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致命飯局

劉亦然麵前是一張紅楠木圓桌,周圍五個人正襟危坐,圓桌中央擺放著一盤菜,旁邊是尺把長的金色木匣。

菜是嫩玉白菜,盛在黃色的瓷盤中。盤敞口,圈足、弧形壁,底微塌,通體黃釉,色如初升之陽,淡而薄,潤色嬌嫩,淡雅勻淨。

“這是一份毒菜,不知各位是否有意嚐一嚐?”聲音不大,卻鑽入每個人的耳朵。

“馬先生說笑了,我孫老三還沒坐在這張桌子前時,就知道要吃毒菜了。”孫老三哈哈大笑,看著在座的其他四人道,“我肯定是要吃的,死就死吧,誰讓你坐在這裏呢?他們想吃,還吃不著呢。”

馬先生沒有理會孫老三,接著道:“薛亮先生,您從美國舊金山而來,雖然知道必吃毒菜,但現在還有機會退出。”

薛亮摘下銀絲邊眼鏡,從左上衣兜中取出麂皮眼鏡布,緩緩地擦拭著鏡片,道:“玉白菜,蔬菜之王。蘇尼特羊肋條肉,八瘦兩肥,手工剁成肉糜。河北衡水老白幹,少許噴灑除味,拌勻鹽、糖、胡椒粉。胡蘿卜切丁,玉米百粒,攪拌肉糜為餡料。”

鏡片在麂皮的擦拭下潔淨如新,薛亮輕輕戴上,然後將眼鏡布疊好放入衣兜,看向桌上那盤菜:“玉白菜去除葉梗,精選上好葉片,嫩黃小菜葉汆水,再攤涼,包入餡料,上鍋蒸熟,薄芡微淋,裝盤盛放。隻不過……”

薛亮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隻不過令人垂涎的菜品,餡料裏,不知道放了什麽毒?”一個少女的聲音道。

孫老三馬上接過話:“歐靜兒,你是真傻,還是假聰明?你問他這個問題,他會告訴你嗎?薛亮,還有你,劉亦然,坐在這裏的都是見過生死的人,你到現在也沒說句話,是幾個意思?算了,不說也罷。我說馬衛,你一直在賣關子,死就死,活就活,幹嗎還弄盤毒菜出來?”

歐靜兒輕皺眉頭,正要發作,馬衛道:“孫老三,你想第一個吃這份毒菜,我怕你還沒資格。劉亦然,您來自京城清古齋,若說坐在這裏的人誰有資格吃第一口,我想,也就是您了吧?”

孫老三臉皮不青不白,冷笑一聲,道:“我是沒資格吃啊,誰吃誰先死。也對,既然是清古齋的人,也不能白受名號,你就先吃,讓咱們看看,這毒菜吃下去怎麽個死法。要是死得難看,咱們興許直接拿槍把自己崩了,也省得遭罪。”

馬衛笑了,道:“我可以向諸位保證,如果單品此毒,味道是有點兒苦,但經用嫩玉白菜的清甜、蘇尼特羊肉的鮮香中和之後,甘美的滋味,是可以讓人忘記恐懼的。”

薛亮嗬嗬冷笑,手指敲擊著桌麵,一字一句慢慢地道:“馬先生,如果我猜得沒錯,上麵應該有輛靈車等著,有人死了,直接送到殯儀館,那裏將有一個火化工靜候。可悲的是,孫老三,你家人估計趕不及見你最後一麵,或許一個小時後,火化工就有活兒幹了。”

說著他看向孫老三,接著道:“怕是裝著你骨灰的盒子,將被送到香港那條在公海漂**的船上。”

孫老三昂起頭來,並沒有發怒,反而哈哈大笑:“薛亮崽子,老子在香港天天見美國華人,你這是嚇唬三歲小孩子玩吧?我倒要看看,誰先死誰先活。”

說罷,他看向劉亦然,道:“你要不敢吃,幹脆自己把左胳膊卸下來,滾到上麵去,趕緊回家找你媽吃奶。”

劉亦然猛地抬頭望向孫老三,正要開口,卻聽歐靜兒道:“孫老三,你再這樣狂妄,我敢保證,你是今晚第一個死的,你信不信?”

