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列車疑雲

薛亮清楚地知道四件文物的模樣以及功能,尤其是筆記殘頁記載的內容,這讓劉亦然大吃一驚。薛亮說出那番話時,他們正在不得不逃亡的路上。

薛亮道:“我沒有想到,陳生會下死手,許豪點穴竟然沒有全贏,這倒真是怪我了。”

點穴[1],確實不是影視劇裏才有的事情,隻是那些神乎其神的功夫在現實中隻能算花架子,充滿幻想和浪漫主義的點穴,於陳生與許豪對陣中,是抓筋拿穴,分筋錯骨。也就是說,點別處不疼,點中穴位會要人命。

陳生出手,未見其功力如何,許豪則是十六歲就跟隨父親學習點穴的,當時學來並非為對敵,而是為了一解病痛。他開設武館之餘,有人腰酸腿疼、筋骨不適,慕名而來,即點氣海穴、乘服穴、委中穴,解腰腿病痛、半身不遂、偏癱等。在這三處輕輕點穴,治病救人,狠手對敵,則傷人性命。因此點穴之術不輕傳,所謂德不配,無點穴,正是此意。

許豪右手微動,道:“今日賜教點穴,對陣隻為領教,切勿傷人。你看,我來點你天通穴、鳩尾穴。”說罷身形微動,右手伸出,快速點向陳生。

兩人身形快似閃電,劉亦然還沒看清,隻聽“哎呀”一聲,許豪捂住前胸,向後退了兩步。

陳生冷笑道:“許掌門,你點得好穴。你看,我再來點你章門穴。”話音未落,他向前一縱,右手食指、中指照許豪右肋骨下點去。

許豪方才出手點穴,進攻之意甚淺,沒料到陳生突下重手,猝不及防被點中鳩尾穴,還未緩過氣,陳生已闖進他防守寸許之地,眼看得又中,隻得反掌,順勢左手拉住陳生右臂,身形猛地向前一撞,硬生生將陳生逼得後撤。

兩個人間隔三步有餘,陳生嗬嗬怪笑道:“許掌門,你這一手反退為進,好功夫!你看,我再來點你天通穴。”

許豪臉膛隱隱現出蒼白之色,喘著氣,捂著胸口輕咳了兩聲,道:“陳生,你好不羞人。”

陳生並不答話,一雙眼定定直視著許豪。

許豪深深呼吸,道:“陳生,我再問你一次,你是決意要狠鬥?”

陳生道:“許掌門,你要不要喝口水休息片刻?省得你沒有力氣,被點中穴道,在你這些徒弟們麵前,臉就要被我踩在腳底下了。”

許豪聽了不由大笑道:“好,我三番讓你,哪怕你施出邪門巫武,本意是可惜你一身武藝,怕絕了你,你這一門派拳種也就亡了。但你既然處處下狠手,要置我於死地,那我也隻能廢你三年功夫了。”

陳生嗬嗬怪笑,道:“許豪,許掌門,你倒是客氣了,才壞我三年功夫,那我禮尚往來,點中你穴道,讓你癱瘓三年,武館關門三年,就當還你的恩情。”

許豪道:“我廢你三年武功,還要讓你明白,三十六處大穴,我一個不點,要點,就點你從來不知道的穴位,讓你長長見識。”

陳生嘴角上揚,一臉不屑的神色:“許掌門,大話說多了會砸著你腳後跟。點穴之法傳承上千年,治病、救人、傷敵,全身的穴道早被古今高手實驗了千遍萬遍,你現在告訴我說,你要點一個我不知道的穴位。也好,真因為這個你廢我三年武功,我認了。可是,要沒這回事,你也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許豪道:“要你輸,就讓你輸個心服口服。點穴講究點打十二時辰。你自然聽你師父講過,每一個時辰會有血脈走到相應的穴位。若是功法練到家,就是哪一個時辰點相應的穴位,依此法訓練,點中方有傷敵功效。”

陳生大笑,環顧四周,看著許豪的徒弟,道:“你們都聽好了,一會兒我點中你師父的天通穴,你們要跪我三次,我才與他解穴。”

許豪並不生氣,道:“陳生,我接著說的話你要聽清,我要點你闌關穴。”

陳生一怔,口中喃喃自語:“闌關穴?”

