件被香港收藏家認定為假貨的編鍾。

據說古董商遇到了馬承源,雙方一搭話,來自內地一口滬語的馬承源,看上了擺放在古董店裏的十四件編鍾。老板暗暗發笑,認為遇到了不識貨的主兒。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古董文玩到香港,上等貨要先過收藏家的眼。在古董店老板的心上,記著一個個名字。哪一個收藏家喜歡什麽貨,玉器還是瓷器,書畫或是青銅器,都有一本賬。

那編鍾來自山西省曲沃縣北趙村,貨未到,名已至,收藏家驗貨,一看即不對:青銅顏色如新,不像春秋古墓出土。二看器物銘文並非一體鑄成。三看器物上的銘文不通。一次說,還有閃失,兩次說,便有疑慮,直至三次、四次、五次,見到編鍾的人都直言貨不對板,自此這東西被丟在古董店角落裏,標價萬餘港幣一件,十四件都買走,還能給個優惠價。

馬承源在荷李活道逛了一下午,看中的正是這套被認為偽作的編鍾。老板見有人買,收錢就賣,此後倒嘲笑內地人不懂行,買了一堆被公認為假貨的偽作回去。

誰料想,沒過多久,一個消息從上海博物館傳來,十四件編鍾,原來是西周晉侯蘇鍾,這讓香港古董一條街上的店家們大吃一驚,急忙四處打聽原委。原來,那個買走被認為是偽品的老頭,是上海博物館的老專家。回到內地之後,馬承源認為還有另外的編鍾,刻著“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保用”之類的文字,就寫信給參與山西省晉侯墓挖掘的同行,詢問挖掘時有無發現類似的編鍾。得到的回答是墓葬挖掘未見編鍾之類的器物。

若遇到一般人,這件事情便到此為止,可馬承源深信自己的判斷無誤,並向人解釋,為什麽說這十四件編鍾是周朝的文物?編鍾深埋墓葬千年,近期剛剛出土,與空氣接觸時間不長,能夠看到銅顏色,是因為青銅氧化的程度並沒有多嚴重。第二個原因,每一件器物上的銘文雖然並非一體澆鑄,但後刻的年代,也是當時的年代。其三,銘文斷續不通,是因為一件器物一段銘文,這十四件器物上的銘文連續起來,便能通讀無誤。

馬承源再次寫信,請求考古隊第二次進入晉侯墓葬挖掘,尤其是要注意回填土翻撿。鑒於馬承源的堅持,考古隊再次進入墓葬,結果發現了兩個編鍾,各有銘文,稍大的為“年無疆,子子孫孫”,另一個稍小一些的編鍾,則為“永保茲鍾”。後來這兩個編鍾被連夜送往上海博物館,這才發現,第十四件編鍾的最後一字,恰好是“萬”字,自此十六件編鍾成此一套,至今在上海博物館展出。

消息傳到香港,轟動整個港島。價值上千萬港幣的西周晉侯編鍾,被店主以低價售出,成為20世紀90年代最為轟動的撿漏事件。

所以說,誰也不要瞧不上小小的古董店麵,說不準就有一件傳世的國寶級文物,被靜悄悄地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等待著某一天被世人發現。一米見方的櫃台,老板的手裏,保不準有宋畫。十來平方米的店麵,插腳無地,亂如小超市雜貨鋪,老板的櫃台下麵,或許藏著明朝善本。

遊客們聞名而來,厚實的肩膀上背著雙肩背包,一看就是觀光客。古董店的老板原本也不怎麽注意,可誰知又有董其昌的畫作,被一名看似遊客、川地口音的內地客,以一千二百港幣買走,三個月之後,以二百二十萬港幣的價格,在拍賣會上被來自英國的買家通過電話購買。這一消息再次震驚了港島,賣出此畫的老板,第二天就把古董店關張,不再從事古董行的生意。

自此之後,荷李活道上的古董店眾老板,對於來自內地的客人都不敢小覷。尤其是那些以元青花、宋畫、青銅器等文物為主的店家,店鋪裏但凡來了內地客,不管是來自上海、北京、南京、西安的遊客還是文玩專家,皆奉茶以待。傲慢是再也傲慢不起來了,誰也沒有長著通天眼,萬一又有什麽寶貝文物被低價買了去,這臉麵是丟不起的。

薛亮引著劉亦然所要見的朋友,正是在荷李活道聞名於世的香港古董一條街上。兩人下車後,沿著荷李活道一直走到文武廟,並沒有停步,又來到荷李活道與樓梯街的交界處,看到一處供奉著文昌帝與關聖帝的文武廟,這才沿著廟前的樓梯向下。

劉亦然注意到,一個豎立的街牌上寫著“摩羅街”三字。薛亮仍然沒有停步,一路走過狹窄的街道,道路兩邊都開設有古董店,雖然沒有荷李活道的門麵大,但也同樣人來人往,透過櫥窗可見字畫、石雕、陶瓷、古籍等文物琳琅滿目。

懂門道的識貨買家,不會以門麵大小來判斷老板店內是否有寶。更多的古董店老板,藏著好貨,普通的顧客想看也看不到,隻有在古董店裏有過一筆交易之後,老板才會記住你,有好貨到,打電話直接請過來,在內室中交易。