孫老三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怎麽,誰要殺我?是你歐靜兒,還是你劉亦然?既然大家都要死,還分什麽誰先誰後?”

既知死不可避免,那麽何必分先後?劉亦然心中一團怒氣,隨著孫老三的大喝,不知怎麽就消失了。

怎麽就成了這般情景?

他緩緩拿起鑲嵌著白銀的竹筷,銀製的筷尾方正,尖利的筷頭卻與尖刀相仿。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將銀筷緩緩伸向嫩玉白菜,夾起一個菜卷,送進口中。

鮮香充盈口齒,而這美味之中,隱藏著駭人的殺機。如果沒有解藥,劉亦然深知必死無疑。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有一個時刻,沒有任何人威逼,自己會主動觸碰死亡。

放下銀筷,他屏息靜氣,安然端坐,不知死亡何時來臨。

五個小時前,劉亦然還在北京前門大柵欄清古齋重張開業的店鋪,接到一個飯局邀請的電話之後,他被一輛日產尼桑車接到首都機場,登上了飛往南京的航班。

飯局在南京,接機的奔馳車將劉亦然送到一處水係環繞的私人會所,兩名身著紅色旗袍的服務員,將他引至會所內。隻見偌大院落,遊廊曲折,假山掩映綠植,耳畔絲竹聲起,窗欞透出明黃的燈光,不知是什麽豪門夜宴,裏麵又是何方貴客。

穿過院落,前方是青石小橋,繼續前行,夜色下燭影搖紅,青燈如豆,照出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兩尺餘寬的翠路來。沿著石路轉左向右,翠色愈密,兩名服務員將他引至一處所在,停了下來,手指向前方一塊巨石,隨即後退不見。

劉亦然愕然,左右相顧,不見人影。

請客請客,主人家卻不來見麵,該往何處?他正在猶豫,突然聽到輕輕的哢嗒聲,兩行地燈亮起,前方出現了一條燈路,通向不知名的所在。

劉亦然順著燈路小心翼翼前行。他發現是在往下方走,地勢漸漸下沉,四處隻聞越來越響的水聲。最後燈路中斷在一塊高大的巨石前。他走至近處,隻見巨石中間有三米左右寬的縫隙,一陣涼風吹來,隱隱聽到黑洞洞的縫隙處似有人聲。

他停下腳步,正考慮要不要繼續前行,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劉先生,請向前走,放心,這次南京飯局正是設在此處。”

話音未落,燈光大亮,劉亦然這才看清,巨石縫隙原來是一扇青銅門。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劉先生,歐靜兒會來接你。她可是調皮,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

隨著聲音消失,厚重的青銅門緩緩向兩邊開啟,一個妍麗的少女出現在劉亦然麵前。

“劉亦然,我和馬叔叔打賭,你不過是個普通人。”歐靜兒看著劉亦然的眼睛道,“清古齋的女婿,也不見得有多帥嘛。”

劉亦然道:“我還不是……”

歐靜兒攔住他的話,道:“你是不是誰的女婿,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好奇,壬申年戊申月庚辰日巳時[1],清古齋重張開業,會派什麽樣的人來赴宴。你不高興了?不高興,人會更醜的。喲,你不會欺負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吧?”

小姑娘連珠炮似的發問,讓劉亦然措手不及,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得道:“你看到我了,然後呢?”

歐靜兒笑道:“你可真逗,你以為我想看你啊?隻是下麵的空氣太緊張了,我上來透透氣。誰知道這是不是死之前,呼吸到的最後一口新鮮空氣?”

她抬起頭來望向夜空,歎了口氣:“活著真好。劉亦然,你說,如果你今天死了,會不會慶幸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我?”

劉亦然不語,隻是看著她。歐靜兒又道:“我倒是很慶幸,今天死的人裏竟然有清古齋的朋友。”

話一出口,她又咯咯笑了,道:“劉亦然啊劉亦然,你到底要不要活著出去?”