許豪道:“點中此穴,你會半身癱瘓,此穴位置緊要,全身的血脈精氣,都是從闌關穴出,氣海穴走。你不用想了,這個穴位任何典籍文獻資料都沒有記載,是我家老父親自祖上的一本醫書中得知的。”

陳生臉色紫漲,道:“你在嚇我,你以為我會怕?你放心,我可不會上你的當。”

許豪看著陳生,神色中充滿了憐惜之意,道:“我點中你闌關穴後,你全身血脈被截斷,會感到胸口絞痛,半身麻痹,雙眼暴出,耳鳴如鼓。但你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慌,我施五成力,不會傷你性命,你隻會感到身體疼痛,漸至麻木、憋氣而已。”

陳生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躲不開你的攻擊了?”

許豪道:“我和你講清點中之後的反應,是讓你不要輕舉妄動。若你不聽,強自扭動,那接下來的後果難料。”

陳生眼珠一轉,欲說不說,最後終於忍不住道:“後果,你倒是說說。”

許豪哈哈大笑,道:“陳生,你還是怕了。”

陳生立即明白自己示弱了,不免氣惱,道:“許豪,我怕你?別的功夫不敢說,若說這點穴,我五歲練武,十五歲開始勤習點穴之法,還怕你在這胡說八道?有什麽招就快使出來,別廢話了!”

許豪輕輕歎息,道:“你放心,我不傷你性命。你帶來的兩個人會把你抬走,三天後你右手可抬起,七天後四肢可活動,但三年之內,不可動氣練武,隻能靜養生息。你若是不服氣,強要動手,那身體就徹底廢了,至少半身不遂,這不是我的本意。我說廢你三年武功,不卸你的胳膊,也不下你的腿,隻是讓你三年在家靜思,這是武德。”

陳生氣極惱極,卻昂頭而笑,麵色淒慘,道:“武德?一將功成萬骨枯,說德,一介無名之士,德重要還是活著重要?許豪,你開武館,門下弟子無數,衣食無憂,說德,哼,說得倒輕巧。你可曾想過,我們這些小門小派,代代單傳,一旦絕了,再無陳氏武功。武德,呸,我先要活下來,再來和你講武德。”

話猶未了,他身形一縱,向著許豪猛撲過來。兩下裏交手,隻聽“啪啪”兩聲,陳生口不能語,身體右歪,摔倒在地。

許豪向後猛退數步,弟子們忙上前扶接,他身形方定,吩咐人扶起陳生,命弟子取來一副擔架將人安放其上,這才道:“你根本沒有想到,原來這個地方才是闌關穴,對嗎?”

陳生躺在擔架之上,嘴歪眼斜,麵色黑紅,雙眼布滿血絲,眼珠前鼓,似欲暴出。

許豪道:“闌關穴的位置你既已知道,還望你靜思三年,想明白今日之事。你走吧,傷好之後,花十年、二十年教出一個好徒弟來,想報仇還是想切磋,都可以來找我。”

送走了陳生,許豪突然倒地大咳起來,眾人慌忙上前,將他抬進後院屋內。

安置好後,許豪揮手令弟子們退去,留下劉亦然、薛亮,悄聲道:“陳生被我點中闌關穴,說不出話,那時他應該已看出我受傷不輕了。點穴交手時不小心被他點中穴位,若不是我勉力支撐,剛才怕是就倒下了。”

薛亮忙道:“許掌門,為了我們讓您受苦了,那封信,我就不應該寫。”

許豪擺擺手,喘了幾口氣,又道:“薛家與許家世代之交,後來薛家去了美國,許家武館眾弟子才能在異國他鄉傳播中華武術。說起來,武館在國外經營得不錯,也要謝謝你們了。”

薛亮道:“那都是應盡的本分,許掌門今天拚力相救,真沒想到會鬧成這個樣子。”