尤其是一些來自內地的拍賣公司,更注重荷李活道、摩羅街上的古董店。對他們而言,香港古董一條街的各個店鋪,往往如同雷達的觸角,什麽樣的文物從海外回流,哪一個朝代的古墓被挖掘,別人不知道,一些店鋪的老板往往了如指掌。

薛亮的朋友,正如同古董文玩世界雷達中的觸角。他的尋寶公司,在世界各地收獲到什麽文物寶貝,一一拍照,傳真至香港的古董店。朋友會打電話詢問有意向收購的買家,相中貨物,薛亮的公司便發送過來,談好價錢成交,按照行規,自有兩成收益。

那家古董店門麵不大,兩扇玻璃木門,隔開古董一條街的熱鬧。劉亦然跟著薛亮推門而進,“叮當”一聲響,門框上的銅鈴晃動,隻見約三十平方米的空間,地麵堆積著不知是哪一個朝代的善本書籍,佛頭、鎮獅等沿著牆角擺放。

櫃台上方掛著“招財進寶”匾額,匾額下方,一個肥頭大耳、麵容頗像彌勒佛的中年男子朝薛亮微笑著拱手道:“早就等著你來,正好,茶已沏得,兩位樓上請。”

劉亦然發現,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櫃台上麵堆滿了書籍,那裏隱著一個轉角的鋼木樓梯通往二樓。三個人先後上樓,二樓空間不大,一桌四椅,卻素雅淡靜。辦公桌的上方,一張牌匾寫著“大義參天”,一人多高的紫檀木製關公像威嚴站立,似乎在保佑著東家的生意。

分賓主落座,薛亮拱手道:“洪爺,這次來香港,求洪爺一個人情。”

洪爺沏陳年普洱三道後才開口:“薛老板,惹上孫家的麻煩,看來你這位朋友,也是來頭不小啊。”

劉亦然道:“洪爺,真人麵前不講虛話。孫老三不是我殺的,這也是薛老板為什麽要救我的原因。”

洪爺笑一笑,道:“孫家最近真是事多,先是孫老大死了,緊接著孫老三在南京一命嗚呼。要說這個事是其他任何人幹的,我都信,但要說這個事是清古齋的人幹的,那可是把我的腦袋割下來,我也不信。”

薛亮道:“劉亦然,你看看,我說什麽來著?清古齋幫助香港王希賢文物保護基金會破了崇禎藏寶案,那些文物在香港國際會展中心展出,此事在東南亞圈子裏,可謂盡人皆知了。洪爺都不相信的事,你說我薛亮為什麽要信?”

洪爺笑道:“再說這個孫家,以前是上海的古董商,四十年代,從滬上來到香港。他孫家早年也在荷李活道謀生,先人亡故後,子孫與內地的文物販子勾結,大量走私文物至香港,再經由香港銷售至日本、英美法各國。古董生意,不是這麽個做法。他孫家自然也知道業界的看法,後來竟買了一艘船,花費數百萬港幣,將貨船改建為古董船,上設文玩古董造假、儲藏、買賣等場地,在公海上開張營業了。孫家老大被殺,香港古董業界並不奇怪,他做事狠毒,仇家多不勝數,早晚會遭此橫禍。”

洪爺說到此處,看了一眼劉亦然,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道:“隻不過,孫家老大、老三接連被殺,這就有些奇怪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金銀如海的聖庫寶藏,孫家先後搭上兩條命,到了這一步,不把寶藏的事情查出來,估計是不會罷休的。你們現在來,不就是自投羅網?要不然,就是你們手裏有東西,能證明孫老三不是你殺的。否則的話,我勸兩位趁著孫家人還未發現,及早離開這多事之地。”

劉亦然一派鎮靜,道:“洪爺,我有沒有命在,其實並不在我。”

洪爺一怔,沒明白劉亦然的話,正欲開口詢問,隻聽薛亮哈哈大笑,道:“洪爺,劉亦然說得對,他這條命能不能在香港保住,還真不在他,而在於我。我心情好,劉亦然就能活著回到北京;我心情不好,劉亦然就死定了。”

洪爺疑惑地看著薛亮,道:“薛老板,我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朋友的事,我會傾力而為。清古齋現在重張開業,陳家人再現古董行,那麽規矩照舊,他雖然是陳家小姐未嫁的女婿,但看樣子親事已定。清古齋的麻煩,我奉勸薛老板還是盡量別惹。”

劉亦然笑道:“洪爺,您誤會了,薛老板已經在南京救過我一次,我算是欠了他一條命。我這條命,代價不菲,他怎麽可能不收點兒利息,就把我給輕易放過呢?”說著看向薛亮。

薛亮笑道:“行了,劉亦然,你不就是想講講亡靈村的事嗎?你在棺材裏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我現在就來告訴你,你說的那個錯誤,據我想來,就是南京飯局最為重要的東西,那一張被搶的殘頁。”

劉亦然不為人注意地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自從南京飯局被人誣陷,在地下三米處瀕臨死境,他已在腦海中反複推算多次,如果這是一個早就設下的局,現在看來隻有這一個破綻。

眼下,困擾他的謎底就要揭開麵紗。

劉亦然不動聲色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普洱茶,品飲一口,這才抬起頭來,靜靜看著薛亮,等他說出謎底的答案:那張殘頁的背後,究竟隱藏著聖庫寶藏的什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