劉亦然道:“不知道,但我不想死在這裏。”

歐靜兒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沉默半晌,方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但你要是想死,就得下去吃這頓飯。”

說罷,她引著劉亦然踏過青銅門,隻見一道旋轉的青石樓梯徑直向下。一步步走去,遠處是綿延的黑暗,仿佛伸向深不見底的地心,每向下一個台階,前方地燈方才顯現,一盞盞將光明引入地下。劉亦然心中細算,這裏至少有二十五米深。

下行越深,濕潤之氣越濃,一絲清香飄過,沁人心脾。不一會兒,一孔三丈餘高的洞穴出現在眼前。劉亦然隨著歐靜兒轉進來,前方豁然開朗,數百株金茶花綻放,花色金黃,雍容秀麗。

繞過金茶花,向下竟又是一層,水聲隱隱傳來,梧桐樹枝繁葉綠,沿高十餘米的闊大空間遍栽,正中央是一處三進的穿堂四合院建築,青磚鬥子牆,屋頂小青瓦。水磨對縫如絲,清水一色素雅。方磚砌成層層推出的額枋,兩側為磚雕垂柱,簡潔精美,圓潤大氣。

院門前有兩排共四人守候,見到歐靜兒,齊齊躬身,打開朱漆扇門,兩人方才進入。院內青磚鋪地,磚雕細膩,窗欞闔開,梧桐樹四角安植,蠟梅、水仙、兜蘭爭芳奪彩,迎春、天竺、瑞香各呈其姿,卻也雅致幽靜。

穿院過房,直至坐在那張紅楠木的圓桌前,等待其他三人到來時聽馬衛說起,劉亦然方恍然大悟,這裏是一處地下溶洞:分為三層,一層石,二層花,三層樹,其間有天然水係環繞,俗稱石包水。溶洞核心位置建有一處院落,專為招待貴客之用,其所在隱秘,外界均不可知。

又有人陸續到來,對此皆驚訝不已。孫老三道:“馬先生,你選的好地方,就算是死,也能在地府裏吹噓一回了。連閻王爺,也未必能住到這種神奇的房子。”

兩名穿旗袍的服務員茶沏普洱,六道奉上。馬衛端起一杯,道:“孫老三,你能來參加飯局,應該慶幸。若不是你大哥去世,還真是輪不到你來見世麵。”

孫老三嗬嗬笑道:“我大哥壽高,經見得多,也算活過一回。我不來,怎麽能遇到薛亮?他家的公司在全世界各地撈寶藏。還有歐靜兒,聽說你父母身體不好,你不在日本好好上學,特意回國代替你爸媽來。明知來了就要死,可你父母還是讓你來了。你們歐家人還真是要錢不要命啊!”

歐靜兒笑道:“孫老三,爸爸聽說你要來,特意叮囑我,一定要和你多說話。”

孫老三一愣,道:“怎麽,你爸爸是聽說過我孫老三的名號,讓你求我保你的命吧?”

薛亮笑道:“長耳朵是聽人說話的,人家常說人要有腦子,是為了明白這話是好是歹。”

孫老三眼珠轉轉,猛地站起身來,想了想又坐下了,道:“我敬重你歐家,你倒是盼著我活不了。和死人多說話,日後說起來,孫老三死前說些什麽,你能去香港換筆買賣了。你就這麽自信,清古齋的人都未必能活,你能活得了?”

歐靜兒麵色一變,正欲發作,突然一個新的聲音插了進來:“誰死誰活,都別講得太早。馬衛請我們來,我們要是都死了,他這筆買賣人情還怎麽做?”

馬衛起身,麵露喜色,道:“周華,你來晚了,但你到底還是來了。”

一個中年男子施施然坐下,才道:“這種事情,我不來還有什麽意思?我說孫老三,來到大先生的地盤,有你大哥說話的份兒,還真沒有你出聲的資格。”

孫老三看了看馬衛,又看了看薛亮、劉亦然、歐靜兒,沒有一個人說話,終於悶哼一聲,端起茶杯自顧自飲起來。

馬衛道:“既然客人們都到了,大先生吩咐過,今天他臨時有急事,非他不能解決,所以叮囑我好好招待大家。不多說了,開始上菜。”

兩男兩女魚貫而入,搭配成對,分別抬一朱漆食盒。第一對打開食盒取出菜品:嫩玉白菜。第二對更顯謹慎,將盒中的金色木匣輕放至桌上,才躬身退去。

六名女服務員分列伺候,每人麵前皆玉碗金樽,五糧液斟了滿杯,馬衛站起身,手舉金樽道:“諸位,大先生交代鄙人準備飯局。此前分別聯係,符合條件、有實力參與者共二十一位。”

