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亡靈之旅

劉亦然的眼前,出現了一座巍峨的青山,峰高林密,那時天剛亮,遠處還看不真切。薛亮多付了五百元,要求出租車司機向另一座城市開去,住上一夜再回去。

薛亮看著沉默不語的劉亦然,道:“怎麽,你怕了?不敢上山?”

劉亦然道:“亡靈村莊,隻在意有什麽可以交換的利益。我在想,有什麽利益可以作為籌碼,在這裏求得一線生機。”

薛亮笑道:“什麽利益?你仔細想想,你在飯局上殺了誰?孫老三!是誰救了你?是我薛亮!這麽一來,那追殺我們的人是誰?十有八九是孫老三的人。我們的生機,就在於這裏的人仇視孫老三。”

劉亦然若有所思,道:“這麽說,你是早早做好備選預案了,亡靈村,是你的第二個逃生選擇?也就是說,你料到孫老三會被殺。不過,細想起來,赴宴的五人中,孫老三是最弱的,根本沒理由非在飯局上殺他。所以隻能說,孫老三並不在被殺的選項裏,他被殺,是個意外。”

薛亮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思索了一下,道:“孫老三被殺,意外的可能性極大。大先生勢力再大,要殺孫老三也要仔細掂量掂量。孫老三的家族控製了香港與內地古董交易至少一半的量,從內地暗門子流到香港的古董,幾乎都要經過孫氏家族之手,而這些內地的古董向歐美等地流轉,也是要經過他們家族的。大先生的貨要走出去,沒有理由得罪孫老三。不僅是大先生,在古董行裏,隻要你的貨想往國外走,香港作為亞洲古董文玩的集散地之一,根本無法避開孫氏家族。”

劉亦然道:“你剛才說亡靈村的人仇視孫老三,他的人在村裏盜過墓?”

薛亮道:“孫老三的人在村裏盜沒盜過墓不好說,但孫氏家族會指定某樣文物,他隻在乎你能不能拿到貨,不會在意是誰、從哪裏得到的。若是盜掘流向香港,國際買家收貨,是要知道從哪裏出貨的,因此這個不難打聽。孫氏家族經手的一件瓷器,正是從亡靈村出去的。亡靈村的人是做什麽的?隻不過香港鞭長莫及,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不能得手而已。”

劉亦然笑道:“CC係的手段果然名不虛傳,下這麽大功夫,看來你從美國回來參加飯局,是誌在必得了?”

薛亮嗬嗬冷笑道:“誌在必得?還是先把命保住再說,沒有命在,再多的財富也沒意義。孫老三的大哥死了,本來就是非常蹊蹺的事,如果他大哥不死,孫老三也沒有機會參加飯局。劉亦然,你想沒想過,他的大哥為什麽死?是不是如果他大哥來參加飯局,設局的那個人無法控製局勢,所以必須要他大哥死呢?這樣一想,你就知道對手有多可怕了。”

劉亦然細細思量,一時沒有說話。兩人一路向前行去,正是東陽初升之時,青山翠綠,景致儼然:峰以山泉為引,水潤喉甘神搖,林蔭飽滿如懷,草色延蔓生香。方桌木凳,安坐宛岩,去看這青山景色,若是春露燦陽,新芽吐枝,影落院,澗聞聲,神靜安,心鬆閑,磬擊鳴,道自然,可不正是人間仙境?

入山訪村,自然會去尋蹤覓跡。來到此處,山外炎熱,踏入青山,暑意頓消,如同身處兩個世界。劉亦然聽到鳥聲和鳴,感受清風如許,輕觸肌膚,毛孔也舒坦得緊,不由想用一個詞語來描述,斟酌再三,卻遍尋不得。也罷,體味何需言語?想到這裏,腳下也似輕快了些,如禦風而行,快哉快哉。