許豪咳了兩聲,道:“感謝的話說多了就見外了。說起來,方才也是危險,陳生若是贏了,那你們的性命可就在他手裏了。我隻有施險招,一邊和他講話一邊暗自調息,待體力恢複至五成,隻能夠點一次。若是沒點中,那可就大險了。萬幸萬幸,他不知闌關穴在何處,被我一點即中。現在陳生走了,你們不能留,趕快走。”

薛亮方欲說話,許豪搖搖頭,接著道:“你不用擔心我,強龍不壓地頭蛇,若是有人再來,見你們不在,也不會過於為難我。原來打算讓你們在這裏多留兩天,現在看隻有一個地方能讓你們容身。隻是不知道,你們敢不敢去?”

薛亮眉頭一皺,道:“您的意思是,亡靈村莊?”

許豪道:“沒錯,你想想,這麽大一筆財富,派陳生來的人怎麽會輕易舍棄?你帶來的這位朋友,身上又被人強按了一宗命案。既然殺了一個孫老三,那他們就不在乎多殺幾個人。想要活命、躲過追殺,去那裏概率更大一些。”

劉亦然道:“這件事,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楚了?”

許豪道:“孫老三是不是你殺的,其實薛亮心裏早就明白了,否則他也不會帶你來我這裏躲避,隻是沒想到,他們派來陳生這樣的高手。你現在要做的,是先保住自己這條命。”

劉亦然心中一動,看了一眼薛亮,薛亮不動聲色,對許豪道:“我們不能開車了,那輛車也不能留在武館。”

許豪道:“你們放心,我自有安排。”

隨後劉亦然與薛亮將衣服脫下,由許豪安排兩名弟子穿上,等到夜色降臨,開上車,按照許豪的安排向南京城開去。另準備兩套新衣,劉亦然與薛亮更換妥當,在夜半時分悄悄離開武館,沿稻田壟埂小徑疾走,約行兩裏半路,上得一條村路,那裏早有一輛北京吉普越野車等候,將兩人送往火車站。

零時二十分,劉亦然和薛亮登上了開往哲口的綠皮火車。火車上人並不算多,車廂裏稀稀拉拉坐了十五六個人,或坐或躺眯眼休息。不時有人走過車廂,廁所門開開閉閉,還有打水泡方便麵的聲音、咣當咣當的輪軌聲,若非累極,想要睡熟也不容易。

劉亦然找了一個緊靠車廂盡頭的空座,薛亮坐在他對麵。一路上,劉亦然靠在硬座上,也不睡覺,眼睛大睜猶如銅鈴,盯著薛亮直看。

薛亮看到劉亦然如此模樣,不由輕笑,語氣也親昵起來,悄聲道:“亦然,我又不是大姑娘,你這樣盯著我看,你不害羞嗎?”

見劉亦然仍不說話,薛亮歎口氣,道:“自從上了火車,你一直沉默不語,你在想什麽,我很清楚。你不用問,我自然會告訴你。否則,我們兩個人不和,互相猜疑,生存的概率會大大降低。想要活命,我們兩個人必須要配合。”

劉亦然直視薛亮,聽到此處方問道:“那四件文物,你早就知道?”

薛亮點點頭,道:“金銀如海的寶藏,凡是想參與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大先生是誰?他更是行裏人人敬畏的老手。不過話說回來,也隻有他能拿到四件文物,還有本事每天好好地活著。換作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別說四件,隻怕是拿到其中一件,也是命不長久。”

劉亦然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麽還要組織這場飯局?自己一個人獨吞豈不更好?”

薛亮道:“亦然啊,我覺得吧,你雖然問了這個問題,其實並不關心答案。你是聰明人,怎麽可能問這麽傻的問題?我看你是想知道,參加飯局的人為什麽明知危險,還敢吃下毒菜,我們四個人,為什麽活得好好的,突然都不想要命了?”

