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真假殘頁

陳蕾看著包不年取出的那張筆記殘頁,臉上的表情,卻仿佛看到了一隻嗜血的怪獸,張著血盆大口隨時能將人一口吞進去。

包不年得意揚揚地笑道:“陳小姐,您也驚訝了?是不是想問,這件寶貝我是怎麽拿到手的?”

趙勁夫看著包不年,眉頭緊皺,歎息道:“包不年,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這件東西你覺得是寶貝,在我們看來,卻是一件要命的凶器。”

“它上麵記載的是金銀如海的聖庫寶藏啊!”包不年一愣,轉眼看向陳蕾,又道,“陳小姐,您的意思是說,這張筆記殘頁有許多人在追,誰拿著這張殘頁誰就很危險?”

陳蕾看向趙勁夫,趙勁夫點點頭,道:“包不年找到我,我帶他來清古齋,一路上也沒有什麽人跟著。隻是他的這張殘頁,依我來看,還不好說。”

包不年慌忙道:“趙老師,您是說,我手裏的筆記殘頁可能是假的?不可能的,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是假的?”

趙勁夫道:“包不年,你再仔細看看,這張殘頁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包不年借著窗外射入的光線,將殘頁仔仔細細、反反複複看了又看。

趙勁夫道:“陳蕾,你的意見呢?”

陳蕾想了想,道:“這張筆記殘頁,包不年看不出來,是因為那枚印章。”

包不年連連搖頭,道:“這可是洪秀全的印章啊。我拿著去找了許多人看,都說是真的。”

那枚印章,正方形,邊刻紋樣龍鳳,騰雲駕雨,猶如活的一般,其上雕刻篆文八字:“銀耀天國,聖寶於璽。”

趙勁夫道:“太平天國的玉璽,所刻的文字有多種變化,不同的時期各有變化。比如說,‘奉天誅妖、斬邪留正’八字,是金田時期;十年之後,變成了‘天國長久,天堂榮光’,又過了一年,改成了‘永定乾坤,永錫天祿’‘天子萬年,福祿壽喜’等等。並且,太平天國各種官防印、玉璽等,使用的是宋體字。”

包不年急道:“趙教授,我可找人問過,也有篆文,也有篆文的。”

陳蕾道:“你先不要慌亂,我們先分辨出殘頁真偽,才能夠決定下一步該怎麽做。你說得沒錯,確實發現一部分印章由篆文刻寫,但那都是小印,不作正式的印文。如果僅憑印章文字有無篆文就能判斷真偽,有些兒戲。還是要看一看字體用在何種印章之上,比如說,太平天國的玉璽。”

聽了這話,包不年鼻翼翕動,胸膛起伏,呼吸越來越粗重,又將目光轉向趙勁夫,似乎是在尋求支持。

趙勁夫道:“至今為止,太平天國的各種印章,包括金璽、玉璽,還有各王府、各爵,以及各級官員的印章雕刻,均為宋體字樣呈現,因此,可以確定太平天國的正式印信都是宋體字。”

包不年急切地道:“也許有例外呢?”

陳蕾輕輕搖頭,道:“我可以斷定,你這張殘頁是他人偽造的。”

見包不年魂不守舍的模樣,陳蕾暗暗歎息,放慢語速,小心地道:“你方才把筆記殘頁拿出來的時候,借著光線可以看出,這張殘頁上的印章顏色,不正。”

包不年眼淚都快要出來了,臉上的肉都擠在一起,道:“您可千萬不要嚇我,這可是,這可是我包家人的希望啊!”

陳蕾伸出手來,示意包不年將殘頁交給她,然後找來一隻筆洗,倒入清水,再將殘頁從塑料袋內取出,道:“包不年,你相信我們嗎?”

包不年不解地問道:“您要做什麽?”

趙勁夫道:“她要為你測出殘頁真假。”

陳蕾見包不年遲疑,又問了一次,包不年終於點頭。她將殘頁拿起,輕輕放入水中。包不年看到,印章上的紅色慢慢在水中暈染,散成一團,卻不明其意。

陳蕾道:“你看清楚了,這枚印章的顏色,是不是渾濁不堪?”