一路行來,但見奇峰疊嶂,幽穀深潭,參天古樹,縱橫溪澗,岩濕山潤,泉湧不斷。可行處,丹梯千級,可見處,曲徑通幽。在追求質樸、崇尚自然的道家眼中,這樣的環境便是洞天福地,因此,這裏的道觀亭閣也多隱於林木綠蔭間,意境天成:不強求中軸對稱,多取自天然,皮瓦樹柱、木頂竹欄,伴山泉、臨石岩,幽致處處。其多借古代南方民族幹欄式建築結構,與山林岩泉融為一體。亭閣、牌坊星布山道,棧道、丹梯沒於林間,相映成趣。依山就勢,臨水修橋,高則為殿,洞則為宮,所建令人歎為觀止:奇於岩、險於峰、幽於林、隱於山。當真是“長級通疊閣,蒼翠間青瓦”,與道家“見素抱樸”的意境隔空相望,遙相呼應。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正是“道法自然”真義。

兩人沿著山路,時不時看到村民,著青衣,緩步行,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打聲招呼,村民熱情,從身上取出糕餅清水,劉亦然、薛亮也不客氣,一一食用。薛亮掏出錢來,村民們也不收取,隻是看著他們笑,一人道:“你們來,是為求命,送你們這幾塊糕餅算得什麽?”說完徑自離去。薛亮不由愕然,劉亦然笑道:“看樣子,亡靈村的人指著我們這些上山來救命的人養活,怎麽會在乎你這區區五十塊錢?”

薛亮嗬嗬冷笑,自顧自向前走去。轉過山路,青山上竟出現了一窪平整地勢,一條青石板,恰逢昨夜雨落,水痕猶在。一座村落,湖水稻田,佐近遠方高山。天地如洗,水田似鏡,倒映碧空,雲動留痕,更妙在村外有竹,隨風搖擺,真是桃源之地了。

如此景致,卻是亡靈聚集之地。

一座天藍色的建築,聳立於進村必經之路上。山門前豎立著青石碑,蒼茫墨綠,竟不知何時所建,字跡倒清晰可辨:一不迎香客,二不做道場,三不受朝拜。

薛亮不由咂嘴稱奇,道:“我隻聽說亡靈村規矩多,八百多年了,終於有機會一見,看這意思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了。”

劉亦然道:“規矩多,意味著能辦事。豎立石碑,避人香火,是免閑人進出。看起來,我們是來對地方了。”

兩人經山門而入,隻見非寺非觀,前後三進院落,一條青磚路穿院落而過。前進後出,竟是兩座山門出入。院落不種花,也不植樹,屋麵覆蓋藍瓦,屋簷長滿青草,隨風飄揚。簷口曲線高高翹起,伸展向前方,眾多屋簷錯落有致,高如群峰,低若遊龍,觀來此起彼伏,層疊變化萬千。

院落分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作為守護,藍青磚雕刻“福、壽、長、命、吉”等字,青藍瓦裝飾蝙蝠、卷草、玉蟬等圖案,更顯富麗堂皇。牆麵、柱身刷漆上色,白牆紅柱,煞是齊整可觀。

依次走出院落,劉亦然歎道:“這座院落設計得巧妙,三進偌大建築,無花無草,藏不住人。看來這裏的人不希望人多,反倒是希望人來得越少越好。石碑擋住妄求之人,對於亡靈村的人來說,還真是件省心的事。”

兩人穿過院落,進入村莊,隻見街道兩邊遍布棺材、骨灰盒,細看過去,小孩子戴著死人的帽子,身穿死人的壽衣在玩耍,花圈、紙人、紙馬等到處都是,詭異至極。

薛亮不由感慨道:“這裏的人倒真是不避諱。村裏村外,怎麽全是死人吃穿用度的東西?”

劉亦然道:“你把我帶到亡靈村,怎麽自己還不知道?”

