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心思用盡

飛機降落在南京機場,一輛出租車直接將陳蕾、趙勁夫載往南京朝天宮古玩街。正值下午五時許,行人稀少,有些店鋪已經拉下卷簾門,人們呼朋引伴,三五成群,互相約著去餐廳相聚了。

包不年提到的古玩店,門前有兩個鎮宅的小石獅子,門上懸掛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寫“燦雲軒”,左右兩側是紅字藍底對聯,上聯“三代鼎彝昭日月”,下聯“一堂圖畫燦雲霞”。推開門,店麵不大,三十餘平方米,轉角是櫃台,上麵架設一部電話,兩側博古架,一張花梨木方桌,四把圓凳,茶具在左,文房四寶在右,牆麵裝裱古字畫,布置倒也清雅。

店內無人,趙勁夫叫一聲:“掌櫃的,買賣來了。”

隻見從博古架後轉出一人來,四十餘歲,矮墩身材,大背頭,鼻梁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見到趙勁夫,這人沒說話,臉上有些不耐煩的模樣,轉臉看向陳蕾,上下打量幾番,突然臉上笑容如同棉花糖一樣膨脹起來:“前門大柵欄,清古萬向齋,陳家小姐到了,果然,稀客,稀客。”

這掌櫃的連忙讓座,趙勁夫、陳蕾坐下,還未表明來意,就見他走到櫃台前,拿起座機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口中喃喃三兩句,聽不真切。

放下電話,掌櫃的笑著近前雙手抱拳,向趙、陳兩人施禮,道:“估摸著近期陳小姐就會到南京,今天中午吃飯的當口我還在想,怎麽還沒有到呢?難道是什麽絆住了腿腳?這臨了關門閉店準備回家了,不僅陳小姐來了,沒想到趙副教授也到了敝店,真是蓬蓽生輝啊。”

趙勁夫聞言暗自思忖,一邊笑道:“掌櫃的之前說‘果然’,是因為有人說這兩天陳蕾要到你店裏,看來這人好手段,智計過人,能掐會算,不知是朝天宮哪一路神仙?你剛才打電話,是要把他請來吧?”

掌櫃的擺擺手,笑道:“這人是誰,兩位貴客一會兒就能見到。莫要著急,先喝一杯茶,來,嚐嚐,這可是上好的鳳凰單叢,前半個月剛剛到貨,我還沒開過包,今天兩位貴客到來,我也跟著沾點兒喜氣。”說著忙取水泡茶。

茶品兩道,隻聽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掌櫃的笑道:“人來了,我這就請過來,兩位稍坐。”

門開了,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小姑娘走了進來,梳著馬尾辮,身著淡黃色連衣裙,臉上堆滿笑意。“姐姐,你可來了。”她徑自來到陳蕾麵前口中直叫,又對趙勁夫道,“趙老師,我可聽爸爸說過您的大名,今日一見,我才知道儒雅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掌櫃的道:“陳小姐,趙副教授,這就是你們想見的人,歐靜兒小姐。”

歐靜兒落座,親熱地抓住陳蕾的雙手,扭頭對掌櫃的道:“我要和姐姐說說貼心話,你可以出去了。”

陳蕾見這四十多歲的成熟中年人對一個小姑娘言聽計從,倒退出店,把門關閉,看樣子一時半會誰都莫想進這家店了,倒也納罕。

見歐靜兒熱情,陳蕾反過來輕握歐靜兒的右手,道:“你叫我聲姐姐,我權且稱你為妹妹。不過,我們來南京雖是第一次見麵,還是要請你辦件事。”

歐靜兒笑道:“姐姐莫要說一件事,便是十件八件,隻要我歐靜兒能辦到,那句話怎麽說?對了,提頭來見,萬死莫辭。”

見歐靜兒說得俏皮,陳蕾不由也笑了,道:“那好,第一件事,能不能放包不年一條生路?”

