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許家武館

一輛銀灰色的豐田佳美疾行在公路上。薛亮手握方向盤,眼望前方道路,不時看一眼後視鏡;劉亦然坐在轎車後座,那件染著孫老三血跡的衣服,仍然穿在他身上。

劉亦然看著車窗外,兩旁白楊樹筆直,道路猶如一把剪刀,從一片林海中裁出一條路來。再美的景色,久望也無趣,他將目光從窗外移回,正看到薛亮的眼神從後視鏡中盯著他。

他不由心中一動,問道:“你開車拉著我,一直從昨天晚上跑到今天天亮了,好像早有準備,難道你早就知道要出事?”

薛亮不置可否,劉亦然又道:“現在不說,以後也不用說了。因為你說了,我也不再相信。那時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肯定比登天還難。還不如一開始就坦誠些,省得彼此猜測。”

薛亮沉默半晌,似乎在仔細盤算。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傳入車廂,使人平添了些許焦慮。薛亮微微側首,看了看左後視鏡,猛踩一腳油門,儀表指針指向了時速一百一十公裏。

車速加快,劉亦然臉上露出微笑,道:“一會兒快,一會兒慢,薛老板,你很清楚,咱們是跑不了的。”

薛亮歎了一口氣,道:“劉亦然啊劉亦然,你不說感謝我的救命之恩,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你倒是說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劉亦然道:“你救了我?這話說得太早了吧,你心裏亮著一盞明燈,咱們兩個誰救誰,還不一定的事呢。還是那句話,現在不說,以後也不用說了。”

薛亮若有所思,片刻後才道:“金銀如海的財富,找不找得到不重要,有命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劉亦然笑了,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薛亮嘿嘿連聲,道:“劉亦然,你倒是把架子端得更足些,一路上不說話,我才是高看你。你現在忍不住問出來,你說,我該怎麽回答你?”

劉亦然哈哈大笑道:“真是沒想到,薛老板,自打你把我從南京城地下溶洞裏拉出來,你心裏一直很清楚,你不幫我,也會有其他人幫我。”

薛亮道:“那你也比我更明白,既然有人做了這麽凶險一個局,那就不能怪別人心狠手辣。孫老三死在誰手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劉亦然手上得有孫老三的血。你是個聰明人,從你手裏染上孫老三的血開始,你就知道自己進局了。你肯定不會死。要不然,你這殺人的罪名不是白背了?”

劉亦然歎了口氣,道:“我是知道不會死,隻是沒想明白,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剛離職的記者,身上沒任何值得你們惦記的東西。要錢嗎?你們哪一個人不是身家百萬?要勢?以前當記者的時候,還可能認識幾個人,但人走茶涼,也沒什麽勢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清古齋。我活著,不管是誰設的這個局,都是最有利的情況;我死了,反而白費了心思。”

薛亮道:“你是什麽時候發覺的?”

劉亦然閉上眼睛,慢慢回憶當時的情景:“那時候沒有燈火,有個人迅速將一支銀筷塞進了我手中。那四個大漢向我逼來時,屋外卻是兩聲槍響,馬衛的另兩件文物被搶走了,其中就有最重要的殘頁。我們來參加飯局,為的就是看它上麵記載的關於寶藏的內容。隨後有人拉斷電閘,整個地下一片黑暗,那時至少有兩撥人,一先一後擋在我身前,但隻有你抓住我的手,將我從裏麵帶了出來。”

他睜開眼睛,道:“薛老板,你為此不惜得罪馬衛等人,隻能說明,你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東西,比得罪他們的收益要大。”

薛亮笑了:“你講得有些對了,隻不過,我現在沒空和你解釋,你看看後麵。”

劉亦然扭頭,看到豐田佳美車後約五百米距離,緊隨著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

薛亮道:“後麵那輛車,不遠不近跟了一路,我讓他跟著,就是想知道是誰做的局,他也想知道我們要去哪裏。兩邊都是線索,他不想斷,我們也不想斷。”

劉亦然嗯了一聲,接著薛亮的話道:“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看誰能贏了誰。所以,你不是帶著我逃,而是用我做餌,釣一條不知道從哪兒遊來的魚。”

薛亮猛地一打方向盤,車輛從柏油公路拐向一條鄉村土路,一邊笑道:“你既然猜到了,那就說說,我會把你帶到哪裏去?”