孫老三截住話頭,道:“可敢吃你家毒菜的,隻有我們五個人。”

周華笑道:“孫老三,孫老板,若不是你大哥意外去世,哪兒輪得到你坐在這張桌上?大先生念及舊情,你可不要亂說話,無事攪局。”

孫老三哼了一聲。馬衛接著道:“大先生提起飯局,特意交代過,此次召集諸位,是為了一宗寶藏,史傳‘金銀如海’。大先生真心實意,願意向諸位提供信息,共同挖掘寶藏。”

說到此處馬衛神情一凜,指著桌上的金色木匣,道:“盒內所裝之物,想必諸位都能猜到,和那筆寶藏息息相關。諸位名聲在外,都是能夠從針尖掘金的高手,窺一知全。大先生說了,要是有人起了貪念,看到信息知道了寶藏的秘密,分財自然可惜,獨吞更合其意。”

歐靜兒道:“那麽多錢,要來有什麽意思?要不是爸爸逼著我來,我可不蹚這一池渾水。”

馬衛笑道:“歐家人自然不缺錢,可別人未必。大先生說了,諸位都是刀口生存的人,見多識廣,幹買賣先想退路。賺錢事小,命大是真。依我說,諸位先小人,後君子。無法想象的寶藏就在眼前,要開盒觀看,敬請品嚐毒菜,這是來赴宴的前提條件。”

薛亮道:“既然這樣,我倒要請教,歐家請的是誰?”

歐靜兒冷笑道:“你是想說,來的應該是我父母,而不是我這個小孩子,對嗎?”

薛亮沒有說話,看向馬衛。馬衛道:“這一點不必擔心,請稍等。”

他一揮手,一名服務員取來一台貝特麗電話,紅色的座機放在紅楠木桌上,一條長長的電話線,沿著話機向外延伸。馬衛撥通電話,摁開免提,陣陣咳嗽從話筒中傳來:“我是歐家明,我的女兒歐靜兒,可以代替我做出一切決定,包括品嚐美酒佳肴。若有差錯,生死與諸位無關。”

馬衛道:“歐先生,歐靜兒在這裏,您有什麽話要現在和她說?”

歐家明道:“靜兒,你怕不怕死?若是你死了,別怕,我和你媽媽隨後跟著你去。”

歐靜兒肩膀微動,聲帶泣音,卻沒有說一句話。

電話掛斷了,馬衛道:“歐先生在日本需要做一個重要手術,歐靜兒代替父母前來,大先生知道後勸了幾次,但歐家人一定要參與,不計生死。當然,四道菜吃完之後,如果最後諸位能夠參與此事,事成之後自然會有解藥奉上。若知道相關信息,卻走漏風聲,也就莫怪毒發身亡、屍骨無存了。不過,為這一筆金銀如海的財富丟了性命,也算是值得。”

“這是一份毒菜,不知各位是否有意嚐一嚐?”馬衛的聲音不大,卻鑽入每個人的耳朵。

劉亦然夾菜入口,隻覺得眾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孫老三搶先道:“清古齋的女婿,這一口菜什麽滋味啊?哎呀,你從報社辭了職,跟著你老丈人在前門重開店鋪,死在這裏可惜了。你要是現在退出,我孫老三保你一條命。”

劉亦然並不看他,而是看向桌上那隻金色木匣,道:“你既然摸了我的底,那你有沒有興趣摸摸匣內有什麽東西,值得你吃一口毒菜?”

他雙眼緊盯孫老三,孫老三臉色紫漲,拿起銀筷,夾了一隻菜卷,放入口中大嚼,道:“來來來,你們還等著有人喂?找死的事,還是自己來最好。”

薛亮、歐靜兒、周華分別夾菜入口,慢慢品嚐,誰也沒有說話。

室內一時寂靜,孫老三急躁起來,拍著桌子叫道:“馬老板,馬先生,馬衛,你這是要等我們都死幹淨了,才把那匣裏的東西拿出來,是不是?”

孫老三話一出口,眾人倒沒什麽,歐靜兒突然脆生生地笑起來。孫老三一時有些莫名其妙,歐靜兒手指抬起,向他指了三下。

孫老三道:“歐家姑娘,張嘴是要說話的,你說我能聽明白,你這手指了我三下,是要做什麽?”