歐靜兒一時臉上露出沒聽明白的神色,突然眼眉一挑,像是搞清楚了,道:“我知道了,包不年當然沒事,他們這些做事的人太差勁了。”

說著她轉過頭,喊了一聲,掌櫃的推門而入,歐靜兒道:“包不年的事,你是怎麽做的?”

掌櫃的回道:“包不年趁我醉酒,借走了筆記殘頁,隨後我派出三人護送他進京,引他去找趙副教授,再至清古齋拜訪陳剛先生。他做好了這事,在北京逛兩三天也就該回家了。沒料想陳先生去了東北,陳小姐倒在家。這會兒諸葛雲明的後人諸葛聰在前門大柵欄看店,每日裏迎來送往,生意不錯。”

陳蕾冷笑道:“妹妹,你還真是關心姐姐,把我們陳家摸得清楚。”

歐靜兒正色道:“姐姐,您是誤會我了。本意是請叔叔來,但機緣巧合,姐姐來了。孫老三一死,亦然哥哥亡命天涯,隻能萬事小心。許多人已經盯上了清古齋,我們不小心些,下一個死的可能就是我們了。”

歐靜兒說完,一雙眼睛看著陳蕾,眼神清澈,並無一絲奸詐之意。陳蕾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麽,有人盯上了清古齋是肯定的,她說“亦然哥哥”……

趙勁夫從衣兜裏取出裝在塑料袋中的那張殘頁,道:“用一張假的殘頁做釣魚的餌,把我們釣來……”

話還沒說完,歐靜兒手一揮,掌櫃的退去,她這才道:“趙老師,我這麽稱呼您,可以嗎?這可比趙副教授要貼心啊!哦,既然您不反對,那我就這麽稱呼您了。如果沒這東西,突然有個人找上門來告訴您,您的一個朋友要死了,您會相信嗎?您不把我打出來,那是看我年輕、不懂事。要是我再說上幾句,劉亦然會死是因為金銀如海的聖庫寶藏,趙老師,您不得把我送進火車站,給我買張最近的車票,或者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啊?”

她一番話說完,隻是看著趙勁夫,一臉無辜的模樣。趙勁夫嘴一張,剛要說話,歐靜兒又道:“趙老師,我又不禮貌了。搶著再說兩句,就是怕您誤會。您想啊,一張涉及寶藏信息的關鍵殘頁,萬一包不年給丟了呢?雖然派了三個人跟著,但萬一還有別人盯著,出了岔子,罪過可不就大了?”

陳蕾道:“真殘頁在哪兒?”

歐靜兒忙對陳蕾笑道:“我就知道姐姐要問,一會兒自然有人送來。隻是,你們不想知道那天晚上劉亦然到底出了什麽事嗎?”

趙勁夫道:“殘頁真,劉亦然危險;殘頁假,劉亦然安全。”

歐靜兒咯咯笑了,道:“趙老師,你能不能先別急著下結論?讓我也說說啊,問題就在於,那張殘頁是真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因為四件文物中最重要的殘頁被搶了,孫老三被劉亦然殺了,當然,我懷疑這是嫁禍於人,亦然哥哥和薛亮逃走了。大先生的飯局搞成這個樣子,按正常人的理解,誰當天逃走了,誰的嫌疑就最大,這也是大先生的判斷,所以他派出人,要把亦然哥哥和薛亮抓回來。否則的話,大先生的臉可算是丟光了。”

陳蕾不由道:“亦然還活著,保他命的方法就是找到聖庫寶藏?”

歐靜兒笑道:“姐姐果然厲害,孫老三的家族相信凶手是亦然哥哥,是不會放過他的。大先生組飯局為的正是聖庫寶藏,現在他認定是亦然哥哥和薛亮殺了人,搶走了殘頁。而找到寶藏最關鍵的信息,都在殘頁當中。一旦到時候寶藏找不到,大先生會信嗎?亦然哥哥的麻煩就在於此。”

趙勁夫想了想,道:“有了殘頁上的信息才能找到寶藏,所以亦然無論有沒有殘頁,如果寶藏不見了,那他必然是頭號懷疑對象。”

陳蕾道:“妹妹,你當天晚上在場,據你看來,誰最有可能嫁禍亦然?”