劉亦然左手緊抓車頂扶手,身體隨著車輛顛簸上下搖晃,道:“你把我帶到哪裏不重要,重要的是,哪裏有人會幫你。”

一道黃色的煙塵在豐田佳美車後**起,薛亮車速未減,從後視鏡中已經看不到那輛黑色福特轎車了。前方路口分岔,薛亮微踩刹車,往左打方向盤,沿著左前方道路往前開去。

汽車在一條小路上顛簸,道路一邊栽種了槐樹、楊樹,另一邊則是寬廣的田地,不時有牛羊在路中央行走,左右也無牧人、農人,不知道是誰家放養的。再向前行,不知從哪裏流來一條河,與鄉村土路蜿蜒相伴,向著村莊嘩嘩流淌,水麵倒映著稻粱,將天空整齊地分隔成一塊塊農田。

河道在村前拐了個彎,穿過一道石橋,隱入青石板鋪就的巷道。薛亮將豐田佳美停在村口,與劉亦然先後下車,沿著道路前行,左突右拐,聽著腳下水聲琅琅,眼前是古樸的瓦房建築。

行不多時,六尺寬的道路豁然開朗,一個小小的廣場出現在眼前,那些水流在廣場聚集,形成一個月牙形狀的水塘。水塘正前方,一棟建築高大顯眼,上懸匾額,刻著六個鎦金大字:“許家拳武術館。”

薛亮道:“你不是問帶你來找誰嗎?這裏的許豪師傅,就是能幫我們的人。”

武館院落古香古色,右側還有一間小小花房。見左右無人注意,薛亮引著劉亦然進入花房,找到水管清洗了手上血跡,眼前幾十個品種的**綻放,各色相間,煞是好看。走出花房,前麵菜地三四壟,依稀可見未拉蔓的黃瓜、西紅柿,若是春夏時節,時令蔬菜繁多,說不定菜吃不完,學員們練完武還能捎走幾斤。

院內許豪正在練武,旁邊九名弟子半圍著。劉亦然、薛亮駐足觀看,隻見許豪一趟拳打下來,長刀、棍術不等,收勢後氣不喘臉不紅,連滴汗珠都沒有。

薛亮讚聲好,道:“許掌門的功夫,越來越精深了。這麽一趟拳、棍、刀練下來,臉膛無汗,這是把汗水逼到腳下了吧?”

許豪回頭見是薛亮,不由笑道:“你倒謙虛,不過當著客人說得有些滿了。過去老人練武,長袍大卦,頭上戴個小帽。帽子戴得久了裏麵都有頭油,不滲水,練武時就放在地上,各人練各人的,出汗了拿毛巾擦,往帽子裏擰汗水。最後看誰帽子裏麵存的汗多,誰的功夫就深。”

他又對眾弟子道:“什麽叫武術吃功?從數百年前起,武林中人就是這麽練的。你不這麽練,那就真成花拳繡腿了。”

說著,許豪引薛、劉二人進堂屋,劉亦然注意許豪腳下,果然一步一個濕腳印。早有弟子擺椅奉茶,三人落座。

許豪陪著薛亮喝茶三道,薛亮介紹劉亦然,無非主隨客便,識名知姓,這才繞過閑話,問道:“薛兄,你十五日前來信,我便知道你是遇到難處了。亦然小弟,我與你並不相識,你清古齋的名號我卻素有耳聞,說起來,也是有些淵源的。薛兄,亦然小弟,既然你們來到我這鄉村小武館,就安心住下,雖然這裏粗陋,但還是有些鄉野樂趣的。”

薛亮麵露喜色,道:“許掌門,我這次來……”

話未說完,就聽得外麵一片嘩然。

許豪笑道:“看來你不用講了,你提到的麻煩來了。徒弟們,既然有朋友,那就開門迎客。”

三個人踏步而進,為首一人,三十多歲,短發寸許,立眉高鼻,臉色煞白,恍若大病初愈。身後兩人緊隨,不過二十出頭,精幹打扮。三人進得內院,一見薛亮、劉亦然、許豪等人似是迎客之禮,不由一怔,為首那人隨即喜色落眉,笑道:“原來沙門拳許家武館隱藏在這裏,想必,你是許掌門了?”