薛亮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劉亦然笑道:“還有薛老板不知道的事,看來我榮幸了。亡靈村的建築,雖然非寺非觀,但道家的元素還是多一些。我聽一個故去的好友講過,死亡是所有人都要麵對的結果,而如何麵對生死,就是不同人之間的區別。孔子講,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未知生,焉知死。曾子又說,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而道家別出心裁,樂生哀死。”

薛亮道:“你的這位朋友,怕不是李小軍吧?倒是想得通透。”

劉亦然不由冷笑道:“薛老板,你的手段厲害,倒是調查了我一個通透。不過,細思起來,小軍的話也有道理,道家以生為樂,以死為哀。我印象比較深的一件事,是在遇到一次大危險時,我們幾個人幾乎都感覺死定了,唯有他坦然自若。我很奇怪,怎麽會有這種人。他和我講,凡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一死終古不見天地日月,脈骨成塗土,人居天地,終有一死,生可,死畏。道家哀死,這才有了數百年道家煉製丹藥,內外雙修,尋求長生之道,以修仙之道麵對死事。亡靈村的人,大人小孩身處死地,用亡靈的用品,其實是道家逾越死亡的方式。”

薛亮不明所以,道:“我隻聽人講,亡靈村人屍氣重,一時不明白什麽意思。依你的說法,這倒是他們麵對生死的方式了。不過,敢如此生存下來八百餘年,雖說見怪不怪,膽子也不算小了。”

劉亦然邊走邊道:“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亡靈村的人如此,其實是通過死亡,將死變為通往神仙世界的橋梁。這個不奇怪,在道家來說,經過身心修煉,成仙的一種方式就是屍解。你說的八百年來流傳亡靈村人屍氣重,其實是講他們成仙的方式。”

薛亮道:“屍解成仙,這倒是有趣得很。”

劉亦然麵色嚴肅,道:“現代的語境已經沒有屍解成仙了,但早在數百年前,在科技尚未發達之時,道家盛行,成仙的方式多種多樣,屍解也是其中之一,屍解之外,又有棺解、水解、火解、兵解等多種方式。最早的屍解源於漢朝,漢武帝夢到與李少君相往,數日之後李少君病故,其棺無屍,隻有衣帽皆在。”

薛亮道:“這麽說來,亡靈村倒是人人可以成仙了?”

劉亦然搖了搖頭,道:“怎麽可能?就算是數百年前,也不可能人人成仙。用現在的話來說,能否成仙,也有階級劃分。上等人身形皆在,所謂舉形升虛,稱之為天仙;中士遊於名山,稱為地仙;下士先死後兌,是為屍解仙。在更早一些時期,按道家的理解,人被埋葬數年後開掘墳墓,肉身不見,隻有衣冠等物,就是成仙飛升了。其實,這隻是對抗死亡、理解死亡的一種方式,哪裏有什麽飛升成仙。”

薛亮笑道:“且不管它,我隻知道,這裏能夠救我們的命。聽說數百年來,亡靈村將活人當死人,凡是犯事的,或者是得罪人的,辭官仍被追殺的,唯死不能脫的,都來找他們。村莊表麵賣紙人棺材,暗地裏幫助需要假死消失的人,活人消失,死人複活,但代價不菲,你身上最寶貴之物,想活就得交出來。據說亡靈村曾讓亡國的皇帝死而複生。現在看起來,也就是以屍解的手法掩人耳目了。”

劉亦然黯然無言,半晌方道:“事生如事死,成仙又超越了生死。村莊做的是亡靈的生意,他們這種生死觀,也是村裏人與死亡相伴,從不畏懼的原因吧。隻是……”

話未說完,薛亮打斷了他,道:“你這些話啊,還是向他們說去吧。”說著左手向前一指,隻見兩名村民,身著青袍,笑容可喜,迎著兩人走來。其中一人微笑著抱拳拱手,問道:“兩位貴客,是來訪友還是來避難?”

薛亮三句話講明來意,訪友村莊,那人再不問第二句,隻引著劉亦然、薛亮前往村中。早有人沿途招呼,村莊裏的人看到來了兩個陌生人,漸漸圍攏過來。人越聚越多,直至劉亦然發現抬腳都很難時,四五十人已將兩人團團圍住。

劉亦然道:“薛老板,看來你是說錯話了,訪友?你倒是找了一個好理由。這麽多朋友歡迎我們來,你再不想想辦法,我們可要好看了。”

薛亮麵色尷尬,卻也並不驚慌,隻是高聲道:“雲鶴八卦麒麟瓶。”

圍觀的村民們一聽這話臉色大變,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就將薛亮臂膀架起,劉亦然也被村民們推搡起來,不由大喊道:“薛亮,你這是玩的哪一出?”