劉亦然道:“薛老板,你既然是CC係的後人,特務手段要遠超參加飯局的所有人。你敢吃下毒菜,歐靜兒、周華、孫老三也都吃了,那你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不著急,你也吃了毒菜。你如果想要我死,也不會在飯局上救我。既然如此,你自然會帶我去找解藥,我很清楚自己死不了。你說這話無非是想知道,我明明和這件事關係不大,為什麽寧拚一死,也要參加這場飯局。”

薛亮嗬嗬笑道:“清古齋的人,果然個個都有大本事,名不虛傳。哎喲,我還真該為孫老三慶幸一下了,他這個人真不白死,有你劉亦然在,是誰殺的他一定能找出來。”

劉亦然道:“你不用和我打機鋒,該說的話早晚都要說,不如現在講出來,大家明白了才能夠活命。”

薛亮眉毛一挑,正色道:“現在搞不清狀況的人,恐怕隻有你了。我想參加飯局這五個人,除了你自己,都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

劉亦然道:“你們既然調查過參加飯局的每一個人,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是誰?”

薛亮笑道:“劉亦然啊劉亦然,你難道不知道你是怎麽來的南京?你是在最後時刻才接到邀請的吧?”

劉亦然心中一動,正想說話,見薛亮笑嘻嘻地看著他,哼了一聲,把將要出口的話生生咽回了肚子裏。

薛亮半晌不見劉亦然說話,不由暗自歎息,道:“沉得住氣,有時候未必是好事。剛開始,我想就連死了的孫老三,也認定邀請你參加飯局是因為你是清古齋的人。但是,你究竟能不能解開殘頁上的秘密,這倒是要打一個問號了。”

劉亦然道:“四件文物中最重要的是那張殘頁。搶走它的人,應該就是殺了孫老三的人。你既然早已經把飯局查了個底掉,飯局上殺人、搶文物,怕也在你的預料之中了?”

薛亮看著劉亦然,突然問道:“你怎麽就不猜猜,要殺的人,或許不是孫老三,而是你呢?你想一想,五個人之中,殺了誰都會遭到報複,隻有你劉亦然出自清古齋,還是一個未來的姑爺,現在也隻能算個免費的小夥計,殺了你,就算有清古齋的名號,也不一定會有人為你報仇。”

劉亦然冷笑道:“CC係的後人,沒想到就這麽點兒本事,雖然說虎倒不散架,但你們的手段也不會這麽落後吧?”

聽到這話,薛亮訕訕地笑道:“處變不驚,咬定青山不放鬆,這份本事還真有點兒清古齋當年的風範。沒人想和清古齋作對,就憑‘清古齋’三個字,更不要說陳家那一手丹青妙筆,換十條人命也會有人搶著幹,自然是沒人想殺你了。在座的五個人裏,還真隻有孫老三最不濟,殺了他之後,他們家遠在香港,也不能如何。”

劉亦然正要說話,突然看向薛亮後方,隨即道:“誰最有可能搶走四件文物?那四件文物,三件隻是為了證明聖庫寶藏真實存在,關鍵還是那張筆記殘頁。上麵想來是記載著寶藏的信息。有人敢搶,卻不一定就敢殺人。殺人與搶文物,是兩件事。”

薛亮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麽考慮的,搶走四件文物而已,沒必要殺人。這或許是兩撥人做的事。飯局上滅燈,是一撥人先搶了文物;出事了,飯局大亂,在混亂的一刹那,有人臨時起意,趁機殺了孫老三。”

劉亦然道:“搶文物的時機也很巧妙,發生在兩件文物擺上台麵之時。吃兩份毒菜死不了人,若是四份上齊,那可真要任由大先生、馬衛操縱了。”

薛亮道:“正是這樣,歐靜兒受委托從日本回來,我從美國不遠萬裏赴宴,孫老三家族是香港古董界數一數二的人物,都沒有足夠的實力在南京搶文物。你劉亦然更別提了,清古齋重張開業,也沒有實力介入此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周華了。”

劉亦然道:“依我看,未必是周華。理由很簡單,追殺我們的人,是兩撥不同的人。”