許豪抱拳,道:“還未請教?”

那人道:“鄙姓陳,小名生字,不值一提。早就知道許家拳法,沙門武術,聽說你的師兄在美國也開了分館,這可是了不得的名聲。多少門派傳藝,傳到後麵拳亡了。”

許豪道:“陳家師兄,您來我這裏,有事說事,無事請茶。”

陳生道:“我來找兩位不是朋友的朋友,不過,既然這兩位來到許掌門這裏,看來你要插一杠子了?”

許豪道:“都是朋友,江湖上的事,江湖上了。”

陳生臉膛肌肉奇怪地跳了跳,道:“許掌門說得沒錯,江湖上的事,按江湖上的規矩來辦。既然替兩位朋友出頭,那麽許掌門,你練沙門拳,我跟你學學,行嗎?”

陳生話說得直,硬得像石頭,說完一雙眼緊盯在劉亦然與薛亮身上。

許豪也不客氣,笑道:“學,不敢當,請陳兄指教一二。”

陳生又道:“我在少林練了幾年,後來又接著去河南溫縣練楊家太極拳,還在武當山跟著道長學了八卦掌。許掌門,你說我跟你學嘛?”

許豪道:“天下武術拳種,你學了少林外家拳,再學武當內家拳,溫縣陳家溝剛柔相濟,那你再跟我學些沙門武術?”

陳生嗬嗬一笑,道:“那好,你能不能當我師父,我得請教請教。”

他話說得軟,和你學,但打贏了你許豪,不定誰跟誰學呢?

見兩下裏擺開架勢,劉亦然悄聲道:“薛老板,還真是拜你所賜,過去說武林,講究江湖門派當家尊聲掌門人,現在不興掌門人了,隻叫聲師父。你的這封信,早在十五天前就寫好了,要這麽講,你這盤棋可下得夠大的!”

薛亮低聲道:“你無非是想問,這位許掌門要是輸了,咱們兩個人還有沒有命?相信我,沙門武術的功夫,你瞧一瞧,就會把心放在肚子裏了。他們兩個是武林中人,既然遇到同道,必將以武林規矩相處,否則傳出去,便是惹人恥笑了。”

什麽是武林?武林就是習武之人的江湖,押鏢護院走江湖,圈子裏的人都與武術相關。武林從古至今沒變過,也變不了。若是一個門派,同練一種武術,見麵抱拳。行話講,人不親,藝親;藝不親,刀把子親;刀把子不親,還有祖師爺親。

如今雖然時代不同了,但一見麵,還是過去的範兒。雙手一抱拳,說聲請,天下武術是一家,懂規矩的人,憑一個動作就能辨識,右手握拳,左手立掌,武林當中都是朋友,錯了惹人笑話。

許豪抱拳,右手五指卷起,代表五湖,左手四指立直,寓意四海。五湖四海都是朋友,有德之人,會把右手大拇指壓下來,意思是說,您為尊客,表示低調的意思。左、右手位置不能搞錯,武林之中為此鬧誤會,過去能出人命,如今也是不客氣,視為冒犯之意。

兩家如果要比武,行內也有說法。現代武林仍是習武之人的圈子,外行人插不進去,也不知道其中隱秘。許豪話直,蹦字砸在地麵,言來語去不含糊,一抱拳,拳至鼻子以下,這是相敬之禮。

陳生還抱拳,卻是在下巴以下,這分明是以醜為禮的意思了。許豪麵露不悅之色,壓住些許火氣,道:“好大一片水,有水就有魚。”[1]

陳生一怔,沒想到許豪突然說出這一番話,道:“許掌門,都是同道中人。咱倆不認識,隻一個武字相認。”

許豪道:“沒有緩和的餘地?”