薛亮奮力掙紮,口中直喊:“我要見族長,我要見族長。”

一名村民大手伸過來,將薛亮推得一個趔趄。薛亮大怒,“啪”的一聲,重重一個耳光抽在了那村民的左臉上。村民們大叫:“拿繩子來,拿索子來。”薛亮又一個耳光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那村民右臉上,場麵頓時一片大亂,四五名村民,七八隻手將薛亮抓得死死的,大叫活埋了兩人。

正哄鬧間,隻聽一人叫喊,人群中分出一條路來,一個身著白衣、五十多歲的人走了過來。薛亮一見,立即大聲喊道:“族長,你再晚一會兒,就再也見不到雲鶴八卦麒麟瓶了。”

族長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兩人,道:“麒麟瓶丟失之後,已經很少有陌生人來村子裏了。說清楚了,是朋友;講不明白,你們今天下不了山。”

薛亮忙道:“事情機密,當眾說不得。”

族長眉頭一皺,似欲發作,但見薛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於是使個眼色,叫眾村民退去,隻留六名身著青袍者帶兩人跟隨他而去。

到了村中唯一的兩層院落,推門而進,族長落座,薛亮剛想坐下,卻被身後大漢一把薅住衣領,拎了起來。

薛亮笑道:“族長,這可不算是待客之道吧?”

族長點點頭,大漢鬆手,薛亮與劉亦然這才坐下。兩杯綠茶,一碟素果,擺放在茶幾上。薛亮看了一眼劉亦然,劉亦然安之若素,隻是喝茶品果,擺出一副你既然帶我來亡靈村莊,一切由你做主的樣子。

薛亮站起身來,抱拳拱手,道:“我們兩個人第一次來,時間緊急,若非如此,也見不到族長。失禮之處,還望海涵一二。”

族長手指旁邊站立的村民,正是被薛亮兩個耳光打得臉頰紅腫之人,道:“你見人的方法,就是打人耳光?現在他還你兩個耳光,你說可行不可行?”

薛亮忙道:“我要還的,不僅是兩個耳光,還有你們要找的仇敵。這個大禮可否抵得上這位兄弟所受的委屈?”

族長一怔,道:“那件麒麟瓶現在何處?”

薛亮道:“一年前,貴村祠堂兩件明代的雲鶴八卦麒麟瓶,一雌一雄,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貴村上一任族長,就是因為此事身染重病,不到半月便亡故了。此後,村中派出人多方查找,直至半年前,才探訪到是誰盜走的麒麟瓶。你們將盜賊抓住,逼問出誰是主使人,可惜盜走貴村麒麟瓶的主使人遠在他鄉,你們鞭長莫及,無可奈何。”

族長聽他答非所問,道:“你們這時候進山來,不像是來幫我們的,倒像是來求著我們救命的。想拿麒麟瓶做交換,可惜我們早已經知道是誰盜走的,你們的籌碼,不夠分量。”

薛亮正色道:“麒麟瓶仍然沒有回到貴村,我想族長心裏是想念它們的。貴村一年來幾乎無一日不想把麒麟瓶帶回村中,安放在祠堂。據我所知,貴村想盡辦法,甚至派人去往香港荷李活道,不僅沒拿回麒麟瓶,反而被對方設局,中了計被關在監獄裏,判了兩個月監禁。那位村民雖然後來出獄回村,卻也無臉再見眾位村民,一直把自己關在祠堂裏。但也因為這件事,那兩件麒麟瓶一直沒有買家接手,還在孫氏家族手中。”

族長道:“你的意思是說?”