歐靜兒搖了搖頭,歎息一聲:“爸爸說得對,如果有人想找死,那可真是任憑誰都攔不住。”

薛亮道:“孫老三,你還想不想看看木匣裏是什麽?要我說,你就不該來,白扔一條命。”

孫老三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劉亦然突然起身,伸手徑直打開了木匣。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劉亦然手中之物:一枚銅錢。

銅錢直徑十點一厘米,厚一點四厘米,約重八百克,上刻“太平天國”四字。正麵內外輪相距兩厘米[2],兩條五爪金龍,昂首欲騰雲而起,正中龍珠,紋樣波動若水,正是雙龍戲珠圖案。

銅錢背麵,刻有繁體“聖寶”二字,周雕雲雷、如意、魚躍等吉祥紋樣,蓮花座下雕有蓮花一朵,精美如許。

“太平天國!”薛亮失聲叫道,隨後一拍前額,看向馬衛,“我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麽要將飯局設在南京城了。”

周華冷笑道:“薛老板,你可真會演戲。按理說,不應該啊,你雖然人在美國舊金山,可馬衛也不會沒摸清你的底,就請你來吃一頓潑天的財富盛宴吧?”

薛亮臉色一變,道:“我有什麽底牌,你未必知道吧?可你的底是什麽,我一清二楚。”

周華哈哈一笑,道:“那是當然了,你薛老板是做什麽的?CC係的後人,中統權勢熏天,蔣家天下陳家黨,你家祖上,本就是陳氏兄弟的嫡係。陳家人去美國避難,中統也沒有了,但你薛老板搞中統的那一套手法可一點不見少。要不然,你們開設的公司能在全世界撈寶藏?別人不明白,你以為大先生不知道薛老板是如何起的家?”

薛亮冷笑連連,歐靜兒趕忙站起來道:“叔叔們,你們是來吵架的,還是來吃飯的?沒點兒本事,誰能坐到這飯桌上?別耍脾氣行不行?就算我年紀小,也能分清主次。你們再長幾歲,都能當我父親了,叫聲叔叔也不為過。叔叔們就別吵了,一起來看看這枚銅錢有什麽秘密才是正事。”

薛亮看她一眼,嘟囔道:“我有周華那麽老嗎?你可真會說話。”

歐靜兒一笑,一雙大眼睛忽閃著看向在座五人。

孫老三笑道:“世侄女,好,我就認你當個世侄女,依我看啊,這枚銅錢,它不是錢啊。”

說完,他得意地看向眾人,見無人答腔,又轉向歐靜兒,道:“我來教教你,太平天國十四年間[3]鑄造過的銅錢,正麵或是‘太平天國’‘天國聖寶’‘天國太平’等,背麵是‘聖寶’或‘天國’‘太平’不一,不過這是1860年前的製式。進駐蘇南、浙江,尤其是打下天京後,鑄造銅錢時改成了‘太平天國聖寶’六字製。照這個變化,這枚銅錢顯然不是通用錢。”

馬衛道:“不愧是香港古玩行裏的頂尖家族。沒錯,這還真不是一枚通用錢。”

孫老三經馬衛一誇,更來了精神,搶著道:“這枚錢我在香港見過一次圖樣,叫鎮庫錢[4]。我大哥當時還說,背後有大秘密,一直追查原主是誰,銅錢在什麽地方。沒想到在南京給遇到了。能看到太平天國的鎮庫錢,吃上一口毒菜,也是該著了。”

說著,孫老三又夾菜入口,放下筷子才道:“這有毒的菜,看來吃得值,各位不再品嚐一下嗎?”

馬衛道:“還有三道菜,眾位不急,慢慢品。”

薛亮道:“那就是還有三件東西與寶藏有關係?”

劉亦然突然道:“應該說,想看東西就得吃毒菜。吃完四道毒菜,見到四件東西,了解的秘密越多,死得也就越快。”

薛亮不由看向劉亦然,嗬嗬一笑,夾起菜吃了一口,道:“清古齋的人怕死,還真是從來沒聽說過。”

歐靜兒也看向劉亦然,道:“亦然哥哥,你說得這麽可怕,那你吃不吃呢?”