見包不年點點頭,陳蕾轉身,從楠木櫃中取出一隻黑色木盒,翻撿出一盒印泥來,又找出一枚印章,摁在印泥之上。然後她拿起一張紙,將印章蓋在上麵,再取出一隻瓷盤,倒入清水,將紙放入其中,招呼包不年過來看。

包不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頭時,滿眼淚水,口中喃喃道:“這怎麽會是假的?這不能是假的啊!”

趙勁夫道:“不要再騙自己了。你看那水中紅印的顏色,如果是太平天國玉璽,印章之色怎麽可能如此拙劣?這分明是近期新作的偽,有人設了一個局,入局的,就是你本人。”

陳蕾接著道:“偽造玉璽印章,是為了讓你相信聖庫寶藏是真的,目的就是讓你來清古齋找我們。我們剛才沒什麽表示,是因為這裏麵牽扯到你提到的一個人,劉亦然。隻有跟著你這條線索,才能找到他的下落。”

包不年眼神空空落落,哀歎連連,不停地道:“棋子,我隻是一顆棋子?”

陳蕾道:“再普通的棋子,有時候也能成為決定輸贏的利器。包不年,誰給的你筆記殘頁?那個人既然專門為這個局,偽造了一張涉及聖庫寶藏的筆記殘頁,我相信他也一直在後麵緊緊地盯著你。也就是說,你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包不年額頭上開始湧出汗珠,臉上像是被抽走了血,麵色煞白。他正欲說話,忽然聽得外麵似乎有動靜,趙勁夫道聲不好,到外麵察看,回來時向陳蕾伸出三根手指:“三個人,看起來,我們要快些走了。”

陳蕾點點頭,道:“包不年,你悄悄出去看看,那三個人你認不認識,然後趕快回來。”

包不年跟著趙勁夫來到門臉,隔著玻璃悄悄望去,不由臉色大變,急跑幾步趕回後院。陳蕾早已收拾利落,正在關門上鎖,包不年慌亂地道:“快走,快走,那三個人我認識。”

來不及細問,陳蕾忙打開後院側門,胡同裏靜悄悄的,隻有幾個老人,拎著菜籃子,晃晃悠悠沿著牆根慢行。三人出院,陳蕾鎖住門環,順著八尺寬的胡同急走,轉到大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開門上車,一句話也不多說。

趙勁夫坐在副駕駛位置,告訴司機順著大路開,見十字路口右轉,第二個路口直行,第三個路口向左轉,開到第七個路口,結賬下車。司機聽了很納悶,趙勁夫直接取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告訴司機,跑夠五十元,你就停車。有錢賺,司機當然高興,一腳油門,夏利出租車急駛而去。

車開出約兩公裏,包不年的呼吸逐漸平緩,臉色慢慢恢複,道:“那三個人,自從我拿到筆記殘頁,好像無論去哪裏都一直在跟著。”

趙勁夫問道:“正臉打過照麵嗎?”

包不年道:“哪裏敢啊,這種人,我躲還躲不及呢。要說以前,還真不太注意有沒有人跟著。都是平頭老百姓,身上就仨瓜倆棗,就算是有賊,他也不會惦記我。但是自從拿到筆記殘頁,我知道自己身上有東西,心裏想法就多了,眼睛就會看得多。這才注意到,我在什麽地方,他們三個人就在什麽地方出現。”

陳蕾道:“你怕了?”

包不年道:“那是,不怕才不正常吧?我身上有一百塊,我怕什麽?我怕錢也不會變成兩百塊。但身上如果有一百萬,不把錢放進銀行裏,走在大街上當然會怕。”

趙勁夫道:“那麽大一筆藏寶,你倒不怕了?”

包不年嗬嗬一笑,不好意思地道:“酒壯人膽,錢壯癡心漢。要是有機會拿到這麽大一筆財富,哪怕隻有一點點,我們家的命運就改變了。我還怕什麽呢?人這一輩子,沒有那麽多機會的,這種機會,我怕是隻有這一次了,不抓住才是傻瓜蛋。”

趙勁夫嗯了一聲,對陳蕾道:“這是個老實人,不必再試探他了。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

陳蕾點點頭,待司機在前麵停了車,將三人放在一個巷口,方道:“包不年,這筆寶藏關係甚大,錢少了不說,錢多了,是會要人命的。我們必須要小心一些,畢竟,我們是第一次見麵。你就說一說,那張筆記殘頁是誰給你的?”