薛亮道:“族長,我雖然沒有本事將麒麟瓶帶回村裏,但我能將盜走麒麟瓶的主使人,帶到族長麵前。”

族長沉思片刻,道:“你把他們帶來,對你有什麽好處?”

薛亮一指劉亦然,道:“他要保命,我要吃大魚大肉,還要活得長久。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人分上中下三壽,下壽六十歲,中壽八十整,上壽人活一百年。我倒是不貪心,我隻想活個中壽如何?”

族長哈哈大笑,道:“好,妙得很。你們想求村裏救命,卻不說能拿什麽交換,反來說亡靈村最珍貴之物,妙得很啊。”

薛亮道:“我們兩個人來貴村求助,貴村兩件麒麟瓶失而複得,難道說我們身上還有什麽東西價值能超過這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來。如果有,族長說出來,我們兩個人沒二話。貴村想拿我們的腦袋當球踢,隻要說出來,我們眼睛眨一下,就不算敢來亡靈村求助的好漢。”

族長臉上笑意更濃,道:“話說得妙,事也辦得妙。你們想活命,我們想要麒麟瓶。你且坐下說說吧,孫家人在哪裏?”

薛亮坐下,右手一抬指向劉亦然,道:“孫老三在南京,被他殺了。”

劉亦然大吃一驚,不知薛亮此話何意,看著薛亮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忽然福至心靈,接過話來道:“孫老三在南京死了,他們的人才一直在後麵追殺我們,我們這才來亡靈村求助。”

族長將信將疑,道:“孫老三怎麽會到南京?”

薛亮道:“孫老三來南京,是應大先生的邀請,那場飯局事關重要,涉及聖庫寶藏。亡靈村久在深山,距離南京行程遙遠,又不在古董行,沒有聽說也不奇怪。”然後他一五一十,除卻殘頁被搶之外,盡向族長講明了原委。

族長道:“這麽說,追殺你們的是孫家的人。你為什麽要殺孫老三,我不想知道,薛亮你為什麽要救劉亦然,我也不關心。”

薛亮不急不忙,道:“族長,你的意思是說,這份聖庫寶藏你也要分一杯羹?”

族長冷笑道:“我們亡靈村的人,隻要村裏的麒麟瓶,寶藏就算是金銀如海,我們也不貪心。我救了你們的命,你們要把搶走的麒麟瓶給我們送回來。這就是我開出的條件。”

薛亮不由麵色一紅,道:“慚愧,慚愧,族長,是我多心了。”

正說著,隻聽外麵一陣哄鬧,村民們擁著三個人進了屋,正是火車上那三人。領頭的人一見劉亦然、薛亮,不由冷笑道:“這麽看來,亡靈村的族長是鐵了心要救這兩個人了?隻不過,現在不是八百年前,陸先生的勢力,希望族長掂量掂量。”

薛亮、劉亦然大吃一驚,本以為自己是被孫老三的人追殺,卻沒料到幕後指使另有他人,原想以麒麟瓶讓族長相救,但若指使人變了,事情就可能生變,不由暗暗擔憂。

族長冷笑道:“亡靈村八百年,你說得沒錯,時代雖然變了,但規矩沒有變。陸先生的名聲,我如雷貫耳,但能夠壓得住香港孫氏家族的人,卻也並非你們一家吧。”

領頭人一抱拳,道:“我們走了還會有人來,再來,就不會是我們三個人了。族長還是要好好想一想。”

族長笑道:“這麽說,你是在威脅我們了?”

領頭人看了一眼圍過來的村民,道:“我們人少,又是在亡靈村的地盤上,族長想一想,我們三個人難道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此時威脅族長?我們不過是說了實話。我們三兄弟來亡靈村一趟,既然這兩個人就坐在屋子裏,如果我們就這樣回去了,實在也是沒麵子。那時候陸先生自然怪罪我們辦事不力,打幾個耳光、斷個手指都不怕,要我們戴罪立功,領著二三百人再來亡靈村,也是能做到的事。”

此言一出,屋內村民頓時交頭接耳,各說各話,紛亂起來。族長臉色一變,大喝道:“慌亂什麽,倒叫外人笑話。亡靈村八百年,怕過什麽?”