劉亦然聽歐靜兒突然叫自己哥哥,不由一怔,看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直盯著自己,隻得道:“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不吃也得吃啊。”說著,便用銀筷夾菜吃了。

孫老三笑道:“鎮庫錢既然有,那就說明,金銀如海的寶藏有可能是真的。還有兩個菜卷,好吃得很,世侄女,周老板,你們兩個一人一個,咱們緊著看下一件東西呢。”

歐靜兒、周華互看一眼,一人一個菜卷吃完,黃盤撤下,馬衛輕輕點頭,兩男兩女依前式樣,同樣一菜一匣,擺放在桌上。

紅泥湯鍋分上下兩層,下點炭火,通紅明徹,燃著似有似無的火焰,黃白焰火將湯鍋催出熱浪,順著鍋沿溜出陣陣清香。服務員輕揭鍋蓋,猶如仙山雲騰,香氣隨著乳白色的湯水滾沸彌漫房間。

馬衛道:“鬆茸血雞雲外鮮,采自蒙頂山天將樹下鬆茸,九十分鍾後送上飛機,空運至南京。雞是亮甲屯小赤雞,血水放淨,三次洗濾,與鬆茸之香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服務員把碗一一置放於眾人麵前。歐靜兒緩緩吸了一口氣,似是要將彌漫室內的香味一點點吸入,再拿起羹勺,舀湯入喉,這才道:“鬆茸血雞雲外鮮,爸爸說過,雲外鮮品的不是湯,嗅的是真味。今日一見,味與湯,兩下裏結合,先嗅其味,再品其湯,那真是嗅覺與味覺的完美結合。我以為爸爸誇張了,今天一品,為著那一刻的美妙若仙,真是死了也值。”說著,她有意無意看向孫老三。

“你要嚇到我了。”孫老三嗬嗬冷笑,也拿起羹勺喝了一口,“歐靜兒先喝了湯,我再替諸位試了毒菜,滋味怎麽樣,你們都知道了。現在由我打開木匣,諸位沒意見吧?”

眾人還沒有表示,他已搶先伸手將木匣打開,裏麵有一物,用金絲紅布覆蓋,看不真切。

周華不由取笑道:“孫老三,我看你就是手臭,讓你打開,還是看不到。”

孫老三正要揭開金絲紅布,周華又道:“且慢,你的彩頭不好。依我看,讓歐靜兒來揭開秘密,諸位看如何?”

孫老三不滿地道:“開個匣要死要活,揭塊布,也要這麽麻煩。”

周華道:“我聽說香港人最講究彩頭了,你要是不怕,你就揭開試試?”

孫老三麵色一變,似乎有些猶豫,歐靜兒已伸手揭開了金絲紅布,原來擺放的是一個砝碼,其上赫然寫著“天朝聖庫”四字。

眾人哄然一聲,不由都站起身來。孫老三一把搶過砝碼,拿在手中細看。隻見砝碼銅色赤黃,呈扁圓形,與小鼓相仿,平整如切。高四厘米多,頂、底兩麵同大,約七厘米,砝碼腰處約八厘米。頂麵中間以楷書陰刻“天朝聖庫”四字,左側刻“庫砝”,右側刻“校準”。

孫老三將砝碼翻過來,隻見底麵正中直行雙鉤楷書,上寫“伍十兩”,左側直行刻“壽春右營”。他突然哈哈大笑,將砝碼掂起,大聲喝道:“馬衛,我們以命相陪吃毒菜,你卻以假東西來蒙騙我們。我孫老三雖然粗魯,但好歹在行業裏混了這麽多年,你以為害了我們,就能獨吞藏銀?”

眾人臉色大變,周華猛地站起來,從孫老三手中接過砝碼細細查看。

孫老三接著道:“我雖不知這裏位於南京何處,但臨走時交代了,我兩日不回,孫家拚了老本也要查出你在什麽地方,以全部身家追殺你,到時你求死不能。識相的,把解藥交出來!”