包不年猶豫著,似乎在想應不應該說。

趙勁夫見狀,沉聲道:“包不年,你一定要想清楚了。陳蕾方才說得明白,這一筆大財富,利欲熏心的人絕不會顧及他人性命。如果交給你殘頁的人是你十年以上的朋友,那麽他為什麽不和你一起來?如果是新朋友,你就是他的棋子了。你再想想,那三個人跟在你後麵,卻一直沒動手,不就是放長線釣大魚嗎?”

包不年長出一口氣,道:“我有個朋友,在南京朝天宮開一個古玩店,因為經常在他那裏淘換東西,一來二去慢慢就熟絡了,他知道我手裏有銀錠,也知道我一直在找聖庫寶藏。南京飯局,大先生邀請五人赴宴,吃毒菜看文物找寶藏,這件事圈裏人人都知道。有一次,我們倆喝了兩瓶酒,他說他也有寶貝,接著就拿出了這張筆記殘頁。”

陳蕾道:“趁著酒醉,你偷了他的東西?”

包不年尷尬地笑笑,道:“他當時講,憑這張筆記殘頁,他能得到聖庫寶藏兩成的黃金。他要做的事,就是去北京找到清古齋,說出劉亦然的事,借助清古齋的力量取得寶藏。我一時鬼迷心竅,就拿走了殘頁。不過,我想得很清楚,我拿到了黃金,也一定給他一份。”

趙勁夫道:“你就沒有想過你那朋友是故意喝醉?你仔細想想,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和他隻是場麵上的朋友,他不去大先生那裏換好處,自己也不去找寶藏,偏偏在你麵前取出來,而且還喝醉了。包不年,你覺得這樣的好事,一個在古玩行裏混了這麽多年的人,會輕易告訴你嗎?”

陳蕾道:“你從他那裏拿了筆記殘頁,他後來找過你沒有?”

包不年道:“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拿走了筆記殘頁,到北京找清古齋。我在信裏寫了,讓他放心,如果找到了寶藏,我隻拿兩成黃金。他在店裏坐著,什麽也不用幹,他拿七成。他應該是看到了信,一直也沒有找過我。”

趙勁夫歎息道:“這麽大一筆財富,你想想,換作是你,丟了重要的筆記殘頁,你找不找?你一定會去找。他沒找,隻因為他設下了一個局,故意讓你偷走了殘頁。”

陳蕾沉吟道:“如此重要的寶藏線索,一個古玩店的老板不會輕易放手,他卻輕易放手了,也許,他是不得不放手,或者他是受人指使。因此,他隻是一顆棋子,背後應該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勢力,操縱著他,還有你包不年。”

包不年道:“還有一件事我沒說。”

趙勁夫都氣笑了:“包不年啊,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有什麽不相信我們的?”

陳蕾道:“追著來的三個人,包不年怕是和他們交過手。你知道他們是來要你命的人,你找到我們,不僅是要讓我們找寶藏,還要救你的命。”

包不年都要哭了,道:“您說得對。那三個人在南京火車站前攔過我,三個打我一個,我差點兒被他們打死,要不是有人報警,警察過來,我還跑不了。”

陳蕾歎道:“抓到你,卻沒搶你的筆記殘頁,那不是因為你命大。他們打你,是傷到你的骨頭了,還是打得你殘廢了?都沒有,他們是在逼你趕快上路,去北京找清古齋。”

趙勁夫道:“你聽明白了?包不年,如果你想安全,就必須和我們分開。他們不會對你有什麽舉動,你找到了清古齋,將劉亦然的事告訴了我們,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包不年猶豫著,道:“我還是和你們一起去南京吧?畢竟,你們人生地不熟。”

陳蕾道:“你還是想要那筆寶藏。不過,實話對你說,你再介入下去,要搭進去的可就是你的命了。”

趙勁夫道:“包不年,誰告訴的你聖庫寶藏筆記殘頁,誰讓你來找我們的,我們就去找他,劉亦然還能活命,你也能活命。”

包不年道:“您的意思是說,我找到了你們,利用價值沒有了,那些後麵跟來的人為了滅口可能會殺了我?”