歐靜兒道:“我當天晚上雖然在場,但我覺得,孫老三本不至於被殺。因為殺了孫老三,得罪的不僅是香港孫氏家族,還有大先生。大先生殺客人?可能性不大。馬衛是大先生的代理人,他背叛大先生,除非他不想活了。周華與孫老三第一次見麵,南京、香港遠隔千裏,從來沒打過交道,更沒理由殺他。薛亮來自美國,CC係的後人,手段層出不窮,他的公司在世界各地尋寶,尤其是在東南亞一帶,三艘尋寶船挖出了不少好東西,大先生也忌憚他三分。我代表爸爸出席飯局,會殺孫老三?姐姐你想,我一個小姑娘,把銀筷插進孫老三的眼睛裏一擊斃命,可能性有多大?”

趙勁夫歎了口氣,道:“如果這是一個局,那設局的人真是心思用盡,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算來算去,凶器在誰手裏,誰自然會被認為是凶手,可偏偏凶器在亦然手中。而搶走殘頁的人,薛亮的可能性最大。更何況,這兩個人逃走了,簡直是把刀子塞進對方手裏,任人宰割。”

陳蕾道:“當時的情景,亦然手中拿著凶器,四件文物又被搶了,他若是不逃走,這個黑鍋他是背定了。隻是薛亮為什麽要幫他?”

歐靜兒道:“姐姐,您想啊,如果您處在薛亮的位置,您會不會幫亦然哥哥?”

陳蕾默然,想了想,點點頭。

歐靜兒一怔,顯然沒料到陳蕾竟然會認同她的說法。她目光一轉,看向趙勁夫,道:“趙老師,亦然哥哥現在還算安全。我們現在是在和追殺他的人賽跑,早一天找到寶藏,亦然哥哥就早一天安全。”

趙勁夫笑道:“話是這麽說,可歐小姐為什麽要幫我們?”

歐靜兒調皮地笑道:“聖庫寶藏,金銀如海。”

趙勁夫不由得歎息:“這個理由,確實讓人無語,也確實能說得通。”

陳蕾道:“殘頁記錄的應該是李秀成供詞的刪改內容。這些刪改的內容,指向的是聖庫寶藏的秘密。可是,曾國藩刪改的到底是什麽,沒有殘頁佐證,倒也難猜。”

歐靜兒道:“也不一定。因為據我所知,飯局中被搶的殘頁,並不是找到寶藏唯一的線索。”

趙勁夫道:“你是說,殘頁不止一張?也對,既然是殘頁,那麽必是完整的內容分割出去的一片。”

歐靜兒道:“如果殘頁記錄的是自供中關於寶藏的信息,那麽這些信息,也來自於曾國藩刪改的內容,我這樣說,趙老師您同意嗎?”

趙勁夫點頭道:“沒錯,小姑娘聰明伶俐。曾國藩日記、家書等,確實記錄著刪改李秀成供詞的痕跡。從這些信息中倒推,是能夠找到聖庫寶藏一些蛛絲馬跡的。”

歐靜兒道:“爸爸自從知道了聖庫寶藏存在的消息後,就和趙老師一樣,仔細研究了曾國藩幾乎所有的文獻資料。他和我講過,根據包括曾國藩家書、日記等文獻資料的記載,李秀成自寫供詞至完成,共用了九天。在這九天時間裏,一天算作一段,共為九段,每天寫完,就被曾國藩拿去,若是經過刪改,那必有上下文不通之處。曾國藩在同治三年七月初六的日記中說,供狀四萬餘字,本日校二萬餘字。那時曾國藩所校全文,並非他一人獨自刪改的。”

趙勁夫一驚,和陳蕾同聲問道:“這麽機密的事,曾國藩不是一人刪改的?”