馬衛不急不惱,反而笑顏漸開,端起金樽飲了一口。

孫老三怒氣衝衝,問道:“你笑什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歐靜兒笑道:“孫叔叔,他在笑你沒見識。來之前倒是做足了功課,可惜隻是石頭知識,隻知強記硬背,一對一,硬碰硬,絲毫沒有變通之力,真假都看不出來,一下就被人摸了個底掉。”

此時周華已將砝碼放進匣中,仍坐回椅上,對孫老三道:“你別急,你腦子糊塗,歐靜兒可聰明得很。”

孫老三氣極攻心,大喝道:“周華,你說什麽?誰腦子糊塗?你敢再說一遍?信不信今天你走出這地穴,隻要出現在南京城,任你躲在哪裏,我帶的那十二個兄弟都能找到你,讓你死上十八遍。”

歐靜兒道:“孫叔叔,你吃了毒菜,已經變傻了嗎?被人一激,把自己的全部實力就一一擺明了,又說了老底,不管這事成不成,你算是沒資格坐在這裏了,這筆大財富從此刻起也和你無關了。這件事拚的是腦力智識,你有腦袋,隻不過裏麵沒東西,純是一團糨糊。”

孫老三大怒道:“你個小丫頭片子說清楚了,我怎麽就沒資格坐在這裏了?說不清楚,連你一塊殺了。別人怕你歐家,我孫老三可不怕。”

歐靜兒笑道:“我要說得清楚呢?”

孫老三道:“你說得清楚,我孫老三給你當牛作馬,任你騎來任你打。”

說完,他嘿嘿連笑,兩隻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歐靜兒。

見此情景,薛亮不由冷笑道:“孫老三,說你傻你還不信,歐靜兒嘲笑你,是為救你一命,你竟然還想著邪門歪道,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孫老三一怔,一時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他看了一眼薛亮,見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再看看歐靜兒,隻見小姑娘神情嚴肅。

歐靜兒道:“嗯,暗語不如明言,我是想救他一命。這個人傻是傻,倒是有把子力氣,抬銀子的時候可以開條路。”

周華不由哈哈大笑,道:“寶藏這事,八字都沒一撇呢,你就這麽自信?”

孫老三摸摸頭,怒急反笑,道:“你們幾個是在把我當猴耍嗎?”

周華止住笑聲,認真地看著孫老三道:“明著告訴你,你今天坐在這裏,是對在座所有人的諷刺。你根本沒資格,你是怎麽拿到宴席請柬的,以為隻有天知道嗎?”

孫老三似乎被周華揭了老底,說中心事,左臉肌肉猛跳,右臉卻僵硬如鐵,看來怪模怪樣。

砝碼端端正正擺在匣中,燈下看來極為分明。歐靜兒清清嗓子道:“孫叔叔,你說砝碼是假的,無非是對‘壽春右營’有懷疑。壽春本楚邑,至秦置縣,晉朝時改為壽陽,後魏仍稱壽春,隋朝時稱壽州,唐代改為壽春郡,至宋時稱為壽州、壽春郡,升壽春府。明初仍稱壽州,清朝延續,到了如今的時代稱為安徽壽縣。砝碼上刻的壽春,指的正是此地。”

聽她一五一十細細講來,孫老三麵色逐漸緩和下來。

歐靜兒又道:“孫叔叔,不知你花了多少錢,又是誰教了你,你說這是假的,是你那老師告訴過你,太平天國鄉官軍、師、旅帥,都以前、後、左、右、中分營,每軍以數字編排,根本沒有以地名冠在營之上的。軍隊以隊編製,稱為某某王或某某將帥部隊,地名貫在營地之前的,也從來沒有,對不對?”

孫老三眼裏的狂熱與怒氣,隨著歐靜兒的話一點點消失,麵露驚訝之色。顯然,歐靜兒說得分毫不差。

歐靜兒見孫老三怒氣漸消,不慌不忙接著道:“壽春右營既然不是太平天國的建製,那究竟代表著什麽?其實這一點兒也不複雜。”

薛亮笑道:“你就不要再賣關子了,你沒看到孫老三一臉悶葫蘆的樣子?”