陳蕾、趙勁夫兩人一齊點頭,包不年一時急火攻心,萬念俱灰,終於哭了出來,眼淚不自覺地流下,悶聲道:“好,我自己走吧。”

他走到馬路邊,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又幾步跑回來,從懷裏取出裝有筆記殘頁的塑料袋,交給陳蕾,道:“陳小姐,趙老師,我隻是個普通人,無意間得到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卻被人當猴耍。我憋氣,我受不了。我知道我和他們玩不起,但我隻求你們一件事,別讓他們得意。”

說著,他轉身向馬路邊跑去,很快背影就不見了,隻是遠遠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北京機場,司機將載客牌摁下,把趙勁夫、陳蕾放在機場候機樓前。趙勁夫訂了兩張飛往南京的機票,過安檢進入待客區,很快便登機了。

飛機進入平流層,陳蕾猶豫著問道:“勁夫,你認為這筆聖庫寶藏,存在的可能性有多大?”

趙勁夫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聖庫寶藏是假的,亦然不會死。”

陳蕾道:“我一直在想,亦然為什麽要去赴宴,怎麽也想不到正當的理由。如果包不年說的是真的,那他明明知道去了可能會死。我想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如果需要一個理由,那隻能是和聖庫寶藏有關。”

趙勁夫點點頭,道:“包不年所講的,現在看來九成九是實話。在這種情況下,他看清了自身,也明白他不過是引我們前往南京的棋子,除了那宗寶藏,還真是很難想出其他的理由了。”

陳蕾道:“如果是這樣,聖庫寶藏就是真實存在的了?”

趙勁夫道:“包不年和我說出那四件文物的時候,我最關心的是他所說的筆記殘頁。這份筆記涉及一個曆史事件,李秀成被縛,曾國藩在來到天京之後親自審問,李秀成寫了一個自供狀,據說其中就有聖庫寶藏的信息。但問題在於,這份自供狀竟然出現了三個版本,一時真假難辨。”

陳蕾疑惑道:“三份自供狀,怎麽會有這麽多?裏麵一定有蹊蹺。那份筆記殘頁既然如此重要,應是和哪一份是真實的李秀成自供狀有關係。”

趙勁夫看向飛機舷窗外,雲朵如同厚厚的太空棉,蓋在了錦繡河山之上。他將視線轉向陳蕾,見她神色焦慮,似乎在期待他的回答。

他斟酌著詞句,慢慢道:“沒錯,我也是這樣想的。那三份自供狀,說起來每一件都有真的理由,但每一件也有假的因素,所以一直以來很難分辨。比如說,李秀成的第一份自供狀,是1864年的安慶本。這個版本的自供,據說是李秀成寫供詞時,曾國藩隨時取閱的成品。證明這一點並不複雜,同治三年七月初十,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就在他的日記中明確記載,曾國藩吩咐要看李秀成的供詞,並且親自刪改,之後將進行印刷。而曾國藩在七月十一日的日記中,也明明白白地寫著,將李秀成供詞及兩道恩旨寄皖刊刻。兩下裏對照,可以證實兩件事:第一,李秀成的供詞,曾國藩進行了刪改;第二,這份供詞,是要交給當時的清朝皇帝的。”

陳蕾道:“李秀成的供詞,曾國藩進行過刪改?”

趙勁夫道:“沒錯,應該說,三份李秀成供詞,如果說有相同之處,那便是三份供詞盡管各有各的來曆說法,但有一點是各方都承認的,就是曾國藩對李秀成的供詞進行過刪改。先來說第一個李秀成供詞的版本,兩萬八千餘字的安慶本。這個版本由曾國藩在安慶刊印之後,送交當時的軍機大臣李棠階,並送呈軍機處,皇帝自然也看到了。”

陳蕾輕皺眉頭,道:“刊印供詞?按理說,應該將供詞直接呈送至軍機處,為什麽還要刊印出來呢?”

趙勁夫道:“這正是蹊蹺之處,曾國藩為什麽要刊印李秀成的自供?是什麽原因,讓本該不外露的忠王李秀成的供詞,變得天下盡知?隻有一個原因,曾國藩有話要說,以解決當時普天下對他的質疑。”

陳蕾道:“那是什麽樣的質疑,嚴重到讓曾國藩如此冒險行事?”

