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妙手丹青

北京清古齋,選定吉時9月1日上午九點,在前門大柵欄重張開業。

兩進院,前店後廠,門麵不大,朱門兩扇,撩開簾,雙人可齊進有餘。明窗六檔,一眼望去,店內瞧門外,門外看店內,四下裏一覽無餘。

掌櫃陳剛,店小二陳蕾、劉亦然,開業三天大酬賓,三項業務張貼店內:鑒寶五折、修複古董六折,寄售店內,行規收取傭金兩成。

開業當天,“老鬼崔”崔魁送來劉亦然的離職批準書,鮮紅的報社印章蓋在紙麵上,從此之後,劉亦然不再是媒體記者了。

陳蕾看著上麵劉亦然的簽名,道:“什麽時候看我厭煩了,出門口向左九十米,201路公交車等車,五分鍾一趟,七站地下車,照樣找你的崔師傅。”

陳剛給崔魁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崔魁聞了聞,道:“我瞅著好,聞著香,不過你別騙我,你的鎮店之寶呢?取出來看看,想用一杯茉莉打發我,也虧著你的心了。”

劉亦然笑道:“崔師傅,您可別心太急了。要說鎮店之寶,其實在那裏。”說著,他指了指店外,兩條大紅杭州絲綢垂下,清古齋的匾額,高高懸掛其上。

崔魁哈哈大笑,道:“我常聽人講,清古齋的鎮店之寶是陳家人的眼睛。不過,這句話你要八十年前說,北京城街麵有的是人信。你陳剛現在重開清古齋,把你家姑娘也從故宮拉出來,竟然辭了職,陪你鬧著玩……”

他話還沒說完,陳蕾看準了時機忙道:“崔叔叔,您誤會了。不是爸爸讓我辭職的,而是爸爸重開清古齋,我媽不願意,但又攔不住,沒有人幫忙不行,是我主動提出辭職的。”她頓了一下,“亦然擔心我們父女倆操勞過重,也沒和我商量,自己辭了工作突然跑到家裏,直接當起店小二來了。”

崔魁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劉亦然,道:“也好,跟著你嶽父學本事,比跟著我這個師傅學寫文章強。”

聽了這話,陳蕾臉色發紅,忙低下頭,找出一塊抹布,順手在潔淨的櫃台玻璃上擦拭起來。

劉亦然尷尬地拿起茶壺,給崔魁杯中續茶,不自然地笑了笑。

陳剛向崔魁努努嘴,手朝天上一指,做了個成道的手勢。崔魁咂摸了一下恍然大悟,口中有字形無聲音,問陳剛:“李小軍?沒活著出來?”

陳剛點點頭,道:“你來不隻是為了喝我這杯茉莉的吧?有什麽事趕緊說,說完了趕緊走,省得占著我的地方,耽誤招待客人。”

崔魁不由笑了,道:“陳剛啊陳剛,我這賀禮少嗎?還是我人情淺?你倒是想趕我走,沒那麽容易。你眼睛毒,早看見外麵有個人一直遠遠地盯著屋裏吧?你不用猜,那人是我朋友,他臉皮薄,家裏有個東西,想讓你過過眼。”

說著,他也不待陳剛答腔,向著外麵招手。須臾,門簾一挑,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微胖,個頭不高,手拿一隻淡藍色粗布兜走進店內。

劉亦然擺椅讓座,陳蕾小心奉茶,崔魁道:“諸葛聰,這是清古齋掌櫃陳剛。你說要我幫忙,我人情到了,賣了一個麵皮。”又對陳剛道,“老陳,諸葛這個姓,你們陳家應該不陌生。”

陳剛沉思片刻,突然道:“諸葛雲明是你家什麽人?”