歐靜兒笑道:“曾國藩是何等人,這麽繁重的工作,怎麽可能一人來做?他在七月初七的日記中說,將李秀成之供分作八九人繕寫,共寫一百三十頁,每頁二百一十六字,裝成一本,點句劃段,並且以紅紙簽分段落,封送軍機處備查。在世界書局出版的版本中,可以明顯看到曾國藩用紅筆標明的錯別字,以及刪改增加的文字。這就是說,在根據曾國藩的指使由八九人進行抄寫刪改的過程中,曾國藩做了把關的工作。”

趙勁夫恍然大悟,道:“看來所指的殘頁,正是李秀成自供中和聖庫寶藏有關的完整部分了。這些殘頁的出處,是曾國藩的可能性不大,自然是參與抄寫刪改的八九人之一了。”

歐靜兒點點頭,接著道:“曾國藩刪改了什麽,對這幾個人必有指使。他的心腹趙烈文,肯定是參與了刪改工作的,他在七月初七的日記中明文記載,‘中堂囑餘看李秀成供,改定谘送軍機處’。七月初十又記,‘囑重看李秀成供,並分將付梓’”。

陳蕾道:“看來你們歐家為了聖庫寶藏,真沒少下苦功夫研究。”

歐靜兒道:“姐姐別這麽說,我們是小門小戶,爸爸命好,發了家,起了勢,也就二三十年的光景,比不上清古齋數百年的名號,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陳蕾沒想到歐靜兒會這麽說,又不想此時作口舌之爭,對方是敵是友尚不清楚,又連聲叫姐姐,親熱得很,也不好再說什麽。自己因劉亦然生死未卜,心神不免有些浮躁,於是就隻聽二人分析李秀成供詞刪改的來龍去脈,心裏再細細盤算。

趙勁夫思索了一會兒,道:“我記得,李秀成供詞中自己也有寫下字數多少。從這方麵,倒也能作一個判斷。世界書局版本中記,第三十一頁書口處有‘到此總共一萬八千之數’。按照每頁五百餘字計算,還有天頭補充的內容,三十一頁的字數,和李秀成自記的一萬八千之數相差無幾。第四十頁書口處,記有二萬八千五。但從第三十一頁到第四十頁,按照增加九頁,每頁五百字計算,至多不過五千字,而李秀成記數比第三十一頁一萬八千數增加一倍有餘,那麽這一萬多字去了哪裏?後麵還有,累計相差許多。那麽,按照曾國藩刪改的前後文不連貫之處,是能夠推斷出所刪改內容的。問題在於,我們能想到的,曾國藩也想到了。”

歐靜兒點點頭,道:“趙老師講的和我爸爸說的毫厘不差。爸爸的書房珍藏裏,有一本1936年影印本《克複金陵賊黨供招——李秀成述》,曾國藩在批記中寫了刪改的內容[1],在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曾國藩曾向朝廷上折,名為《欽奉諭旨分條複陳折》,上麵記錄了他刪改李秀成供詞的內容,與批記所記相同,唯一補充的部分,有這麽一句‘自誇戰功,與各路軍報不甚符合’。”

趙勁夫道:“曾國藩主動承認了刪改供詞,等於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一盤子黃豆裏混進去一顆白豆,把至關重要的內容——相信必有聖庫寶藏的信息——也一同刪除。日後就算是朝廷問起來,也有個說辭,不至於被動。”

歐靜兒道:“按照爸爸的研究,他認為曾國藩不僅不會被動,根據他向朝廷主動上折子奏報的內容,他所刪改的內容,甚至讓他取得了主動權。比如說,供詞中對李鴻章在常州、紹興、寧波與之交戰的情況表示輕蔑的部分,全部刪除,這自然讓李鴻章感激不已。不過,經翻閱研究海量的相關文獻資料,爸爸認為,和聖庫寶藏有關的刪改信息有九百字左右,也就是說,筆記殘頁,至多隻有兩至三頁紙。”

陳蕾此時突然道:“你父親研究聖庫寶藏這麽多年,最重要的線索,不會隻是證實了筆記殘頁的存在吧?”