陳生左手握拳,右手伸開,大拇指立起來了。許豪一見,知道這意思是說,我要動手了。

他不由輕歎口氣,道:“可惜了,你既如此,倒要請教,南拳北腿,東槍西棍,陳兄傳自何門何派?”[2]

武林門派之中,自古有南拳北腿、東槍西棍的說法。南方拳法流派,拳多腿少,講究近身短打,地域特征明顯。北派武術大開大合,舒展大方,躥縱跳躍極為明顯。東槍西棍之說,與西北武術緊密相關。西北各省,棍法各異,槍法之妙,則流行於東部省份。冷兵器時代,槍棍在兩軍對陣時常用,因此各地廣泛使用,後來東槍西棍的地域特征逐漸消失,成為各地均有的武術流派。

許豪問陳生門派,其實暗含機鋒:沙門武術在明,一招一式武林中人熟知,陳生門派在暗,不知招式、應對如何,摸得陳生門派所屬,自然可增加勝算。

陳生冷笑道:“我小小拳種,不在你一百二十九個拳種之列。不過,打贏了你,別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許豪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就把話明說了。武林中人,常講過招無父子,你死我活的事,我們今天不必。江湖常講,讓步損臉麵,留情虧門派。不管你會什麽,屬哪一個門派,過了招,我站在這裏,我就贏;你趴下去,你就輸。”

陳生點頭,道:“我贏了,要帶走你的兩位朋友。我若是輸了,一個頭磕在地上,跟著許掌門習武。”隨即身形一動,幾乎是飄在許豪麵前,左掌右拳,上打咽喉,下打前胸,招招致命。

許豪雙腳側移,閃開攻擊,登時失了先招。陳生眼見得占先機,拳打命門,腳踢空襠,追著許豪強攻猛打。許豪不熟悉對方套路,一路打一路退,一直退到牆角。見陳生逼緊了,無法再退,許豪偷著空,左拳照著對手右肋下猛擊下去,陳生悶哼一聲,身子向右一歪,許豪緊接著右拳衝陳生頭部再打。

兩拳下來,趁著對方招架的空當,許豪抽身移步,轉出牆角,回身麵對陳生時,情勢變了,這下子對方被逼到牆角。許豪在拳力測試機上一拳的力量約三百斤,拳沉力大,猛擊對方數下,陳生捂著頭,一時被打得半歪在地上,再兩拳下去,便躺在地上了。

許豪這才停止攻擊,道:“你招招傷人,這是要人性命的招法,在武林中是最沒德的做法。武術無高低,功夫沒好壞,你和別人比,脾氣暴的人會打壞你。”

陳生帶來的兩人向前齊跳,被許豪的徒弟們逼住,隻得站立一旁。陳生左手撐地,悶哼一聲,許豪見狀,伸出右手相拉,沒料到陳生突然右拳擊去,正中許豪前胸。

許豪頓時後退三步,再看陳生,猶如瘋了一般,左手揮動,右手如蛇形,閉上雙眼,麵向南方,鞠躬三次。然後他挺直身形,腦袋左右晃動,口中喝聲連連,手舞足蹈,突然身體旋轉不停,鼻中發出耕牛般的聲音,口中長籲短歎。

眾人驚訝不已,看著陳生如同風中落葉,瘋狂轉動身軀,突然口中發出猶如悶雷之聲,身體陡然停止轉動,猛烈顫抖起來,撲地仰麵倒地。劉亦然、薛亮等人不由驚詫,唯有許豪麵色大變,喝道:“快快閃開。”

話剛出口,隻見陳生身體“砰”的一聲,從地麵上彈跳起來,人猶如活的龍蝦一般抖動,越抖越急,口中發出喃喃之聲:“東南請師父,下山教徒弟,上八仙、下八仙、中八仙、虎豹神,南海觀世音。”念畢立定,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右腳跺地,**起一片塵土。

陳生所帶二人見此情景,對視一眼,跳出來,衝著陳生雙手拱拳,倒身跪地,問道:“什麽人下山?”