他又轉向領頭人,道:“陸先生嘛,亡靈村不便得罪。但就這麽讓你帶他們走,我們從此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亡靈村的牌子直接送給你家陸先生,讓他拆了當柴火燒吧。”

領頭人眉眼豎起,道:“你們想怎麽樣?”

族長不急不躁,道:“你是要他們兩個死?”

領頭人道:“既然兩人不能交給我們帶走,任憑族長做主。但無論亡靈村要做什麽,我們都要親眼看到,日後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族長點點頭,道:“也罷,我們做什麽你們都可以看,不會遮人耳目。”

四名青袍村民未待劉亦然、薛亮有所反應,已從後方將兩人用麻繩捆住,在兩人口中塞了棉布,薛亮罵聲剛出口,便再無聲息。八人近前,各用一條竹杠抬起一人,發力喊,竟抬著兩人向青山墓地走去。

眾人走過林間小路,盡頭是一道半人高的石牆圍起的墓園,早有人引路,行至墓坑前,方才停住腳步。

族長道:“也不白教你們兩個死,這世上哪有人在死前看過作法往生的?你們兩個運氣不錯,就算是被活埋了,我們盡盡心意,舉行一個往生儀式,也算對得起你們了。”

“往生儀式?不會是拖延時間吧?”領頭人叫道,但見族長麵有怒色,趕緊接著道,“大埋活人,亡靈村的手段厲害!隻是,不知道這兩個人埋進去還能活幾日?”

族長道:“既是不放心,我給你們準備吃食,你們願意在墓地裏守幾天就守幾天。什麽時候覺得埋進去的人死透了,你們再走不遲。”

正說著,兩具棺材被抬了進來。九名村民換上道袍,在選好的墳址挖出坑,將一個鬥放置其上,內裝黃豆、紙錢若幹。一名村民以木劍為筆,沿著墳地畫出一幅天圓地方的八卦圖。

八名村民布置焰口壇,抬來一張長桌,供放香、花、燈等供品,擺放朝簡、如意、令牌等物。兩邊各有木椅,四名村名分列而坐,另四名村民手持經書法器,口中唱喪歌。

薛亮、劉亦然頭擺身動,似有話要說。族長命人除去他們口中的棉布,劉亦然神色還算鎮靜,隻對領頭之人道:“你們也先別得意,也許這些什麽往生儀式,是為你們舉行的也說不準。一會兒誰會被埋進棺材裏,還不一定的事呢。”

領頭之人麵露狐疑之色,看向族長。族長道:“不用怕,我答應了你們,自然遵守諾言。”

薛亮聽到這裏隻是冷笑,對族長道:“你答應了我們什麽,你也要記得。”

領頭人忙問:“他們兩個來得早,族長,你們要是有交易,趁早說出來。說晚了,到時候別怪我們心狠手辣。”

族長指著薛亮、劉亦然道:“沒錯,你們來之前,我和他們確實有筆交易。但那筆交易有緣故。劉亦然殺了孫老三,他們逃出來,遇到你們時誤以為是孫老三的人,他們說如果救了他們二人,有金銀奉上。我們與孫家有仇,擋住追殺他們的人,既報了仇又有錢拿,何樂而不為?”

領頭人咬了咬牙花子,冷冷地道:“這筆交易,不知道現在還算不算數?”

族長笑道:“你們不是孫家的人,我又何必和陸先生為難?若是找上門來,我們村子搬不走,這樣的梁子不結也罷。”

領頭人不再說話,眼看著儀式繼續進行,問道:“還有多久這個什麽往生儀式才能完成?”