說著,他眼光瞄向薛亮身後,薛亮不動聲色,笑道:“你剛才看我身後,我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列車到站,緩緩停靠在站台上,來來往往,上車下車,列車員關上車門,火車噴著白煙,向下一站行駛。幾個人便在這時進了車廂,其中一人滿臉胡子,樣貌凶狠,歪著頭,瞅了一眼薛亮與劉亦然,哼了一聲,又向前走去,待走到前麵兩排處,抬起左腳,將正在座位上放平了身體睡覺的人踢醒。

那人迷迷糊糊睜開眼,正想發作,眼見麵前四個人,手裏拎著啤酒、燒雞,斜著眼看他,隻得嘴裏嘟嘟囔囔,另去找座位睡覺了。那四個人笑了,對坐下來,將啤酒啪啪打開,又將兩隻雞撕開,邊吃邊說,時而聲高,時而小聲嘀咕,突然又放聲大笑,毫不顧忌會吵到旁人。

劉亦然聽了一會兒,看向薛亮,朝那四個人的方向使個眼色。薛亮眉頭一皺,道:“你的意思是?”

劉亦然點點頭,不容薛亮進一步反應,便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排,坐在那四人旁邊的座位上。他麵露笑意,向著為首滿臉胡茬兒的人一抱拳,道:“今天風不怎麽正啊,正歇堂,砸掛摸見掌櫃的搭架子,撅包闖堂摘掛,有路子去。”[2]

為首那滿臉胡茬兒的人神色一緊,其他三人站起身來。劉亦然笑了,道:“掌櫃的份兒大,在大輪吃白錢,這趟路不沾水。”[3]

被稱為掌櫃的那人使個眼色,其他三人坐下來,也不喝酒了,也不吃雞了,四對眼睛直愣愣盯著劉亦然。掌櫃的道:“既然都是道上的朋友,請你的搭子[4]過來坐坐。”

薛亮早聽到話聲,站起身慢慢走過來,坐到劉亦然對麵,對掌櫃的道:“皮多燙火,夜間的買賣,紅火紅火。掌櫃的切瓜,拉黃魚捎老客。”[5]

掌櫃的抬眼,另一人打開兩瓶啤酒,往前一推,劉亦然、薛亮分別拿起一瓶,站起來一口氣喝幹,這才又坐下。劉亦然道:“跟著幹了幾個疙瘩,捎上水貨,水都攪渾了,盯上了肥羊半路撬行,狼多草上飛,吃不著肉心頭緊。”[6]

掌櫃的道:“你們小哥倆,甭和我說黑話,不是一個壺,尿不到一塊。吃了喝了,趕緊滾蛋。”

薛亮笑道:“掌櫃的眼高,看不起這筆浮財。”說著,朝車廂另一頭瞟了一眼,站起身來拍了拍劉亦然的肩膀,兩個人回到原座位。

薛亮小聲道:“小子,膽真夠肥的,幸虧我多少懂一點黑話,要不然……”

劉亦然輕笑道:“要不然怎樣?你覺得單憑咱們兩個,能夠拚得過那邊跟過來的幾個人?”

薛亮道:“借道上的勁兒,借不好,自己也要有麻煩。”

劉亦然道:“隻要他們擋得住一會兒,我們下了車,就能夠爭取時間。不過,你釣的魚餌,他們能上鉤嗎?”

薛亮笑道:“這撥人怕的是沒浮財,他們四個人,加上我們,一共六個人,那邊三個人,兩對一,勝算大。這筆賬,他們比我們更會算。”

劉亦然道:“真杠起來了,你能打幾個?”

薛亮道:“有他們四個人在,用不著你動手。掌櫃的要想拿浮財,不出點兒血,他也明白日後有人找後賬。”

正說著,隻見掌櫃的晃著身子走過來,薛亮往裏讓座,掌櫃的坐下來,右手搭在薛亮肩膀上,看著劉亦然道:“浮財,從哪兒來的浮財?說不清楚,這兩瓶啤酒在肚子裏要翻騰翻騰。”

薛亮將身體外側,左手抓著掌櫃的右手,嗬嗬笑著放在了桌上,道:“我這小兄弟心裏急,怕吃不下,又不甘心,這才找到掌櫃的借借勁兒。依我的主意,肉多了,兄弟們自然高興,隻是……”