趙勁夫道:“在當時的朝代背景下,那件事確實嚴重。李秀成在寫完供詞的當天,便被曾國藩殺死。但問題在於,像李秀成這樣的重犯,朝廷下明旨,讓曾國藩解送進京受審,曾國藩沒有聽同治皇帝的話,而是立即將李秀成殺了,他為什麽寧肯背負抗旨不遵的大罪,也要殺掉李秀成?原因應該隻有一個,李秀成在供詞中說了一些話,而這些話的內容,曾國藩不想讓皇帝知道。但是皇帝起了疑心,那麽他必須把李秀成說了什麽講出來,不僅要講出來,而且是讓大清朝全國上下都知道,以防落人口實。”

陳蕾道:“這麽看來,確實疑點重重。”

趙勁夫接著道:“李秀成自供的安慶本,說來也是有些波折,這是經曾國藩認可公開刊刻的版本,在1864年10月,經過李泰國的手在《北華捷報》上連載。這一連載後來結集成書,封麵上印著‘曾大人克複江南,生擒李秀成親供’。直至光緒十九年,還有李秀成供詞在刊印。九如堂本,也正是按照安慶本一字不差翻印的。”

“1936年北京大學教授蔣夢麟據九如堂本影印發行,為此還請孟森寫了《影印曾文正批記李秀成供序》,孟森直言‘孟鄰先生[1]忽以影印李秀成供樣本見示,索為序言。啟示乃六十餘年前所見故物’。應該說,當時的李秀成供詞,在曾國藩不遵聖旨擅自殺了李秀成,並刊發其供詞後,確實引起了大清朝上下更廣泛的關注,這種關注不僅是當時的,還一直延續到清朝滅亡之後。”

陳蕾道:“就日後影響而言,曾國藩的目的確實達到了。”

趙勁夫笑道:“曾文正公被譽為‘千古第一完人’,絕不是浪得虛名。他既然敢抗旨,又要刊印李秀成供詞,自然有其道理所在。第一個安慶本出現之後,在1944年又發現了李秀成供詞的第二個版本。這個版本由羅爾綱整理,增加了一部分內容,字數為三萬三千餘字。”

陳蕾不由一驚,道:“怎麽和第一個安慶本相比,字數竟然相差這麽多?”

趙勁夫道:“這也正是為什麽說三個版本各有真假的原因之一。在1958年,市麵上又出現了一個李秀成供詞的版本,其實也正是羅爾綱1944年的版本,由梁岵廬整理,以《忠王李秀成自述手稿》為名,經由科學出版社出版。這一版本,比安慶本多了五千餘字。”

陳蕾疑惑道:“五千餘字?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也可以指鹿為馬了。看來李秀成當時的供詞,確實是有許多內容,是曾國藩不想讓清廷知道的。曾國藩越不想讓人知道他隱瞞了什麽,這秘密就越是有人想知道。”

趙勁夫道:“沒錯,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就是因為有人一定要隱瞞,有人卻一定要知道,圍繞著秘密,多方展開攻防。也由此,李秀成的供詞出現了第三個版本,我國台灣世界書局出版印刷的《李秀成親供手跡》。”

陳蕾笑道:“看這三個版本的名稱,《曾大人克複江南,生擒李秀成親供》《忠王李秀成自述手稿》《李秀成親供手跡》,這倒是真有些意思了。隻是,怎麽世界書局也會有不同的版本?他們的底本從何得來?”

趙勁夫解釋道:“1962年11月,《李秀成親供手跡》出版,這個版本的出現轟動了學術界,和其他兩個版本不同,它有三萬六千餘字,比第二個版本又多了近三千字。並且,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版本上有曾國藩用紅筆增加和修正的痕跡,甚至用紅色的括號,標明了一些曾國藩刪除的供詞內容。應該說,這是目前為止李秀成供詞最具原貌的版本了。”

陳蕾看了看趙勁夫,一時沒有說話。趙勁夫察覺到陳蕾的目光,道:“你是想說,為什麽世界書局出版的供詞會有曾國藩刪改的內容。其實,這也是為什麽這個版本命名為《李秀成親供手跡》的原因。那時候有一個名叫曾約農的人,將珍藏在曾國藩家族近百年的李秀成原稿《湘鄉曾八本堂,李秀成親供手跡》,帶到台灣並交給了世界書局影印出版。”

陳蕾道:“我在想,這份原稿在曾家藏了那麽久,難道沒人看過嗎?”