諸葛聰站起來,微微欠身,道:“慚愧,老東家,您還記得諸葛雲明,那是我家祖上。”

陳剛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一步跨過來,拉住諸葛聰的手,聲音微顫道:“你家祖上,曾是我清古齋大查櫃[1]。”

諸葛聰道:“老東家,這麽多年過去了,陳家人還記著諸葛的名字,我也是有福了。聽說清古齋重張開業,我不敢來,就擔心自己的名字輕,不易記。知道老東家與崔老師是好朋友,交到心的人,這才找到崔老師,一為著遮醜,二為著引薦。萬一不記得了,還有個退路,不至於羞祖上臉麵。”

崔魁張羅道:“兩位,還是坐下來說話。依我看,故人相遇總是喜事。我這份人情,也算做到位了。他諸葛聰的話,我來替他說吧,諸葛家的人,還想著為清古齋出份力,也算是沒白耽擱了自己的本事。”

諸葛聰小心解開藍布兜,露出一個紫紅色的漆盒,輕輕打開,裏麵是一方紫銅印章。他將印章側放,五個篆字,古雅質樸,一一顯露。

陳剛哎呀一聲,道:“這莫不是……”

諸葛聰輕聲道:“前門大柵欄。”

陳剛雙手捧著印章,看著那五字篆文,口中喃喃道:“清古萬向齋。”

諸葛聰道:“那一年清古齋關張,遣散了眾夥計,此印也不知所蹤。十五年前,我父親有一次出差去濟南,辦完事後在藥王樓閑逛,不意發現了此印,不知為何流落到山東,幾經還價買了來,一直放在家裏。後來父親因病去世,走的時候還說,若是上天有眼,來日清古齋重開,物歸原主,老東家必會感念。”

陳剛雙眼含淚,稱謝不已,說定時機恰當,諸葛聰辭去原單位工作,留在店內,物來物去,掌眼觀瞧。平日由陳蕾、劉亦然看店打理,陳剛在後院修補文玩,若有貴重之物,自是引入後廂房。

清古齋重張,行業內傳開,天南地北多有人來。來者眾多,皆有賀禮。那日陳蕾一算賬,迎來送往,一天竟收了兩年房租,就算是無買賣,僅支付日常雜費開銷,也能支撐七百來天了。

這天,陳剛正在屋內修複一件青花瓷器,門一響,陳蕾引進一位客人。來人拎一隻皮箱,打開來,赫然是五十厘米高的青銅器。

那人道:“我居然活著看到清古齋重張開業,也是有福氣了。”

見他語氣不善,陳剛站起身來,還沒讓座,來人已經大剌剌自己坐在雕花靠背椅上,問道:“有沒有老茶?我喜歡老,不耐煩新茶。話講明白了,我就是來找事的,你清古齋號稱萬向不懼,這招牌能不能掛得住,店開不開得起來,你有什麽能耐,先要露兩手瞧瞧。”

陳蕾道:“這話您說第二遍了,也謝謝您肯跟著我進來。我猜,您是怕在外麵丟了麵子,回去不好交代吧?”

來人冷笑道:“姑娘,有你父親在,你還是去端茶過來,這事是你現在該做的。也別生氣,父在子不顯,老話,你不認?”

陳剛明白遇到正主了,手中不閑,從茶盤取出一隻新杯,將自喝茶滿斟,遞到來人手邊,見那人接過,方道:“清古齋重開,我一直等著這一天,早知道必有人來。一直等到今天,您才露麵,是找不到好物,還是舍不得讓自家寶貝見人?”

來人嗬嗬笑道:“陳掌櫃,話說得真硬氣,可不知道您這雙眼含糊不含糊。”

說著,他喝一口茶,嗯了一聲,將茶杯向前一伸,說聲“請吧”,二郎腿一翹,再不言語。

陳剛道:“蕾兒,今天你也瞧瞧,這是難得的好物啊。可惜了,這位先生是為砸場子來的,要不然,有這把手藝,也真是好朋友,可以喝上兩杯衡水老白幹了。”

陳蕾忙道:“我看,人家未必是來砸場子的,倒像是來交朋友的。如果說是砸場子,幹嗎來屋裏?直接在店裏麵,當著眾人的麵,把我和亦然的眼睛扣出來,摔在清古齋三個字上不就得了?屈尊來後院見您,這意思不明擺著嗎?”