掌櫃的嘿嘿笑道:“隻是我們要替你們出頭。”

劉亦然道:“一個瓢裏喝水,行路遇劫,幫個路走。”

掌櫃的一怔,薛亮同樣感到意外。隻聽劉亦然接著道:“立棍[7]做生意,見者有份。”

聞聽此言,掌櫃的樂了,換了一副腔調,問道:“在何處讀書?”[8]

劉亦然答道:“水上花亭路邊攤,恩師江先生。”[9]

掌櫃的問道:“寫過幾篇詩文?”[10]

劉亦然道:“土炮仗,剛上市,跟著師父學本事。”[11]

掌櫃的哈哈大笑,揮手讓人過來,拿來啤酒,就著燒雞,指指劉亦然、薛亮,三人吃將起來。吃完了燒雞,喝光了啤酒,掌櫃的道:“遇上同道,管你們一頓吃喝,就此別過,井水不犯河水。”

薛亮一驚,正欲說話,劉亦然已笑道:“掌櫃的意思是說,你不清楚對方來路,怕惹禍上身?”

掌櫃的笑容掛在嘴邊,看著劉亦然道:“這位小兄弟心思多,還真讓你說對了。那邊的三位,我看到了,人高馬大坐在座位上,半個身子倒要露出來。他們三個,我們六個,未必吃虧。可你們走了,我們拿不拿得到這筆浮財,有沒有命花,話還是兩說著。”

劉亦然不慌不忙,示意掌櫃的低下頭,湊在他耳邊,說了三個字:“大先生。”

掌櫃的神情一變,劉亦然接著道:“掌櫃的也聽說過?那筆浮財,你自然知道。”

掌櫃的看了看車廂那頭的三人,回過頭來道:“兩位朋友,你們的意思是說,這個?”他雙手伸出,搭在一起。劉亦然點點頭,薛亮見狀,也順勢與掌櫃的對了個眼神。

掌櫃的長舒一口氣,眼神卻飄忽不定,似乎在思考什麽,然後道:“你們是為了這事?那這事辦成了,我們拜大先生的門子?”

見劉亦然、薛亮點頭示意,掌櫃的一口幹盡了瓶中酒,站起身來招呼另外三個人,向著車廂那邊走去。

薛亮急忙低聲道:“你看明白他的手勢什麽意思了嗎,你就亂點頭?”

劉亦然輕笑道:“你也沒弄清楚,不照樣點頭答應了?出了事,有大先生替我們兜著,你著什麽急?”

薛亮也笑了:“這個事倒也不怕,翻了江,就怪掌櫃的自己沒說清楚。”

兩人對視一眼,心思暗合,同時站起身來,幾步追上去,跟著掌櫃的四人一起逼近車廂另一端。

掌櫃的抱拳一舉才坐下來,其他三人、劉亦然、薛亮前後分別或坐或站,將對方三個人圍得嚴嚴實實。對方領頭之人神色一變,問道:“朋友,咱們第一次見麵,這是什麽意思?”

掌櫃的笑道:“對麵不相逢,恐畏半天風。”說完,再不言語。隻見對方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茫然。

掌櫃的收斂笑意,接著道:“三八一十一,合來共一宗。對麵不相識,今日初相逢。”

領頭那人道:“你們這是要找事?”

掌櫃的臉色一沉,又道:“春點學不會,花打是枉然。能送一錠金,不吐半句春。”

見對方三個人麵麵相覷,掌櫃的還欲再說,就聽之前送啤酒給劉亦然的人道:“不是自家兄弟,那就好說了。掌櫃的,還跟他們廢什麽話,直接辦了他們。”

掌櫃的揮揮手,讓他別妄動,對那三人道:“既然我們是沒見過麵的朋友,放他們一馬,日後相見,咱們兄弟還能坐下來喝杯酒,認個朋友。”

領頭那人神色一變,用手一指劉亦然、薛亮,道:“你們是為了這兩個人?”