趙勁夫道:“有人看到過,這個人就是陳寅恪。他見過原稿,還說曾國藩把李秀成的供詞藏起來,秘不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隱。曾約農選擇在世界書局出版,並且由楊家駱按照原稿複製影印,包括原稿的大小、尺寸、字跡,甚至墨色的濃淡,曾國藩的親筆批語、刪改的字句、標點符號,以原樣原色的標準刊印。而在出版的後記中,曾約農親寫說明[2],說‘當時借閱者多,傳抄不免訛失’,他避寫曾國藩刪改的行為,而隻講清了是手批。但無論如何,這也是至今內容最多的版本了。”

陳蕾道:“曾約農說的話很有深意。按他的說法,李秀成的供詞在曾家秘藏期間,有許多人看過,否則也就不會有‘當時借閱者多,傳抄不免訛失’的說法了。這種事,曾國藩在世時,自然不會發生;曾國藩去世後,家族勢力仍在,也不會發生;那麽隻有在清王朝終結、曾家權勢喪失之後,才會有人去借閱。那時借閱的人既然被曾約農指為多,是不是可以從一個側麵說明這份李秀成供詞裏的內容被很多人惦記,和聖庫寶藏的關係匪淺?”

趙勁夫點點頭,道:“供詞是不是和聖庫寶藏有關,還要看一看當時的文獻記載。1864年7月23日,也就是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曾國藩幕僚趙烈文的《能靜居士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說當時李秀成被俘,關押在曾國荃的軍營。他聽說後連忙趕往軍營,親眼得見曾國荃審訊,拿著一把刀欲對李秀成用重刑。他力勸曾國荃,認為李秀成乃朝廷重犯,至於他還說了什麽,日記中寫得模糊,用了‘耳語之’三個字。曾國荃聽後,怒而從座位上跳起來,說李秀成不能留,接著用刀割李秀成臂股,血流不止。趙烈文見勸不動曾國荃,隻得退下,卻沒料到,後來曾國荃突然自己想明白了,命令軍士將李秀成收禁。”

陳蕾道:“趙烈文的日記寫得遮遮掩掩,疑點叢生。他想寫明白事情全貌,又不敢將親眼看到的事實,全部寫出來,隻得用了這種欲掩非掩的方式。”

趙勁夫道:“依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趙烈文當然隱藏了許多內容。但在當時朝代的氛圍下,趙烈文敢於將此事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下來,那膽子也算不小了。換作今日你我,遇到相仿的事情,有沒有膽魄明文記下來?隻怕也是遮遮掩掩。從此角度而言,趙烈文的日記可信度頗高。因為在當天晚上,趙烈文還記錄了一件事,就是他一個人來到李秀成被禁之地,一問一答,時間很長。”

陳蕾道:“這一點倒真是蹊蹺,李秀成當時是朝廷的重犯,就算趙烈文是曾國藩的幕僚心腹,見一個重犯,沒得到曾國荃或是曾國藩的許可,那也是不能近身的。”

趙勁夫麵容嚴肅,道:“問題就在這裏,趙烈文能夠在夜晚獨自一人見李秀成,肯定是得到曾氏兄弟默許的,這樣來解釋他在日記中記錄的,秘語先勸,曾國荃不理,反而在趙烈文自己退下後,曾國荃突然想開了,完全合乎邏輯。此外,趙烈文一人獨探李秀成,問的時間,是天京城破。並且,趙烈文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了一句非常耐人尋味的話,李秀成‘言有乞活’。一個被俘獲的當時的一號人物,有乞活之意?那時,李秀成是大敵,清朝統治者恨不得親食其肉,絕不可能放他一條生路,李秀成作為忠王不可能不知道。那麽,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出現了,為什麽李秀成認為曾氏兄弟能饒他一命?”

陳蕾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說,李秀成提出了一個條件。這個條件,**大到曾氏兄弟不能拒絕?”