來人一愣,隨後哈哈大笑,看著陳蕾道:“行,陳掌櫃,你這姑娘比你心眼多。她剛才在店麵不願說,是因為她瞧出來了。她說是假的,我失了麵子,她結下梁子,那就是仇人;她說是真的,她是晚輩,我是長輩,新友無法交,兩下裏不妥當。不如引到後院,見到陳家掌櫃。”

他又看向陳剛道:“陳掌櫃,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吧,我這件青銅器是假的,你能看出來哪裏假,晚上德勝門八仙居二樓雅間我擺酒;看不出來,你還是把清古齋的匾額摘下來,放家裏床底下吧。”

陳剛聞言看向陳蕾,姑娘臉上非怒非喜,隻是回眼望向父親。陳剛心裏一動,道:“我們家裏沒人抽煙,這可怎麽辦?”

這話一出口,來人臉色一變。再看陳蕾,笑意閃現,道:“先生,您是有話要說?”

來人麵色微紅,沒有答言,伸出右手,緩緩從兜裏取出一盒泊頭火柴。陳剛接過來打開,挑出一根紅頭木梗大洋火,道:“您這真是留足了手段啊,我們要是瞧不出來,您這是打算把臉從我們腦袋上揭下來,狠狠地踩在地上的吧?”

來人哈哈一笑,道:“清古齋鎮店之寶,都說是陳家人的那雙眼,今天一看,這雙眼真不含糊。”

他站起身來一抱拳,道:“今晚七時整,席擺八仙居。六人作陪,我做東道,您為貴客,不見不散。”說完,轉身而去。

陳蕾忙送出去,回來時,陳剛已經把那尊青銅器收拾起來,直接扔到小院裏槐樹下了。

劉亦然忙問陳蕾,怎麽來勢洶洶的一個人,五分鍾不到,就扔下東西走了。陳蕾道:“識破了,就連廢品也不如,留在手裏丟人現眼。他不扔,難道還要拿回去惹人取笑?”

見劉亦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陳蕾道:“那個人來這一趟,意思很清楚,看出假來,是朋友,看不出來,砸招牌,清古齋從此再也不用在京城古董圈裏混了。那個商代的青銅器,哪裏都看不出假來,隻有一處露了怯。”

她從槐樹底下拿起青銅器,再取來火柴擦著火,離青銅器約二分距離,輕輕熏烤。劉亦然並沒有發現什麽明顯變化,看向陳蕾,陳蕾隻是衝著他笑,道:“總算是有你不懂的地方了,也虧得我家清古齋這行當你不太熟,要不然,你還不事事鼻子朝天?”

劉亦然摸摸鼻子,道:“到底哪裏不對,你講出來,我也長長見識。”

陳蕾道:“我剛剛說到你鼻子朝天,你就忘記了?”

劉亦然恍然大悟,趕忙鼻子**,道:“難道是與味道有關?”

“媽媽真沒白心疼你……”陳蕾不由點點頭,說著臉上突然一紅,馬上接著道,“你仔細聞聞,是什麽味道?”

劉亦然輕嗅,道:“一股淡淡的鬆香味兒。你的意思是說,火烤青銅器上的銘文,要是發出鬆香味道,就是作偽的?一燒就毀了,真銘文不怕燒?”

陳蕾點點頭,道:“這就是為什麽爸爸一提到火柴,那人立即明白的原因。他才不會那麽傻,非得等爸爸火燒青銅器,那樣的話,傳出去他的名聲徹底栽了。還不如爸爸破了局,他就立即下台階,兩邊都留有餘地,這才能上八仙居,交朋友認同行。這朋友不白交,等於承認了清古齋重開,名氣不倒。你看著吧,這才是頭一宗,日後,還會有人來交朋友呢。”

陳蕾說得沒錯。陳剛去八仙居赴宴的第二天,天色將晚時分,陳蕾與劉亦然正在整理賬目,隻聽外麵一聲喇叭響,緊接著數聲汽車鳴笛,街麵上一片嘩然。

陳剛抬起頭,透過窗戶玻璃,隻見一輛豐田麵包車車門打開,下來四個彪形大漢。一輛懸掛黑色牌照的奔馳汽車緩緩停駛,一名大漢快走向前,待車停穩之後,打開右後座車門。

一雙鱷魚皮鞋落在地麵,一個四十五六歲年紀的中年男子,身穿雙排紐扣黑色西裝,脖子處卻係著一條白色羊絨圍巾,下得車來四處張望,抬頭看到清古齋匾額,不由輕輕咳了一聲。早有人推門撩簾,那人走進清古齋,身後四名大漢緊跟而至。

劉亦然將客人引入後院,四名大漢留在門外。那人端坐室內雅座上不言不語,陳蕾奉上茶,見陳剛正仔細看著一幅古畫。

片刻,陳剛抬起頭來,那人道:“我這幅畫,估價一百七十萬元,不知我當賣還是不當賣?”