掌櫃的看看薛、劉兩人,再看看領頭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對,我們是為了你們三個人。你們三個今天運氣好,遇到我們六個。這兩個人,是我們同宗同門,你們三個要是不想惹事,那就到站下車,再也不要上這趟火車了。”

領頭那人道:“掌櫃的,你們看來是不知道,他們兩個人身上背著莫大的幹係。”

掌櫃的道:“什麽幹係?不就是一筆浮財嘛。你能得多少?別再少個胳膊掉個腿,回去和你媽老婆孩兒怎麽交代?”

領頭那人道:“劉亦然,薛亮,你們逃不了多遠,自己心裏明白。”

薛亮笑道:“兄弟,你們自己的腦袋還被人捏在手裏玩,擔心我們,是不是有點兒想多了?”

領頭那人轉過臉,不再看薛亮,道:“掌櫃的,你怕是不知道,你剛認的兄弟劉亦然,在南京城殺了孫老三。這條命他不賠出來,是要算在你頭上的。”

掌櫃的一愣,問道:“你這小兄弟,把話說清楚囉,誰的命?”

“掌櫃的,他倒是會胡咧咧。”領頭那人還未說話,劉亦然已搶先道,又轉向那人,“那筆大財,你老板許了你多少?”

薛亮緊接著問道:“你們明知道大先生的飯局請了眾位好朋友,為的就是那筆大財。派你來的人,是想獨吞吧?”

掌櫃的對領頭那人道:“嘿嘿,差點兒讓你混過去。殺不殺人,我不管,誰殺的人,更和我無關,我隻知道,這是大先生的事。你來說,你老板是誰?”

領頭那人支支吾吾,卻沒說出一句話來。劉亦然道:“沒話說了?這筆錢不是你家老板的。你家老板真是豬油蒙了心,誰的財都想搶啊!你也不想想,你為誰賣命,大先生最後都能找到你,算清楚這筆賬!”

掌櫃的道:“我這小兄弟說得好,大先生的勢力我們沒有見過,但耳朵裏都灌滿了。這筆浮財,不管誰派你們來的,還真是糊塗油蒙了心。大先生的買賣,你們也要破?”

領頭那人看看兩個同夥,有些猶豫。正在此時火車“咣當”一聲,前後車廂連接處猛然抖動,車速慢了下來。

掌櫃的道:“這一站,你們三個人下車,就當我們沒見過麵。若是腿腳不利索,我們兄弟幫你們抬下去。”

領頭那人道:“你們要翻臉?”

掌櫃的眼一瞪,罵道:“翻臉?我看你是給臉不要臉。”

話剛出口,掌櫃的手下三人一人盯一個,拳頭照著頭,腿腳瞄準襠,兩下裏已經動了手。

一片混亂中,火車停在了站台。薛亮見三人對四人打得不可開交,忙上前撲打幾下,拉著劉亦然,推開火車車窗,說一聲:“掌櫃的,事完了咱們南京城裏見。”迅速從車窗鑽出火車車廂。

那三人眼瞅著他們在站台上揮手,但一時被掌櫃的四人纏住,不得分身,火車汽笛鳴響,緩緩開動,雖氣急敗壞,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走出站台了。

劉亦然和薛亮走出火車站,快速走過地下通道,來到一處過街天橋。正是淩晨六點多,街上行人稀少,他們下了天橋,找了一家早點鋪,叫了兩籠包子、兩碗小米稀飯。晨光漸去,旭日初升,看著外邊人車逐漸多起來,薛亮結了賬,兩人在路邊等候出租車。

等車間隙,劉亦然突然哈哈大笑,直至彎腰弓背,幾乎不能自已。薛亮奇怪地看著他,等劉亦然笑夠了,才問道:“你是懷疑我?”

劉亦然笑道:“薛老板,我現在不懷疑你還要懷疑誰?那三個人聽到大先生的名號猶豫了,這說明他們不是大先生派來的。飯局上孫老三死了,隻有你把我拉了出來,這說明什麽?”