歐靜兒咯咯笑道:“姐姐,這正是我接下來要對趙老師說的,見姐姐一直不說話,我還以為是為亦然哥哥的事煩心呢。當然,爸爸自得知聖庫寶藏的事情後,一直以來都頗為用心。他在國內的合作夥伴,就是周華周叔叔。這家古玩店,也是他家的產業。”

趙勁夫道:“我剛才還在想,你是從日本回來代替父親參加飯局的,生意、產業主要也在日本。聖庫寶藏的事情,就算是你有心,探查這許多秘密,也有些鞭長莫及。”

歐靜兒道:“趙老師,您別誤會。沒錯,爸爸的合作夥伴是周叔叔,隻是外界並不知曉。兩個人的力量比一個人大。爸爸的影響力在東南亞國家,但在國內尋寶,周叔叔的影響力遠超爸爸。聖庫這麽大一筆寶藏,一家是吃不下去的,強要吃進去,隻會把人肚皮撐破。這也是為什麽大先生要組一個飯局、一筆寶藏多家吃的原因。不傷臉麵,人人都能吃飽。”

陳蕾道:“那倒是要向你請教了,大先生邀請五人,端上毒菜與四件文物,如此慷慨?我猜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他一家吃不下,而是被邀請的五家中有人拿著另一件重要的東西,比如說,另一份筆記殘頁。飯局的真正意圖,是要查出誰拿著另一份殘頁。如果談得攏,那就合作尋寶;談不攏,毒菜傷人,那時候才是你爭我搶、要命的勾當。”

陳蕾說一句,歐靜兒歎一聲,待陳蕾講完,歐靜兒忍不住大笑道:“姐姐,我真是佩服死你了!我就想姐姐不說話,一定有原因,看來您是正在腦海裏複盤那場飯局呢。”

趙勁夫笑道:“行了,小姑娘,你就別吹捧你這姐姐了。她心裏難過得如同大病初愈,你還有什麽秘密是你這姐姐不知道的,快點兒說出來,也省得我們一步步猜了。”

歐靜兒嗯嗯連聲,收拾起笑容,正色道:“姐姐說得沒錯,在我看來,大先生的飯局,確實極大可能是以殘頁引出其他殘頁的勾當。筆記殘頁,據我所知,至少有兩份。如果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其實這是蔣介石告訴我的。”

趙勁夫一驚,道:“薛亮?”

歐靜兒故作歎氣道:“趙老師,您這樣不給麵子,把秘密早早說出來了,我還怎麽講呢?我賣個關子,讓姐姐開開心,不要這麽悶著,您倒好,一點兒麵子也不給。”

趙勁夫看著歐靜兒撒嬌的模樣,隻好無奈地嘿嘿笑了兩聲,不再說話,示意歐靜兒講下去。

歐靜兒笑了,雙手一攤,作勢道:“蔣介石何許人也?CC係要討好他,沒有十成的把握,查不出聖庫寶藏,別說蔣介石了,陳立夫、陳果夫兄弟也不會饒了端上這道大菜的人。這裏麵就要提到一件事,CC係是國民黨特務大本營,他們也不會平白無故相信一件事。趙老師,您看我講得對不對?”