陳剛坐下,端起茶來品飲一口,潤喉生津,隨後道:“葛先生昨日八仙居赴宴,替清古齋傳名,您大老遠從天津趕來,不能不說是這一頓飯的功勞。”

那葛先生抱拳道:“陳掌櫃講得沒錯,這世上沒見過麵的朋友,不一定是假朋友。聞名而來,也算是古風猶存的雅事了。今天借清古齋的名聲,看看我這件心頭好,真假不論,總是佳話傳名。至於說鳥打眼,弓射偏,好名歹名,隻要親眼得見,說得真,辨得明,無二話,我都認了。”

陳剛道:“既然如此,我願意出價七萬塊,買下此畫。遇到來買些畫、簡單裝飾廳房的客人,還能賣到十萬,我收傭金兩成。按理說,這個價錢還真不少了。”

葛先生不笑不語,臉皮不青不白,看不出什麽變化。陳剛本想等對方詢問,再來解答,卻見此人不為所動,便也隻是品茶,再無言語。

滿屋寂然,天色漸沉,夕陽一團火紅,唰地鋪滿小院,團團耀眼金黃,透過門窗玻璃,如水般鋪灑在古畫之上。

葛先生這才道:“陳掌櫃,您再看一眼。”

陳剛借著光線,再次看向那幅畫,不由吃了一驚。葛先生笑意微露,道:“陳掌櫃,您再估個價?”

陳剛沉思片刻,道:“三萬五千元,不能再高了。”

葛先生麵色一變,哼了一聲,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動**,些許茶水灑在桌上。

聽得屋內動靜,四名大漢衝進來,站在葛先生身後。

陳剛不慌不忙,吩咐陳蕾取來粗布擦拭桌麵,重新沏茶,慢慢道:“葛先生,我看您遠道而來,本來想交個朋友,提高了一倍的價格。但方才一看,實在不值那麽多錢。”

葛先生揮揮手,四名大漢退後,轉身出屋,這才道:“陳小姐也避一避?順便給我那四個人帶出去,準備點吃食,他們天天熬練筋骨,到點了不吃,怕餓壞了肚子。”

屋內隻剩陳剛與葛先生兩人,葛先生站起身關閉了房門,回轉身向陳剛抱拳道:“早聞其名,不見其人。我葛英生得晚,交朋友行,認兄弟,現在不是我這個年紀該幹的事了。但處人處事,兄弟無早晚,我叫聲陳大哥,小弟這裏算是有禮了。”

陳剛忙起身,雙手抱拳道:“葛先生客氣,要是我猜得不錯,這幅畫是葛先生替人買的手筆了。”

葛英一愣,隨即大笑道:“倒要請教,不然我心裏還是不服啊!”

陳剛道:“你方才讓我夕陽中看畫,一定是有人和你如此叮囑過,這是辨真的手段。你當然看過,隻是不放心,想讓我看出些破綻。若看不出來,你這畫當真一百七十萬元賣了,若那人看出問題,葛先生恐怕難堪。瞧得出來,這幅畫將要掛起的人家,是葛先生得罪不起的人物,因此才萬分謹慎。當然,你也想知道,你是懷疑它是假的,但不知問題出在哪裏。”

葛英道:“痛快,明人不說暗話。那我就直說了,這幅畫值不值一百七十萬,陳兄啊,這隻是一個由頭。你家清古齋重開,隻要有點兒心思的人,都會來一探虛實。我想不僅是我來你家交朋友吧?”