薛亮也笑了,道:“我還以為什麽事,既然如此,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說明我薛亮,需要你劉亦然。”

劉亦然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一直想不通,剛才吃飯時才想明白,我說黑話,是因為采訪時接觸過相關人等,你在美國生活,怎麽會知道國內的黑話?就算是你CC係後人,動用了非常手段,這些黑話你想懂,也得費點兒時間。”

薛亮道:“你要是因為黑話這事懷疑我,那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公司在全世界打撈寶藏,在國內也有合作,撈寶的行當,社會人盯上的多,不懂幾句黑話,你說我生意還怎麽做?另外,我一直知道你在試探我,這都沒用。你現在隻有跟著我才能保命,洗脫你的殺人嫌疑。如果能過了這個坎,你還有什麽話要問,我一定明明白白地答複你。不過,我現在不是你的敵人。”

劉亦然沉默半晌,並未答言。此時一輛出租車停在兩人身邊,薛亮上車,坐了後排座,關上車門,搖下窗玻璃,對劉亦然道:“你到底來不來?不來,咱們就此別過;來,就趕緊上車,別讓師傅等著。”

劉亦然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在司機發動車子之前,問道:“我最後問一次,我對你的價值到底是什麽?你能把我帶出地下飯局,也能把我送到武館。你們三個人,你、歐靜兒、周華,按照你的說法都會搶我,隻不過,你先搶到手了。”

司機轉頭看一眼劉亦然,倒是沒說什麽,隻問道:“你們去哪兒?”

薛亮道:“師傅,你直接往前開,一會兒我告訴你地址,現在我要先安慰這位小兄弟,你把耳朵張大,無論聽到了什麽,都管好嘴。”

說完他貼近劉亦然道:“你當真說對了,我怎麽會舍得讓你被別人搶走,我不搶你走,自然會有人搶你走,至於說為什麽,你覺得你有什麽價值?你自己明白,隻有一個原因,你是清古齋的人。那麽,清古齋裏有什麽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劉亦然默不作聲,隻是低頭沉思。司機掛擋,啟動,加速,車子沿著公路平穩向前駛去。

薛亮看著副駕駛座位上的劉亦然,嘴角向上扯動,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似乎是為了一舉擊倒他,輕描淡寫地道:“隻不過,如果那些人想要找的是清古齋,你現在逃走了,那清古齋的其他人此刻怕是危險了。”

劉亦然不由麵色一變。

薛亮看在眼裏,知道切中了劉亦然的心思,這才慢慢道:“比如說陳蕾。她的命,此刻還在不在自己手裏,倒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劉亦然緊咬牙關,雙手不自覺地握在了一起,指節因用力而漸漸發白,口中不由輕輕吐出兩個字,那正是他的擔憂所在:“陳蕾……”

注釋

[1]點穴功夫並不神秘。中醫理論的穴道,講究通則不痛。針灸紮穴,左為補,右為泄。點穴的功夫為截,和針灸相反,是將通暢的穴道脈絡封閉,截住穴道血脈,血脈不通,因此讓人疼痛難忍。被點中要穴者,半邊身子沒力氣,喪失了攻擊的能力。傳統點穴手法講究上打咽喉下打襠,左右兩肋奔中央。看明白點穴奧秘,再看陳生與許豪的點穴對戰,驚險處有之,必殺有之,而點穴把人定住,則是根本沒有的事。影視化的點穴是誇張了,真正的點穴,是拿人關節穴位要害,限製人的行為能力,使其暫時失去戰鬥力。

[2]黑話,意指沒機會動手,正休息著,聽老大在布置幾個人怎麽配合,一人擋住對方視線,另一人找機會動手,調換包,趁人不備動手,看到有旅客把衣服掛在上麵,把自己的衣服也掛在上麵,有財路。

[3]意指你是有勢力的頭,專在火車上盜竊,我不切你的行。

[4]搭子,指同夥。

[5]意指跟著的事主錢很多,但不敢下手,一人吃不下,一起幹吧。

[6]意指撬了幾把鎖,沒多少錢,活不好幹,有錢的事主也有別人同樣盯上了,對方勢大,我們隻好躲著,心有不甘。

[7]拉幫結派。

[8]哪個幫派?

[9]吃四方,盜竊為生。

[10]做過幾宗買賣?

[11]剛入江湖,沒做過什麽大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