此話一出,許豪驚道:“巫武。”連忙雙手分別拉住薛亮、劉亦然便往後退。

陳生大喝:“神將下山,使龍虎天拳。你那廝,見吾不拜,吃我三拳。”

隻見他左腳蹬地,身形早已跳出,許豪剛來得及將薛、劉二人放開,躲避不及,胸前連中三拳。緊接著陳生頭晃如轉輪,右腳飛踢,許豪身形左偏,雙手擋住麵部,對方力道之大,震得他手臂不由酸麻。

陳生飛腳未中,緊接著雙拳變雙掌,照著許豪雙眼插去。眾人齊聲呼喊,“小心”二字尚未出口,隻見許豪不退反進,整個人直接向前,頭高高昂起,迎著陳生撞過去。二人本有三尺餘距離,近身格鬥,速度快,若是此時陳生雙掌舒展,擊中許豪麵門,後者閃躲,必一直處於被動狀態。

此時許豪偏不退閃,陳生雙掌本應插向他雙眼,此時許豪昂頭,將將是下顎位置。陳生雙掌剛剛觸及他下顎,尚未發全力,許豪雙拳早到了,一擊即中,陳生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震得身體向左側歪,腳步踉蹌,向後方跌了出去。

許豪一個箭步上前,未等陳生身形控穩,左拳擊其腋下,右拳打向其上顎,陳生頭一歪,被打暈過去。

許豪的四名弟子架住陳生兩名隨從,另兩人取來繩索,將陳生捆綁起來。許豪在圓椅上坐定歇息,之後說起來,薛亮、劉亦然才知道,陳生方才所施,正是武林中幾乎絕跡的巫武。

許豪喘口氣,道:“真是大意了,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會巫武。這是邪門拳法,將巫術與武術結合,正宗門派往往對此不以為然。清末民初時巫武盛行,因施法怪異,每每用出,傷人傷己,後來逐漸少有人練,沒想到這時候竟然出現了。薛兄,你真是惹了一個大麻煩。”

正說著,隻聽陳生喉嚨裏喀喀出聲,眼皮緩緩睜開,恢複神誌,眼見得身體被縛,不由大聲叫罵。

許豪道:“你先別急著與我再戰。我隻問你一句,你剛才說去過少林、武當、溫縣陳家溝,你還去過什麽地方?”

陳生哼了一聲,道:“你是誰?有什麽資格來問我。你不過是想問我的師父是誰,我的本門武藝又是什麽,等我贏了你,再問不遲。”

許豪命人將陳生扶起,卻不給解開繩索,道:“你走南闖北,習武學藝,無論是誰教你的巫武,他隻傳了你藝,並沒有傳德於你。甚至,他恐怕也沒有告訴過你,你練的是被心正的習武之人早已棄之不用的邪門功夫。”

陳生冷笑道:“你家眼睛瞎,自己不會的功夫都認作是邪門。也罷,我現在被你綁著,你怎麽說怎麽是了。”

許豪道:“看來,教你這手功夫的人,果然沒有告訴過你。我隻問你,你那師父是不是沒活過四十歲?”

陳生臉色突變,緊咬嘴唇,並沒有答話。

許豪接著道:“你練武之時,是不是服用了符咒?是了,你這是被師父哄騙了。他肯定會告訴你,尚武之人模仿天地生物,以人力奪天機,想要大成,必禱於天地,謂之天地口願。是不是?要你施功之時,畫符扶乩、托言聖賢、練咒功法。其實,那隻不過是將巫術與武術招式相結合,在清末之時欺瞞小民所用。”

陳生並不答話,隻是冷笑不已。

許豪道:“你不信?那也好,你說你是小門小派,卻又不肯使出你本門的功夫。你必定是想以巫入武,短時間內提升攻擊性,贏了好光耀門派。”

陳生道:“我不服,你給我鬆綁,我們起來再打。那時若輸了,隨你處置。”

許豪想了想,點頭道:“我若贏了你,你來告訴我一件事,你的師門是誰。不過,我不強迫,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講,也隨你。”