陳剛點點頭。葛英接著道:“話講到底,憑什麽清古齋萬向不懼!?我準備一百七十萬賣,你說隻值三萬五千塊,我倒要學一學,這幅畫怎麽了。”

仇英《桃園圖》,畫芯一百五十五厘米長,六十七厘米寬,絹本設色,借著夕陽燦黃,更顯古意盎然。

陳剛道:“這幅《桃園圖》幾乎騙過了陳某的眼睛,隻不過,那人告訴你‘夕陽盡賞,方覺其真’的方法,估計他也沒想到,恰恰說明是偽了。”

見葛英不置可否,陳剛接著道:“作偽之術,假處真,真處假,真偽相糅,莫之能辨。這幅畫,本意借餘陽光彩,讓你看的是絹本舊色。沒錯,確實是明朝紙絹,花紋特點也對。但他可能沒有想到,我這座房子租賃下來之後,便經過了改造。”

葛英這才注意到,兩人所在之室,窗戶比尋常的大了許多,不易察覺處,呈現約一定角度的傾斜,不由低聲歎道:“無棱窗。”

陳剛微微一笑,讚道:“葛先生果然見多識廣,這間房確實采用了無棱窗的設計,可以讓光線一年四季,無論何時,以最佳角度照進室內。修複鑒定古物者,第一要訣便是看得真。這麽說你自然明白了。”

葛英道:“聽說無棱窗下一絲一毫的破綻都可以發現,原以為此技早已失傳,卻沒想到在這裏見識了。不瞞陳兄,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實物,這清古齋果然當得起‘萬向不懼’四字。”

陳剛道:“無棱窗下的夕陽光線折射,透背分層。在這種光線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幅畫至少是四張明時古畫拚接做舊而成。”

葛英笑道:“陳兄,無棱窗雖奇,可你一句話就把一百七十萬元的畫說成是做舊拚接的,這也未免太過輕巧了吧?”

陳剛也不生氣,道:“你找到我,看的不是我陳剛,而是‘清古齋’三個字。你的文物價值幾何,其實與我無關。再者說了,你若以價錢論,也不必找我。你隻是想知道手上之物真不真,這和此畫值多少錢有關係嗎?”

葛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遲疑半晌,見陳剛不急不躁靜待答言,隻得抬手抱拳,躬身恭敬地道:“還請陳兄指點迷津,刮亮我這雙眼。”

陳剛道:“此畫用的同樣是明代的紙張,但與仇英並非同時代產物,因此需要做舊以偽。作偽者在做舊時,邊染色,邊用涼水、溫水反複衝染,所以紙張厚薄不勻,這才可以在接縫處看出畫芯的不同,雖是細微差別,卻足以判斷是做舊之物。”

說罷,他手指畫芯處的裂紋道:“此畫縱向裂紋,是年久的痕跡,若是原物自然珍貴,可惜在做舊染色之時,畫後麵的托紙露了馬腳。染色後的托紙,舊色完成,再揭下托紙,反複四五遍之多,之後將畫反鋪於案幾上,用細竹簽把畫背上的糨糊刮下,再托紙之時,裂紋便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這道作偽手法,本是為古畫年深日久自然產生的裂紋所用。但是作偽者忘了,此畫作偽是為了求真,沒有完整的紙張可用,隻得借用明朝紙張,割了四張才拚接而成。而裂紋在四張相差近百年的紙上竟然相同,這便是破綻了。”

陳剛手指畫作拚接處,接著道:“你再來看,以古畫拚接者,畫雖同時代而出,足以瞞過大多數人的眼睛,但古舊再接,鑲邊難以盡顯。”

葛英順著陳剛的手指處,借著無棱窗下的光線果然隱約看到,這圖四處厚薄不勻,仔細再看,分明是接縫處粘連,非同幅畫卷。錦眉、包首無破綻,唯有陳剛所指鑲邊處,形製結構雖複雜,米黃卻有金屬光澤。

陳剛道:“畫芯自明朝其他尺幅古畫空白處裁切,已經難得。這鑲邊接縫處,卻在做殘、汙舊之時,沒有畫芯盡心盡力。畢竟尺許明畫還算好找,這兩米多的掛軸,鑲邊足有三層,仍要同時代的舊物,確實不好找。有那工夫精力,可以造出十餘張假畫了。”

葛英歎口氣,聽陳剛接著道:“最重要的一點,其實葛先生也看出來了,這款不對。但是你不知道哪裏不對勁,是不是?”