歐靜兒撲哧一樂,道:“也好,不逗他了。1857年春,撚軍張洛行率隊伍過了淮南,當時的壽州隨之響應,撚軍並不按太平軍編製。1864年,天京城破,撚軍任化邦、張宗禹請天國遵王賴文光領導,這時才按太平軍製對撚軍進行整編。以壽春地名為號,是撚軍在進行整編之前所用建製名號。他們編入太平軍後,沿襲太平軍前後左右中分營,稱為壽春右營。這枚砝碼應為當時所用,有真無假。”

薛亮不由歎口氣,道:“歐家小姐果然不負家族名聲。你父親放心派你前來,看來也是做足了準備的。”

歐靜兒對薛亮一笑示之,接著道:“此次設下寶藏盛宴,主人誠意十足,奉上砝碼,除了要證明聖庫為真,可能還有其他用意,我才疏學淺,不自知了。”

孫老三這才服氣,道:“你個小丫頭,年齡不大,本事不小。你叫我一聲孫叔叔,我也就認你這個侄女。”

歐靜兒卻沒有動靜,也不笑,更沒有應腔。

周華冷笑道:“好手段,你幾句話說完,就把孫老三收了去。”

歐靜兒看他一眼,不由正色道:“對,我是要收他,那又如何?”

說著,她站起身,端起金樽對孫老三道:“孫叔叔,你認了我做侄女,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先敬你一杯,叫聲叔叔,從此不是外人了。”

孫老三端起杯正要喝下,卻聽薛亮道:“孫老三,酒杯好端,不好喝。歐靜兒剛剛承認了要收你,這會兒你又傻嗬嗬地去喝這杯酒。你們隻要碰了杯,立即形成一種關係,最起碼不是敵對。你們兩個是朋友,在座的都是想找聖庫寶藏的,那和我們就成敵人了。五個人,本來是一對一,歐靜兒不敬你酒,仍是一人歸一人。你喝了她的酒,就是和我們對抗。依我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坐下來,聽聽東家怎麽說吧。”

孫老三端著杯,見歐靜兒早已飲幹杯中酒,坐下來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又看向薛亮、周華、馬衛等人,一個個隻是瞧著他笑,卻並不說話。孫老三一時猶豫,這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隻得手拿酒杯,尷尬地坐了下來。

周華見孫老三坐下,這才道:“孫老三,我倒想知道,歐靜兒方才說過,你有一個老師告訴了你一些信息,這個老師有點兒軍師的意思,他怎麽知道會有砝碼?”

孫老三臉色一變,正要作答,周華搶先道:“你不用講,我倒是想知道,這麽嚴密的飯局,我們誰都不知道有砝碼,你卻早早就知道了,說吧,你那軍師是誰?找到了他,就能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

這次孫老三隻是冷笑,周華又道:“你早就知道要吃毒菜,你那個軍師隻怕為防萬一,讓你吃遍了防毒之藥,就是為了翻臉時能保命,我說得對不對?”

孫老三反而沒有發怒,直視周華道:“你難道是我拉出的㞎㞎,怎麽什麽都知道?”

馬衛臉色陰沉,道:“我現在明白了,這場飯局,有人做了局中局。我本以為是我們大先生邀請諸位一起發筆大財,現在看來,大先生要失望了。我們相信諸位,可這場飯局,卻原來是你一直在操控著。”

眾人大吃一驚,不知馬衛在和誰說話。馬衛深吸一口氣,似乎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大喝一聲:“站出來吧,似你這等小人作風,倒是玷汙了你家的名聲。”

突然,室內燈光全滅,一片漆黑之中,隻聽得幾聲大喝,打鬥之聲四起。燈光再亮時,孫老三右眼上插著一支銀筷,口吐鮮血,劉亦然的手上,則有一支染了血跡的筷子。桌上的兩件文物卻已不見。

馬衛大叫道:“劉亦然,你殺了孫老三,今天就算是有十條命,也得留在這兒。”

劉亦然茫然失措,巨大的變故讓他的身體如同石頭一樣僵硬。他看著手上的血筷,努力地抬起頭來,眼看著四名彪形大漢,麵露凶惡之色,朝著他一步步走來。

注釋

[1]1992年9月1日上午9點。

[2]指錢幣中間的方孔。

[3]1851—1864年。

[4]為了鎮災驅邪,祈求吉祥富貴、永鎮財富,朝廷在鑄幣時,多在庫房中設神堂,以供奉財神、倉主、土地、火神等神位。神堂香案上方,大都懸掛一枚特製大型錢幣,其上披紅綢,下掛流蘇,謂之“鎮庫錢”。