趙勁夫道:“聖庫寶藏,無論如何,肯定會成為趙烈文問詢的內容。而李秀成的答複,直接讓曾國藩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緊急從安慶趕到南京,親自審訊了李秀成。他在日記中記道,‘戌初,將所擒之偽忠王親自鞫訊數語’。第二天,也就是7月29日,同治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曾國藩在給其子曾紀澤的信中,明白無誤地記下了此事,‘偽忠王曾親訊一次’。接下來,曾國藩做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決定將李秀成就地正法。而那時,清廷明旨令曾國藩將李秀成押解進京。”

陳蕾道:“按說,如果遵旨將李秀成送往京城,那對於曾國藩來說是大功一件;而就地正法,違抗聖旨,曾國藩肯定想到了朝廷會怪罪。但是,如果他殺了李秀成,好處比不殺要多,怎麽取舍,當下立判。”

趙勁夫道:“依曾文正公之高瞻絕倫,心思之縝密,自然會判斷。殺了李秀成,怎麽向朝廷交代?他在日記裏寫得清楚,‘取偽忠王詳供’。同治三年七月初二,趙烈文也在《能靜居士日記》中記了,當天他去往曾國藩處久談,當時曾國藩就想將李秀成正法。趙烈文答複曾,生擒李秀成十餘日,眾目共睹,而經過中堂錄供,當無疑,且李秀成狡猾,不宜押解進京。為什麽趙烈文不勸曾國藩送李秀成進京,而是讚成殺了他?”

陳蕾道:“我也是這麽想,曾國藩一定要殺李秀成,趙烈文明知這樣等於抗旨,為什麽沒有阻止,其中一定有什麽秘密。”

“更何況,趙烈文獨自見李秀成時,李秀成有乞活之意。但李秀成知道趙烈文不能最終決定,他是在等一個能夠決定他生死命運的人,這個人,隻能是曾國藩。事實上,李秀成也等到了曾國藩親訊,他的自供中寫了。”趙勁夫一邊沉思一邊說出自己的結論,“原文怎麽說的呢?‘我見老中堂大義恩深,實大鴻才,心悔未及,中丞大人情厚難酬,是以我自願將國中一切供呈’。以太平天國的一切作為交換,這個條件可以說是李秀成最大的底牌了,他在將死之際隻能出全力。這個‘國中一切’,自然也包括太平天國的聖庫藏銀。李秀成的心思很明確,這在趙烈文的日記中有詳細記錄,他說曾國藩親訊李秀成之後,李秀成有乞恩之意。”

陳蕾道:“所以,在李秀成說出秘密之後,曾國藩就不能讓他進京再由清廷訊問了。因為失去對李秀成的控製後,什麽也瞞不住。”

趙勁夫梳理著思路道:“8月7號,也就是七月初六,李秀成剛剛寫完供詞,當天傍晚就被殺身亡。從被俘到寫完自供詞被殺共十九天,蹊蹺之事頗多。曾國藩在攻克天京之前,就知道聖庫的存在,並命令軍兵不得動聖庫之銀,還曾向朝廷上奏,若破城,一部分給朝廷,一部分留作軍餉。尤其是曾國藩在安慶得知李秀成被俘之後,第一反應是上奏朝廷,將李秀成獻俘北京,請朝廷定奪。但所有的一切,在曾國藩訊問了李秀成之後全變了。”

陳蕾道:“曾國藩讓李秀成寫供詞,是給了清廷一個借口,有供詞在,朝廷怪罪,也有應對之策。反正人死了,怎麽說都由我。而世界書局版本的後記中提到,當時借閱者多,傳閱者在意的,也許正是那筆金銀如海的寶藏。”

趙勁夫歎口氣,臉上浮現出擔憂之色:“這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這筆寶藏真實存在,筆記殘頁記錄的正是與此有關的信息,那麽,亦然就真的是處於危險之中了。”

陳蕾不發一語,看向舷窗外。從萬米高空看向地麵,山巒江川,城市樓宇,猶如玩具一樣,是那麽的不真實。她的雙眼透出無盡的焦慮,望向積木般的世界,仿佛看到劉亦然正在為了逃命,不顧一切地奔跑。

注釋

[1]指蔣夢麟。

[2]說明裏言:“曾文正公手批李秀成親供,當時借閱者多,傳抄不免訛失。原本藏湘鄉寒舍有年,兵癸之餘,幸攜行筐,茲予影印,以存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