葛英不由點點頭,問道:“陳兄,作偽的人為了增加書畫價值,有畫必有款。此畫收於圖錄,畫對,款也對,但就是不知怎麽回事,感覺不對。”

陳剛笑道:“你是說,看著像,又有點兒不像?”

葛英一怔,忙點頭稱是。

陳剛道:“作偽名家品,險中求富貴。你覺得像又不像,是因為作偽者將仇英的真作款識,局部移挪到了題跋的位置。此人手中必有一幅仇英作品殘頁,恰好又是款識位置。此畫讓你猶豫不決,問題就在於此,畫芯位置明朝紙張接縫,仇英筆意風格盡顯,款識題跋又對,葛先生不得不認為是真品了。”

講到此處,葛英不由拍案而起,朗聲道:“清古齋果不其然,當真稱得上是‘萬向不懼’。陳兄,我有一言,萬望一聽。請陳兄到天津一敘,我那裏還有兩件東西要請陳兄指教。潤利一件一萬元,請陳兄無論如何辛苦一趟。”

見陳剛似有猶豫,葛英又道:“來回一次,三萬元鑒定費,也算不少。另可讓清古齋名聲在津門重振,結識些新老朋友。”

好說歹說,軟磨硬泡,葛英說服了陳剛,去家裏接上妻子,一起乘坐汽車去往天津,留下陳蕾、劉亦然看店。

誰知陳剛走後的第二天,早上陳蕾剛剛開門,劉亦然便打來電話,直說要去趟南京。三句話講完,陳蕾還沒問何時返京,劉亦然便急匆匆掛了電話。

陳蕾正在心裏猜測,有什麽事讓劉亦然如此急迫,又接到陳剛電話,言道葛英在天津設宴,名傳清古齋重張開業,聞聽此事,又有五家人請陳剛鑒定古董若幹,本應一天的事,怕是要再耽擱兩天了,店裏有什麽事,若無緊要,陳蕾自可抉擇雲雲。

當日迎來送往,鑒寶者多,修複者三三兩兩,倒是有幾宗寄售之物,瓷器三件,書畫兩件,不時有人尋寶而至,陳蕾一人看店,倒也並不忙亂。

陳剛去往天津第三日,算著時間,該是明日返京。時值當午,陳蕾正準備在後院小廚房做些飯菜,突然聽到店外有人嚷嚷,清古齋在哪裏,哪裏是清古齋。話說兩遍,門開簾挑,一人閃進店內。

來人鑒寶,請定陳剛,陳蕾再三解釋,讓其明日再來,那人道:“我從東北大老遠跑過來,這不是清古齋嗎?怎麽,來了客人,隻會端茶遞水?我請教一下,你們這匾額上那三個字寫的是什麽?我不認得,你認得嗎?”

陳蕾一聽,不由有些氣悶,道:“您到底是衝著我父親來的,還是衝著清古齋來的?若是我父親,請明日再來;若是清古齋,有什麽家傳珍寶,請出來掌眼。”

那人笑道:“我說閨女,你是陳家大小姐,我自然是相信你啊。可你父親的本事,你傳了幾成?”

陳蕾並不答言,隻是看定那人,直至那人將隨身的行李打開,取出一個硬牛皮製作的狹長畫匣,輕輕放在桌上,道:“你這閨女,也真是不客氣,你是不是該請我進後院,端杯茶喝喝?”

陳蕾忍不住笑了,道:“店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請您喝茶行,後院就別去了,走了買賣,您也看不得我父親責怪我,對吧?”