趙勁夫不由笑道:“嗯,我來配合你的表演欲。沒錯啊,他一定要有證據,否則讓CC係的對頭軍統得知,這一盤大菜會變成毒菜。”

陳蕾見趙勁夫怪模怪樣,手臂環抱著比畫大菜,忍不住也笑了。

歐靜兒笑道:“哎呀,姐姐你笑了啊,剛才我好擔心自己說錯了話,讓姐姐犯愁了。CC係的人堅信有聖庫寶藏,是因為有一個叫富禮賜的人,是英國當時駐寧波領事,他寫過一本書,叫《天京遊記》。這本書爸爸的書房裏有,我看過,上麵記載了一件事,他去過李秀成的忠王府,裏麵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

趙勁夫道:“這倒是真的,李秀成的財富驚人,他在自供裏說,1863年他離開天京去往蘇州,洪秀全要他出銀助餉十萬兩。後來李鴻章攻克蘇州,打入忠王府,裏麵僅錫器就賣了二十多萬斤,一個忠王尚且如此,那聖庫寶藏更加不得了。”

歐靜兒對趙勁夫做個鬼臉道:“趙老師,那些您知道的啊,我就不說了,我偏說一些您不知道的。”

她轉過頭來,接著道:“羅家倫,時任蔣介石總司令部政務委員會教育處處長,在1928年寫給顧頡剛的一封信中,與其商量購買李秀成的供詞。這封信原文大概是這個意思:此供詞外間傳抄皆是改過的,真的在曾國藩家,上有曾氏手批。此稿曾家秘不示人,以其助清鋤漢結怨故,曾氏一孫屢欲毀之,經陳家人[2]勸阻,現幸此人已死,此稿當在其子侄手,曾家此房甚窮,或可設法動之以利。趙老師,這個小秘密,您知道嗎?”

趙勁夫哈哈大笑,道:“你再長大些還了得?”

歐靜兒得意地笑道:“趙老師,您說笑了。我長大了,您也學識越來越高了,難不成還有歲數越大、學識越低的道理?我再如何長大,也比不上趙老師您的博聞強識。我不過近水樓台先得月,爸爸花重金買到相關資料,這封信也在其中。”

趙勁夫道:“這羅家倫,想來倒是派人去了曾家,不過不知是誰。”

歐靜兒道:“他也不是派,這人名頭大,用委托二字可能更好。此人姓陳名登恪,是陳寅恪的兄弟,這也是陳寅恪為什麽能看到李秀成供詞原稿,說出那句話的原因:曾國藩不肯把它公開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隱。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機密中的機密了。但有一句話,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羅家倫想買曾府秘藏的李供原稿,別人也想得到原稿。”

趙勁夫道:“天下的秘密,隻要有第二個人知道,從此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尤其是涉及如此規模的寶藏。”

歐靜兒點點頭,道:“不過,這件事再出現,就是1944年了。那時候出了一件事,就是廣西通誌館派遣了秘書呂集義,去往湖南長沙府湘鄉縣曾國藩老宅富厚堂,呂集義根據九如堂本,與安慶本對比,將被曾國藩刪除的五千六百字一一抄下,並且拍攝了十五張照片。”

趙勁夫興奮地一拍桌子,道:“你說的這個版本,是不是羅爾綱以呂集義先生補抄的本子,和四張照片為底本作注,後來在開明書店出版的《忠王李秀成自傳原稿箋證》?”

歐靜兒道:“我就講嘛,趙老師博學廣識,哪能夠難得倒?不過,趙老師,您隻了解到文獻記載下來的內容,那些隱藏在曆史時光裏的故事,倒是不見得了解多少。首先,您想過嗎,既然是十五張,為什麽他用作對照作注的底本照片,隻有四張?”

趙勁夫一怔,顯然他沒想到歐靜兒會如此發問,隻得看她如何解答。

歐靜兒道:“曾國藩的後人,在當地也是名門望族,一些有權勢者都未必能從曾家看到秘藏的李秀成供詞的原稿。呂集義一個廣西通誌館的秘書,遠道而來,與曾家並不相識,來了之後,被好吃好喝好招待,又是拍照,又是對照抄錄秘藏原稿,這是為什麽呢?”