兩下裏鬆綁,陳生站定,從懷中取出一張神像來,向南方跪拜,站起身後向右伸出手,合左掌拜天,口中念道:“神位祖師老爺,弟子請祖師助力保佑,祖師麵前討力,金盔護頂,甲領甲袖,金甲罩身,刀劍鐵尺不能傷身。”

言畢,他身體慢慢安靜下來,手作勢持刀握劍狀,衝著許豪喊道:“你來,你來,你來。”

許豪知道這是與陳生最後一戰,對方必出狠招,隻是沒有想到是巫武中最陰毒的招式,不由正色,手作起勢,緩緩站在陳生麵前五步之遠。

陳生麵容紅漲,叫道:“北方洞門開,洞中請出槍佛來,鐵神鐵廟鐵蓮台,鐵人鐵衣鐵避塞,止住風火不能來,天地玄黃,日月照我。”

見陳生身形一動,開始念咒語,許豪心裏一驚:此為閉火分砂咒。緊接著又聽陳生喝道:“快馬一鞭,幾山老君,一指天門開,二指地門開,要學武技,請師父來。義氣服人多,求老祖速降。”

許豪麵色一變,叫聲“不好,快快閃開”,隻聽一聲巨響,陳生身動拳出,每打出一拳,便是一聲爆響。隨著響聲四起,陳生雙掌灑血,瘋了一般向著許豪猛攻。

劉亦然這才看出來,原來陳生每出一拳,都會扔出如藥丸大小的黑色火藥之物,遇物即炸。許豪猝不及防,上身已然被炸出傷痕。隻見許豪大喝一聲,飛起一腳,正中陳生右手腕,兩粒火藥丸落地。緊接著許豪貼身近前,正抓陳生右手,趁勢下屈,陳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徒弟們早近前來,將陳生牢牢綁住,那兩名隨從也被兩條繩索縛住手腳。許豪胸前血跡點點,仔細查看,幸好無大礙,找出藥來進屋內簡單包紮,換好衣服再出門來。

許豪走到院內,看著陳生道:“你這人也太歹毒了些。我好意饒你,兩次不願與你結仇,你卻要讓我傷殘。”

陳生道:“我不服,我還有手功夫沒使出來。”

薛亮道:“你這手功夫,全是邪門歪道。”

陳生嘿嘿冷笑,道:“你們人多,有架勢,怎麽說都隨便你們。”

許豪道:“好,就再比一次。隻是,你這次輸了要怎樣?”

陳生道:“我如果再輸了,不用你動手,我自己廢了自己的功夫。”

許豪歎口氣,道:“我若不答應呢?”

陳生冷笑道:“那你沙門許家,和我家就是結下了冤仇。我輸給你,我陳家自然還會有人來找你。你生生世世,再無寧日。”

許豪道:“你用你本門武術?”

陳生正猶豫不定,隻聽薛亮道:“就憑你這種肚量氣節,打成如此模樣了,還不敢用本門武術,我要有張臉,早扔到河裏喂王八了。”

陳生陰森一笑,道:“好,我就用本門功夫。不過,今日不管輸贏,在座之人不能外傳。否則,你逃到哪裏,我就追殺到哪裏。”

許豪道:“也好,今天就讓你輸個心服口服。”當下命令徒弟們將陳生上下搜盡,又找出十餘粒黑色藥丸,這才鬆綁。

陳生站於院中,右手伸出,對許豪道:“請吧,我這手功夫,隻出一次。贏了的話,那兩個人的命就是我的了。”

許豪見此情景,哈哈大笑,道:“諸位,看清了,我以為是什麽功夫,不過是點穴嘛。”

陳生麵色突變,道:“你認得?”