那人眉頭一挑,道:“也行,隻是我這件家藏之物,受人之托,平白見人也不太好。這樣吧,咱們商量商量,你把店門暫時關上一會兒,少做多少買賣,我賠給你。”

那人既如此說,又正是午飯時候,客人倒也不多,陳蕾隻得把店門從內裏關閉,引著他來到後院,進入陳剛平時待客的房間,沏茶招待客人。

那人自端坐著環顧周遭,看到窗戶時不由一驚,道:“無棱窗?呀,這倒是不多見了。看來這清古齋,還是有些玩意兒的。閨女,你就幫著看看,這幅趙子昂[2]《雙鬆平遠圖》好使不好使,真偽莫論,說出來,我不怪你。”

《雙鬆平遠圖》徐徐展開於桌上,喬鬆、枯木、坡石,山丘隔水起伏,淡雅空靈,畫境清曠。

陳蕾被那人左一句閨女,右一句閨女,叫得心煩意亂,雖明知是東北方言,但總是覺得不得勁。她借著無棱窗正午陽光略作一觀,直接道:“甭管您是家藏,還是收購,或者有人托您而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這幅畫是偽作。”

見那人臉色一變,似要發作,陳蕾馬上接著道:“您先別生氣,清古齋鑒寶,收費明碼標價,一千元一件,想知道為什麽是偽作,先付錢來。”

那人聽了這話,不怒反笑,道:“你這閨女,我都快六十的人了,比你爹歲數都大。你家重張開業,也罷,這裏有六千元,五千賀禮,一千鑒寶錢,你看可還行?”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數出錢來放在桌上。

陳蕾本意隻是想盡快結束,肚子餓了,先炒個菜喂飽自己,沒想到對方不急不慌,又把錢拿將出來,不由覺得有些失禮,平緩了語氣道:“您別生氣,這麽著吧,您要是不嫌棄,在這裏略坐一坐,我去炒兩個菜,請您老吃頓便飯。填飽了肚子,咱們再詳細說,您看可好?”

那人笑出聲來,道:“你這閨女,靈便得很。也好,我也剛下火車,趕上飯點來到清古齋,是得留客人吃頓飯。”

陳蕾下廚,廚房裏有芹菜、豆角,冰箱裏有半條牛肉,洗洗涮涮,切菜剁肉,蒸米下鍋。半小時後,那人便端坐餐桌,大快朵頤了。陳蕾還為他準備了二兩衡水老白幹,那人一口酒下肚,讚道:“比東北燒刀子味道還要好些。”

酒足飯飽,陳蕾沏了普洱熟茶,讓那人品飲,自己則轉身走到裏間,反身關門。一座一人半高的黃楠木櫃緊貼後牆擺放著,她低身彎腰打開櫃門鎖,取出紙筆,又尋出一個綠色鬥盒,用一把精巧的銅鑰匙小心打開,內裝數方墨硯,無一完整,或半截,或小塊墨,零零碎碎。她挑選其中一塊,約一寸許,放在黃銅小盤內。

走出裏間,陳蕾折轉回來,將桌麵果碟推開,嘩啦啦展開宣紙,以鎮尺壓在邊角,取院內甕中清水研磨,手執小狼毫,墨中筆尖輕顫,唰唰幾筆,半個時辰的工夫,一幅畫作完成,這才鬆口氣,小心翼翼將畫展開,請那人近前。

那人初看陳蕾作畫,並不當回事,隻是端坐品茶,酒意上來,其間甚至有些迷糊,竟也閉上眼小睡片刻。突聽陳蕾一聲請字出口,他方才起身,近前來觀看,一看之下,又仔細端詳,越看額頭汗出如豆,越看神情越尷尬。

半晌他抬起頭來,向陳蕾伸出大拇指連聲說好,一邊歎道:“若是沒有題款,這張畫竟然和趙子昂的《雙鬆平遠圖》一模一樣。你這閨女,也真是有心了。我說你要請我吃飯呢,你這畫了有半個時辰,要是不吃點兒東西,是支撐不下來的。”

說至此處,他再次低首,細細觀賞,然後對陳蕾道:“世人常傳,清古齋陳家三絕,一功手,書畫勝真;二鑒定,火眼識偽;三複原,修損如昨。書畫勝真的另一個意思,也就是造假作偽,那是第一等的手段。我帶來的這幅畫如果是假,能看出來的人必然知曉如何作偽。閨女這手功夫,別說修複破損書畫,就算是造假也少有人識破了。”

稍作停頓,他又頗有深意地道:“不可思議,難以想象。若非親眼得見,怎麽能相信陳家小姐有這一手丹青妙筆?閨女如此,那你爹自然也是遠超於你,神鬼莫測了。”

陳蕾聞言,心中不由一動,正要說話,那人問道:“閨女,你既然看出來了,能否告訴我這老頭,這幅畫是誰作的偽?”