趙勁夫點點頭,道:“這確實是有些奇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歐靜兒看向陳蕾,隻見陳蕾也微微點頭,這才接著講起來。

呂集義從桂林出發,到達湖南衡陽,走了兩天才到達曾宅。接待他的是曾國藩的曾孫曾昭樺,對方直接告訴他說,這份秘藏的供詞原先是藏在家裏的,後來因為戰事緊張,早已藏到外麵了,不給他看。

但是,第二天清晨曾昭樺又告訴呂集義,說可以看了,不過隻能在藏書樓上看,不能帶出去。一晚時間發生了什麽?沒人能說清,但呂集義上了藏書樓,看到了原稿。據呂集義的記載,當時他看到的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共七十四頁,寬五寸,長八寸二分。橫條簿書寫,表麵有汙損,頗多褶紋,中縫記有“吉字中營”,這是曾國荃所率湘軍的番號,正是攻克天京時的部屬。每頁直格,共三十二行,每行十三至十八字不等。

呂集義抄錄對照的時候,曾家的後人分別輪流守在桌旁,寸步不離,到了用餐、休息時,必將李秀成的原稿帶回內室。也就是說,這份由曾國藩親自批改增刪過的李秀成手跡,自始至終是在曾家後人眼皮子底下,交由呂集義抄錄的。

呂集義是以1936年九如堂本為底本,一一對應,參照原稿增刪處抄錄的。抄錄時間共五天。最後呂集義和一名拍攝師在曾家富厚堂藏書樓求闕齋,將自認為重要的內容,拍攝了十五張照片。

羅爾綱拿到的四張照片,是從誰人手裏取得的,說出來倒也是蹊蹺,是當時的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那麽,一省之主席,為什麽對曾國藩秘藏李秀成供詞感興趣?

趙勁夫點點頭,道:“十五張照片,有四張是當時一省之主席拿著的。看來,聖庫寶藏吸引了許多國民黨高官的目光。”

歐靜兒道:“這十五張照片裏麵有沒有聖庫寶藏的內容?殘頁所記,來源於哪裏?這正是CC係特務要判斷真偽的事情。”

正說著,門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歐靜兒站起身來,笑道:“我正說到緊要處,周叔叔就來了。也好,我正擔心說不清,被姐姐和趙老師笑話呢。”

周華上前寒暄幾句,然後坐下,歐靜兒添置茶杯,重沏鳳凰單叢。周華道:“趙副教授,陳小姐,你們最想知道的事情,無非兩件:劉亦然的生死和筆記殘頁。這兩件事糾結在一起,彼此互為表裏。我現在能夠告訴兩位,確實有筆記殘頁,原因很簡單,其中一張殘頁在我手中。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必須合作,否則劉亦然必死無疑。”

趙勁夫冷笑道:“你這話的意思,算不算威脅?”

周華大笑,道:“我已經盡量避免讓兩位有如此印象,看來,還是我的表達方式不對。靜兒,你來說。”

歐靜兒應聲道:“趙老師,您先別急。我隻問您一句話,南京的這場飯局,孫老三的死誰最能脫開幹係?”

陳蕾想了想,道:“最無辜的人,是大先生,因為誰也不會懷疑他。請客的人,不會殺自己的客人。一旦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僅他的名譽受損,還會招來參加飯局的所有人的反擊。”

歐靜兒道:“姐姐講得沒錯,表麵上看來,大先生是與孫老三之死最沒有關係的人。第一,他當時不在場,由他的管家馬衛招待五人。第二,殺了孫老三,屬於他的殘頁被搶,怎麽看也是大先生的損失最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殺孫老三。孫老三活著,對他來說利益最大。”