許豪道:“我沙門拳法發源於本村,也算是小眾拳法,稀有拳種,說起來不比你家的拳法更為人所知。首要學成,藝不為官家辦事,藝不輕傳,藝不亂傳,藝不落地,藝不登門[3]。水門拳法,關上門在院子裏練,寧肯不傳一支,也絕不亂傳,為害一方。”

見陳生若有所思,許豪接著道:“我們這一門派傳藝,是讓徒弟把拳譜背熟了,再把拳譜燒了,怕的就是傳到歹人之手。想當年,我師父教我的時候,隔十天半月寫一張拳譜,交給我背熟了,再一把火燒了。師父說過,你要記在腦子裏。這裏麵就有一門功夫和你的一樣,點穴。”

陳生神色一變,不由問道:“可我師父說過,點穴是我家獨傳。”

許豪道:“那你師父是否和你講過,點穴原是為治病救人之用?你不說話,說明你這一門傳藝之時傳錯了。”

陳生冷笑道:“就憑你幾句話能嚇走我?我師父說過,點穴功夫失傳許久,天下武林,也沒有幾個人會的。”

許豪道:“講出我家門派規矩,是為了讓你知趣,自動退了。你說點穴早已失傳,那我告訴你,你師父教錯你了,我推測你這門師父已亡,如今一支單傳,隻剩你一人。你接下這單活兒,要追我的兩位朋友,替人賣命,學武之人做到你這樣的,隻有一個原因,走投無路。那兩個跟著你的人,怕不是你的徒弟,而是來監視你的人。”

陳生頓時臉色煞白,嘴唇抖動,下意識看了看地上被捆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

許豪接著道:“也好,你既然不知點穴功夫的來源,我講與你聽,不為別的,看你年輕,想讓你走正道。人的全身經絡,俗稱七經八脈,共七百二十八個穴位,點穴之處,是三十六大穴,有死穴、昏穴、疼穴等,比如百會穴、風池穴、啞門穴[4]。最簡單的,我點你咽候部位的天通穴,當時就讓你閉氣了。”見陳生並不答言,許豪情知講到了正處,接著道:“點穴的技巧,在於速度、力量與準確性,讓人防備不住,力量大就點死了,力量小不管用。若是點穴力道掌握恰當,被點中之人,會短時間身體麻痹,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猶如一塊石頭一樣,過一分鍾之後方可恢複。”

許豪伸出中指和食指,道:“點穴之法,你看我的指形,中指點,食指輔助。你的指形雖也是這樣,卻並不管用,不信我們來試試。我也點你的穴,同樣以功夫勝你。若輸給你,依你所言,薛亮與劉亦然的命就是你的了。”

說著許豪走進場中,和陳生麵對麵站立。兩人均伸出右手,彼此中指、食指指向對方。一場關乎劉亦然、薛亮生死的大戰,迫在眉睫。

注釋

[1]水指財,水裏有魚,指水裏的魚在我的地盤,就是我的,你不能搶,暗指劉亦然、薛亮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動。

[2]許豪所言武林門派,在現實中國確實存在。門派誕生於中國武術,《大百科全書·體育》對武術有詳細定義,武術界公認的一個判斷標準是,在中國傳統武術中,由具有某種共同武學理念,因師承、地域、風格、特點,由某個或一群宗師級人物開創,經過曆史傳承和發展,逐步形成或組成的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和傳統文化內涵的技術體係,稱為門派。20世紀80年代中國曾進行過一次係統的挖掘整理工作,初步查明流傳各地“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風格獨特、自成體係”的拳種129種。自此,129個拳種成為武術界大部分人公認的標準。簡而言之,如今的武林,有129個武術門派。武林門派全國各地均有分布,如河南有名者,溫縣太極拳、登封少林寺;廣東南拳,佛山詠春、蔡李佛等;武當山內家拳,太極、形意、八卦掌;山東濟南、德州一帶,螳螂拳、六合犬、八極拳等;東北三省,習練劈掛拳、戳腳等。

[3]藝不輕傳,藝不亂傳,指你練過別的門派,我們不教;藝不落地,指不打把式街頭賣藝;藝不登門,指你給多少錢,我都不去你家教拳。

[4]百會穴,指頭頂。風池穴指後脖梗子,點上就會昏過去,力量大了人就有生命危險。啞門穴,在後腦枕骨下方正中間,力量打進去,點了就暫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