陳蕾明知這人又在考她,想來必有他事,一時氣盛,便道:“您手裏的這幅畫,是譚敬家造的。用的手法,叫‘響拓鉤摹’。先用硬黃紙[3]覆在真跡上,調製相同墨色臨摹輪廓,細筆填充其內。摹好畫作,平置於板上,用水衝洗,為的是刷去新跡,再揭裱做舊,接筆處補殘,複製絲毫不差。”

那人不由一拍大腿,大笑道:“果然厲害,清古齋果真不當絕。有你這閨女在,陳家祖先也該瞑目了。”

一抬手,那人又道:“今日算是見識了,我來之前還不明白為什麽清古齋能夠火眼識偽,原來古往今來,市麵上所有造假的法門,陳家人是掌櫃門裏算賬本,眼快手快心裏快,那才是一清二楚。書畫勝真,也是開眼了。陳家小姐當麵作畫,技法真假莫辨,隻是我喝酒了,小睡了一會兒,要不然真長見識,也是可惜!哎呀,說起來,若是閨女你遮麵做舊,這東西就真假難言了。不,陳家小姐畫的比真的還要真,這才叫書畫勝真之名果不虛傳。”

說完,他從懷中再取出一個大號信封,鼓鼓囊囊,放在桌麵之上,道:“陳家小姐所作,價值不可估量。你也不必推辭,我雖眼拙,也看得出來,你那盤中寸許墨足值十兩黃金,若非清古齋家世厚重,別家還真說不好有沒有。半幅紙,江南徐家手工打造,自1967年陳家一場大火之後,市麵上再也不見,自然價值不菲。也是陳家小姐年輕,任俠氣重,若是你父親在,幾句話打發我,還未必能夠當場作畫。不過,清古齋重張開業迎客,雖有祖輩之名聲,但確實也需要有些一鎮場麵的事情。陳家小姐聰明,想必也是如此考慮的吧?”

陳蕾心思被那人猜中,畢竟年輕,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正欲開口,那人接著道:“閨女也不必客氣,我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些世麵的人,陳家小姐這一手亮出來,我真是被震住了。我走出清古齋的門,必將口耳傳名。話不多說,這五萬元,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隻作磨墨鋪紙之用。此事見真章,足替清古齋揚名。來日必有緣,再請陳家小姐見麵。”

說完,那人卷起畫來,收拾行李,起身告辭便出門了。

之後陳剛從天津回到家,聽聞此事,卻將陳蕾責罵一頓,說她為爭一時之盛,誰知道是不是招禍的根苗。她媽媽趙建雅忙勸道:“這也是打開名聲的事,要不然,沒有客人,你的房租能付幾年?”

陳剛想想,也就沒有話了。此後打開店門,人來人往,生意確實又好過昨天。陳剛高興,忙著待客,也就揭過了此事。

又過了一日,有位東北長春的客人前來,進店直言有信托付。陳剛一聽,先是不明所以,仔細想來,長春並無新朋舊友,再打開看了信件,不知為何,臉色頓時赤紅。陳蕾問其緣由,陳剛也不答話,隻是叮囑陳蕾在家看店,簡單收拾些出差物件,竟直接跟了來人去長春了。

奇怪之事一宗接著一宗。陳剛走後第二日,陳蕾正在店內,趙勁夫突然打來電話,卻是要找劉亦然。陳蕾放下電話,不多時,趙勁夫領著一個人推門而入,說了這樣一句話:“他來找你們,卻找到我那裏了。”

說完,趙勁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蕾,問道:“你說劉亦然不在,那他去了哪裏?”

陳蕾還沒有說話,便聽與趙勁夫同來的人道:“陳小姐,趙老師,你們不配合的話,據我所知,劉亦然恐怕快要死了。”

注釋

[1]大查櫃,總經理的意思。

[2]即趙孟,字子昂,號鬆雪道人,浙江吳興人,元代著名書法家、畫家、詩人。

[3]指塗熨黃蠟較透明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