周華端起茶杯,品飲一口,道:“但是,大先生拿出手中的殘頁,不過是想引出另一張筆記殘頁。我好奇的是,我自己手中有一張,大先生的手中如果也有一張,那麽來的其他四人中誰還有殘頁。靜兒的父親是我的合作夥伴,她手中自然沒有。孫氏家族,常聽人說藏有聖庫寶藏的相關東西,高價買賣,不過早被人買走了。薛亮是CC係的後人,自1928年起,CC係便派人尋訪查找相關事物,他手中可能會有。劉亦然來自清古齋,也有可能擁有,畢竟,萬向不懼,清古齋有什麽也都正常。”

話至此處,趙勁夫不由看向陳蕾,他從來沒有想到,清古齋的名氣竟然如此之大。陳蕾不動聲色,隻是仔細聽周華接著道:“我心中所想的事,如果誰有筆記殘頁,也一樣會有相同的打算。那就是,聖庫寶藏一家吃不下,無論筆記殘頁有幾份,必須要聯手。也正因如此,我與靜兒的父親才會聯手出席飯局。隻是沒想到他身體堪憂,這才派了靜兒前來。還好那一晚你沒出事,我卻是擔心得很,怕萬一有事,對不起你父親。”

歐靜兒道:“姐姐,趙老師,周叔叔講得很明白,唯一有殺人動機的人,其實正是表麵上看來最無辜的人,大先生。孫老三一死,他可以追殺薛亮、劉亦然,如果他們兩人身上有筆記殘頁,那麽自然是歸於他手。更何況,他打著為孫老三報仇的名義,反而可以和孫氏家族聯手,按照孫家的慣例,老大死了,不想著報仇,偏偏差來老三參加飯局,看他們這種要錢不要命的風格,大先生怎麽肯輕易放過?”

周華放下茶杯,道:“我沒有派遣任何人去追殺劉亦然和薛亮。大先生殺了孫老三,是在故意模糊焦點,將懷疑的對象引到我身上。最起碼薛亮會這麽認為。他既這麽想,劉亦然難免不受他的影響。那麽趙副教授和陳小姐,也會將我當作敵人。這個世界上,混古玩圈的人沒人想和清古齋作對。現在清古齋重張開業,日子長得很,我周華要的是和陳家合作,怎麽會殺了孫老三嫁禍給劉亦然,得罪陳小姐?”

陳蕾沒有接周華的話,卻對歐靜兒道:“靜兒,你幫姐姐一個忙?”

歐靜兒一怔,不由輕笑出聲,道:“姐姐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我覺得,您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周叔叔主動前來,這也說明他問心無愧。雖然最後的目標是請姐姐和趙老師幫忙,破解殘頁內容,但這也是為了救亦然哥哥。畢竟以大先生的勢力,想殺我們簡直是太容易了。找到了聖庫寶藏,我們才有和大先生談判的條件。”

陳蕾笑道:“靜兒,你如果再長幾年,恐怕連我也未必看得出來。你心機深沉似海,說話八麵玲瓏,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有你這般手段。幸運的是,我總算是比你早生幾年。我說的事情,不是你講的內容。我要說的是,你幫姐姐一個忙,將身上帶著的另一份筆記殘頁拿出來,和你周華叔叔的筆記殘頁拚在一起,這樣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聖庫寶藏。”

此言一出,周華臉色突變,大吃一驚,所有人都看向了歐靜兒。歐靜兒臉色終於變了,嘴唇緊緊抿起。周華霍地站起身來,高聲問道:“靜兒,你說實話,難道是你在那天的飯局上搶走了筆記殘頁?”

注釋

[1]原文如下:“其別字改之,其諛頌楚軍者刪之,閑言重複者刪之,其委婉乞貸一命,請求招降江西、湖北之各賊以贖其罪,所言招降事宜十要,洪逆敗亡十懊,均予刪除。其餘雖文理不通,事實不符者,概不刪改,以存其真。”別字,指太平天國獨有的文字,楚軍指曾國藩的湘軍。

[2]指陳三立,和曾家係親戚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