族長道:“人亡為貴,你現在是要他們兩個死。往生之後,你若是不想他們找你的麻煩,就現在把他們裝進棺材裏,放入墓坑,再拿把鐵鍬埋了他們。亡靈村的人,絕對不會攔著。”

領頭人哼哼兩聲,見薛亮、劉亦然喊叫不停,上前兩步將棉布塞進他們口中,道:“省點力氣,你們還可以在棺材裏多活三五個小時。如果這時候把力氣用盡,一會兒埋進三米深的墓坑裏,想想會發生什麽。哼,要我說,你們兩個趕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再過一會兒,就隻能聞自己身上的屎尿味了。”

薛亮、劉亦然還待掙紮,早有人將他們按在地上。隻聽得笛子、笙、簫等樂器齊鳴,村民身穿長袍,上繪八卦圖樣,跟隨著樂聲節奏邊舞邊跳,口中念念有詞,左手捏訣,圍著兩人奔走。

領頭人問道:“這是做什麽古怪,跳著跳著舞還做起法事來了?”

族長麵露不悅之色,旁邊的村民道:“這是玉清印,罡步踏鬥,為的是往生極樂。往生者超度,不使罪者追索。他們死了,不找你們的晦氣。”

領頭人這才不再說話。劉亦然聞聽此言不由心中一動,若有所思,似乎是累極,不再掙紮,完全放平身體,閉上了眼,竟是要在一片鼓樂聲中熟睡的模樣。

薛亮卻是越來越緊張,被兩個人按住,身體猶如蚯蚓鑽地,扭動不止,口中唔唔連聲,可憐口塞棉布,說不出什麽話來。

領頭人喝道:“薛亮,你這是白費力氣。你學學他,把力氣省下來,還能多活一天半天。”

薛亮這才發現,劉亦然躺臥在地,一動不動。正在此時,樂聲停止,村民將水、米、花灑在棺材內,又將清水灑在劉亦然、薛亮額頭,劉亦然任其施為。

族長見狀,命村民將劉亦然口中棉布取出,繩索解開,隨後兩個村民將其抬進棺材,一個村民拿了三寸長的鐵釘,木錘叮叮當當,幾下釘牢了棺材。

領頭人道:“薛亮,依我說,你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舒坦。學學劉亦然,不哭不鬧,知道自己死期已至,幹脆放鬆自己了。”

薛亮眼看著劉亦然被放進棺材裏,在棺材蓋上的那一瞬間,好像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薛亮不由停止了反抗,安安靜靜地被抬手挪腳,放進棺內。待口中棉布被取出,繩索鬆開、棺材蓋被釘牢的刹那,他不由恐懼自心底泛起,大聲喊道:“劉亦然,你害怕嗎?”

隔著棺木,耳邊傳來劉亦然沉悶的聲音:“我不害怕,害怕的應該是你。”

薛亮一怔,想了想不由笑出聲來,大聲道:“劉亦然,你真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不過,有用嗎,現在還不是被裝進棺材裏,埋到三米深的坑裏?”

劉亦然沒有搭腔,此時他感覺到棺材搖搖晃晃,一上一下,耳邊傳來“嘿喲嘿喲”之聲。棺材左抖右顫,聽聲音,正被從地麵抬起,兩頭拴起繩子,慢慢地放入墓坑內。

他聽到領頭人的聲音穿過黑暗,從棺材外隱約傳進來:“族長,煩請安排搭個棚子,我們要在這裏守七天七夜,等兩個人死絕了、死透了再走。”

領頭人的大笑聲,伴隨著泥土嘩啦啦傾倒在棺材上的聲音,傳到劉亦然的耳朵裏。從棺材的縫隙裏透進來的最後一點光線,隨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逐漸消失,最終不見,完全的黑暗,徹底籠罩在這個兩米長、八十厘米寬的柏木棺材裏。

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緊緊地抓住了劉亦然。他不由得想高聲呼救,扯開嗓子喊了幾聲,雙手本能地用力向上敲擊。隨著泥土的聲音越來越沉重,聲音一點點消失,劉亦然突然發現,他現在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直至最後,外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那個美好的人間世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這才意識到,沒有奇跡,自己的判斷錯了。

此刻,劉亦然第一次知道了絕望是什麽滋味:他被活活埋在三米之下的墓坑棺材內,獨自一人,等待著死亡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